青鸯的话音被晚风吹得有些缥缈无着:“五爷没有提起。”

苏老夫人掀起了帘子,探身走出,就着廊下昏黄的灯光遥遥地望了一眼,有个身穿大氅的年轻人正背对着她站在台矶之下。

她笑了起来,清清嗓子,扬声唤道:“小五!”

台矶下的苏彧闻声转过身来,大步上前来问安。

苏老夫人笑着拍拍他大氅上沾着的夜间水汽,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苏彧摇了摇头:“多日不见,想您了。”

他一贯不爱亲近人,但面对母亲的时候,偶尔也会流露出两分孩子气。

苏老夫人便愈发笑容满面,神情关切地问道:“可曾用过饭了?”

苏彧叹口气:“方才得空,还不曾。”

苏老夫人笑道:“巧了,为娘抄经抄晚了,也还未曾用饭,看来今儿个是注定要咱们娘俩一块儿用饭的。”她扭头喊了一声“青鸯”,“让人摆饭,多备一份碗筷。”

青鸯应声而去。

母子俩便也一前一后往温暖的室内走去。

不一会,青鸯手脚麻利地领着人将饭菜一一摆放妥当后,便另取了一双筷子来要给苏老夫人布菜。

可苏老夫人摆摆手:“不用你留着伺候了,下去吧。”

说完,她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人叫住了问道:“表小姐呢?怎么不见人?”

夏柔时常来陪她用饭,今日却似乎没有看见。

苏老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青鸯道:“回老夫人的话,表小姐先前差人来报了信,说是留在连家用饭,今日会晚归。”

苏老夫人眉间一蹙,很快又舒展开了来:“是吗?”

她没有再问,一旁的苏彧也没有说话。

青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子二人各自取了筷子开始用饭。

吃了半饱,苏老夫人神态温和地问道:“近几日都在忙些什么?瞧你这脸,像是又瘦了。”

苏彧笑了一下:“您哪回见我不说又瘦了?”

苏老夫人佯装愠恼:“胡说八道,我哪有回回这般说。”

“您别不认,论记性,我可比您强。”苏彧放下了筷子,“不过这几日的确是忙了些。”他顿了顿,仿佛有些苦恼似的,迟疑着叫了一声“娘”。

苏老夫人奇怪地看着他:“嗯?”

苏彧回望过去,看着她的眼睛:“姨母,可是姓李名莞?”

苏老夫人一怔:“是呀,怎么了?”

苏彧踟蹰着,没有往下说。

苏老夫人追问道:“你这孩子,怎地突然问起了你姨母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了?”

叹息了一声,苏彧身子后仰,闭上了眼睛,终于将陆立展的册子给说了。

“这原是不该告诉您的,但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苏老夫人面露惊讶:“这、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苏彧道:“可不是巧。”

苏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姨母那名字,不算罕见,便是男人也用得。”

苏彧坐正了身子:“您说的是,这名字对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也只有陆立展一人知晓。他眼下不说,回头禁不住严刑拷打,这嘴迟早还是会被撬开,等到那时,一切便都明了了。”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苏老夫人颔首道:“不管怎样,这人已经落入大狱,你也不必心急,早晚能问出来的。”她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汤递到苏彧手边,“快多吃些。瞧瞧你这手,哪里有肉,还嫌我总是唠叨。”

苏彧顺从地接过了汤碗。

第361章伤疤

余光一撇,他看见了母亲手腕内侧的伤疤。

那是道陈年旧疤,早已痊愈,但模样狰狞,依稀可见当年惨状。

苏彧记得,那伤疤下,原是一块胎记。褐红色,形如蝴蝶半翼,大小不过接近拇指指甲。但而今映入他眼帘的那块伤疤,却有近两寸长三寸宽。

当年突发意外,姨母因走水而被困屋中,母亲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不顾众人阻拦,拼死想要冲进火场去救人,仓皇间,反倒烧伤了自己。

她腕间被火焰灼伤,一片血肉焦糊,即便后来医治痊愈,也再难以复原。

那块皮肤已经死了。

坑坑洼洼,全是痛楚燎过的痕迹。

他幼时瞧见,总觉骇人,稍长大些,便知其痛,似感同身受。但这一刻,苏彧看着那块旧疤,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声音:是不是,太巧了?

为什么受伤的地方,正好便是胎记生长之处?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冒出过这样的疑问。

可现在,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变得震耳欲聋。

的确…是有些巧合了…

苏彧突然觉得胃口全无,那碗汤端在手里,香气扑鼻也无法打动他半点。他低下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又一勺,反反复复将一碗汤水搅动得浑浊不堪,才终于喝了一口。

这顿饭,变得格外的漫长。

于他是,于苏老夫人也是。

母子俩再没有交谈,只平静如常地用罢了饭便散了。

翌日,苏彧在长兴胡同见了若生。

元宝也一道跟了来。

天寒地冻的,它懒洋洋一向不肯动弹,更不必说出门。但今次,不知是不是料到若生要见苏彧,它眼巴巴地看了若生一早上,临到若生要走,更是直接扑上来挂到了她裙子上。

好好的衣裳,差点叫它给抓坏了。

绿蕉气得要断它的粮,它竟然也不怕,只死死缠着若生不肯放。

若生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发了话,带上它一起出了门。到了长兴胡同,它一见苏彧便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胖脸蹭起了他的脚,嘴里“喵喵”地轻声叫唤着,像在说想他。

若生深感这猫不行,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跟着苏彧的时候天天想往自己这儿跑,如今跟了她,又想和苏彧过日子,实在是靠不住。

她故意冲着元宝轻轻地“哼”了一声,越过它,掏出张纸来递给苏彧看。

元宝见状,又迟迟疑疑地爬到了她脚边,仰起头,谄媚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若生装作没听见,不理它,只同苏彧道:“我昨儿和柔姐儿在酒楼用饭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元宝扒了两下她的鞋,见她没反应,再次回到了苏彧脚下。

但苏彧也不理它,只低着头看纸上画的人,有些奇怪地道:“这是…”

若生道:“你看出来了。”

当时夏柔画完以后,啧啧称奇,道是越看越觉得这人同若生有些相像。若生便取出了那位故东夷三王爷的画像让她比对着看,可夏柔看罢,却说两人看起来虽然都眉眼深邃,但似乎并不像。

于是若生再次取来姑姑的画像让她看。

这一回,夏柔愣住了。

她说,很像。

即便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但二人的眉眼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是相似的。

夏柔说,若生生得有几分像画中女子,但她们先前所见的那个年轻男人比她生得更像画中人。

若生和他的像,乃是因为他们都像了另一个人。

苏彧拿着画像细细地看,反复地看:“的确是像。”

若生叹了口气,取出贴身携带的玉坠子给他看,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最后道:“只怕姑姑当年知道的,并不全是真相。”

她先前只是震惊疑惑,但现如今那疑惑像是慢慢有了解释,令她不得不留心。

她望着苏彧,蹙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问道:“是否应当告知姑姑?”

苏彧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便不到说的时候。”

若生想想也是,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如果现下说了,最终查清以后却发现不是,那岂不是又往姑姑心头扎了一刀么。

还是得等查清了再议。

苏彧道:“左右要查,还是我来查吧。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先前看见的那个人当真是你我所想的,那他的出现,便证明有东夷人暗中入京了。”

他们为何入京,有何目的,又为什么偏偏挑了这时候?

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苏彧言罢垂眸看了地上的元宝一眼。它见他们二人谁也不理会自己,早委委屈屈地走开了。它蹲在角落里,舔舔爪子,别过脑袋,也干脆地不再搭理他们。

这时,忍冬忽然在外头喊了一声“主子”。

苏彧还没动,元宝便先像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来。

胖归胖,它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捷。

它一下窜进了忍冬怀里。

忍冬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它的背。

元宝便打个哈欠,舒坦地摊开了四肢。

屋子里的苏彧笑了一下,扬声唤了忍冬入内。忍冬将元宝放下,取出两封信交给苏彧:“前后脚到的。”

苏彧接过来,将其中一封递给了若生。

俩人一道将信拆开,各自展开来看。

一个看得皱眉,一个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若生道:“有些不对劲。”

她手里的信件上写的是苏彧姨母李莞的事。

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但里头值得让人注意的却只有两条。其一,李莞十余岁时曾摔断过一条腿,万幸恢复得好,并没有落下病根;其二,李莞在被姐姐找到之前,一直生活在寒水镇。

寒水镇远在边塞,是个贫苦偏远之地。

许多人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但若生,却恰好听说过。

她当初调查陆立展时,虽未彻底挖出陆立展的身世,但却明明白白查到了,陆立展在回京之前生活的那个地方,也叫寒水镇。

她皱着眉头,看向了苏彧。

苏彧面色异常冷峻,沉声吐出两字:“不妙。”

他先前担心的事,成真了。

有人在试图买通狱卒杀害陆立展。

第362章验尸

陆立展仇人众多不假,但他已然入狱且被判年后处斩,他已是个死定的人,何必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杀害他?

买凶杀人亦是大罪。

不论何等深仇大恨,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杀他了。

那么,杀他的目的就只剩下一种——

灭口。

陆立展身在牢中,想杀他,便只有买通狱卒一条路可走。

苏彧虽则早有准备,但满心希望不要成真。可这一刻,信报在手,明明白白的证据,再由不得他不信。

他俊秀的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封信报,目光变幻,愈显莫测。良久,他和若生交换着又各自看了一遍。若生虽不知他的谋算,但眼下见了信报再见他的神色,也隐约猜出了几分,不觉心头狂跳。

她望着他,千言万语堆积在舌尖,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苏彧亦沉默着。

一阵风过,细雪飞来,拍打在窗棂上,飒飒而响。

苏彧忽然道:“我要开棺。”

若生一怔。

他低眉,沉声,一字一顿道:“验骨。”

当年他年岁太小,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全都模糊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当初将姨母从边陲小镇寻回家来后,日夜精心照料,一分也不敢放松。

但姨母不知是过去苦头吃得太多天性如此,还是实在不惯京城生活,平素面上并无多少笑意。

时至今日,苏彧想起她来,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张郁郁寡欢的脸。

是以昔年大火,除了母亲之外,人人都认定姨母是自尽的。

可即便是母亲,终日说着走水乃是意外所致,也不敢说姨母就一定不是自尽。只是因为她不提,众人怕她伤心,也跟着不敢提罢了。

死于大火的人,面目难辨,肉身上的痕迹,更是无从判别。

哪怕案发现场,也极难分辨是意外走水还是自杀,又或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