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谁也没有想到过第三种可能,这尸体自然也就无人验过。到了如今,尸身腐烂,余下的,只有骨头,按说更不易验。

但苏彧要查的,不是死因,而是尸体的身份。

一个人,年少时摔断过腿,即使皮肤上没有伤口,痊愈后未有病根,行走自如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她的骨头上,必然留有痕迹。

是以真相如何,拣了腿骨,一验便知。

苏彧悄悄去了陵园,瞒着众人,启出了棺木。

都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后便再没有挖出来扰人清静的道理。何况这棺木里的,是他亡故的姨母。他说要开棺,守墓的苏家家仆都唬了一大跳。

他上有母亲兄长,这等大事,照理不是他能做主的。

可苏彧向来性子孤僻古怪,他说要开,谁也不敢真拦。

但守墓的,还是悄悄差人去了国公府报信。本以为,府里不管哪位主子收到了消息,都会立刻派人前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方才醒悟,自己派去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能到达定国公府。

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出了土。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被隆冬的寒风不断吹进鼻子里。

守墓的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彧脸上,却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棺木,像要透过那厚厚的木板将里头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还未见到尸体,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沉了下去。

泥泞的深潭,一点点吞没了他。

里头像有千万条手臂,密密麻麻的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想要挣扎,可周身无力。

只是下沉,再下沉。

黑雾遮眼,暗无天日。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仵作说,尸体双腿上,全无骨折痕迹。

这具尸体,不是李莞的。

这人,不是他的姨母。

那么李莞呢?

她若没死,又在哪里?

苏彧有些腿软。

他扶住了桌沿,一张脸新雪似的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害怕。接到父亲讣告的时候,发现师父没了气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慌乱无措过。

舌根底下压着的姜片,辛辣无比。

他咬紧了牙关,低下头去。

面上一片湿冷。

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记忆里的母亲,只有那个小佛堂里的女人…

只有她。

阳光从窗棂缝隙间透进来,带着两分冬日里罕见的暖意。但苏彧却觉得越来越冷,越冷越僵。他的身体,僵硬如同木石,只剩下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不止。

傍晚时分,夕阳渐没。

天际泛出昏沉沉的灰白色。

苏彧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往小佛堂里走。

廊下的大丫鬟青鸯先看见了他,急急忙忙唤一声“五爷”便要去通传。苏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鸯一怔,迟疑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佛堂里檀香幽幽,灯火通明。

上首慈眉善目的菩萨,却像带着邪气。

苏彧的脚步放得很轻,一路不曾出声,径直地走到了苏老夫人身侧。他一撩衣袍,盘腿坐到了蒲团上。

苏老夫人霍然睁开眼,转头望来,见是他,松口气笑嗔道:“原来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出声。”

苏彧抬头向上看,看着菩萨的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世人总说,菩萨能够洞悉世情,洞悉人心,但为何,好人却总不长命?”

苏老夫人一愣。

苏彧面上喜怒不辨,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我娘她…待你不好吗?”

苏老夫人望着他,闻言双目一瞪,手里的佛珠手串哗啦落地。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阵青阵白,半响说了一句:“小五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彧并不看她,口中缓缓道:“是应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还是因为怨恨?”

“那盏花灯明明是你的,却被她拿走了。如果灯在你手里,被人找到的也应该是你,是不是?”

“如果你没有被拐,你就还是官家小姐,你的人生也会截然不同,是不是?”

“归根究底,那一切都是她的错,是不是?”

苏彧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纸,一把掷在佛前:“所以合该杀了她取而代之,是不是?”

第363章如果

苏老夫人偏着脸看向他,看着看着,面色忽然恢复了平静如常。她伏下身子,摸摸索索地将苏彧丢在地上的几张纸捡起来看。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有寒水镇,有李莞,有陆立展…还有许许多多她都快要记不清的事。她几眼扫过,攥着纸张站起身来,走到佛龛前,就着香烛点燃了它们。

火舌倏忽变长、变亮,仿佛只是一眨眼,那几张满载情报的纸便被烧成了一团光。苏老夫人松开手,燃烧着的纸落入了香炉。

空气里散发出浓重的烟味。

混着清幽的檀香,形成了一股诡谲至极的味道。

她转过身来,弯腰捡起方才失手掉落在地的佛珠,捻动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彧道:“满嘴胡言,你这是累着了。”

苏彧嗤笑了声,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又掏出了几张纸来。

他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讥诮和愤怒:“摹写了无数份,你想烧多少便有多少。”

苏老夫人板起了脸:“你听听你自个儿的话,像什么样子!”

她听上去是那样的伤心:“你突然跑来说些疯话便罢了,怎地还冥顽不灵,不听劝了。”

苏彧垂着头,低低地笑:“棺中尸首没有腿伤。”

苏老夫人闻言,浑身一震,但仍强撑着道:“什么尸首,什么腿伤,人死了十几年,还能看出什么伤来。”

“没了肉,还有骨。”苏彧终于抬眼看向了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绝没有毫无破绽的案子。”

他的眼睛,在小佛堂通明的灯火掩映下,幽深如井。

苏老夫人站在这双眼睛前,只觉得他的眼神锋刃一般的冷利。

她暴露无遗,只能退,只能躲,却丝毫前进不了。

她蓦地摔了手中佛珠,重重地砸在苏彧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道:“休再胡言乱语!”

苏彧不闪不避,由得她砸。

苏老夫人见状,愈发龇目欲裂,往日的慈和温柔模样,丁点不剩。她在原地踱步,团团的转,口中自语般喃喃地道:“烂都烂了,还有什么破绽可验…”又说,“不可能有证据…不可能的…”

忽然,她停下来,望着苏彧神色诡异地笑了起来:“即便你能证明棺中尸体不是李莞,又能怎样?”

他仍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才是李莞。

苏彧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明明疑点就在眼前,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被人察觉。

他沉默不语。

苏老夫人便认定他是无话可说,眉眼舒展开来,像有大石落地,轻轻舒口气道:“小五,你不要胡闹。”

可话音未落,苏彧已开口道:“你的鞋。”

苏老夫人猝不及防,怔住了。

苏彧慢慢的,低声道:“你伤在右腿,行走间虽同常人无异,但右脚落地时的力道却不及左脚。因为差异细微,即便站在你身后观你走路也难以分辨。但是…”他语气萧冷地道,“经年累月,你的鞋子上却留下了痕迹。”

两只脚的鞋底磨损程度,是不同的。

苏老夫人听明白了,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惨白。

苏彧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父兄身在军营,我亦远在重阳谷,府中人手早在那场大火之后便被更替了大半,谁也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你要勾结陆立展谋害父亲和哥哥?”

“你们原是旧邻,早有交情。你年少时摔断腿,乃是因为救人,救的便是邻家小童。如今想来,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陆立展了。”

“多年后,他在京城见到我母亲,又知道她在寻找失踪的孪生妹妹,于是便想到了你。”苏彧身板挺得笔直,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意,“当年前来报信的行商,只怕也是陆立展安排的人吧?”

苏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他聪明,却不知他竟聪明至此。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

小佛堂里的光明,似乎也跟着黯淡了。

苏彧从地上站了起来,笑意虚浮地望着她道:“以陆立展的性子,没有亲自确定之前的事,他不会出手。行商出现之前,他必然去见你仔细询问过。那么,早在我娘前去寒水镇寻你之前,你便知道她会出现。”

“所以从头至尾,你都在撒谎。”

“撒谎?”苏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了声,“真正撒谎的人,是你那令人作呕的娘!”

她拂袖一挥,大力地将案上香炉扫落于地。

“哐当”一声巨响,外头的人也被惊动了。青鸯隔着门,声音里带着两分踟蹰,试探着唤了句:“老夫人?”

苏老夫人大口喘息着,没有应声。

苏彧的声音则冷得像冰:“滚。”

门外一静,很快便有脚步声匆匆远去。

苏老夫人吃吃地笑,忽然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根本半点不懂。你不过就是个愚蠢的竖子,同你娘一模一样的蠢。”她眯起了眼睛,眼角细纹重叠,将岁月和往事一点点碾碎,“若我说你突然发狂弑母,你觉得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一个是自幼性情古怪的人。

一个是年轻时同丈夫收留士兵遗孤视如己出,年老后吃斋茹素与世无争,一心向佛的柔弱妇人。

世人会更愿意相信谁的话?

苏彧默然无声地望着地上的香灰,良久才很轻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他一直在想,若生记忆里的那个他,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是太子少沔,还是陆立展,又或是他如今还未曾遇到的人?但不论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至蠢到中他们的招。

可弑母…真是有意思…

苏彧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他叫了许多年“母亲”的人:“您晚了一步。”

苏老夫人愣了一下。

苏彧声音沉沉:“来见你之前,我已派人快马送信与兄长。”

原本事情未了,他无意联络四哥。四哥脾气大,性子急,一旦在知道真相后发了疯,他根本治不住。管的了四哥的三哥又远在边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生,让他一定要提前知会四哥。

第364章骗子

第364章骗子

如今看来,倒是他当局者迷未能看透,差点出了纰漏。

若他现在出事,莫管什么由头,只要四哥收到了信,就一定不会轻易相信。线索已在,若生也在,这事已不是一句“发狂弑母”便能搪塞过去。

苏彧再道:“陆立展未死。”

苏老夫人面色惊变,忽然明白了过来,口中话语破碎,仓皇道:“你、是你!是你给我下了套!”

“你若心中无鬼,又何惧夜半叩门声?”苏彧愈发面容发沉,“我只问一句,当年父兄的死,是陆立展的主意,还是你的?”

苏老夫人浑身颤抖:“是陆立展!是他!”

她步履迟重地连连往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一下将后腰抵在了长桌上。仿佛这样才能站稳,她脸色发青地道:“我是被逼无奈,受胁于他…”

苏彧望着她,忽然嗤笑了声:“受胁?”

苏老夫人以手掩心,声音低微:“是呀!小五,我从来不是故意的!”

“我虽一直怨恨你娘,但她毕竟是我嫡亲的长姐,我怎会对她动什么杀心?当年是她自己说要与我互换身份,非我迫她呀…她意外身故,我顶了她的身份不假,可我这么些年来待你们兄弟不好么?”

“我对你们视如己出,可曾有过一分不对?”

她说着声音渐响,似有了底气:“只是我识人不清,叫陆立展胁迫,不得不偷取你父军情与他,但我从头至尾,无一分害人之心。你父死后,我终日后悔,吃斋茹素日夜诵经,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

“我天天盼着陆立展能够伏法,但他手眼通天,即便现在身陷囹圄,谁又敢说他就一定不会逃脱?我想要买凶杀他,是为了万无一失,为你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啊!”

她泪如雨下,言辞恳切,每一件事都圆的起来,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意。

若非苏彧早已洞悉她和陆立展的关系,这会恐怕也要信了。

最严密的谎言,是真假掺杂;最无耻的凶手,是杀人后沾沾自喜。

苏彧看着她,只觉万念俱灰:“陆立展怎会胁迫你?你少时为救他摔断了腿,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固然奸猾,但也惦念旧情。”

“若不然,他当年不会借行商之口透露你的下落,而会亲自前来,借由此事同父亲结交。”

苏彧摇了摇头:“母亲做主要同你互换身份,更是无稽之谈。她不要丈夫孩子,一意孤行要同你互换身份?图什么?”

“且你二人虽是双生姐妹,但自幼生长习性不同,纵然样貌相差无几,但旁的呢?说话、走路、穿衣打扮乃至一个笑容,都不可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