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互换,必定是经年累月的谋算。”

“她为什么要这般做?”

苏彧口气森冷地道:“她没有动机,你却有。”

苏老夫人嘴唇哆嗦,脸色阵青阵白。

苏彧继续道:“至于父亲,恐怕是你心虚所致,疑神疑鬼,为保周全,才动了杀心。但若死在家中,难免要查到你身上;死于战场,甚至半途,则绝不会牵扯到你半分。”

“而陆立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白能情报,为何不要?这个忙,帮了你,亦是帮了他自己。”

削弱定国公府的势力,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苏彧一贯寡言,但开口必是字字见血。

苏老夫人鲜少听他这般长篇大论,此刻一句句听下来,只觉肝胆俱裂。

她罩门被破,无所遁形。

苏彧霍然起身。

她浑身一震。

苏彧道:“四哥最迟明晚将至,还望姨母静候。”

苏老夫人闻言,六神无主,愕然唤道:“小五!”她急急地探长手臂来抓他的袖子,“小五!小五你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是无辜的!”

她口口声声叫着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悄悄地摸上了烛台。

鹤顶蟠枝,触手冰凉。

她声泪俱下地道:“不论如何,你可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呀——”

苏彧挥开她的手,转身而去。

烛台高高扬起。

“哐当”一声,苏老夫人愕然地低头往下看去。

烛台摔落在地,滚了两滚,静止不动。

苏彧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一言未发。

苏老夫人只觉双腿一软,面如死灰地瘫坐而下。不过瞬间,她已如耄耋老妪。这是心知大势已去的崩溃,眼角眉梢皆满刻绝望。

等到人齐,便是发落她的时候。

苏老夫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天乏术。

她眼睁睁地看着苏彧走出了小佛堂,连门也不曾带上。

他已经毫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瞧见她狼狈的样子。

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料及她无法逃脱。

门外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寂静无声地回望着她,但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已经露陷,已经落网,再无遮掩过去的机会。

可是她明明已经瞒过了这么多年…

真是不甘心呐。

苏老夫人轻轻抚摸着自己腕上伤疤,想起那底下原来是怎样的光滑平整。

她们姐妹俩,一母双生,几乎一般无二。

连身量、声音都像得很。

可姐姐的腕上,有块胎记,她却没有。她们小时,乳娘便依靠这块胎记来区分她们。但时隔多年再次相逢时,她和姐姐的区别已远不止这一块胎记。

明明她们的眉眼五官还是那样得像,可她们看起来却是这般不同。

姐姐优雅美丽,她却粗鄙不堪。

姐姐是贵妇,她是村妇。

她甚至不知饭后上的茶水该用来漱口而非饮用。

她看起来是那样蠢笨。

她羡慕坏了姐姐的高贵。

还有那些财帛富贵、身份、名声…丈夫…

那样英俊,那样好的男人。

她嫉妒极了。

她们小时候明明一模一样,为何长大了,却变得这般截然不同?

似云,似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深渊。她在肮脏的泥淖里打着转,她嫡亲的姐姐却端坐在云端之上赏花赏雪。

都是因为那场灯会,都是因为那盏兔子花灯!

一样的衣裳首饰,一样的香粉脂膏,已经无法弥补她失去的人生了。她再不可能和姐姐一样。

那个骗子,那个令人作呕的骗子!

她们幼时同游灯会,她从自己手中拿走兔子灯时是如何说的?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姐妹俩,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共享的。

但为什么,到了那一天,姐姐却不肯了?

胭脂水粉,衣饰财物,算得了什么?她以为只要给自己这些破烂便够了吗?

那个虚伪的骗子。

花灯可以分享,为什么别的就不可以?

你的人生。

你的男人。

你的孩子。

我都要!

你不给我,我便抢!

她忍耐着,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点点模仿长姐的习惯,说话的语气、神态,走路的样子、幅度…喜欢的东西,厌恶的东西…

不断和长姐秉烛夜谈,一榻同眠。

记忆,喜好,只要她想,她就一定能够挖出来。

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她终于学得惟妙惟肖。

当那一天姐姐的贴身婢女认错了她们时,她便知道,时候已到。她装了那么久的郁郁不乐,也该到“自尽”的日子了。

她诱长姐入局,以蒙汗药迷晕她,再以烛火为剑杀了她,却让所有人都以为死的是自己。

恰巧姐夫人在军营,等到回来少说也得数月之后。

待到那时,纵然最亲近的人有所怀疑,她也能够用“妹妹”骤然离世为借口敷衍过去。苦寻多年的妹妹突然死了,谁能不难受?

性情有些细微变化,再寻常不过。

她殚精竭虑,算计到角角落落,也真的成功瞒过了天下人。

丈夫和年岁大的孩子,经年累月在军营过活。

小儿子苏彧,早早被送去了重阳谷,逢年过节才会见面。

剩下的那些丫鬟婆子,被她逐日替换,很快便都成了新人。

她自以为瞒天过海,永无后患。

直到多年后,她一个不慎,吩咐厨房做了一道寒水镇才有的吃食…她慌张极了,这等错误,怎么能犯?

是她松懈了,还是她骨子里仍然是那个狼狈不堪的粗鄙村妇?

那日丈夫正好在家,瞧见后颇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她虽当场遮掩了过去,但事后还是越想越惶惶。

如果他起疑了怎么办?如果他发现了不对怎么办?

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她并不是有意的。

是无奈,是不得已,是没有办法。

苏老夫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面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随苏家父子的死讯一道送回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后附了一份菜谱,皆是寒水镇当地才有的东西。

他并没有起疑。

他并没有!

他见着那道菜,只是以为她想念故去的“妹妹”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苏老夫人垂下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掌心下按到了一粒散落的佛珠,硌得人心里都疼。

她脚步虚浮地往门边走,闭门,合窗,反锁。

然后她拔下香烛,点燃帷幔、神龛、佛像还有自己…

她跪在蒲团上,阖眼微笑。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她放火烧死姐姐的那一天。

漫天榴火红,让人欢喜,又让人害怕。

第365章离别

第365章离别

小年将至,大雪飞扬。

夏柔在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长跪不起。

事发已有三日,但对她而言,仿佛一切都还是昨日般清晰。她在苏家生活了十几年,从牙牙学语,到如今长大成人,一直都是定国公府的表小姐。

因为母亲早逝,长辈们待她一直视如己出。

其中又以姨母最甚。

是以她虽然是个孤儿,但却从未吃过一日苦头。

她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定然会长长久久的快活下去。可三天前,那场大火烧毁的,远不止那两间屋舍。

她叫了十余年姨母的人,竟是她的生母。

她以为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却是可怕到令她颤栗的杀人凶手。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她这样蠢的人?

夏柔在灵位前,俯身低头,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她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胆小懦弱、可耻可恨到甚至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杀手的孩子。

事情败露后,伪装了十数年苏老夫人的李莞放火自焚了。

没有一句认罪,没有等到众人归来。

更没有同她这个女儿解释一句话。

夏柔禁不住反反复复地想,面对这份偷窃而来的人生,难道她真是快乐的吗?她当年,该有多么穷凶极恶才能杀了自己唯一的姐姐?

夏柔想不通。

不管怎么想,都还是想不明白。

她只是觉得难受极了。

滚油炸心般的痛楚,像洪水一样吞没了她。

众人将李莞从火场里拖出来时,李莞还没有死。她望着那个该被她唤作母亲的人,木呆呆的,不知是要盼着她活下来,还是乞求阎王赶紧收了她。

但想了一天一夜,她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她瘫坐在台矶上,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四表哥铁青着一张脸来回踱步,满心都是话,可一句也说不出。

那瞬间,她连一声“表哥”都不知能不能唤。

天色又黑了下来。

李莞终究还是死了。

夏柔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一直跪在灵位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想哭却觉眼眶干涸。

眼泪是倒灌的,一直流进心里去。

又咸又烫。

她猛地一抬头,发现苏彧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门。

他就站在她边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气阴沉沉的,他的人也阴沉沉的。不过几日工夫,他已像是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垂眸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黑得幽深似井,带着两分森然鬼气。

夏柔“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忽然道:“五哥,我要离开苏家。”

苏彧没有问为什么。

有些话不必问,有些事不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