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前一片血雾,仿佛兜头泼下来一盆血,只觉鼻端是扑天盖地的血腥味,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智。

那侍卫追过去的时候,惊动了其余的侍卫,见到卫初阳手提长枪,气势汹汹双目赤红满面泪痕的往马厩而去,顿时都慌了神。

一人跑去通知钟同,其余人追上去阻止卫初阳。

现在外面全是她与卫华的画像,虽然只有三分像,可是她这提着长枪明显一副寻仇的架势,就算是三分像也足够人联想了。

钟同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一脚踹开,负责通知的侍卫脸都白了:“不好了!大小姐提着枪跑出来了,说是要杀了他们…”要杀谁,不言而喻。

萧衍来了,有他说着话儿,钟同的伤心也被分散了。二人闲谈几句,话题便很容易的拐到了卫佑的年轻时代。

只不过这种缅怀,也是很伤心的。

你记忆里那个人英雄豪气,谈笑风声,而事实上这个人已经离开人间,此生此事,再不能逢。

讲着讲着,钟同又想哭了。

他还没开始掉泪,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顾不上伤心了,赶紧安抚卫初阳要紧。

萧衍比他更急切,不等钟同起身,他已经“嗖”的一下从房里窜了出去,奔跑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她若是真单枪匹马杀进长安城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虽然对于卫家如何得罪了当朝权宦一事的详情并不清楚,只知道卫家大祸临头,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卫佑有了先见之明,好歹保住了一双儿女,这会儿说什么都不能折进去了。

继萧衍之后,钟同也趿拉着鞋子跑了出来,不过奔跑之中两只鞋子很快便飞了出去,落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侍卫身上,“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侍卫跑的也很快,一行三人很快便向着马厩跑去。

卫华午睡起来,懵懵懂懂出来,就看见了这副奇景。由于他不讨卫初阳欢喜,便被卫初阳丢给了钟同。这些日子就睡在钟同的隔壁屋。

“姐夫跟钟叔跑那么快做什么?”

小孩子好奇心重,他揉了两下眼睛,立刻跟了上去,瞧个究竟。

第十七章

卫华跟着跑过去的时候,马厩前面一片混乱。而他家阿姐正红着眼睛与未来姐夫拼命。

这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傻呆呆观望。

萧衍赶过来的时候,一众侍卫正拦着卫初阳不让她上马,卫初阳那个暴烈脾气,当即便红着眼睛动起手来,要闯出一条道来往外冲。

侍卫们既不敢接招又不能放她走了,束手束脚之时,萧衍正好派上用场。

他来了之后,众侍卫有志一同默默向后退,将中间的场地留给了这对未婚夫妻。

卫初阳双眼充血,狠狠盯着萧衍:“你也要拦着我?”

萧衍怜她骤失双亲,打击巨大,情知此时此刻,想要让她保持理智太难,却也试图跟她讲道理:“阳儿,岳父母派人护送了你们姐弟俩出来,就是想要给卫家留一条根…”

卫初阳哪里听得进去,梅花枪尖直指萧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枪尖翻飞,直取萧衍肋下。

萧衍被她来势汹汹的枪法迫的直往后退,还是卫家侍卫里有人朝他扔了把剑过去,这才架住了卫初阳的梅花枪。

二人甫一交手,萧衍就是大吃一惊。

他原以为卫初阳练武,只是强身健体,女儿家学点拳脚功夫而已,哪知道他这里拼尽全力来战,她那里枪法精湛,猛如蛟龙,手上兵器既短,又近不了卫初阳的身,竟然奈她不得。

最后还是钟同伙同侍卫们下黑手,朝愈战愈勇的卫初阳下了绊马索,她正全神贯注与萧衍打斗,未曾注意脚下,步伐踉跄之际,钟同招呼一众侍卫蜂拥而上,将她捆了个结实。

这番变故,显然更让卫华想不明白了。

不过他倒是牢记着卫夫人临行前的嘱咐,跑上前去意欲解救卫初阳。朝着已经捆住了卫初阳,将她压的死紧的侍卫们拳打脚踢,嘴里嚷嚷:“坏人!坏人!你们快松开我阿姐!不许绑着我阿姐…”就连萧衍来哄他,也被他推开:“你欺负我阿姐…走开…”

这一夜,萧家别庄灯火彻夜未灭。

卫华一直闹腾着要将卫初阳松开,他简直使出了十八般绝艺,啃咬掐拧踢…各路手段都使尽了,看护着他的侍卫被他咬了一胳膊的青紫牙印,叹着气安抚他:“我的小爷,你歇歇可好?”

“不歇!你们快去松开我阿姐!”大有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架势。

相较他的闹腾,卫初阳自被绑起来就倔强的不再说话,只将头扭过一边去。

她是女儿家,钟同除了指挥侍卫们将她绑起来,近身的事情都让萧衍来做。——反正她迟早是萧衍的人,此事也不宜唤丫环婆子来做。

萧衍迎着她仇视的目光,将五花大绑的卫初阳抱回房里,与钟同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

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瞧出来卫初阳与卫华还真是亲姐弟俩。

一个一门心思要杀进长安去,杀了那奸宦狗贼,为父报仇;另外一个一门心思要解救其姐出来,折腾的满头大汗精疲力竭也不见停下。

都是一样的倔强。

萧衍倒是想将卫初阳松开,天知道看着她被绑起来,眸子里的绝望愤恨,他心中悸动不忍,不由想起亲父战亡之时的心境。

但若真放开了她,他还真没把握能制服她。

钟同是铁了心要打消卫初阳杀回长安的念头,先是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通,再苦口婆心劝她,“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之语,末了又威胁她:“你若是还不能打消前往长安报仇的念头,大不了我就一直捆着你。反正你身边琐事自有萧少将军打理,未婚夫妻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卫初阳闭上眼睛,掩去了眸中的血色。

不得不说,钟同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经过他的软硬兼施,以及苦口婆心的劝导,卫初阳似乎终于恢复了理智。

天亮的时候,她沙哑着嗓子疲惫的开口:“钟叔叔,替我松绑,再把华哥儿带过来吧!”

钟同大松了一口气,立刻照办。

卫华被侍卫从厢房带进来的时候,见他阿姐盘膝坐在床上,如云乌发随意的披散着,之前打斗捆绑挣扎太过剧烈,早将束发的小冠子给弄掉了,她也懒得打理,就让头发那么散着。

也许是她身上的萧瑟气息太过明显,使得卫华忍不住有点瑟缩。没想到她难得和蔼朝他招手:“华哥儿,你过来。”

卫华一步步挪过去,闹腾了一夜未睡,小孩子的精力着实有限,这会儿已经有点晕乎了。到得近前,卫初阳平生第一次牵起了这个异母弟弟的手,目光直视着孩子懵懂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告诉他:“华哥儿,爹娘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纵然再不喜这个孩子,可是似乎父丧母亡这天大的悲痛,也只有她与这个孩子才能分享。

卫华显然不明白卫初阳在说什么,犹自迟疑:“阿爹跟阿娘去了哪里?”

房里的萧衍与钟同都扭过头去,不忍再瞧。耳边只听得卫初阳一字一句,犹带着切齿的恨意:“阿爹被狗贼田西所杀,阿娘也已经自尽而死。以后,家里就只有我跟你两个人了!”她面目犹带几分狰狞,直逼着卫华的眼睛:“以后,你须得好好习武,替爹娘报仇!”

也不知是她捏在卫华肩头的双手太过用力,还是这孩子真的听懂了她的话,明白了父母尽皆亡故的消息,瞬间大哭了起来…

萧衍留在别院一夜未归,萧毓一大清早起床,就跟辛氏嘀咕:“阿兄以后将阿嫂娶回来之后,会不会再不理我了?”昨晚他等着萧衍回来吃晚饭,就一直没等到。

辛氏很能理解萧毓的心情。

他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父母,等于将对父母的孺慕之思转嫁到了萧衍的身上。而现在萧衍要成亲了,新娘子听说脾气似乎不大好,还会点拳脚功夫,这就很让萧毓忧心了。颇类继母进门,前子女的恐惶之情了。

辛氏开导了他好一会儿,又哄他吃过了早饭,见他心神不定,也不逼他去习字练武,索性就让他去外面玩一会儿。

萧毓带着贴身小厮兴致缺缺的在宅子里闲逛,不意遇上了刘氏的幼子萧博。

萧博八岁,但身量不及萧毓高,寻常读书练武也差了萧毓许多,小孩子的自尊心在萧毓面前一再受损,这会儿见到他,便拿从刘氏房里偷听来的消息嘲笑萧毓:“大兄要娶的那个女的成了通缉犯,这下大兄要打光棍喽…打光棍喽…”

萧毓与卫初阳只见过一面,对这位未来大嫂的强悍有着深刻的印象,这会儿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大哥大嫂快成亲,让大嫂来揍萧博这个混蛋!

萧衍是不屑于跟萧博计较的,但未来大嫂似乎…捆孩子是把好手!

萧毓瞪着萧博,忽尔一笑:“你胡说!阿兄与阿嫂快成亲了。等成了亲,就让阿嫂来揍你!”

萧博立刻反驳:“那女的早跑了,官府现在到处通缉她呢。怎么可能跑来跟大兄成亲?”

“你骗人!阿嫂明明来衡阳成亲的,她怎么会被通缉呢?你再乱说小心我揍你!”

两人各执一词,差点打起来。

萧毓身边跟着的小厮才六岁,根本听不出事情的严重性。但萧博身边跟着的小厮安顺却已经十二岁了。乃是刘氏素日怕萧博吃亏,特意给安排的年纪大一些的小厮。

他哄着萧博回去,立刻前去寻刘氏报信,将萧毓与萧博的对话一字不落讲给刘氏听。

刘氏听到这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与丈夫隔阂了,亲自跑去妾室房里将半醉的萧泽给揪回了正院。

萧泽对刘氏这举动很是不满,醉眼朦胧挥舞着拳头:“你这婆娘,今日发什么疯?”

刘氏将房里仆妇遣出,一脸张惶之色:“都大祸临头了,你还在醉!你怎么不醉死算了?”

萧泽揉一把脸,想要努力清醒一点。但昨晚闹的太晚,灌了太多酒,宿醉未醒,脑子里嗡嗡的响,直恨不得将眼前这张脸一巴掌拍过去,偏偏刘氏揪着他的衣领不让他睡过去,压低的声音几近咆哮:“你侄子把通缉犯都窝藏到家里来了,你还敢睡?再睡下去全家人的脑袋都要不保了!”

萧泽被这话给惊的酒意瞬间退去。

“什么通缉犯?你瞎嚷嚷什么?”

刘氏日前担忧不意成真,对萧衍恼恨交加,直恨他有人生无人养,竟然生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敢将卫家姐弟俩窝藏。立刻将萧毓与萧博的话给讲了一遍。又怕萧泽不信,唤了安顺来当旁证。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萧泽在惊吓之下,酒也醒了,美人也不去哄了,先悄悄派人在家里自查一番,重点是大房的院子。

萧家大房人口凋零,只有兄弟俩,所用仆人也有限,派去的人很快来报,并未发现多出来的少女与小孩。

萧泽觉得刘氏耽误了他取乐,刘氏却揪着他不放。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就算是未在大房搜出人来,刘氏也觉心里不安。

她绞尽了脑汁去想,萧衍会将人藏在哪里。想来想去,倒真让她想到个地方。

“别院!大伯置办的别院!”

那是萧绎的产业,后来被萧衍继承,二房插不进去人手,但不代表没机会了解别院人口变动。

萧家数代繁衍,家仆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别院里侍候的人与老宅子里的仆人也有姻亲故旧,这个不难打听。

只花了二两银子,就将确切的消息打探了回来。

这下萧泽与刘氏慌了神。

窝藏朝廷要犯,那可是连坐的罪啊!

“这个衍哥儿,怎的这般糊涂啊?!”萧泽对侄子的堕落痛心疾首,已经开始考虑等萧衍回来,该如何教训他,才能令他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以大义灭亲的态度将未婚妻捆绑送至府衙。

作为后宅之主,刘氏的心眼子显然要比她这位常年泡在酒色之中的丈夫要清醒许多。

“要是衍哥儿不愿意呢?”

萧泽还从未考虑过萧衍不愿意的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办?

以长辈的架势压人?可惜萧衍从来不吃这一套。

“那你说怎么办?”萧泽有几分泄气。

侄子出息了是好事,可侄子太独断专行,不将长辈放在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刘氏笑容里带了几分自得:“依我说啊,这事儿顶好是瞒着衍哥儿,等领了官兵将卫氏姐弟俩抓起来,难道衍哥儿还能跑牢房里去劫狱不成?”

萧泽平生头一次觉得,这个老婆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萧家别院里,卫初阳将细软全部拿了出来,自己拿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都推到了钟同面前。

“钟叔叔,我父母已经亡故,我是不可能在孝期成亲,这些嫁妆也用不上了,你带一部分与大家分了,各寻各自的营生。我谢谢你们一路护送!”

钟同目露不忍,“这些东西,乃是夫人与你准备的嫁妆,我等怎好拿了?再说了,将军派我等护送小姐来成亲,如今你既未成亲,我等怎好离开?”

卫初阳苦笑:“我要成亲,也是数年之后了。难道钟叔叔不顾家中父母妻儿,要在这里陪我数年不成?”这也太不现实。

卫华醒来的时候,卫家侍卫们大部分都已经跟着钟同离开了,只留下两名当年年轻的护卫。这两名少年郎是卫佑当年在西辽人的铁蹄之下救回来的孤儿,家人皆亡,自小跟在卫佑身边跑腿,长大之后便做了卫佑的贴身护卫。

卫佑已经身故,他们也无去处,又奉卫家姐弟俩为小主子,誓死不离。

钟同见有他们两人留下,也算是放心一点了,这才能够带着分到的细软与众人踏上回京的路途。

萧衍此刻已经回了萧家大宅,难得遇上萧泽清醒的时候,还不知道卫初阳已经遣散了卫府的护卫,准备另谋出路。

萧泽将萧衍堵在家门口,原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直接问出来。不过想到刘氏的叮嘱,总算是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做也一副关心侄儿婚事的模范长辈的模样来,问起萧衍婚事。

“二叔这些日子也忙,压根不知道卫家出事了。原本你与卫姑娘也算是天造地设,只是…如今卫家出了事,这婚事可如何是好?”

萧衍还不知道萧泽整日忙些什么?

他心里也存了要试探萧泽的心思,此刻似乎也十分为难:“这亲事是阿爹在世之时订的,我如何敢违?”

这是…还想着与那卫家犯官之后成亲?

萧泽脑子里转的飞快,面上却不动分毫,只连连为卫家叹息:“原本好好的婚事,就这么可惜了,新娘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祖父在世之时常道,为人要信重守诺,阿衍能有此心,固不负你祖父教诲,只是…如今却要去哪里寻了卫姑娘来呢?”

萧衍独没想到萧泽能说出这番话来,差点将卫初阳姐弟俩藏身别院之事道明。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叔侄俩勾肩搭背去喝酒,萧泽的名义是安抚婚事泡汤的侄子,萧衍的心思却是看能不能瞧中时机,说动萧泽同意卫初阳进门。

萧泽的酒量,那是镇日在酒缸里泡出来的,而萧衍就算是在军中偶尔喝酒,那也得保持清醒的状态,不出一个时辰,就被萧泽给灌醉了。

“衍哥儿?阿衍醒醒…”

萧泽还试着推了萧衍几下,见他确实人事不知,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朝着角落里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四名家丁走了过来,在萧泽的吩咐之下,将萧衍给扛了回去。

趁着时间还早,他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萧衍被家丁们扛回萧家,却并未送回大房去,而是捆了起来,扔进了萧府的祠堂里。

这一头,萧泽揣着拜贴亲自前往州府衙门,向知府禀报萧家别院藏着卫氏余孽。

萧泽此人虽然并无功名,但萧家却是武将世家,在衡阳这个地界,但凡州府官员,也是要给他背后的萧家三分薄面的。

衡阳知府请了萧泽进去,听得他禀报案情,顿时喜上眉梢。

这可是个立功的大好事机。若是能将卫家姐弟俩抓获,那于他的仕途可是大大的有利。

思及此,立刻便排兵点将,带了一队衙役往城郊赶了过去。

衡阳知府带着差役到达萧家别庄的时候,正是夕阳斜晖映照山峦之时。到处都铺着一层金光,倒给这残酷的世界裹了一层温情脉脉。

守护着别院的萧家老仆见势不妙,立刻派人前往后院去通知卫初阳。

卫初阳原本是准备尽早离开,因此只将细软银票包裹收拾停当,却将婚书匣子留了下来。

万没料到,她这厢想着不能带累萧家,人还未走,那厢萧衍就等不及报了官…

倒真是她错看了他!

卫初阳冷冷一笑:“既然有人挡路,杀将出去便是了!”事到如今,她身上背着的罪名是洗脱不掉的,多一条罪名与少一条罪名,又有何差别呢?

卫华见她眉眼间的凛然杀意,心中哆嗦了一下,却也不敢再做出畏缩之态。只被她牵着胳膊一路从房里拉出来,之前留下的两名侍卫已经牵了马来。

卫初阳将卫华提上马鞍,自己一跃而起,轻盈落在马背之上,手提梅花枪,双腿一夹马腹,身后两骑紧紧跟随,向着大门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