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何!”

冯宗英又唤了一声,黎子何仍是没有声响。冯宗英叹了口气,那伤口疼痛怕是一夜未睡,也不知他自己如何清理的伤口换的衣服,又是自己疏忽了。想到这里,冯宗英伸手,挑了一根不粗不细的白须,猛地一拉,欠人家的,拔根胡子记着痛便不会忘记。

这一痛让冯宗英突然想到,昨夜在那秀女身上搜到粟容花种,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师妹,应该也知道解毒之法吧?

思及此,冯宗英不再多虑,放下稿纸便走了。

黎子何听到远去的脚步才睁开眼,看到桌上的饭菜和旁边的药,双眼热了热,还是有人记得自己的……

刚刚假装的沉睡,只是不想面对冯宗英,不想开口解释背上的伤口,不想回答冯宗英可能会问的问题,在沈银银离开皇宫之前, 她不会说出解毒之法。

日头下沉,屋内的光线又渐渐暗淡下去,整日时间,便这么过了,黎子何仍是趴在床上,并未起身进食,要等的人,还未来。

直到门再次被人推开,黎子何抬头,果然就见到素面布衣的妍妃,身后跟着小橘,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进屋。

黎子何撑起身子,欲要下床行礼,被妍妃柔声止住:“黎医童无需多礼,躺着便是。”

“谢娘娘厚爱。”

“黎医童的伤……可还好?”妍妃坐在桌边,神色间有些忧虑,轻声问道。

“已经大好,谢娘娘关心。”黎子何憋着一口气,尽量大声答道。

“黎医童无需如此客气,若非我……你也不会受这番苦,哎……”妍妃忧郁地看着黎子何,对小橘使了个眼色。

小橘忙从手上的竹篮中拿出一盅汤,一个褐色小瓷瓶。

“这生蔫汤宜于伤口愈合,瓶里的药是西南郡进贡的上好栩棂粉,对黎医童背上的伤口也是大有裨益,若不嫌弃,便收下吧。”妍妃带着淡淡的笑容,满目柔色,对着黎子何温婉道。

“娘娘厚爱,子何感激不尽!”黎子何对上妍妃的双目,诚恳道。

妍妃却在此时轻叹一口气,绵延悠长,似缠绕无尽愁绪,顿了半晌才又开口道:“黎医童刚刚入宫,便麻烦不断,虽说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可……哎,这后宫之中,不是人人都易全身而退的……”

“娘娘有话直说,子何洗耳恭听!子何自问入宫并未得罪过何人,却是屡遭毒手,实在困惑不解,还请娘娘指点。”

“哎……这后宫的禁忌啊,多着呢……就你那一手字,日后的麻烦恐怕还会有……”妍妃一脸忧虑,担心地看着黎子何。

黎子何拧着眉头,不解道:“是冯院史教我习字,子何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招来诸多麻烦,那字……”

“有些话我不该说,只是在此提醒黎医童罢了,毕竟你在皇宫中无身份无后台,如今姚妃妹妹更视你为眼中钉,只怕她哪日一个不高兴便寻个理由要了你的性命……”

黎子何一听,脸色大变,蓦地从床上翻起身,双膝跪地道:“子何入宫以来,只有娘娘替我着想,还因子何一事有所困扰,子何无以为报,愿日后听凭娘娘差遣。”

妍妃怜悯道:“你也不过是个孩子,看着你无辜殒命我亦不忍,可若跟着我……你可想清楚了?”

“子何受刑,无人问管,唯娘娘记挂,还屈尊前来探望,从今往后,若是帮得上娘娘,子何万死不辞!”

黎子何语气坚定,眼神坦荡,跪在地上毫不犹豫道。

妍妃眸中的怜悯化作一团雾气消散,隐隐透着欢愉,粲然一笑,道:“黎医童放心,有本宫在,定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谢娘娘恩典!”黎子何忍住疼痛,重重磕了一个头,嘴角浮出一抹轻笑,雪中送炭,当然更胜锦上添花,妍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吧,在自己觉得孤独无望的时候伸出一双手,救她与水火中,不管是谁,对于这样的恩惠怕是千恩万谢,可惜,她是黎子何,也是季黎。

第一步,终是跨出去了,还有,第二步。

第二十五章 郑颖

皇宫内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皇上仍在昏迷中,未见苏醒,刑罚司被不明人等闯入,用药迷倒众人,劫走秀女沈银银,各个宫门未见异常,在宫内搜寻未果,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丞相郑颖也在此时突然重病,朝中无人掌局,人心惶惶。

太医院更是因为皇上的中毒乌云漫天,人人脸上皆是阴郁。冯宗英在书房内翻遍了各类医书,气愤得将书扔了一地,这么多本,居然没有一本提到粟容花种!

那日去问沈银银,只要她说出解毒之法,便饶她下毒之罪,哪知道那丫头心硬嘴也硬,死咬着说毒不是她下的,是有人陷害,可让她回忆与何人接触过,她又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想着第二日再想法子逼她开口,哪知道当天晚上便被人劫走。

冯宗英又扔下手里一本书,学了一辈子医,居然不知道那么个东西的存在!随即起身出门,憋不住了,直接去问黎子何,丢脸就丢脸,他这是不耻下问!

黎子何身上的伤好了些,已经开始尝试着起身下地,刚走到桌边坐下便看到冯宗英怒气冲冲地过来,入门便吼道:“有个问题问你,给我老实回答。”

“大人请讲。”有些人在尴尬赧颜的时候便喜欢佯装怒气,掩盖原来的情绪,黎子何低头掩住笑意,轻声道。

“粟容花种,到底何解?”冯宗英眼神飘忽,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黎子何抬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粟容花种,说毒也并非剧毒,若吸食时间不长,在空气流通的地方呆上一阵自可痊愈,若时日太长,便需要用粟容花瓣来解毒。”

“粟容花瓣!那花一开两季,哪两季?”

“一冬一夏。”

“什么?”冯宗英惊得站起来,吼道:“冬夏,现在是秋天,还要一两月才可入冬,这么说是无解了?”

黎子何摇头,道:“不可说无解,只是得等到入冬花开而已。”

“废话!那毒不是会猝死梦中吗?不说一两个月,皇上接着睡个两三日,不是被毒毒死的,是饿死的!”冯宗英低吼道,让云晋言吃吃苦头没什么问题,要丢掉小命可就麻烦了。

黎子何正色道:“大人莫要担心,皇上应该不会昏睡太久,醒来之后会因着未解毒的原因全身疲乏,每日有一两个时辰或许会全身不适,但不至于要人性命。”

“你确定?”冯宗英狐疑看着黎子何,其实若非在沈银银那里找到粟容花种,投毒的最大嫌疑人便是他,可仔细想想,若非他,自己根本不会知道粟容花种为何物,若真是黎子何下毒,他也不会这般大意……

黎子何轻轻点头,她确定,一来中毒时日不够长,二来……当年云晋言能狠心杀她,连肚中胎儿都不放过,如今又怎会纵容自己沉溺在梦中?

冯宗英有些不信,但想着近几日云晋言的脉搏越来越有力,不似初时那般虚弱,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冯宗英点着头,又瞥了一眼黎子何便走了。

云晋言果然如黎子何所说,不过两日时间便醒了,只是醒来之时神情恍惚,目光有些呆滞,甚至不发一言,独自在龙旋宫坐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上朝才略有好转。郑丞相的病来得凶猛去得迅速,很快便可回朝处理朝政。

至于秀女沈银银被劫走,无法找到丝毫线索,云晋言也未过多追问,便不了了之。

宫内一扫往日阴霾,有生气了许多,太医院更是因着一件事而沸腾起来,曾经拒绝院史一职的云潋山医师沈墨,竟自愿入宫,屈居御医。

黎子何身体恢复了八九分,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听见院内一片喧闹议论声,刚出门便看到院中树下的沈墨,如当初在云潋山时一般,身着月白长衫,长发简单束起,腰间黑色缎带,织着细密花纹,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在他白皙的面上,光随影动,如梦似幻,只有那双眼,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黎子何骤然发出一抹亮光,再不移开。

黎子何面色一白,心跳乱了几分,毫不犹豫移开双眼,转身回到屋内,关上门。

送走一个沈银银,再来一个沈墨。

再世为人,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她知晓自己该感激,该报答,只是,没有资本,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处理得当,如何来感恩?要她放弃报仇,做不到,那么她能做的便只有将对她好的人推离这个漩涡,越远便越安全。

一直以来她都察觉到沈墨对自己的关心体贴,可越是如此,便越不能拉他入局,越是对他冷淡,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却不想适得其反……

黎子何翻了翻桌上的医书,半个字都看不下,好似有人用指甲挠着自己的心,说不上疼,说不上痒,却让人倍感焦虑。

最终黎子何深吸一口气,沈墨入太医院,不一定是为了自己,或许想为银儿开罪,或许有其他目的,就算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不会让他影响到自己的计划,脚步不可乱,一切如常便好。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站在勤政殿不远的长廊边,刚刚拦住的小太监说郑颖下朝之后便随云晋言去了勤政殿,若要等他又不被旁人注意,便只好守在这里了。

日头渐升,接近晌午时,黎子何终于看到郑颖矫健的身影,虽说时隔六年,郑颖已经有些发福,黎子何仍是一眼认出,忙迎上前去,鞠躬行礼道:“见过郑丞相!”

“你是……?”郑颖一双浓眉微蹙,双眼好似鹰目闪着精光,将黎子何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八字胡显得整个人分外严肃。

“晚生黎子何,特地来找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黎子何仍是作揖恭敬回答。

郑颖转着眼珠想了想,未听过此人的名字,遂正色道:“什么事?”

“晚生想随大人回府再说,不知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是。”黎子何再作一揖,低声道:“晚生有个师妹,名讳沈银银……”

“等等!行了,回府再说!”郑颖一听到沈银银三字,脸色一变,马上打断黎子何的话,丢下这么一句,率先走在前面。

黎子何跟上,一路上无人查问,顺利出宫。

宫外停了一架轿子,郑颖吩咐了随从一声,便有人牵来一匹马,黎子何不擅骑马,却也不至于完全不会,颠颠簸簸到了丞相府。

这丞相府比起六年前,还真是气派不少,扩建便不说,单单看修葺一新的门楣,精致手工雕木,各种繁琐花纹图案,雕刻得栩栩如生,配色用料也都是一流,再入门便是宽敞空地,只是那空地上铺的石面,恐怕就是价值不菲。

黎子何掩住眸中神思,低头跟着郑颖一路前行。

一入前厅便有人备好茶送上,黎子何的一份也未忘记,接着便识趣地退下。

“你想跟老夫说什么?”郑颖悠闲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随意问道。

黎子何轻笑道:“令郎曾去找过我,商量带师妹……”

“停!老夫要听的不是这个,你想如何,直话直说,莫要耽误老夫的时间。”郑颖放下手中茶盏,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

“哦,子何还想说一件事,令郎还曾交给晚生一本账簿……”

“胡说!”郑颖一个激动,手一扬,打翻了搁在桌上的茶杯,清脆的一声,茶水溅了一地,厅外马上有仆人欲要进来,郑颖一声暴喝:“滚出去!没有本相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滚远点!”

黎子何只当没看到郑颖愠怒的脸,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娓娓道来:“万安二年,旭阳洪涝,捐赠白银一百两;万安三年,建夷洲,捐赠白银五百两;同年,通泸河,捐赠白银三百两;这些出账,子何便不多说,晚生觉得重要的是随后的入账,万安六年,北部雪灾,入账……”

“行了!你!到底想要如何?”郑颖面色早已苍白,撑着太师椅倏地站起来,满是防备地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轻轻一笑,放下茶杯,揭开茶盖,伸出一只手指,沾了些许茶水,笑道:“于丞相大人而言,并非大事,晚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说话间,一字已在桌上成形,郑颖狐疑上前,乍一见那个字,惊得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尽管压抑住情绪,仍是看得出满眼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桌上,黎子何写下的,是一个“季”字。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爱谁恨谁,只想永远这么牵着你的手,即使受尽世人唾弃,即使黄泉之路无颜再过,我也要让世人知道我爱你,我爱的,只是你。”

“哈哈,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有多少次后悔自责,悔当年愚不可及,悔当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谁来还我的一世?”

“你以为还逃得掉么?如今这天下尽在我手,当年我牺牲一个黎儿,今日我再不会放过一个你!”

“呵,爱,你说你爱我,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这副皮囊?”

“你爱我爱到灭我全族?爱我爱到置我于死地?爱我爱到夺我亲子?云晋言!你敢说这是爱?”

“她死了,早在万安三年便已经死了,我亲手触到她冰冷的尸体,亲自替她换上最爱的红衣,亲眼看着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们想骗我!所有人都当我是傻子,哈哈,没有人想过,没有人想过我只是心甘情愿地做傻子……”

“恨?复仇?不,我从未想过,当时我只是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让我看到她。”

“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飞烟灭,要他心爱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尽丧他手,要他饱受良心谴责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尝遍我受过的苦流尽我心底的泪,要他记住,我季黎,不是随意欺骗任意玩弄肆意丢弃的玩物!”

“好,我成全你。”

第二十六章 真相

“哈哈,不过一个医童,竟敢威胁本相,你未免自视过高?”不过片刻震惊,郑颖马上恢复常态,抚了抚八字胡,轻蔑笑道。

黎子何随手擦去桌上字迹,淡笑道:“子何不敢威胁,只是与丞相大人做笔商量而已。”

“本相为何要与你这黄口小儿商量?劝你还是安守本分,否则,哪天冤魂归西本相可是顾不到你。”郑颖不屑地瞥了一眼黎子何,又回到自己的太师椅上。

黎子何轻轻摇头,状似随意道:“子何一条小命而已,可若因我拉上丞相府上下……听闻当年季府可是灭了九族,如今皇上若是想要收权,又恰逢令郎劫囚,那囚犯还试图毒害皇上,不知这罪名……”

“本相之事,无需你来担忧,顾好自己便是。”

“可是若大人无法告之晚生想要知道的事情,这事,便与晚生有关了。”

郑颖腾起一股闷气,八字胡抖了抖,硬是没吐出一句话来,且不论那账本真假,单单他将君儿劫囚一事抖出来便能让皇上抓到把柄治罪。

“当年季府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找个朝廷大臣便知道,季宁一府被屠,是因为谋逆!”

“谋逆罪,既已定罪,便要有证有据!”黎子何毫不退让,直视郑颖逼问道。

郑颖也不在乎说出来,笑道:“当然有证据,季府手下培植门人无数,当年朝中官员近半数皆是季宁门下,处处压制皇上,如果这称之为辅佐朝政,那也便罢了,可季宁之子季曲文刺杀平西王,铁证如山,连平西王都敢杀,季府还有何事不敢?”

黎子何紧紧咬住牙关,她嫁与云晋言之前,曲哥哥的确出过一趟远门,接着传来平西王暴毙的消息,只是她从未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是,就算平西王是曲哥哥所杀,用得着灭季府满门诛九族?分明是有人借此生事!

“丞相大人也说当年季宁门人无数,又如何能轻易被擒?大人莫不是在骗晚生吧。”

“笑话,本相还不至于如此。门人再多,也是些文人墨客罢了,当年顾将军主持正义,率手下将领捉拿逆党,稍有权势的季派官员举家被困,任他季宁权势滔天,也不过任人宰割罢了,哈哈……”郑颖说得一边说着一边斜睨黎子何,故意放大了声音,说得慷慨激昂。

黎子何只是轻轻垂眸,嘴角滑过一丝轻笑,果然,季府一事与顾家脱不开关系。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死里逃生吧,既然躲过一劫,又何必再往刀口上撞?趁早离宫安生点过吧。”郑颖狠狠瞪了一眼黎子何,若非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带他出宫,又听闻沈墨日前进宫,定容不得他走出这丞相府。

“子何想与丞相大人商量的事情还未说,又怎能走?”黎子何恢复一脸的轻松,拿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你想如何?”

“想与大人一起,对付顾家。”

“哈哈,你当真可笑!本相为何要与你合作?又为何要对付顾家?”郑颖突地大笑,好似看小丑一般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面不改色,放下茶杯缓缓道:“如今朝廷局势,皇上的心思,大人该是比晚生更加清楚,更何况,如今妍妃肚中已有龙种,若是产下皇子……晚生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郑颖一派与顾家势力相争,比起往日季家独揽大权,云晋言这个皇帝当然是要好做许多,可毕竟不够,他若真想集权,必定慢慢削去顾家手上的兵权,至于郑颖……

转身离开前,黎子何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这个人,恐怕是云晋言有意纵容的吧,纵使他如今在朝廷如何嚣张,势力如何庞大,要抓他的把柄,太过容易,扶植他来压住顾家,削弱顾家之后再来处理他,便容易多了。

黎子何抬起头,轻笑着看蓝天白云,云晋言啊云晋言,心机深沉,藏而不露,若非她此次重生,身在局外,恐怕永远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当年,若是对他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防范,季府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往事已矣,追悔莫及。

黎子何闭上眼,顿觉轻松,困扰自己六年的谜题终是解开,与她的猜测一无二致,除了云晋言给季府定罪的所谓证据。

平西王,是云国唯一藩王。当年先帝与结拜兄弟谢千影合力打下江山,一统天下,先帝封谢千影为王,管辖云国西南部,允其自治,自佣军队,只需每年入宫朝见,进些贡品即可。平西王暴毙,由其弟谢千濂继位,当年并未掀起多大波澜,却在三年后旧事重提,以此为由灭季府满门。

思及此,黎子何呼吸加重,极力保持的镇静又有土崩瓦解的迹象,如有刀片绞心,曲哥哥为何会去刺杀平西王?

黎子何紧紧闭上双目,不愿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再多想一分,便会万劫不复……

“公子,可否移步一让?”

温和的声音,轻柔地将黎子何拉出泥潭,她蓦地睁眼,眼前尽是一片雪白,白色的衣,白色的皮肤白色的唇,甚至那一头黑发,在阳光反射下都发着白光,轻轻飘起,勾勒出男子唇角温和的笑意,只有那双眸子,黑得干净彻底,看清黎子何的瞬间一抹惊诧一抹黯然一闪而过。

黎子何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再次浮起涟漪,一圈一圈愈来愈大,直直拍打心墙,怔怔看着男子的脸,扫到他不得动弹的双腿,久未湿润的双目涌起一股热流,几欲喷涌而出。

“抱歉,打扰。”白衣男子笑意未散,垂下眼睑,双手推动木制轮椅,向着来时的方向拐了个弯,缓缓离开。

轮椅前行,长廊上响起细碎的嘎吱声,重重压在黎子何心头,顾不上阳光的刺眼,黎子何睁大了双眼直直看着前方,急速离开,不记得如何穿过拥挤的人群,不记得如何通过禁军盘查,不记得如何回到太医院,只知道瘫坐在小屋的桌边时,自己耳边仍然响彻如风般滑过的轻声吟唱,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

沈墨见到黎子何面色苍白,神色恍惚,步伐急躁地回了太医院,连忙跟上,刚在她身边坐下,手臂便被拉起来。

黎子何又闻到梦中那丝熟悉而温暖的药香,毫不犹豫抓住,靠过去,鼻尖触到一丝柔软,黎子何双目紧紧贴上去,压抑欲要汹涌而出的眼泪。

曲哥哥会去刺杀平西王,是因为她。

那个干净温和的男子,会失去双腿,也是因为她。

蓦地想起沈银银曾经问过的话,男男之爱,股骨断裂,曾是季黎时对郑颖的了解,好男色,养娈童……

想起那个孩子曾经拉着她的手:“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曾经将她护在身后大喊:“不许你们欺负她!”曾经用手擦掉她脸上的灰尘:“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曾经紧紧抱住她:“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门里的哭喊,雪地里的血色,冰冻入骨的寒冷,早已封尘的记忆洪水破堤般汹涌而至。

沈墨见黎子何将脑袋埋在自己手臂中,浑身颤栗,心中疼惜,不由伸手扶住黎子何的肩,欲要将她揽入怀中。

冯宗英进门时,便刚好看到这一幕,一把白胡差点竖起来,大声喊道:“黎子何!”

黎子何如从梦中惊醒,倏地抬起头,满目通红,茫然看着冯宗英,不知他意欲如何。

冯宗英瞪着沈墨,本来师徒之间,两人关系较好也比较正常,可一想着前阵子太医院内风言风语说黎子何有断袖之癖,今日再看到两人这副模样,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怎么看都不觉得黎子何哪里不正常,那不正常的就是这个沈墨了,师父是歪的徒弟如何能正?黎子何定是受他影响了!

“大人何事?”黎子何反应过来,见沈墨垂眸不语,便开口问道。

“跟我去看看皇上。”冯宗英剜了沈墨一眼,对黎子何不满道,真想教训他不分好坏,哪能什么都学师父?有机会得教育一番才是!

“是。”

黎子何颔首跟在冯宗英身后,瞥见沈墨也一直跟着,正欲开口,便听到冯宗英斥道:“你跟着作甚?”

沈墨并未回答,从袖间拿出一包东西,拉住黎子何的手,塞在她手心,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