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身在局外,再加上对云晋言的了解,其中利害关系一目了然。姚妃无背景,前朝无势力力扶,凭着云晋言的偏袒在后宫坐上妃子之位,已近极致,让她怀上龙种,就算是诞下皇子,也不可能登上后位。只可惜妍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因着姚妃的嚣张容忍了六年,云晋言对姚妃的偏袒已经深入她心,以至于忽略了后宫对前朝的影响和牵制,一心认为,姚妃凭着皇上的宠爱,有何不可?

倘若她继续忍气吞声静观其变,一旦产下皇子,这后位非她莫属,可是这个结局,不是云晋言所愿见。

妍妃若是为后,顾家势力必将猖獗,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局面,又会打破,正是因为如此,云晋言才设下此局,姚妃向来跋扈,不会容妍妃在她之上,妍妃虽说隐忍,也不是毫无手段,两虎相争,本该落得个两败俱伤,又因为云晋言的偏袒,姚妃旗开得胜。

说云晋言偏袒,只需看他在桃夭殿的行为便可知晓。有意声称灭小橘满门,逼她露出破绽,拉小橘走的两名太监有意放慢动作,让她多出说话的机会,揭开妍妃的谎言。接着顺水推舟,自己所中之毒和妍雾殿搜出来的草药,产自西南郡,这宫中与西南郡联系最为密切的便是驻守西南边疆的顾将军。

如此一来,妍妃无话可说,又失了龙种,再无翻身机会。顾家更是留了把柄在云晋言手上,敢怒不敢言,除非他们能揪出给他下毒和给妍妃药材的真凶。偏偏云晋言下旨,任何人都不可探望,妍妃所知晓的真相,便烂在了肚子里。

唯一让黎子何不太明白的,是云晋言对顾家态度的突然转变。打压妍妃是为了侧面打压顾家,这是必然,可他未免有些草率了,就连自己都未想到,他竟直接将妍妃打入冷宫了。他如此举动,是在向顾家示威?还是,顾家最近有什么出格举动,在提醒他们收敛气焰?

当然,黎子何同样不明白的,还有云晋言对姚妃的态度,是为了压制妍妃假意偏袒逢场作戏,还是情之所至真心爱怜?无论如何,这些,与她无关。

云晋言见黎子何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又道:“事情究竟如何,朕不知道,不代表永远不知道,同样,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会追究!黎御医,还是将此事忘了的好。”

“臣谨遵圣命!”

“那粟容花种哪里来?”

“云国之内,只有西南郡产。妍雾殿内两味药材,同样只有西南郡产。”黎子何咬紧了“只有”二字。云晋言此言,无非是想将罪名全部放在顾家头上,虽说此事还未挑明,却是日后对付顾家的把柄,一如当年,在时隔三年之后,借刺杀平西王一事,灭季府满门。

“如此甚好,退下吧,明日一早再来替朕看诊。”云晋言轻笑,满意地挥手,让黎子何退下,自己再次拿起朱笔,翻开奏折,垂首批阅。

黎子何退出殿外,明明阴冷的天气,后背几乎被汗水浸透。绯红夕阳钻出云层,给大地平添几分暖色,却始终暖不入黎子何心里,看着恢宏磅礴的各宫各殿,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仿若天地间毫不起眼的尘沙,由衷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想要斗过云晋言,何其容易?

这次表面上成功让妍妃入了冷宫,报了当年哭跪之仇,可实际上呢,自己何尝不是棋子?云晋言的棋子。

若非自己投毒在先,送药在后,云晋言不会那么容易拿到顾家的把柄,妍妃也不可能轻易被送入冷宫,自己有意无意的报复行为反倒帮了云晋言这个罪魁祸首,甚至连自己的把柄都在他手中,日后他若还想拉拢顾家,将她这个真凶推出去,万事皆休。

这次自己所谓报仇的成功,前提是她与云晋言所要打压的对象,不谋而合。

黎子何拖着步子回到太医院,静立的宫殿,来回的医童,偶尔嬉笑议论声,她却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不断飘落的黄叶更是如心境一般萧瑟,落在地上几个翻滚,沾惹一身尘埃。

颓然回到小屋,刚刚躺在床上,便被“嘎吱”的开门声惊得坐了起来,回头看见沈墨正好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转个身关上门,在桌边坐下,低声道:“云晋言与你说了什么?”

黎子何垂眸,怔怔看着暗灰色的地面,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自以为的报仇帮了云晋言一把?说云晋言借她抓到了顾家的把柄,还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挫败,进宫以来,一直对自己说,就算凭着一己之力,一步步来,倾尽全力,大仇一定得报,容不得自己有丝毫懦弱丝毫胆怯,日日提高警惕瞻前顾后步步算计,结果到头来,也还是别人的棋子。黎子何轻叹一口气,闷声问道:“你说,我以打压顾家为切入点,是不是错了?”

沈墨见着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郁郁不乐,云晋言与她说的话,自己也能猜到几分,至于她这问题……

沈墨轻轻一笑:“你可信我?”

闻言,黎子何抬头,正好看入沈墨的眼,闪烁着坚定的芒光,微微的暖意透出来,竟好似一阵暖风一点点驱散心底的乌云,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你以为你帮了云晋言,云晋言又何尝不在帮我们?”沈墨淡淡笑道:“所谓的敌人,朋友,当我们与他有共同敌人的时候,暂时先做朋友,未尝不可。你信我,与他一起,先除去顾家,定不会有错。如此说来,你可明白?”

黎子何愣住,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清楚,可被沈墨这么说出来才发现,自己对云晋言复仇的执念太深,潜意识里觉得与他自始至终便该站在对立面,完全忽略了沈墨的这一说法……

黎子何恍然一笑,点头道:“明白。”

窗外恰好吹入一阵轻风,泥土的香气浸在空气中,随着沈墨的笑容舒展开来,映在黎子何眼里分外清晰,心中突地一动,这样的香气,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温暖,让人久违,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忆里,这样坦然的面对一个人的笑容,该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黎御医。”

突地一阵敲门声,拉回黎子何的思绪,她起身开门,是同期的医童,恭敬站在门外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对着屋里的沈墨点头,示意她先行离开,便去了前厅。

前厅空荡荡,并未看到旁人,黎子何看了看四周,抬脚走出太医院,刚刚抬头便看到殿外台阶下,绯红云彩依托着的那个男子,黑发夹杂着白衣,随着清风微微飘起,苍白的面,在夕阳下有一丝红晕,干净到仿若不含丁点杂质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自己,嘴角弯起,和煦的笑意渗入眼底,耳边再次响起稚嫩清脆的轻唱: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

番外三年

万安三年,正值夏季,雨如瓢泼,寥寥可数的几名路人撑着油伞匆匆而过,街道上只余哗啦雨声,还有门窗被大风刮动的乒乓之声。

街道上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污泞的灰色长衫,虽是残破,刚好将上下遮了个严实,又因着被沉重雨滴拍透,尽管正在急速奔跑,仍是紧紧贴在身上。

少年的脸黝黑黝黑的,雨水顺着脸颊滑下,被困在雨中却未见愁色,反倒很是惬意的笑着,若不是怕被淋出病来,炎炎夏日被大雨刷去一身脏污,也是不错的选择。

正思量着雨天哪里去寻吃食,一眼瞥到小巷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猛地刹住脚步,少年干净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一边踏着轻缓的步子,一边犹疑地偏着脑袋,想要看到地上那个孩子的模样。

那孩子一身破布滥衫,头发凌乱,全身勉力缩入角落里,想要避免雨水的拍打,脑袋埋在双臂中间,看不清模样。

少年提步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他,又怕自己太过突然吓到他,缩回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我送你回住处?”

少年看到这孩子一身穿着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乞丐,流落在云都,无所依靠,只是乞丐也有乞丐的窝,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刚来云都,不熟悉状况吧?否则也不会大雨天的困在这里了。

那孩子好似没听见少年的问话,一动不动。

少年再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觉得有些不对,伸出手推了推他,没用多少力气,那孩子竟直直倒在地上,扑了一身的泥水。

少年一急,忙过去扶起他,喊道:“喂,你醒醒!”

孩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湿漉,这会摔在泥水中更是污泞不堪,少年习刚抚上她便发现他浑身滚烫,顾不得他身上的污泥,匆匆扫了他一眼,小脸倒还干净,该是生病,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没再多想便背着他,加快了步子。

回到杂院少年才知道自己猜测不错,他是前日才来的云都。

“哎,这女娃怪可怜的,小梧,你在哪里捡到她的?”杂院里年长的老婆婆一头白发,颤悠悠地问道。

小梧看了看一边呼吸沉重的孩子,**岁的模样,身子瘦小,不是他们说,自己还真没看出是个女娃。

“在城西一条巷子里。严婆婆,她什么时候来的云都?”

“就在你出城的第二日,她爷爷带着过来的,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结果,没两天就给病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哪来银子看病,染了风寒就准备好入土吧,她爷爷哭着说就这么个宝贝孙女,抱着她到街上讨钱,哎……没讨到钱就算了,也不知怎地被人毒打一顿,回来没

多久就咽气了。这女娃昨晚倒是醒了一次,整个人就是跟傻了一样,看着她爷爷的尸体不哭也不闹,呆呆坐了一整晚,今天早上趁着雨小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自个儿把爷爷拖出去葬了,这不,这会就被你背回来了……”

小梧怜悯之色愈甚,掏出城外山上找到的一些草药,本来还打算卖些银两,算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草药并非对症,作用不太明显,可那孩子的身体也逐渐好转,小梧暗暗高兴,又救了一条人命呢。

“嘿,你叫什么名字?”小梧见她坐起身,凑过去兴冲冲地问道。

孩子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茫然而无神,不发一语。

小梧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散着绝望的死气,想到她爷爷刚刚去世,不好意思再笑了,坐在她一边,认真道:“不怕,就算做乞丐,没人敢欺负咱的。”

孩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扇子一半覆在脸上,仍是沉默,片刻自己躺在稻草上,背过身去,抱着双膝窝成一团,好似又睡了。

小梧无奈叹了口气,心结啊,要解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哪,吃吧。”小梧递给孩子一个刚刚捡来的馒头,把外面一层脏的剥去了,除了冷一点,还是可以入口的。

孩子怔怔看着馒头,不说话,不眨眼,不动手,小梧尴尬笑道:“这个其实……”

未等他话说完,孩子伸手,接过馒头塞到嘴里,小梧未出口的话转作欣慰的笑意,柔声道:“我叫暮翩梧,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孩子垂眸不答。

小梧无谓地笑笑,又道:“你叫我小梧就好了,你呢,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么?”

孩子撇过脸,起身,背对小梧,留给他一个背影,愈走愈远。

小梧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自从遇到她,除了病中梦里的哭叫声,便没再见她开口吐一个字,夜里醒来经常见她坐在角落里,有时呆呆看着窗外,有时怔怔盯着地面,整个人死气到好似连眸中的波光都不再闪动。小梧尝试过整夜不睡,结果就看着她同样整夜睁着眼,一动不动。

小梧心想,只要她肯开口说话,肯开口说话,便会慢慢好了。

只是让她说话,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小梧自己给她取了名字,思来想去,既然碰到她是在一个雨天,便简单称她小雨。初时她还有些抗拒,慢慢好似习惯了,可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不哭不笑,不喜不怒,若是无人搭理,她可以一坐整日不吃不喝也不动。

小梧日日将她拽在自己身后,深怕被这里其他人欺负了去。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样,他们这群乞丐虽说住在一起,平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无人有心情有能力去照顾同情其他人,甚至时常有抢食打斗的事情发生。

小梧生就一副热心肠,只要力所能及的事情,便会帮人一把,因此杂院内甚少人来找麻烦,虽说小雨不太喜欢跟着他,可她还那么小,又是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总怕会出什么意外。

这些担心并非不无道理,这日小梧才出去一个早晨,回来便发现杂院内静得诡异,忙踏着步子进去,一眼看到三五个大小乞丐,将小雨围在中心,几人笑得不怀好意,小雨倔强站在中间,紧抿双唇仰着头一个个扫视着,双眼里是毫不示弱的芒光,未等小梧出声,其中一人钳住小雨的肩膀,“撕拉”一声,本就破旧的上衣瞬间被撕下,小梧一声大喊:“你们都给我滚开!”

“哈哈,这宅子里就这一个女娃,老子找乐子,你小子给我滚开才是!”刚刚那人对着小梧怒目道。

小梧飞快冲到他们中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脚踢在那人小腹上,那人吃痛,手一松,小雨便摔在地上,小梧将她护在身后,大吼道:“不许你们欺负她!”

正值白日,杂院内只余他们几人,小梧的声音打了个转,让几人愣了一会,便打算动手继续。

小梧没来得及想明白该怎么办,手上一凉,听到一声惨叫,被一股力道带着急速向前,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小雨跑出杂院许远。

夏日炎热,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小梧坐在一片阴凉的梧桐树底,看看靠在一边闭眼喘息的小雨,还好外衣里面还有一层底衫,还好今日早些回来了,还好他们逃出来了,长出一口气,小梧往小雨身边挪了挪,想到她刚刚因着害怕而煞白的脸,心中一阵懊恼,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的表情,居然是恐惧。

小梧攒起袖子,抬起手,欲要给小雨擦汗。

小雨突地避开,睁眼,见是他,复又闭上眼,靠在梧桐树边,呼吸渐渐沉稳。

小梧轻轻触上她的额,由上到下,细细擦去汗渍,还有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轻声却坚定道:“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

小雨的长睫颤了颤,终究未再睁眼,更未开口回答。

替小雨擦去汗,一阵微风拂来,小梧握住小雨略有冰凉的小手,轻叹一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回答他的,永远是沉默。

小梧带着小雨离开那个杂院,在城南居然找到一间废弃的旧宅,宅院内一棵梧桐树无比茂盛,两人在那里住下来,小雨便愈发安静了。

只是,安静,比原来冰冷来的好。虽说她仍旧不说话,仍旧时常整夜不眠,仍旧不喜自己随时跟在她身后,可毕竟她脸上时而会有其他的表情,例如那股让他无由来兴奋的淡淡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小梧便不由自主地对着她绽放一个笑容,却不曾知晓,这笑容,看在一个人的眼里,是这世上最干净的。

日复一日,小雨安静,小梧便找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说戏唱曲讲段子,那棵梧桐树底,小雨的眸光愈渐闪亮,小梧的笑声愈加响亮,金黄落叶下,相依相靠的两个身影,成为那个秋天最浓的墨笔,夜夜回荡在院内的低吟声,是那个秋天最美的旋律。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小雨,你听懂了么?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

“……”

在宅院的日子,静如止水,小梧时常想,若有朝一日能听小雨喊出他的名字,这辈子做了个乞丐,值了。

万安四年冬,云帝突发急令清整云都乞丐,小梧心头慌乱,离开不是,不离开也不行。若是离开,在其他地方必定遭人欺负,若不离开,日后在云都又如何生存?

小雨闻言,只是听到云帝二字时略抬眼皮,接着便沉默不语。小梧知道她不想走,唯一的爷爷便葬在这里,其实自己也不想走,在云都,自己还能和小雨出城上山采些简单的草药卖银子,若是换了地方,难道真要日日去街头行乞?更何况,天寒地冻,怕是还未到下一个城镇,便冻死在路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走!

原本空荡荡的宅子,一夜之间热闹起来,许多不愿离开的乞丐,不知如何找到这里。小梧向来心善,一个个留住,给他们收拾房间,挪出空位。

那一夜月光尤其透亮,洒在雪地上幽亮亮的莹白色,小梧趴在窗前,看了看因为寒冷缩在一起的乞丐们,叹口气道:“日后若我有大把银子,一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一人一份!”

“……”

“小雨,你有心愿么?”

“……”

“我最大的心愿啊,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笑得开开心心的。”当然,最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到你说话……

“……”

“小雨,明日皇上要出巡呢,还带着妃子,难怪这么急着清理城内乞丐……”

“……”

“小雨,你睡着了?”

“……”

第二日一早,寒风凛冽,小梧一觉醒来,不见了小雨的身影,心头一跳,想都未想便急急往街道上赶。

云帝出巡,云都盛事,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小梧顾不得其他,钻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小雨的影子,城内乞丐三日前便开始清理,到今日为止,衣着褴褛者一眼便能挑出。小梧转了两三条街道,终于在临近皇宫的主街道上看到小雨,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身衣服,倒看不出来是个乞丐,心头一喜,喊道:“小雨!”

小雨回头,看着小梧,却是一脸惊诧。

小梧还未明白,便被人扭着手提起来,只听到身后人怒道:“居然还有个漏网之鱼,幸亏老子出来看看,否则今天就得人头落地了!”

宫门恰在此时大开,明黄的“云”字大旗率先飘出宫门,刚刚的喧闹之声戛然而止,众人跪地,山呼“万岁”,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瘦小身影,寒风中孑然而立,盯着那抹明黄巍然不动。

抓着小梧的衙差面色惨白,紧紧抓着小梧,几个大跨步到了小雨身前,拉着她的手拼了全力将她往一边拉。

小雨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本就瘦弱,反抗也不过两三下便被拖走,摔在地上一身脏污,眼睛仍是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

小梧只觉得寒气串顶,小雨的眼里,是深不可见的恨。

“跪下!”

在衙门关了一两个时辰,两人同时被押了出来,云都知府大人四十来岁,还未坐稳便一声喝道。

话未落音,小梧已经跪下,见小雨站在一边置若罔闻,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却好似毫无知觉,仍是不动。

知府大人只看到一个孩子而已,却是一脸倔强,不害怕也不打算求饶的模样,心里窜起无名之火,连审问都懒得,摆摆手道:“不跪的,险些惊扰圣驾,杖刑,这个乞丐,关几日再放。”

小梧心中一惊,又重重拉了拉小雨的衣角,仍是不见她动。

不过片刻,小雨便被架在长凳上,手持棍仗的两名衙役上前,眼都不眨地来回击杖。每一下,都打在小梧心里,看着小雨闭眼,除了因疼痛而咬牙,却不发任何声音,心头如被刀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一个翻身扑过去,趴在小雨身上喊道:“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役停下,见知府大人未有反对,持杖继续。

一棍接着一棍,打在身上慢慢没了知觉,小梧渐渐意识迷离,数不来受了多少棍,可这身上的疼痛,却使得心里的焦躁平复,自己疼了,小雨便不会疼了。

想要睁眼,却是一片赤红,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拉住自己,缓解身上的燥热,一滴滴温热的湿润,浸在自己脸上,眼泪,这是谁的眼泪……

耳边忽远忽近,传来细细的轻唤,软软的,一声又一声:“暮翩梧……暮翩梧……”

好像,在梦里,听见小雨这般唤过……

“乞丐,遵圣命,丢出城外!”

一声暴喝打破梦境,小梧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冰凉紧紧抓住,身子越来越轻,那双手好似慢慢被剥离,轻轻的呜咽声直刺心底。

强迫自己睁眼,入眼一片雪白,又是一片血红,四周景色飞快倒退,殷红染在雪地里,好似一条血染的小径,血色小径的尽头,看到日夜牵挂的影子,蹒跚着跟来,却是越来越远……

“暮翩梧……暮翩梧……”

耳边的轻唤被寒风一吹即碎,终究,是自己的一场梦么……

第三十四章娈童

黎子何双眼灼热,久干逢露,却是浸得生生的刺痛,怔怔看着暮翩梧原本黝黑的皮肤变作苍白,原本透亮的黑眸蒙上一层雾气,原本咧嘴欢笑的唇只是淡淡扬起,浅浅的笑意带着几分生涩看自己慢慢走近。

黎子何踩着步子拾阶而下,很短一段路,好似用尽全部力气,终是到了人前,蹲□子,抚上他僵硬如石化般的膝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喜,忧,愧,怜,最后化作一句话,三个字,轻轻吐出口:“暮翩梧……”

暮翩梧脸上的笑容忽的展开来,一手搭在黎子何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笑道:“终于会说话了,黎御医?黎子何?”

黎子何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模样,扯出一个笑容,无法避免的苦涩,轻轻颔首。

“黎御医可否随我去一趟丞相府?”暮翩梧放下手,声线都比原来轻柔纤细许多,除了眉目间不曾改变的熟悉感,和看着黎子何始终不变的干净眼神,再找不出曾经那个小乞丐的半点影子。

黎子何的心绪马上被拉回现实,净凉的风吹得神经一拧,站起身问道:“去丞相府,为何?”

暮翩梧垂下眼睑,双手推动木制轮椅,随着“嘎吱”声,吐出的一句话轻不可闻。

“丞相大人已向皇上请旨,由黎御医来替我医治双腿。”

黎子何忙跟在后面,帮着暮翩梧推动轮椅,黑色发丝飘在脸上一阵酥痒,她举手理顺长发,轻轻放在后背,有些犹豫,仍是开口问道:“你……如何进的宫?”郑颖又是以何理由请御医来医治……一个……

“丞相大人收我为义子,今日受皇上召见,皇上悯我双腿折断,故恩准黎御医亲自调理。”

暮翩梧轻叹口气,话语里有淡淡的嘲讽,是讽刺郑颖?还是自嘲?

黎子何不缓不急地推着轮椅,沉默不语。无数个疑问压在胸口问不出来,他如何会在丞相府?为何郑颖收他为义子?云晋言又为何召见他?

秋风阵阵,吹乱刚刚平复的心绪,一如那年冬天,云都城门呼啸不止的寒风,吹入骨髓却再无任何知觉,忍着剧痛支起双腿,想要跟上前方越走越远的马车,想要缩短她与他之间的血路,想要亲口对他说,暮翩梧,我……叫季黎……

黎子何闭了闭眼,那个冬天,自己如何熬过的?旁人都说她命大,在雪地里昏迷两三个时辰,无人医看的腿,连续三日的高热,居然还能再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