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表情未有变化,低笑道:“如此了解侄儿,叔父还多问作甚?”

“老子就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沈墨抬眼,冷漠地扫了一眼:“因为谢家欠她!”

此话一出,谢千濂突地大笑起来:“哈哈,谢家欠她?是她季家欠我谢家还是我谢家欠她?当年你明明知道是季曲文引开你,再借机行刺,那批刺客为首者是季府人,能瞒得过你?你一瞒就是三年,若非我查出来,大哥怕是永远死不瞑目!季曲文来找你,借口不就是他那个妹妹?当年大哥跟我提过,说季黎和三皇子关系匪浅,你不听,说人家姑娘等着你!结果呢?她不肯嫁便罢了,逼得你守孝退婚……”

“所以是我错了!”沈墨冷声打断谢千濂的话,话语里平静无波,却淡的溢出冷光:“是我自以为是,不听爹娘的劝向先皇求婚,不曾知晓季黎心意便逼她嫁我,引来血祸害死爹娘,若你要怪,该怪的人是我!”

谢千濂满腔愤慨被沈墨一句话掏得干干净净,压低了声音,不可思议道:“你……竟是这样想的?”

“不错,当年错本在我,可叔父又因着这件事逼迫云晋言,季府九族之死,又如何能与我谢家撇的干干净净?季府九族不灭,子何也不会沦为乞儿孤苦伶仃,半辈子活在仇恨当中,我欠子何的,如今,还债罢了。”沈墨低下眼,看着一一,笑了笑,子何说得对,欠人的,始终是要还。

“我只是让狗皇帝交出凶手,他一口气灭了季府满门,关我屁事!”谢千濂大眼神一闪,不服气地挥手道:“要怪只能怪她季黎爱错人季府信错人,怪狗皇帝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里,谢千濂突然顿住,看着季一,一瞬不瞬,颤抖着手指着季一道:“这……这娃娃该不会……”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谢千濂蹲下身子,尽量扯着笑容放柔了声音问道。

一一大眼眨了眨,扬着手在空中比划,被沈墨拦了下来:“这孩子是谁,叔父无需挂心。”

“好,我不管!那你打算拿他如何?这么藏一辈子?”

“养好病医好毒,送回西南。”

“这……这娃娃中毒了?”谢千濂面色一柔,从上到下打量了一次一一,瘦瘦弱弱,白皙地有些不正常,身子弱是必然,却没想到还中毒了……

一一见他打量自己,脸上表情怪怪的,冲着他笑了笑,谢千濂搓了搓手,笑道:“嘿嘿,娃娃我来抱抱你好不好?”

一一仍是笑,露出左脸的小梨涡,张开两手,谢千濂一乐,一把抱起他,对着沈墨道:“哈哈,老子这么大还没抱过孩子,你小的时候老子在江湖上打拼呢,江湖比这朝堂可有意思得多了,当年老子……”

沈墨眼前物事晃了晃,好似迷上一层雾气,耳边的声音亦是愈发弱小,用内力压住的浊气再沉不住,由腹腔冲到胸腔,却再找不到出口,猛力咳嗽起来,隐隐听到谢千濂的怒骂声:“你又用内力压住病?明知道会反弹得更加厉害,想死是不是?上次被人砍了那么多刀就没好完全……”

一只小手牵住自己,仿佛看到黎子何对着自己盈盈一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子何,你可会找谢家复仇?

耳边,黎子何的声音天籁般轻浅荡起,沈墨,我信你。

晨露殿中黎子何手里的茶杯蓦地从手上滑落,碎了一地,殿外宫女急急入内在她耳边道:“娘娘,白贵妃来了。”

第六十章(捉虫)

黎子何吩咐宫女清扫掉地上的瓷片,起身入了里间,临窗的矮榻被拾掇得很是舒适,搁在上面置放茶具的小桌被移到窗边,不见茶具,却见几盆绿油油的花草,枯朽的冬日里尤为显眼。

苏白入来时,便刚好看到黎子何淡蓝水色纱衣,围着厚实的纯白色丝绒披风,衬得脸色好似透明一般,侧着身子坐在矮榻上,眼睫垂下来,细细看着手下正在摆弄的花草。

“姐姐可还习惯这后宫?”苏白站了许久,见黎子何好似未曾发现她,这晨露殿的宫女太监们老早便退在殿外,无人提醒,只好拉起笑容主动开口。

黎子何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并未打算起身行礼,淡淡问道:“娘娘何事?”

苏白笑容一僵,旋即荡开来,晓得更甚,施然走到矮榻便,与黎子何隔桌而坐,看着黎子何手下的花草诧异道:“姐姐一双巧手,竟能让花草在冬日抽出这般鲜嫩的绿叶来。”

说着一手伸上前去,便打算触碰,黎子何手一动,将花草推开,瞥了苏白一眼,轻笑道:“冬日不仅能抽出绿叶来算什么,有些草,三日便能开花呢……”

苏白的手僵在空中,原本白嫩,因着窗外吹入的冷风略有些红肿,动了动手指,缩回去,仍是笑着,喏喏道:“看多了枯枝黄叶,突然见到这一抹绿,有些新奇罢了……”

“可有人与你说过?在他人面前扮演已逝之人,会让人觉得厌恶?”黎子何看住苏白,声调蓦地变冷。

苏白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澄清的眼突地浑浊起来,面上柔色化作冷意,对黎子何的注视并不躲闪,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

黎子何却突地敛起眸中锋芒,坦然笑开来:“一早便放下面具,有话直说不是更好?”

“好,依你!”苏白面上表情未变,冷淡道:“今日我来,是想问……想问……”说到后半句,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吐不出来,迟疑地看了一眼黎子何,垂下眼睑。

黎子何轻笑:“娘娘想问蓝颜草?成大事者,最忌犹疑不定,这后宫,虽说不会有什么‘大事’,可要想在百花丛中独树一帜长盛不衰,艳压群芳安得圣宠,也非易事。”

苏白神色沉淀,再抬起的眼里找不到丝毫纯真的透彻,渗着几分坚定决绝,道:“不错,我是来问蓝颜草。你给我的,是真的?”

“我为何要给假的?”

“你……”苏白有些怀疑地扫了一眼黎子何,身子纤细,却没有女子的羸弱感,原本清俊的脸,换了发髻施上粉黛,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算不上倾国倾城,却透着一股平常女子没有的冷毅,甚至还有几分隐隐透出来的贵气,在格局未有定数的后宫中,可算是最为独特的存在。

“你不想要皇上……恩宠么?”

苏白迟疑着开口,细细打量黎子何脸上的神色,只见她眼皮都未抬,仍是轻笑着:“你以为我需要么?”

苏白眉眼一跳,垂首噤声,她是想留皇上在梨白殿过夜却留不住,可眼前的黎子何,好几次皇上夜入晨露殿却不见人影,几番查问才知是夜夜都去了极偏的沉香殿,皇上也不追究,任由她过去,可白日里往晨露殿去的次数,更勤了……

“信与不信,皆在你心,倘若不信我,你来问我一次,又有何意义?”

“那你……为什么帮我?”苏白仍是有些迟疑问道。

“帮你?帮我自己罢了。”黎子何轻叹,随即笑道:“皇上日后倾心你一人,自是不会再来我晨露殿,我求之不得。如今我虽再三躲避,难免起了欲擒故纵之用……”

苏白心中恍然,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难怪皇上呆在晨露殿的时日越来越长,可放在自己身上,是没有那般信心胆量故意推开他,来博得这个欲擒故纵之效。

“你中意之人是……”苏白突然想到沈墨替她诊脉时的眼神,冷漠地堪比窗外冰雪,揉不进杂质,亦掺不入丝毫情愫,却会在她偶尔提及“黎御医”时蓦地化开来,好似有一抹微亮在眼中缓缓摇曳,那时她只是好奇而已,可看到黎子何的女子装扮,再将宫中盛传的二人师徒关系联系起来,不得不令人多想……

黎子何眼神荡了荡,语气冷然:“此事与娘娘无关。”

这般反应,反倒让苏白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心头不由松了松,若是已有心上人,便不难理解黎子何的做法……

“你为何会与姚妃相好?”苏白再接再厉,决心一次将问题弄清楚,若能在其中发现破绽,有些事便需要好好考虑一番。她记得很清楚,黎子何还是医童时便曾被姚妃鞭笞过,即使是御医之时也未见二人关系有太大改善,却在她恢复女子身份时突然情同姐妹,黎子何还日日夜宿沉香殿……

“皇上未对你说么?我是季家人。”黎子何不避不闪,坦然答道。

苏白吃了一惊,手中的帕子差点落在地上,被她及时收了起来。季家人,她便是凭着季家人的脸面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姚妃便是凭着季家人的丫头才平步青云,从宫女一步步上了妃位,季家人在后宫,从来都是不可藐视的存在……

“我先回宫了。”苏白面上仍是有些惊慌,被生生压住,浅浅笑着对黎子何道。

姚妃曾经指着黎子何说她的一手字,比自己像季后的一身皮囊更加货真价实,她亲眼看到皇上默认黎子何比她这副皮囊更让她心动,看到他用从未见过的力度抱住她,亲吻……

输!

倘若黎子何有心要争皇上,苏白只能想到这一个字,她会输得彻彻底底!

“忘记提醒娘娘一句,蓝颜草极为难得,好好种养。”黎子何瞥了一眼苏白愈渐惨淡的神色,垂首低眸,将刚刚移开的花草慢慢推回来,嘴角微微上扬。

平西王府邸,近几日谢千濂的大吼声少了许多,时常一个下午都听不见一句高吼,本就寂静的院落,更显沉静,只余来回的脚步声,还有偶尔响起,你推我搡地去沈墨房中唤出自家王爷的撺掇声。

外面是静是闹,房中只有一片安详,却被今日下午平西王第一声暴喝打破:“老子不信!老子就不信了!再来再来!”

沈墨靠在床边看书,抬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谢千濂,扫到坐在他对面的一一,微微笑道:“一一,莫要听他的,把药喝了。”

一一眨了眨眼,清澈的眼里闪着波光,轻轻闪动,看了看眼下的棋盘,再扫了一眼桌上的保温木盅,点点头,伸手欲要揭开,被谢千濂一手拦住,不服气道:“不行!说了你赢了便可以不喝药,输了立刻喝,再来一盘,老子就不信下不过你这个小毛娃娃。”

一一迟疑地看了看沈墨,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沈墨轻轻摇头:“莫要管他,等他赢了你,这药早该凉透了。”

“胡说!我与你下棋,也不过输得一子两子,怎么可能下不过他?一一来,乖,再下一盘,嘿嘿,我一定赢了!”谢千濂拍拍胸脯,他没念过书,可棋却下得不少,本见着一一不太愿意喝药,想着前几日开始教他下棋,便说两人来下一盘,若是一一赢了便可以不用喝药,若他输了,便得不吃糖果直接吞药,结果……结果下了一盘又一盘,居然盘盘都输!

谢千濂瞪了一眼沈墨,不知他不在的时候,沈墨又教了一一什么?

沈墨轻笑:“我未教过一一。叔父起初是太过轻敌,接着又高估了一一的能力,性子急躁,百般迂回,反而不及一一心思简单,看得透彻。”

“我又没问你!”

谢千濂又是一声干吼,一一好似已经习惯了他的大嗓门,倒药的手都不带颤抖,沉着地拿起药碗便一口喝下了,谢千濂忙从怀里掏出糖果塞给一一讨好道:“一一,来,吃糖!”

一一擦了擦嘴角,摇头,拿手在空中比划道:“叔叔说,男儿不可畏苦。”

随即慢慢走到床边,爬到沈墨身上,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谢千濂看着左手卷书看得入神的沈墨,再看了一眼窝在他怀里两手捧着小书的一一,眼角抽了抽,想那本小书还是他吩咐人特地为一一做的,那是为了一一能识更多字好与他交流,可不是为了让他学着沈墨的模样,成了第二个沈墨多无趣。

“哎哟,一一,爷爷带你出去玩!”谢千濂不放弃,一个跨步上前抱起一一。

沈墨怪异地瞥了他一眼,谢千濂只比他长了十来岁,身子骨又很是健壮,满脸的络腮胡子只显得江湖气重了些,丝毫不显老,可按辈分来算,一一真得喊他爷爷……

眼看谢千濂抱着一一便要出门,沈墨终于开声:“叔父每日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

一一在府上,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

“不就是一个孩子?抱出去又怎么了?就说老子在街头捡回来的!”谢千濂有些气闷,每日把孩子憋在房中,害得他无聊时也只有往这房里跑,这也便罢了,他总怕会把一一憋坏。

沈墨敛目,沉声道:“我说不可便是不可。”

这个孩子,左脸的那个梨涡,如此眼熟,他应该,长得极似季黎吧……

谢千濂还欲开口说什么,突地门外一阵嘈杂,这房内门窗用特殊材质处理过一次,隔音很是不错,这样都能被他们听到,看来门外动静很大。

赶紧抱好一一,回到床边,谢千濂将他塞到被子里,轻声道:“一一乖,在被子里躲一下。”

沈墨皱着眉头,淡淡道:“叔父在房中,我出去一趟便是。”

说着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时微微咳嗽了两声,便推开门出去。

开门瞬间飘入的声音,是沈银银。

谢千濂喘了口气,她从几日前被宫里人送回便执意要见沈墨,奈何沈墨前几日几乎无法下床,又不想一一被发现,便一直避而不见。

“一一,没事了。”谢千濂轻轻掀开被子,刚好对上一一黑溜的大眼。

一一爬出被子,低着眼坐在一边,半晌抬手在空中比划道:“爷爷,是不是,一一见不得人?”

谢千濂眼眶一红,抱过一一,络腮胡子擦着他细嫩的小脸,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是他们不配见咱一一,脏了一一的眼!”

门外沈墨迎风而立,削瘦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眼无波澜看着沈银银。

“师父……”沈银银一见沈墨便静下来,又忙道:“师父,我去找……”

“我知道。”沈墨淡淡道。

“师父,师兄变了。”沈银银突地哭起来,哽咽道:“师父,你在帮师兄对不对?师兄不是原来那个师兄了,真的,她说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说她什么都可以利用,她说连师父都可以利用,师父你不要被她骗了……”

沈墨眉头越拧越紧,脸上有些不耐,打断沈银银的话:“你以为你是如何出的宫?”

一句话让沈银银僵在当场,若说几个月前刚刚下山的她还是一张白纸,不懂世事,可与郑韩君游走江湖这段日子,她听过见过不少事情,早不复当初单纯,性子里执拗的一面也愈加明显,不顾一切闯了皇宫……

可越是明白人心险恶,对原来深信不疑的东西,反倒看不清了。

“师兄当时的语气……”不像说谎……

“滚,越远越好。”

不知哪里突然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沈墨厉声打断沈银银的话,转身,开门,又听到她道:“对不起……我走了,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替我向师兄道歉……”

关门,声断。

谢千濂朝着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将刚刚睡着的一一放回被子里,看着紧阖双目的一一叹了口气,复又抬起头问道:“一一的毒,何时能解?”

沈墨面色一沉,垂眸道:“因早产和日积月累下来的寒毒,已经驱得七七八八,可那嗓子……再过三日,倘若我还找不出解毒之法,便送他回西南。”

“你想用……”

“嗯。”

谢千濂看了一眼呼吸平稳的一一,动了动唇,最终叹了口气,未发一言,背着手走了。

是夜,浓重的寒气笼罩整个皇宫,没有暖炉的沉香殿内尤为阴冷,姚儿盖着被子半坐在榻边,看着黎子何换上一身黑衣,清秀的脸上好似染上薄霜,眼神沉静,薄唇紧抿。

“小姐……又要出去么?”

“嗯。”黎子何毫不犹豫点头。日日夜宿沉香殿,外人看来是黎妃不知好歹,云晋言看来是二人同为季家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每走一步所为何事。

姚儿略有些失落,靠坐在床榻上,声音细小,有些担忧道:“小姐,一一的毒……可以解的,对吧?”

闻言,黎子何眼神闪了闪,随即点头,确定道:“一定会解!”

她问过姚儿当年给一一下毒的细则,姚儿说因事出紧急,冯爷爷连夜入宫,本就重病缠身,又连受打击,反应许久才明白姚儿话中的意思,匆匆赶回家中配了药,要使得一一不能出声,又不能让毒气入体无法可解,便要打乱正常配药的医理,最重要的,姚儿不知冯爷爷究竟用了哪些药材,沈墨单从症状亦是无法推测,轻易用药又恐毒上加毒。

黎子何敛目,束好长发,此毒难解,冯爷爷定是知晓,她不信冯爷爷会任由一一背着无名之毒而自杀身亡,他死前,一定有留下药方,很可能,在云晋言手中!

“小姐,小心些……”

姚儿细弱的声音拉回黎子何的神志,她对着姚儿点头,以前随身带着的防身毒药被云晋言搜走,便只有带上匕首,利落出门。

低首快步隐在夜色中,这几日黎子何基本摸清了御林军巡视到沉香殿的路径时辰,小心着绕开,一路往西。

要解一一的毒,比起在云晋言那里拿药方,另一件事,相对容易得多。

沈墨救出一一那日与她说,若他实在无把握安全解毒,便带他回西南。沈墨一手医术,或说毒术,均来自家中医书。他娘曾经是西南圣毒教圣女,却早在十几年前便不再弄毒,金盆洗手前耗了三年时间制出两枚丹药,可解百毒,一枚进贡给先帝,一枚则留在西南府邸。

那时黎子何才恍然,为何她给云晋言下粟容花种,他明明知情却将计就计,丝毫不担心自己当真被毒死。

一一的毒,虽说沈墨有一枚丹药可解,但将另一枚留在皇宫,岂不是太便宜云晋言?

踏着轻碎的步子,西宫西宫,最西面有一处宫殿,名碧落,先帝便是在那里驾崩,从那以后殿门紧闭,无人敢入。

黎子何到了殿门口,抬头,月光下隐隐看到蛛丝厚结,轻轻推了推,门只是阖上,并未上锁,稍稍用力便发出苍老的“嘎吱”声,黎子何身形本就细小,微微打开一些便一个侧身闪了进去。

穿过院落,到了正殿,门仍是虚掩,黎子何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厚重的尘灰铺在案间桌上,茶具,书本,笔墨,屏风,矮榻,被褥,有些零乱,未收捡整齐便被重灰封尘,显然是许多年不曾有人来过。

黎子何皱了皱眉,碧落殿中从无妃子,却是先帝最常呆的地方,比起龙旋宫要多得多,还是季黎时她曾问过云晋言,每次都被他不经意地绕过,后来入宫想要过来看看,每次提及便看到云晋言眸中升腾起来浓重的雾气,他会拉住她的手,柔声细语:“黎儿,伤心之地,多去无益。”

那时她以为,他所说的伤心,是指先帝在此处驾崩。

可如今再想,事情未必那般简单。

她在云晋言身边多年,未曾听他提及那枚丹药之事,即便入宫为后,亦是不知,可当年她生性好动,时常在皇宫中走动,走到哪里便最喜翻腾,又因着冯爷爷的关系对药物极为敏感,若那丹药在云晋言身边,不可能丝毫蛛丝马迹都不曾被她发现。

细细算来,丹药最有可能便是放在碧落殿中,虽说时隔六年,其中变化难测,可是哪怕有半分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黎子何掩住鼻尖浓重的尘灰之气,忍住咳嗽,行到桌边。

书籍,笔墨,画卷,眼睛向下,扫到抽屉,轻轻推开,空无一物。正欲走向里间,一眼扫到重灰中的一抹暗白,又回到桌边,伸手抚上去,除去灰尘,便触到纸质,轻轻推开来,暗白渐渐显露出来,该是一卷画,奈何光线太暗,看不真切。

轻轻拿起,凑在眼前,灰尘沾在上面染了打半画面,还有潮湿之气浸染过的痕迹,整幅画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子,只隐约看得出画的一个人,右下角的题字,显然还未完成,黎子何仔细辨认一番,好似一个“沈”字?

心头疑惑又重了一层,瞥到桌边卷好摆放的画卷,正打算拆开来看,门声一响,一个人影晃过,黎子何心中一跳,放下画卷,抬头,便看到云晋言阴冷的脸,盯着自己,好似要用眸中寒剑将自己看穿一般。

第六十一章(捉虫)

清凉的月光洒下,照亮云晋言半个侧面,剑眉下的黑眸平静无波,透着阴凉之气,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像在隐忍着什么,紧盯着黎子何,半晌不语。

黎子何对上云晋言的眼,怔忪片刻,拍了拍两手,站在桌边微微行了个礼:“见过皇上。”

声音平淡,不掺杂丝毫情绪,连带着眼里波光伏动都被隐去,见云晋言仍是无语,站直了身子,坦然站直了身子踏着步子准备离开。

踏过门槛,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被人扣住,黎子何眉头微蹙:“皇上何事?”

云晋言手上力度加重,扣着手腕扳过她的身子,压抑到低哑的声音随着欺近的身子逼近:“谁告诉你来这里?”

黎子何吃痛,面色有些苍白,咬住牙关不肯回答。

云晋言逼问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浑浊的眼里,雾气散了散,亮起些许光点,轻缓地笑意汤漾开来,转过脸看着云晋言,轻声道:“我来这里能做什么?只是曾经有人从未来过,一直对这里很是好奇,我便趁着今夜过来替她看看罢了。”

云晋言的眸色蓦地黯沉下来,看着黎子何,暗芒流转,平日挂在嘴边或轻蔑或揶揄的笑意好似散在夜色中,面上尽是肃冷:“谁?你说的是谁?”

“我为何要告诉你?”黎子何嘴边仍是轻笑,心头却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声音不由有些低哑。

“你不怕……”

“诛九族?”云晋言话刚出口,便被黎子何接过来,毫不避忌看入云晋言的双眼,嗤笑道:“皇上莫不是忘了?黎子何的九族,早被皇上诛尽了!”

铿锵一句话,好似将云晋言的神志拉了回来,刚刚还散着寒意的双眸瞬间掩去情绪,嘴角挂上笑意,一手轻轻抚上黎子何的脸,扬声道:“季家……不是还留了一个姚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