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唤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笑,果然,云晋言始终是云晋言,在意的不是能否夺回孩子,而是能否逼平西王放弃特权,放下手中棋子,大义凌然道:“皇上有令,臣自当全力以赴!”

“有劳皇叔!咳咳……”云晋言扶住矮桌,一子正要落下,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云唤面色变了变,紧张道:“你的伤还未好?”

“咳咳……”云晋言咳嗽不停,捂住胸口的手已经染了血迹,云唤一见,更是紧张,忙扶住他,略有责备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伤口还未愈合?那帮御医都吃什么用的?如此怠慢圣体不要命了么?”

云晋言摇摇头,止住云唤的话:“无碍。”

“我上次与你说过什么?你又与我说过什么?”云唤脸上布了薄怒,干脆放下扶住云晋言的手:“幼时你来求我帮你,我既允你,便全力以赴,可我不想看你与皇兄一般,为情所困,上次你还干干脆脆说无人可再触你动情,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也忘了,可这么随便出来一个普通女子,便让你成了这副模样?”

“她不是普通女子。”云晋言冷声打断,倔道:“皇叔你该是知道的。”

“你这么说,就是间接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云唤有些惊诧,仍是愤懑不平,干脆大行一礼,压住怒气道:“皇上的意思,如今这女子,这个不普通的女子,比你自己还重要?”

云晋言的脸绷住,眸光复杂纠缠,苍白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半晌,突然笑起来,扶起云唤道:“皇叔莫要担心,如今她的确只是个普通女子,伤不到我,这伤是我平日不小心了而已。”

云唤无奈摇头,怀疑道:“她复仇心切,你留她在身边,不怕有了什么闪失?随便给你下下毒,半夜给你一刀,够你受的。”

“皇叔就那般不信任我?”云晋言无谓反笑。

云唤皱眉道:“就算她伤不到你,她对你……”云唤犹疑了一瞬,仍是开口道:“她对你早已不复当初,留她,又有何用?当年做出那样的决定,那般狠绝,即便她爱你如命,又哪会轻易原谅?更何况……更何况她根本……说不定根本就……”

云晋言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乌云罩顶般,黑眸都蒙上一层死气,逼得云唤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长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不若放二人一条生路,你如此逼她逼自己,又是何苦?伤害已经铸成,破镜难重圆,她既肯放下仇恨离开皇宫便是天大的好事,你放她走,断了一桩恩怨,你做你的皇帝,她做她的黎子何,曾经那般对过她,如今又抓她回来,你对她还有什么奢望不成?”

云晋言眸中死气愈发深沉,蔓延至整个面部,一手又捂上心口,眉头因为疼痛皱在一起,猛地咳嗽起来,一手挥掉矮桌上的棋盘。

棋盘被掀翻,摔得老远,棋子落地,噼里啪啦弹跳着,却好似有节奏的乐章,映着云晋言苍白的低吼:“如今她不姓季,如今我大权在握,如今,只有我云晋言和她黎子何!”

第六十九章

芳草茵茵,绿柳拂荡,三春已至,皇宫内一片新意盎然,染着露水的空气,沾着花香的微风,无不昭示着新的伊始,升腾着新的希望。

晨露殿一时成为后宫最显贵的存在,皇上独宠一月,各种赏赐不断,前后服侍的宫女太监有近百名,前庭后院各色奇花异草,香扑满鼻,蝶舞翩翩。

春回大地,阳光普照,黎子何仍是觉得冷,在后院的躺椅上,蜷缩在披风里,看着满院的鲜花齐放,不时有蝴蝶飞到身边,扇扇翅膀又离开,抬头瞥一眼上正空的太阳,眯了眯眼,不耀眼,却刺得双眼很疼。

再扫了一眼百花百草,每日她会花上两三个时辰呆在这里,看一次,再看一次,不过想找到可以利用的东西,云晋言倒极为小心,只要有药性,不管是花是叶是梗,都未见进这后院,平日的吃食也是非常注意,宫女不离左右,残渍不留晨露殿,利器一类更是不说,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夜歇息,都会有人特地过来收走她一头簪子,第二日再送来。

她越来越不懂云晋言的心思,日日冷眼以对,半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他仍是一空下来便来晨露殿,静默不语也好,自顾自找她说话也好,脸上表情总是温和的,不是带着面具的温和,而是从内到外散出来,眼里的柔光愈加雀跃,黎子何只是冷眼看着,从不搭理他,亦不直视他,晚上他会在矮榻上勉强睡上一觉,也不扰她。

回宫已有两月时间,黎子何身上的伤早已痊愈,连疤都不剩,寒症也散得七七八八,日日各种珍贵补品,却不见身子好起来,反倒愈加消瘦。

黎子何闭眼,拿手扶住额头,遮住阳光,本想着,阳光会让她脸色好看些,哪知只会让人更加晕眩。

碧婉见状,忙上前扶住黎子何道:“奴婢扶娘娘进屋。”

黎子何颔首,就着碧婉的手撑起身子,缓缓进了殿。

云晋言恰好此时从前殿进来,碧婉忙跪下行礼,黎子何略略扫过他一眼,自行走到榻边,本欲坐下,眼前一黑,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在榻上,连带着脑袋狠狠磕了一下。

云晋言忙上前,伸手欲扶,黎子何侧身躲开,咬牙一个翻身,鞋都未脱,翻个身,尽量离云晋言远些,蜷缩在一起。

往常这种时候,云晋言会识趣地退下,离开,今日他脸上有了些许怒气,仍是压抑着,自嘲笑道:“那毒,是你自己下的,可对?早在我去接你前,你便服毒了。慢性毒?在我面前慢慢死去?你明知我在乎你,所以用你自己来折磨我,对么?”

黎子何身子蜷缩得更紧,再无动弹,云晋言坐下,躺到榻上,侧身拥住黎子何,双臂用力,在她耳边轻笑:“你想让我在毫无办法时召来沈墨么?我不妨与你直说,不可能!即便死,你也要死在我身边!”

黎子何仍是没有反应,整个人缩成一团,静得好似死物,云晋言想到这个比方时,心头突地一跳,忙坐起身,两手掰住黎子何的肩膀,强硬让她翻身,唤道:“黎儿……”

黎子何缓缓睁眼,眸中好似陷了漩涡,深不见底,对着云晋言轻笑:“晋言,让殷御医过来替我诊脉吧。”

云晋言好似被闪电劈中,掰着黎子何的手臂僵直住,面上惊喜交替,看着黎子何的笑,刚刚那声轻唤好似仍旧像在耳侧,后面那句话说的是什么都未反应过来,只知点头。

云都偏北,已经是春暖花开,处于云国最南的西南郡,三月出头便已经有些闷热,各色繁华开得妖艳非凡,比起其他地方,不说花朵,枝叶都要茂盛许多,也因着枝叶繁多,西南最常见的便是树林,林间隐匿各类毒虫蛇蚁,非本地人不敢擅入。

西南郡属平西王管辖,平西王府,便建在这西南郡。

谢千濂紧锁着眉头,满面愁色,手里端着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在长廊转角处站住,挪了挪步子,又退回来,看着右前方的房门,迟疑着不知是否该入内。

正在犹豫,袖子被人扯了扯,脸上闪过不耐,正想一手甩掉,瞥了一眼,是对着自己笑的一一,脸上的不耐愁绪马上散开来,笑得闪出红光,蹲下身子,把药递在一一跟前,讨好道:“乖,一一来,帮爷爷把药送进去。”

一一不解,瞅了瞅房门,摇摇脑袋,拉着谢千濂要一起进去,谢千濂一脸愁容又堆了起来,这两个月他都未敢入门一步,一来怕看到沈墨的伤,二来觉得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墨。

“爷……爷……”一一仍是拉着谢千濂的衣袖,缨红的小嘴动了动,发出两个音节,声音沙哑,有些断续,音调还有些怪异,听得出来发声极为困难。

谢千濂一听,顿时笑逐颜开,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把抱住一一,大笑道:“哈哈,一一你会说话了?哈哈,居然有人喊我爷爷了,哈哈……”

一一也跟着笑,坐在谢千濂手臂上,两手挽住他的脖子,看了看房门。

谢千濂顿时反应过来,忙噤声,房内传来沈墨的声音:“进来吧。”

一一扯了扯谢千濂的衣襟,示意他听话进去,谢千濂为难地看着一一,还是有些不愿,一一眉头一拧,左脸的小梨涡消失了,谢千濂忙呵呵点头:“进去,进去,那是我侄儿,怕什么?”

说着,颤颤巍巍地推开门,见到侧坐在书桌边的沈墨,苍白的面,眸中光点寂寥闪烁着,正对上自己的眼,谢千濂慌张地垂下眼睑,放下一一,再将汤药放在桌上,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瞟了一眼沈墨,见他在看书,更觉得局促了,可想着今日好不容易进来,不能就这么出去了,看了看身边的一一,哄着道:”一一,你先出去玩好不好?爷爷有些事跟你沈叔叔商量。”

一一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沈墨,乖巧点头。

谢千濂提了好几口气,迟疑再迟疑,仍是没说出话来,倒是沈墨轻笑起来:“叔父你想说些什么?”

“小墨……”谢千濂一个激动,声调有些高,微微压低,含着歉意道:“我……我来跟你道歉的。”

沈墨笑容僵了僵,也只是瞬间便恢复,淡淡道:“我没事了。”

听沈墨如此说,谢千濂更是不安,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喝,只是看着晃荡的茶水,低着脑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小墨,有些话我早该跟你说才是。先说你娘,我出身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道圣毒教是邪教?你娘是那教中什么圣女,当年你爹娶她我便不满,还为了她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于人,跑到这个角角落里,我的确认为她配不上大哥,她也本来就是妖女,这点我没觉得自己错了,我知道你因为我几次想杀她,一直对我不满,可我的顾虑是对的不是?最后大哥还真被她害死了……”

说到这里,谢千濂有些哽咽,沈墨眼神有些恍惚,也不知到底听见他的话没,仍是一语不发。

“这是你从小不愿接近我的原因,可我对你对大哥,天地可鉴,绝对没有半点私心!”谢千濂一手指天,发誓般郑重道:“凭心而论,我对这官场不太感兴趣,可那年你离开西南,这平西王位总不能让外人坐了去吧?混江湖的想称霸江湖,混官场的想一统天下,我也没觉得自己有错,更何况这天下,大部分本来就是大哥的,你去抢了来,毫不为过!大哥被刺,我让皇帝交出凶手,凭什么让他们逍遥快活?要说做得过分了,那就是皇帝要诛季家九族的时候,我用了点力拦住来求助的消息,当时我是恨季家到了极点,他们把大哥把你害成那副模样,凭什么不能付出点代价?”

谢千濂说到季家,仍是愤懑不平,面色胀得通红,见沈墨仍是不语,气焰消弭了些,喝下一口茶,闷声道:“所以我一直想让你回来,我叔侄二人联手,必定能除掉那个皇帝,连结发妻亲生儿都能杀,这种人凭什么做皇帝?你好不容易有了点意向,又蹦出一个季家人,因为那人又是重病又是重伤,我不想再见你重蹈大哥的覆辙,若不赶在你带她回西南之前除掉她,谁知道她还能把你害成什么模样?”

“小墨,我是真没想到狗皇帝那么阴险,趁着我离开的时候劫走一一,又跟着我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否则不管你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带走保护黎子何那几百名暗卫,虽说我很乐意看到她被带回宫,可那几百人若是跟着你,你也不会因为救一一受了这么重的伤……”谢千濂有些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知道一一被劫,便马上找人通知沈墨,看看是否有办法转圜,哪知他丢下传信的人,再找到他时已经只剩一口气,全身一两百出大小伤口,几乎流尽的血,若非西南盛产奇药,他早便没了性命。

谢千濂红了眼眶,看了看消瘦整圈的沈墨,从他受伤回来,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没脸再来,可若不将话说清楚,沈墨怕是会怨他一辈子。

沈墨拿着的书终于放下,开声,问的话却让谢千濂怔忪了一瞬。

“叔父,什么日子了?”清宁如水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淡漠。

谢千濂眼眶红了一圈,沈墨被救回之后便一直昏睡,这几日才渐渐清醒,刚刚醒了便自己下榻了,他便是听下人这么说,才担心不已,厚着脸皮过来……

“三月初六。”谢千濂哑着声音回答。

沈墨站起身,身子单薄地好似被风一吹即走,已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之气,到了窗边,打开,眯眼看着外面,笑道:“阳光很好。”

谢千濂没由来酸了鼻子,看着比原来更加云淡风轻的沈墨,让人觉着又远了几分,倘若此时他如以前那般冷眼瞧他,甚至略有责备地训斥几句,反倒会让他觉得舒坦,可他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更让人觉得心疼。

“小墨,或许……是我错了……”谢千濂声音里有些疲惫:“当年大哥对你娘我就不理解,如今你对那季家的女子,我也是不理解,只知一味搅局,你若怪我,说出来可好?你这个样子……”

“叔父,”沈墨倚在窗边,回头,阳光从侧面照在他脸上,密长的睫毛染上几分透明的白光,随着微扬的眼角扇动,笑容和煦,声音温纯:“我不怪你,那日是我言重了,叔父会生气也难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也一样。”

谢千濂听沈墨的语气里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嘟囔道:“你哪里一样了……”

他便与他爹一样,情字为首,一旦对哪个女子动了心,便恨不得掏心挖肺倾尽所有,到头来弄得自己遍体鳞伤还要说是自己的错。

沈墨转首,看着窗外绿绿茵茵的一片,新叶沾染着露水,盈盈欲滴,折射出暖融融的阳光,嘴角掀了掀:“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子何的恨,从骨子里透出来,即使用努力学医来粉平,用冷漠来掩饰,仍是让人不经意便触到,所谓仇恨,我已看开,所以对她满心的恨,我觉得那是执念,执着到忘了最初为何会恨,心心念念只想复仇,所有害过她的,害过季家的,她以为让他们血债血偿便能让自己归于平静,殊不知念由心生,即便毁了她所恨的一切,倘若未能解开心中症结,放下执念,亦是枉然。叔父,子何的复仇之路,从来只有一种结果,你可知,是什么?”

“啊?”谢千濂有些茫然,还未反应过来,沈墨缓缓一笑,春光入眼,有些萧瑟,续道:“要么,复仇失败,残念萦续,饮恨而亡,要么,复仇成功,心无所托,寂寥余生。”

“那她还报什么仇?横竖都没好结果!”谢千濂几乎忘记所说之人是黎子何,凭着本能分析疑惑道。

沈墨垂下眼睑,看着草地上各色野花,轻笑出声,道:“子何的恨是执念,我的爱又何尝不是?动我心者,无论是谁,我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留在身边,幼时娘让我学医,为哄她开心,我三年内几乎看尽所有医书;爹不让我入宫,我不问缘由便不踏足一步;当年不曾知晓季黎心意便向先皇求婚,如今想尽办法呆在子何身边,她不肯离宫,我进宫,她要复仇,我帮她,她想出宫,我随她,我用所有势力来做她想做的事,用娘教我的话试图点醒她,用一千亲信的命让她意识前路坎坷,尽是血色,我事事为她,考虑周全,我以为,这便会让她多看我一眼,捂热她的心……”

沈墨又笑了,苍白如纸:“我忘了,爱是我的,恨是她的,我爱她,与她无关,她恨他,亦与我无关。”

“小……小墨……”谢千濂拢紧了眉头,咽了咽口水,不安道:“小墨你都说些什么?我没念过书,听不懂……”

“叔父,她说她是在利用我。”沈墨靠坐在窗檐上,眯眼看着夕阳:“她还是要回宫复仇,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小墨,这一一不是被抓走了吗?肯定是那狗皇帝耍了什么花招,你……你别信啊,她肯定是怕连累到你才赶你走,你……你……”谢千濂又哽住,完全忘了想要拆散沈墨和黎子何的想法,看着沈墨只觉得心疼,拼命想要安慰,让他恢复些许神采。

沈墨笑着摇头,转首看着谢千濂:“叔父莫要为我担心,现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所说没错,她为了一一为了我的安危赶我走,我不怪她,可她说那些话时,浑身戾气,满眼恨意,她的恨,根本未曾消散,她出宫,不是因为完全放下恨,心底无恨,既然如此,她即便出来,也不会过得安稳。”

“叔父,以前我想,即便是为她搅得民不聊生,只要她是我在乎的人,也无所谓的。云唤军中已经插入眼线,只需揭开顾卫权枉死,云晋言的粟容花之毒为他的宠妃嫁祸所下,顾家旧部必反;驻守西南的莫菱,我西南多的便是控制神智之药,他手下大军,不足为患,甚至可为我所用;一一在我们手中,顾家旧部是否有用尚且不知,可他是皇子,便是筹码;云都还有我事先安排的几千精兵潜伏,届时里应外合事倍功半;当年先皇重病,突然将太子之位给了云晋言,他去世之时,也只有云晋言一人在侧,发生何事,无人知晓,倘若大肆渲染,谣言四起,民心涣散,再加上你我手中兵力,叔父,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谢千濂目瞪口呆,从前他想造反是没错,只想着如何扩充军力,从未想到他们还有这么多的优势,即便是硬碰硬,他们也未必会输,若当真如沈墨所说的这般,这天下……好像……唾手可得。

“那……那……”谢千濂从未听沈墨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舔了舔干涩的唇,茫然问道:“那小墨……你到底,反是不反?”

第七十章

勤政殿的窗又被打开了,阳光投进去,很暖,斜斜照在云晋言的书桌上,摊开的书本,雪白的纸张,远远看去有些刺眼。

云晋言面色柔和,手持朱笔,目眺窗外,微眯双眼,浅浅的笑,好似揉碎的春光,起起伏伏。

在一边磨墨的魏公公不由多看了云晋言两眼,在他身边近七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没有掩饰的柔色,没有伪装的温和,随之周身的戾气也淡得几乎嗅不到,以前,人前的谦和温柔是外皮,人后的皇上是冷然的,冷得从来察觉不到勤政殿内暖炉的存在,带着一丝倦气,他从来不敢直视。

云晋言手下是一幅云国地图,手里的朱笔停留在西南,平西王所辖地域被浓墨着重圈出,朱笔停在正中的西南郡,迟迟未曾落下,最终滑到东面,沿着浓墨的圈线,又圈住一块地方,喃喃道:“用这几个城镇来换解药,你觉得够否?”

魏公公心中猛地一跳,这殿中再无他人,皇上这话只能是在问他,抑住紧张,喏喏道:“老奴无能,不敢妄言。”

“呵呵,”云晋言放下笔,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你知朕为何从不开勤政殿的窗?”

魏公公还未开口,云晋言又道:“从这窗,看得到红鸾殿的后花园,从前黎儿总在那里等我,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云晋言脸上又有了恍惚的笑意,魏公公不自觉随着云晋言的目光看过去,窗外一片翠绿,皆是新发的枝桠,云晋言所说的红鸾殿,是指桃夭殿,可这边离桃夭殿着实是远,如何能看到?仔细瞧了两眼,才隐约看到来回走动的工匠,的确是桃夭殿,失火后再次重修。

“拟密旨,令云大将军暂缓调兵,去西南郡和谈,以东面十城,换解毒丹药。”

晨露殿一如既往的安静,殿外站满了宫女太监,无人出声,殿内只有黎子何和殷奇二人,黎子何半躺在贵妃榻上,浅浅喝着茶,殷奇跪在地上,瑟瑟抖抖交出一个小包袱。

“殷御医好速度。”黎子何面上施了粉黛,面上不再憔悴,笑道:“殷御医可知里面是什么?”

“微臣不知!”殷奇磕了一个头,两手捧着包袱,不敢大动。

“你不妨打开看看?”黎子何微微扬眉,斜眼睨着他,喝了一口茶。

殷奇不知是进是退,不敢得罪黎子何,慢慢打开包袱,随着手里的动作,瞳孔渐渐缩小,浑身上下战栗起来,连呼吸都不顺畅,跪着的双腿都支不住身子,几乎要坐下去。

包袱里,用碎步裹得好好的,只有两样物事,一根簪子,不知是何木材所制,看起来很细腻,刻了几朵不知名的花,簪子尾端有一个“黎”字,另一件,几乎将他的手烫到,血玉,凤印。

“殷御医将东西放在桌上吧,本宫还有些事需殷御医帮忙。”黎子何随意瞟了一眼殷奇手中的东西,看向里间的方桌。

殷奇早已被吓得没了思考能力,听着黎子何的话便匆忙起身,两腿抖着,双手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进了里间才有些回过神来,看了看里间的各种奢华,心头更是惧怕,众人皆知,当年凤印随着季后的离世消失,如今这个女子,刺伤皇上毫无罪责,反倒让皇上亲自去接,受尽宠爱,连那白贵妃都比不上,如今又手持凤印,难免让人心生猜疑……

“殷御医,最近本宫身子不适,前后看过几名御医都未见好转,本宫本就会医,便自己开了个方子,想病愈后给皇上一个惊喜,你可愿帮本宫?”黎子何坐起身,笑容里有几分威胁。

殷奇一听,忙跪着道:“娘娘,若瞒着皇上,恐怕……”

“谁与你说是瞒着?本宫刚刚说过了,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皇上最近劳心劳力,你还想他继续担忧么?”黎子何柳眉一竖,冷声道。

殷奇浑身抖了抖,颤巍巍道:“不知娘娘开的什么方子?”

“本宫开方,自有道理,还需你来过问?会伤了自己的身子不成?”黎子何的笑有些狰狞:“殷御医与本宫的过节,本宫姑且忘了,你若肯帮本宫这次,自会让你安全出宫,否则,殷御医觉得,是一刀头落地来得痛快?还是五马分尸来得好看?”

殷奇头上渗出冷汗,早有耳闻,这黎子何乃季家人,自己当年做过什么事,自己是最清楚,如今皇上对黎子何如此宠爱,若她要杀自己,只是一声令下的问题,倘若此次依她所言,还有生路?

“本宫向来说话算话,定保殷御医出宫。”黎子何懒懒地靠回榻上,等着殷奇的回复。

殷奇冷汗浸湿后背,低着脑袋,双眼转来转去,游移不定,最终一闭眼,磕头道:“微臣为娘娘尽力,愿娘娘早日康复!”

夜晚,繁星满天,月光明净,晨露殿内传来阵阵琴音,如流水般,透着温柔缱绻滑过心头,不留一丝痕迹,只余微醉的夜,窗间门缝,悄悄透进来,渗入心底。

云晋言拿着酒杯,一点点喝着,浑身散发着温润气息,眼里像是闪着水光,雾气氤氲,只有一人身影。

黎子何穿着鹅黄色裙杉,长发高高挽起,素手抚琴,面色柔润,眼波流转,一首曲子信手拈来,毫不生疏,云晋言眯眼看着,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柔软,许多年前许多个夜晚,琴声淙淙,柔声笑语,他以为再不复存在,如今伊人仍在,琴声复响,或许,是上天睁眼,怜他一次?

黎子何一曲抚罢,面上柔色未散,怔怔看着琴弦,未有言语。

云晋言满面欢愉之色,放下酒杯,站起身,大步到了黎子何身边,拉起她,笑道:“黎儿,跟我来。”

黎子何顺着他的力度站起身,默默跟在身后。

云晋言出殿,又折了回来,自己入里间替她拿了件黑色的披风戴上,系好脖间的缎带,双手绕过脖子,拿着披风上的帽子打算往黎子何脑袋上扣,扫到她发间的木簪,手上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最终笑着替她扣上,牵起她的手快步向前。

太医院附近的小山包上不知何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红色,从林间透出来。黎子何敛目跟着云晋言,顺从地让他牵着,随他上山。

山林间,桃花林,点起了一长串红色的灯笼,随着清风微微晃动,烛光闪烁,映亮在场二人的脸。云晋言脸上映着红光,更添几分柔色,欢愉之情愈甚,未回头,只轻声道:“黎儿,以前总是你等我,后来我想,这次我等你,即便你回来复仇,我点了灯,你便会找到我。”

桃花瓣瓣,被红色的灯笼映得愈发殷红,随风飘落,偶尔滑过脸颊,嗅到淡淡的清香,黎子何不语,云晋言拉着她继续前行。

前面是山林的北面,上次黎子何过来时还是一片杂草,如今看过去,影影绰绰,好似也换了树木。

走的愈近,刚刚的桃花香已经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浓郁的香,很熟悉的,梅花香。

黎子何恍惚了一瞬,不由看了看一脸愉悦的云晋言,再撇开眼,定睛向前看去,果然是一片梅花林,与淡粉的桃花不同,雪白的梅花,令她想起刚刚过去的冬日,不由打了个寒颤,云晋言察觉到,转身替她拢紧披风,柔声道:“一会我们就回去,这梅花你可喜欢?”

黎子何撇嘴笑笑,未多语。

云晋言仍是笑着,继续拉着她,穿梭在林间,雪白的花瓣,月光下泛着幽光,偶尔落在发间肩头,黎子何一边走着,一边轻轻捋去。

一路向北,春风带着湿气,很柔,还有青草的味道,所过之地,御林军齐齐跪地,也有大胆的,微微抬眼,瞟见兴致勃勃的皇上,牵着宠妃,恨不得将她溺在蜜罐里的温柔,从身边踏过,又忙低下脑袋。

空气渐渐有了冷意,浸到黎子何眼里,带了湿气一般,这几日云晋言去晨露殿,不再只看着,他想尽各种办法,似要逗她开心,饭菜都是季黎喜欢的,衣物都是她以前喜欢的简单式样,搜集来的各种小东西,都是曾经她拖着他上街,未敢买回家的……

“你看,喜欢么?”云晋言轻快的声音响在耳边,拉回黎子何的神智。

抬眼便看到北湖,波光粼粼的湖面,点满了灯烛,各色纱布织的灯罩,漂浮在水面上,流转荡漾,湖面上五光十色,绚烂非常。原本枯萎的一片荷花,已经发了绿叶,翠嫩,一片接一片,盖住半个北湖,明明三月的天,竟已经有几支花骨朵,粉嫩粉嫩的,煞是惹人喜爱。

“黎儿,你可记得,在这里你问我是否还要娶你?”

当年赐婚平西王世子,季黎不愿嫁,二人约在此处见面,她一见了他,便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他在这里诺她,会向父皇求婚。

黎子何看着美到炫目的灯烛,拉开和煦的笑意:“嗯,你说你会娶我。”

“你还记不记得……”

云晋言话未说完,黎子何抱着膝盖坐下,眼都不眨看着湖面,恍惚笑道:“记得。我在这里与你一同读书,你说我读错了,我不依,强迫你跟着我读错音;我时常爬上那棵树,最后爬不下来,总是跳下来,让你接着我,有一次砸得你腿都断了;我喜欢在这里放纸鸢,我在前面跑着放线,你在后面拿着纸鸢跟着;我在这里堆雪人,插了树枝说是你,你在旁边堆上一个,系上红绸说是我;我经常在这里写你的名字,你在旁边加上我的,你说,云晋言和季黎,白首不相离……”

说着说着,黎子何声音哽咽,眼里闪起泪花:“云晋言,你可知,当年……”

我有多爱你?

黎子何哽住,两手随意擦过双眼,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披肩,转个身欲走,云晋言伸手拉住,站在她身后,声音低哑,轻轻地问:“黎儿,我们……重新来过,可好?”

第七十一章

湖面上吹来一阵凉风,云晋言的问话有些破碎,极其小心,眸光亦是一闪一烁,拉住黎子何的手渗出湿冷的汗,见她不动,自己也不敢多动,就那么牵着,风拂过略沁着冷汗的手,使得双手更加冰冷。

云晋言站在黎子何身后,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紧张。

时间好似静止,黎子何入定般不动,亦不说话,无声在指缝中流淌,云晋言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蒙上一层死气,垂下眼睑,手指动了动,正打算放下,被人反拉住,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在鼻尖,腰被人环住,黎子何脑袋轻轻靠在他胸口,看不清脸上表情,他只看到她发间的木簪,清晰地刻了一个“黎”字,心头像是被利剑滑过。

“晋言,我们去接一一可好?”

黎子何轻浅的声音回荡在云晋言耳边,刚刚的担忧不悦,蒸发得一丝不剩,难以言喻的欢愉之情一窜而上,想要紧紧反抱住黎子何,又怕弄疼他,双手僵在空中,又听黎子何问道:“不愿么?”

“不。”云晋言忙回答,多年来少有的失了方寸,沉了沉气,笑道:“去接,明日便去。”

黎子何侧着脸,表情模糊,只听她声音里夹杂了笑意,道:“无需那么急,明日,我先去苏白那里替你拿解药。”

“解药?”云晋言不解,扶起黎子何,黎子何抬眼,解释道:“蓝颜花的解药,明日我亲自去取,只需她半碗血便够了。难道你想带着毒去接一一?”

月光下,黎子何巧笑嫣然,云晋言看入她眸中,不由嘴角上扬,俯身吻上她的唇。

梨白殿早已不复往日光辉,才几个月的时日,由最初的圣宠不倦到如今的门庭冷落,不得不令人唏嘘,帝王之爱,琢磨难定。

尽管皇上几乎数月未曾踏入梨白殿一步,殿内仍是常常传来抚琴之音,女子愁思,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