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何带着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到了梨白殿时,梨白殿的奴才跪了一地,殿内琴音未断,吩咐众人在殿外候着,黎子何一人拿着药盅入了殿。

苏白穿着浅蓝色的纱裙,柔顺地拖了一地,妆容精致,不见憔悴之色,瞥见黎子何入殿,手上动作未停,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傲气,琴音愈发急促。

“心已乱,何须故作冷静?”黎子何嘴角噙着笑意,将药盅放在桌上,吭哧一响,琴声随之而断。

“你来做什么?”苏白扬高了调子不屑问道。

梨白殿只有她二人,黎子何转身走入里间,实话实说:“拿解药。”

屏风那头,古琴“嘭”地被掀翻,琴弦嗡鸣,苏白气急,面色煞白,站起身便快步入了里间,低吼道:“你利用我!那什么蓝颜草,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黎子何轻盈转身,在桌边坐下,对着苏白无辜道:“我没有。想要圣宠,蓝颜草的确可祝你一臂之力,可草是死物,人是活物,想要留住人容易,留住心,还是得靠贵妃娘娘的本事!”

“胡说!若非你从中动了手脚,何以用药之后,皇上反倒对我不置一顾,对你宠爱有加?”苏白双唇咬得发白,双眼等着黎子何,恨不得在戳破她的微笑。

黎子何坦然道:“你若不信,我也无可解释。只是皇上已经发现自己中毒,我来取解药罢了。”

听闻“皇上”二字,苏白神色暗了暗,自嘲道:“解药?毒药解药都是你说的算,终究我还是太嫩,才会轻信你的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你,如今需要娘娘的少许鲜血,娘娘忍着疼痛便过去了。”黎子何打开药盅,将瓷盖放在桌面上,看都未看苏白一眼。

苏白脸色变了变,有些惶恐,吸了口气,尽量压抑住,淡淡问道:“血?什么血?”

“贵妃娘娘莫要担心,只是要少许而已,不会伤及性命。”黎子何浅浅笑着,对上苏白的眼。

苏白惊了惊,往后退了几步,今日的黎子何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却找不到,只是看着她的眼,没由来渗得慌,咬了咬唇,双手握成拳,犹豫着走到桌边坐下,低着头,半晌突然开口道:“黎子何,我有句话想问你。”

黎子何拢了拢眉头,淡淡道:“问吧。”

苏白抬头,两眼闪着锐光,一瞬不瞬盯着黎子何:“其实,你,不只是黎子何这么简单对不对?”

黎子何眉心一跳,敛目,倒了两杯茶,不置可否。

在苏白看来,这便是默认了,刚刚满是防备的脸上突然浮上怪异的笑,左脸的梨涡刚好浅浅浮出来,声音轻柔,却明显压抑:“你知道么,从小,我便生活在那个阴影里。七岁那年,我随爹爹入云都,赶上季府抄斩的大事,便偷偷跟在爹爹身后看热闹,那时我见过她。一身血红的衣裳,鲜艳堪比夏日骄阳,精致的五官,摄人的美,还有那浑身的气势,几乎让人不敢直视。从那以后,爹爹像发现了宝贝似地,认定我便是他官路畅通的关键。”

苏白嫩白的手抚上左脸,轻轻的,笑容里有些惨淡:“你知道我这左脸的梨涡怎么来的么?”

黎子何不由看着她的左脸,只见她笑容变得狰狞,夹杂着痛苦,冷声道:“用刀子剜的!生生剜了一块肉下去!”

苏白站起来,轻轻挑眉,仍是笑着,眼里却蓄满泪水:“你知道那疼痛么?再疼再痛,还要笑着!”

苏白的眼泪滚落,被她用手擦去,哽咽道:“七年,我被爹爹教习各种她喜欢的,她擅长的,学习如何笑能让这个梨涡最自然,如何说话与当年的丞相千金更为相似,呵呵,目的,就是做个影子。”

黎子何原本挂在脸上的嘲讽早已散去,移开眼,淡淡看着前方的屏风。

“终于,我做了贵妃,爹爹呢?还是做他的小官,皇上根本没有提拔的意思。”苏白讽刺地笑着,紧接着脸上崩现恨意,一手指住黎子何,恨道:“可是你来了!我还未成功第一步,你便来了!你说,你就是她对不对?你若不是,凭什么是我输?”

苏白不服气地看着黎子何,执拗地等着回答。

黎子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讪讪一笑,坦然看着苏白:“我是谁,又有何关系?”

不管是谁,都休想在云晋言那里讨得所谓真爱。

苏白放下手,神情有些恍惚,复又坐下,从发间取下簪子,在手腕上来回滑动,脸上是柔媚的笑:“你知道么?我曾经怀疑他连我叫什么名都不记得,他从来不唤我名字的,清醒时看我,眼里好似隔了一层纱,最多的是喝醉时看我,那时他才会认认真真地看,可我必须对着他笑,他对着我喊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还要笑得更欢,‘黎儿’?呵呵,对我而言,那就是噩梦!”

苏白突地用力,簪子狠狠滑向手腕,鲜血快速涌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药盅中,黎子何心头跳了跳,垂眸,不语。

“其实他醉酒时对我说过许多话,你想不想听?”苏白对着黎子何拉开一个笑容,轻声地问,却未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呵呵,他说云都那些欺负过你的乞丐,他替你全部赶出城!逼过你的顾妍琳,他替你打入冷宫!背叛过你的郑颖,他替你让他尝尝被背叛的滋味!”

苏白一瞬不瞬盯着黎子何,声音不阴不阳,看到黎子何的脸白了几分,笑了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猛地站起身,双手挥向桌面,黎子何反应及时,将药盅抱在手中,桌上的茶具被尽数扫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被她的怒吼声盖过:“他抱着我喊的是你!看着我想要看的是你!与我说的话对象是你!他做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恨这张脸?”

苏白赤红的双眼怒瞪着黎子何,眼泪断线的珠子般滑落,声音弱了许多,哭道:“可是……可是没有这张脸,他连看……都不会多看半眼……”

黎子何怔住,紧抿着唇,双眼竟也有些湿润。

苏白像是没了力气,慢慢蹲落在地上,干脆坐下,呜咽着哭了起来:“可是你又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现在我连替代品都不是。我抛去所有尊严,用药迷他,送了自己的身子,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得到……你知道么?那夜他说他爱我。你又知道么?我当时多想假装什么都不在意云淡风轻地轻笑,讽刺地问他,呵,你说你爱我,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这副皮囊?”

“呜呜……可是我不敢,从来不敢……我生来就是影子,是你的替代品……”苏白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呜咽不止,手上血流不止,染在身上点点血渍。

黎子何突然意识到,她也不过十四岁。

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拿手理着她的发,喃喃道:“对不起……”

说着扬起一个刀手,狠狠劈了下去。

苏白惊诧抬头,紧随而来的晕眩中,霍然意识到今日黎子何的不同,双眼里,不经意间透出的死气,浓郁的死气。

月亮只有弯弯一角,星光很亮,夜空仍是很美。黎子何斜倚在窗边,抬头看满天星辰,嘴角微微弯起。云潋山的夜晚,比这里更美。

“黎儿,直接这么喝么?”云晋言看着药盅,略有迟疑,里面乘了半盅血,竟未冷固,还微微散着热气。

黎子何缩回身子,颔首道:“蓝颜花是以女子鲜血浇灌而开,解药也便是种花女子的血。”

云晋言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扫了一眼药盅,黎子何轻笑道:“你寻御医找来西南药书瞧瞧便是,这宫中或许会有,或者让他们验……”

“我信你。”云晋言柔声打断黎子何的话,手一扬,一碗血已经到了喉间。

黎子何双眼未曾离开,盯着他喝下那血,垂下眼睑,走到桌边推了桌上的糕点到他跟前笑道:“吃一块吧,嘴里腥味怪难受。”

云晋言两眼好似星光闪烁,对着黎子何笑地弯了起来,伸手塞了一块糕点在嘴里,轻轻揽过黎子何,声音里是缱绻的温柔:“我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西南,最快七日可到,等接到一一,我们回程时可以慢些,听闻那一块风景奇好,你以前便时常嚷着要去,我们便趁此机会多玩几日……”

黎子何轻缓笑着,整个身子靠过去,懒懒道:“困了。”

云晋言宠溺地抚着她的长发,笑笑,抱起她走向榻边,黎子何双手箍住他的脖子,轻声道:“今晚……你那些暗卫……还在么?”

“我知道你不喜,晨露殿内,不会有第三人。”云晋言轻轻放下黎子何,自己随着躺下,从身后抱着她,只是抱着,再无动作,脑袋埋在黎子何颈间,眉头微微皱起:“黎儿,你愈发消瘦了,这次回来得多补补。”

“嗯,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黎子何翻过身子,两手抱住他的腰,滑过他腰间软剑,脑袋靠在他胸口,乖巧地笑道。

云晋言一手抚上她的发,扫到她发间的簪子,不知何时变作纯黑,几乎与发髻融为一体,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柔色,吻了吻黎子何的额头,双眸里流光潋滟:“黎儿,我爱你……”

第七十二章

夜晚的风,突然变得净凉起来,晨露殿的窗未关,凉风直入,吹起帷幔轻盈舞动,榻上原本相拥的二人,只余一人身影,云晋言觉得冷,收紧了手臂,手上却是一空,猛地惊醒,睁眼,鼻尖还有淡淡的女子香,榻上却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块,空落落的。

马上翻身坐起,脑袋昏沉,眼前一阵浓黑,一阵赤红,使劲摇了摇脑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滚开来,却也顾不得,随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脚步虚浮,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扶住屏风,稳了稳步子,抬眼看去,烛光已灭,满室清宁,星光从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弯月沉沉挂在东面,未见曙光。

云晋言放开屏风,继续挪动步子,不足三步,脚下悬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万蚁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痒又疼,说不清的感觉从脚底往上攀爬,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云晋言握了握拳,想要撑起身子,却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睁开微红的眼,环顾四周,沙哑的声音轻轻唤着:“黎儿……”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觉到它啃噬心口,侵蚀大脑,眼前又开始一阵阵的红黑交替,不时闪现白光,云晋言竭力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凉渗过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云晋言直直看着殿顶,眼里雾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动,撕裂般的疼痛便闪遍全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双手不受控制般无力。

殿内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浑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识脱离身体,云晋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么,突然亮了起来,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气由腹中上涌,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喷在地上便凝住。

嗜骨疼痛之后是浑身酸软,云晋言只庆幸终于恢复些力气可以坐起来,残余着血迹的唇微微勾起,撑着双手想要站起来,稳住双腿,腰还未站直,眼前闪过火红的身影,心头一喜,微微笑道:“黎儿……”

黎子何不知何时换上一身艳红长裙,苍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间好似杂了一团黑气,眸光沉淀,静如止水,站在殿门旁边,看着他,淡得没有颜色的唇微微拉开。

云晋言带着安心的笑,身子不稳,仍是想着拉住她,却只扯到衣袖,勉力柔声道:“黎儿,你去哪里了?”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里见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侧,甩掉云晋言拉住她衣袖的手,云晋言一个踉跄,晃动了好几步才勉强支撑着矮桌站稳。

“去看姚儿了。”黎子何声音冰冷,微微阖目,长长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气,沾了些许湿意。

云晋言缓缓挪动步子靠近她,一面虚弱笑道:“好,看完姚儿了,你看,天亮了,我们去接一一。”

说话间,人已蹒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对上他的眼,笑,大红的衣裳更是显得脸色苍白如纸,笑容里的讥讽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里,声调怪异:“你觉得我们还会走么?”

云晋言脸上透着黑气,只有一双眼,看着黎子何闪着光亮,微微倾身,抱住她,脑袋搁在她颈间,轻吐出一口气,柔声道:“黎儿,昨夜你应过我,我信你。”

“我不信你!”冷冽的声音,黎子何眼神一凛,一手推开云晋言,一手抽开他腰间软剑,银白的剑微微闪着寒光,带着些许晃动,指向云晋言。

云晋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闪着寒光的剑尖对着自己心口,持剑的手被曳下的大红袖摆遮住,持剑人一脸决绝,突然迸发的恨意侵蚀整双眼眸。

“呵呵,黎儿,你要杀我么?”云晋言只觉得寒气透过衣襟直刺心底,面色发白,却是笑了起来,眸子里映着大红的颜色,连寂寥都褪了几分。

黎子何嗤笑,移动剑尖,媚声问道:“杀你?不,你说,从上到下,我先割你哪里?”

云晋言的笑容温柔似水,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前倾,抵住剑尖,笑道:“随你,黎儿,只要你在我身边,随你。”

软剑弯起,剑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开,冷笑道:“想就这样死?没那么容易!”

云晋言身子又是一个踉跄,晃动了几步才勉强稳住,黎子何手一扬,斜手劈了一剑,云晋言的身子,从右至左裂开长长一道,皮肉绽裂,鲜血喷洒出来,溅了些许在黎子何的红衣上。

“这一剑,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双唇发白,黑眸墨泼一般,没有半丝光亮,死死盯着云晋言身上的伤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权之势,你恩将仇报,诬他叛国,赶尽杀绝!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倾心相助,你设计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亲,倾力相助,你不仁不义,诛我九族,上万性命,你拿什么来赔?”

说话间,眼前恍然浮现爹娘的脸,一个厉声喝她回房抚琴,一个柔声唤她多喝些补汤,还有曲哥哥,突然窜到她身后,猛地拍她的肩膀:“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软剑舞动,云晋言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看都未看伤口,好似感觉不到疼痛,疼惜看着黎子何,笑容恍惚,声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无可退,他可会扶我上位?他若放权,会力推郑颖这个没用的丞相?表面放权,实则收权!若非我笼络郑颖,我仍是季宁手下的傀儡皇帝!”

“笑话!若非郑颖如此蠢顿,又是你能轻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让你更易掌权,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头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剑,从云晋言的胸前滑过,由左至右一道伤口,和刚刚那道交叉,迅速将云晋言的明黄衣袍染作鲜红。

云晋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身子摇晃了一下,无奈笑道:“他若甘愿放权,何须你在我二人之间周旋?你说这话,自欺欺人!”

黎子何干涩的眼蓦地湿润起来,压住喉头腥甜,哽声道:“爹已经允我回乡归隐,只等我腹中胎儿落地,见外孙一眼,你连一个月都等不了么?即便爹不放权,爹若有错,你秉公执法我绝无怨言,你为何要狠绝到诛我九族?”

云晋言眼里闪过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语。

黎子何觉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为何还在执着原因?奋力抬起手臂,看准他的胸口,愤恨一个翻身,艳红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绝美的夜花,星点血滴溅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这一剑,你欠冯爷爷的!冯爷爷教你长大,待你如嫡孙,几十年来在太医院尽心尽力,你逼他自尽,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会拍着她的脑袋唤她“丫头”的冯爷爷,会与她争吃糖果的冯爷爷,会为她进宫编造各种理由哄骗爹的冯爷爷,曾经生动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里只剩下临死前的一片灰白。

云晋言身子微弯,抚住胸口,眉头因为疼痛锁在一起,目光愈发尖锐,嘴边仍是轻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纵他对我无礼,容他三番五次闹后宫,我敬他信他,结果他呢?暗中勾结季家旧部!我不过问他缘由,他不肯说,回了府便自行了断,与我何干?他既想死,我为何要救他?”

“强词夺理!”黎子何眼里一片猩红,怒瞪着云晋言,眼都不眨,手上软剑向前,对着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这一剑,是你欠姚儿的!她身在宫中,为你所用,无用之日,抛弃之时,她未伤你半分,忧你安危送你解药,你反将她一军,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无心无情!”

长剑抽开,血肉崩离的声音回响在殿内,血流如注,云晋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点明黄颜色,尽数被鲜血染红,软剑抽离的力度带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扑倒,一声闷响,晨露殿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鲜血缓缓从他身上流出。

云晋言轻轻抬头,脸上并无愧疚,看着缓缓升起的旭日,眯了眯眼,轻轻一笑:“她身为你的贴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龙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过,便不可原谅,我为何要留她?”

黎子何眉目间黑气愈甚,双眼亦是愈发空洞,整张脸好似笼了乌云,云晋言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满心满眼皆是姚儿对着她笑若春花,突然浑身是血,握着她的手说她爱的人是曲哥哥。

毫不犹豫举起手中的剑,对着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剑,厉声道:“这一剑,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抛弃,顽强存活,却是在棺材里呆了近七年,不见天日,生生毒哑!即便知晓他的存在,还能拿他为人质威胁与我,你,何以为人父?”

说完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来,姚儿的脸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儿,慢慢从棺材里爬出,一点一点,抬头,苍白的脸,浅浅笑着。她质问云晋言何以为人父,自己生而不养,又何以为人母?

云晋言再次撑着站起来,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们百般欺瞒,一一何须受此大苦?你们不信我,人人都以为我丧心病狂狼心狗肺,可当年要得顾卫权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儿刚入宫便如此失势?”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尝信过谁?你不信旁人却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说,是顾卫权逼你?除季家你说是谢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儿你说是顾家逼你!我问你,倘若你没有野心,哪怕稍稍放点消息给爹,让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然后呢?你季家永握大权,我做一辈子傀儡皇帝,温香在怀夜夜笙歌与你长相厮守?”云晋言原本轻缓的笑已经有些狰狞,粗重喘着气。

黎子何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对着云晋言:“我说过,爹会放权……”

“我不信。”云晋言面上阴冷,看着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轻轻一撇,打断黎子何的话。

黎子何脑中轰地一声,云晋言这三个字,斩断她心中最后一根弦。赤红的眼,突地流下眼泪,好似夹杂着鲜血般,殷红的泪,淌了整脸:“你不信?就为这三个字,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会助你,不信季家会助你,不信冯爷爷不信姚儿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满门为你铺路,要所有人为这皇权陪葬……你还与我说,重新开始?你没觉得?连天都在笑么?哈哈……”

血红的泪从眼角淌下,随着大笑,黎子何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潮,云晋言脸上突然浮出惊恐,身上锐气尽收,蹒跚着向前,惊恐道:“黎儿,黎儿你的眼……”

“拜你所赐!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给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泪,脚步向后,险些跌倒,单手俯在廊柱上,稳住身形。

早在东面小村时,让沈墨给她各种药草,知道云晋言若是抓到她,会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让殷奇拿来催毒的几味药,昨夜苏白的血里,混杂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杂着蓝颜花的毒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至少,能让云晋言失去反抗能力……

云晋言仍是大口喘着气,停住脚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却黎子何所刺的伤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体内,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只当神经麻痹,定定看着黎子何,拉出轻笑:“黎儿……能与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想与我死在一起,你没资格!”黎子何血红的眼闪过凛冽寒光,举起手中的剑,指上云晋言的心口,扬眉轻笑:“这是你,欠我的!”

黎子何举剑,瞬间,那些记得的,遗忘的,哭过的,笑过的,幼时的,少时的,所有酸甜苦辣爱恨仇怨在脑中爆炸,汇聚在那一剑中,整个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顾一切刺了过去。剑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吭”地一声,剑被人用暗器折断。黎子何身上力道没了去处,向前倾倒,跌在地上,胸口闷气再憋不出,“哇”地吐出来,一大口黑色的血。

以下手打书结局部分开始:

“皇上……皇上不可再……”

殿内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黎子何全部力气都耗在那一剑上,此时浑身像被人从上到下重力刮过一般,使不出半点力道,耳边嗡鸣,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边跪着一名黑衣人。

“滚下去!”云晋言脸上,只有双眼看得清颜色。他血红的眼睛扫过黑衣人,高声呵斥。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动,云晋言只当未曾看见,自己伸手拔开人心口几分的断剑,血又涌了出来,云晋言拿手捂住,转眸看向黎子何,眼里瞬时腾起一片柔气,蹒跚着靠近,哽咽地唤道:“黎儿……黎儿你可解恨了?你莫动,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净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断剑,极为艰难地爬起来。她愤恨地看着云晋言,冰冷剑尖一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云晋言的脸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滚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来,任由剑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数十年来未再流出的眼泪滚滚而出,“黎儿……我爱你啊……”

“哈哈,你说你爱我?”黎子何红袖一甩,突地悲怆大笑,眼里再次流出血红的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流下,“你爱我爱到灭我全族?爱我爱到置我于死地?爱我爱到夺我亲子?云晋言!你敢说这是爱?”

云晋言浑身一颤,眼中泪水不停,对着黎子何的剑尖一步步地靠近,随着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剐,朦胧的雾眼,两张脸变幻着,一会儿是黎子何流着血泪,猩红的眼里是滔天恨意,一会儿是季黎对着他笑,左脸的梨窝小小的,干净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黎儿,我爱你啊……”

“闭嘴!”

黎子何厉喝一声,倾身刺了过去,身子一晃,剑过胸膛,在心口处却偏了许多,云晋言没想到他的黎儿当真下手,瞪大了双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双腿再站不住,缓缓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的黯淡,沙哑虚弱的声音仍是唤着,“黎儿……我……我爱你……”

黎子何持剑的手僵住,眼前蓦然浮现云都街头,云晋言倾身在她耳边,热气喷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试探着问:“黎儿,嫁我可好?”

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血泪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红,爹,娘,曲哥哥,林舅舅……声声凄厉的惨叫,一个个滚落的头颅……

黎子何几乎无法呼吸,猛地闭上眼,狠狠地抽出断剑。云晋言身上的血似是流尽,再不似先前那般汹涌,随着断剑的抽离,他跌倒在地。

听到那一声钝响,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自己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云晋言的血,她曾经至爱的血。

她麻木地动了动五指,木然举起手臂,指住云晋言胸口。

云晋言突然动了动,侧过身子,嘴里的血一口口吐出来,夹杂着脸上的泪落在地上,微微睁开双眼,一片黑暗的雾气。

“黎儿,我……我问你一句话……最后一句……”云晋言血红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爱过我?你说……你……你有没有爱过我云晋言?”

黎子何飘散的神志被拉了回来,身子蓦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红褪下,举着断剑的手,好像瞬间无力,颓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轻笑,似讥

讽又似自嘲,手一扬,染着血的断剑随着飘扬的红袖离开手心,被抛得老远。

云晋言双眼微微睁着,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着黎子何的回答,只见她神色莫名的轻笑中,双唇微微颤动,清冷的声音,“季黎的一生,真是个笑话!”说话间人已转身。一抹艳红,蹒姗着远去。云晋言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随着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牵扯,深吸一口气,运气最后一丝内力,爬起来跟上,身后一滴一滴的血,染红宫道。

凤冠已备好,太子诏书亦已写好,他们说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从西南回来之后,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会让黎儿走,即便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

旭日已经露出整张笑脸,红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红的云彩。

黎子何手持凤印,红衣染满血渍,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污渍。再见凤印,宫中竟是无人敢拦,所见之人无不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后的人,脸色大变,慌忙跪下。

黎子何浑身的力气早已被抽尽,眼前清晨醒目的阳光渐渐暗淡,最后的意念支撑着双腿不断前行,直琼门,北宣门,她要出宫。

她耳边嗡鸣眼前发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着北宣门就在眼前,耳边突然响起轻唤,虚弱无力,却执著执拗,一声声跟在身后,“黎儿……黎儿……黎儿……”

黎子何回头,眯了眯眼,不远处,血色的影子一点点走近,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身边之人欲扶,不知他何处来的力气,推开继续向前。

黎子何站住,静静地看着他拖着步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脸上的血已经凝固,艰涩地扯出一个笑容,微哑的声音轻轻道:“黎儿,天···,一亮了……你说,你说我们一起去接一一的……”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黎儿,我说过……要走,不可能。”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凤印被举在颈间,振翅高飞状的翅膀对着颈间大脉,眼里一片平静。

“黎儿……”

“我不是你的黎儿!”黎子何睁大了眼,声调狠绝,手里的凤印已经割破颈脖,血顺着凤凰的翅膀缓缓流下。

云晋言脚步蓦地停住,急道:“黎……黎儿……你莫要,莫要伤了自己……”

“放我走!”

“黎儿……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云晋言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身上的血缓缓滴下,头发沾着血丝贴在脸上,眼里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他说着无助地看了看四周,一个侧身,抽出身边御林军随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