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障刀笔直辟开一条大道,劈碎十丈以内、大道两侧所有物事,漫天的泥土碎成飞灰,漫天的稻草碎成草灰,漫天的铁器与木器碎成屑。

十丈之内,再无障碍。

任你机关如何精巧,暗器如何毒辣,他只凭一刀碎之。

他想飞过就飞过,他说踏平就踏平。

卫飞卿又看得呆了。

从自然法则中悟出的断水刀竟也有此等霸道的招式。而这份磅礴又直接的霸道,一时令他心驰神往。

梅莱禾望着段须眉的神情却更为复杂,似欣慰又似忧虑,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想道,那两个人的儿子,在这天下间果然便是独一无二。

机关既毁,三人再无顾虑,直直朝山庄大门行过去,卫飞卿边走边叹道:“所谓高手,大抵就是这等视实力以外一切布防如无物的气势,徐家溺于机栝,轻看了武学之真谛啊。”是以三年前徐离才会那般轻易死在段须眉手中。

他这话亦是真心实意称赞段须眉武学造诣。

他一直以为,他见过的高手即便不是武林的全部,至少也占武林的一半。

可他见到段须眉的刀后才发现,除了他从未见过动用武学的贺春秋,清心小筑中大概只有梅莱禾与另一个唠叨的老头子能在段须眉刀下走出来。

江湖奇人无数,各人各有绝学。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便只剩碾压二字。

三人在这碾压中行到山庄门口,卫飞卿礼貌叩了叩门环,无人应门,门却自动打开了。

印入三人眼帘的是一座精致的庭院,亭台,长廊,假山,荷塘,塘中尚有几株青莲,映着廊中灯笼,十分昏暗,却也愈发幽静美丽。

还是无人。

三人在外闹了个天翻地覆,此间中人倒像既没长眼睛,也没生耳朵,全无问津。

这时分倒似所有人都已睡死了。

但三人当然知道,今夜绝无一人得以安枕。

“你预备如何做?”卫飞卿向段须眉笑道,“再来一刀劈开这山庄?将所有人都唤醒?”

你永远无法用温柔的言语去唤醒装睡之人,那就只好用刀,用剑,用暴力。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我预备一刀一刀将这山庄中的所有都捣个稀巴烂,让徐家的机关术从此绝迹。”

卫飞卿诧异挑眉:“何至如此?”

段须眉忽然笑了笑:“我生平最恨之事,就是遭人胁迫。”

他笑起来的模样总是令人眼前一亮,也因此那笑意之中的不耐与凶戾更加无处遁形。

卫飞卿正有些无可奈何,梅莱禾却道:“等一等。”话声中他上前两步,深吸一气朗声道,“清心小筑梅莱禾受登楼谢郁谢堂主所托,押解关雎之人回登楼,还请徐庄主行个方便。”

他在段须眉拔刀之前,先行选用了最稳妥也可能最不伤人的法子。

他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偌大山庄的每一处。

梅莱禾这名字虽无甚人知晓,清心小筑姓梅的护院却名满天下,他统领一干高手护卫了贺春秋二十年身家性命,天下无人敢冒充,也无人敢不将他当回事。

但卫飞卿却暗暗叹了口气,他没想到梅莱禾会这样做。适才他说那番话,不过是宽梅莱禾的心而已。毕竟以谢郁为人中正,下山之后伤势再重恐怕也第一时间来到此地寻人,徐攸人既未将人交出来,此时几人再说替谢郁来拿人,恐怕半分不得徐攸人信任了。

果然等了半晌也无人应声。

段须眉愈发不耐,正要往前走,忽觉亮光乍现。

三人齐齐抬头,却见适才还黑暗的地方转眼之间亮光大作,竟将那处一切都看得清楚。那却是山庄之中最高的一座楼,此时小楼门窗大开,里间样貌清晰印在几人眼前:最高层的横梁之中搭了一根绳索,绳索上缚着一个姑娘,脸色灰白,却不掩花容月貌。再看得仔细一些,却瞧见姑娘双眼紧闭,浑身僵硬,显是被制住了浑身穴道,而她原本纤细的腰身上另绑了一圈物事,想是火药无疑。

卫飞卿不由苦笑,全没料到几日前自己才堪堪经历一次的惨状今日又在一个貌美的姑娘身上重现。当日自己最终逃过一劫,却不知今日这姑娘还有没有这等好运了。

梅莱禾却见到那姑娘脸孔时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她此时处境,已是浑身颤抖,目中杀意乍现。

这姑娘自然就是梅一诺。

小楼灯光亮起之时,一道声音阴测测传入三人耳中:“这女子身上火药该如何点燃?关山月,你大可仗着本领高强将这一座庭院夷为平地,试试能不能救她性命。又或者你想要她活命,现在就在自己身上捅两个窟窿。”

握住段须眉握着刀柄的手,卫飞卿朗声道:“在下只当徐庄主欲以机关之术再与关山月拼个高低,却原来徐离山庄丢了名声不算,竟也丢掉了气节么?庄主这是要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性命胁迫关山月么?”

那声音怒道:“你懂什么!只要关山月一死,我父亲大仇自然得报,我徐家声望自然无人再敢说三道四!至于无辜?关雎之人杀人无数,他们即便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

声音的主人果然就是徐攸人。

被卫飞卿握着的段须眉的那只手忽然松开,破障刀掉落,又被他反手操起,凌空劈出一刀。

刀意没有波及庭院中的任意物事,哪怕连一片落叶也未曾扫到,只是斩向东南方不知名之处,下刻便听得一阵彷如房屋垮塌之声。

东南方,正是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于是那声音便也随即消失了。

挣开被卫飞卿握住的右手,段须眉淡淡道:“吵死了。”

…真是艺高人任性啊。卫飞卿叹道:“你那将山庄捣个稀巴烂的法子怕是不能用了。我没料错的话,院中某处能够发射火箭的机关应是正对着梅姑娘,若叫咱们擅自触动,恐怕顷刻就要发动引燃梅姑娘身上火药。”

“可以用。”沉默片刻,段须眉道,“我毁了此处,火箭发射的瞬间你用暗器将其销毁,再去救小梅下来。”

“不行!”梅莱禾截口道,“这太过冒险!梅…她身上布满了火药,但凡触到火星,必然再救不及!”

段须眉冷冷看他:“你有更好的办法?”

梅莱禾咬了咬牙,下刻身影忽的便从两人身边消失了。

通往后院唯一通道便是庭院荷塘之上的回廊。以梅莱禾轻功,他自也能借力凌空越过去,只是…

卫飞卿急急叫道:“师父不可!”

庭院上方蓦地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撕拉之声。于此同时卫飞卿点燃一个火折子扔向半空,一瞬间亮光使段卫二人看得清楚,空中竟牵了不少暗色丝线,并不密集,却也绝不会任由一个大活人就此通过!

卫飞卿心下大悔,那徐攸人费尽心机引段须眉前来,又怎会轻易发声暴露自己行迹?恐怕适才那毫无阻碍的一刀亦不过是他设计要使得几人放松警惕,情急下直直前去擒拿他。

三年前段须眉那一出凌空飞过,只怕令徐攸人恨得寝不安枕!

撕拉声过后,二人蓦地发现他们原是入了一张网。

入网口自是大门。

此时梅莱禾那一跃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张网一瞬间便展露出狰狞的全貌——

塘中青莲齐齐从水中跃出,牵连出万千藕丝,不——钢丝!

回廊与亭台中灯笼轻轻抖动后齐齐炸开,炸得半空之中万千钢丝泛起雪厉凶光,炸得网中三人避无可避。

假山上石块脱落,脱落后露出黑黝黝的一堆炮口,炮口燃起即将发射的青烟。

回廊之上万箭齐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那个瞬间梅莱禾猝不及防下浑身衣衫被钢丝割裂,下落中抽出梅园小剑舞得密不透风,打断回廊发出的暗箭,却即将避不开脚下爆炸的一盏灯笼。

爆炸之时梅莱禾剑尖一点猛然再往上冲去。梅园小剑割得断乱箭,却未能割断无处不在的钢丝,上冲过程中梅莱禾眼见就要与万千钢丝擦肩、擦身、擦过浑身每一处血肉。却听他厉啸一声,整个人忽然充满了一种强大至极的气,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无比坚硬,就那样以血肉之躯硬生生与四面八方钢丝碰面。

那个瞬间段须眉持刀冲上了回廊。

他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他在一瞬间将尚未爆炸开来的灯笼十之八九送上了回廊,下刻巨大的爆破与乱箭发射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冲向上空。

他也在那一瞬付出浑身血肉被钢丝绞得生生露出白骨的代价。

那个瞬间卫飞卿拔刀冲向了假山。

他的其义自见在这一刻展示了何谓妙至巅毫。

他身体像一条游鱼一样软,一样滑,轻灵得不可思议。

他避开了大把钢丝的绞杀,用身体勒着少数几根钢丝硬闯到了假山之前,这事他先前堪堪做过一次,他再次举起了刀。

他眼前浮现段须眉适才那一记直刀。

霸道的,磅礴的,笔直的,一刀。

卫飞卿横刀,挥刀。

一刀斩断了一座山。

一刀粉碎了数十钢炮。

第24章 大好头颅,一刀斩之(下)

然后他听见了空气中某种机栝的响声。

卫飞卿将几枚铜钱抛向空中,适才被段须眉以灯笼混着乱箭强行炸开钢丝、炸出通道的空中。

卫飞卿踏钱而上。

手中刀追上朝着小楼厉啸而去的火箭,一刀斩之。踏上小楼,朝着梅一诺腰间火药,一刀碎之。再斩断横梁绳索,抱着梅一诺踉跄落地,再无法站立。

他牵丝而来,一只脚几乎被钢丝割入了骨头缝里。

徐攸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小楼。

卫飞卿没见过徐攸人,但他一眼认出他。

徐攸人年纪不大,双眼中却闪着又是兴奋又是狠戾的光。

这人却一眼也不曾看向他与梅一诺。

他目光眨也不眨盯着窗外。

卫飞卿知道,段须眉正从那处而来。

徐攸人面上忽然露出笑容,他伸手拉动了窗边一根细绳。

他站立的地方忽然落空,他整个人笔直朝下坠去。

卫飞卿咒骂一声,再次抛出了铜钱,抱着梅一诺破房而出,口中喝道:“段兄停步!”

但他的声音哪里快得过段须眉的脚步?

段须眉堪堪一脚踏入窗户,整座小楼便陡然炸开了!

卫飞卿被余力波及,抱着梅一诺自半空坠落,被堪堪赶来的梅莱禾一把抓住。

此时炸开的一整座小楼都朝着无地可着的段须眉涌去,那其中究竟炸出了多少机关暗器,真是数也数不尽。

他这又要如何躲?

他没有躲。

梅莱禾与卫飞卿清楚看见,爆破与尘埃中段须眉不停往下落的身体在一瞬间泛起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将他全身包裹,似将他裹成一个刚硬无比的大铁球,竟抵御了一瞬间所有落在他身上之物。刀刺不穿,针刺不入,箭戳不穿,就连火药也失去了原本的威力。那团黑气只出现片刻便消失了,却已经足够了。

恢复原身的段须眉落地,从下往上挥刀。

一刀挥开砸向他身上的万千杂物,杂物里的万千凶器。

一刀掀开一座楼。

楼下的徐攸人呆呆看着。

段须眉浑身是血,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仿若修罗厉鬼。但他却不是鬼,他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活得一身气势正盛,盛得仿佛今晚不杀尽他徐离山庄所有人便不肯罢休。

但徐攸人这时却想不到这些。

他只想到他又败了。

三年前那晚在他在书房之中向父亲请教机关之术,眼睁睁看着这杀星破门而入,轻轻松松摘掉父亲的头颅,从头到尾连眼神也未赏他一个。

他试图救父亲,力量却如蜉蝣撼树。他试图以家中机关之术阻他一阻,却未能让他脚步多停留一时片刻。

那个夜晚从此成为他无时不刻的噩梦,每每叫他恨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但他未曾细究过,令他愤恨难当的究竟是他取了父亲性命,又或者他令亲眼见到他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机关之术跌入泥泞,在强大武力面前竟毫无用武之地。

他从不在意武技,却被当年那夜色中轻飘飘飞进来的一刀吓破了神魂,愈是害怕,愈是羞耻,愈是羞耻,愈是憎恨。

徐离去世,他机关之术尚未大成,徐离山庄名声一落千丈。然而他不在乎,一心只投入到“用机关杀死关山月”这一件事中。他深信只要杀死那个带给他无尽噩梦的人,他自能为徐离山庄正名。

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自信这庄中一切即便鬼神来此也要遭困死。在这个时候,恰逢谢郁登门为他送上一份大礼。

这很好,好得很。

他甚至不无恶意想道,那个让谢郁头疼无比四处奔波之人稍后就要死在自家机关之下了,不知眼前这天之骄子届时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手书八字,请君入瓮。

他信心十足。

然而呢?

然而他的大仇人此时却依然好好活着,依然只用了一刀便斩断他的所有希望,只要他想,也可如当年斩杀他父亲那般只用一刀便斩下他的头颅。

刀!那该死的刀!

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他血债血偿!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他尝到被万千机关暗器穿身而过的滋味!

但他不但没能为父亲报仇,甚至父亲与自己自信的一切再次被他毫不在意踩烂在脚下。

徐攸人放声大哭。

哭得肝肠似乎都要寸寸断裂。

卫飞卿目光却只紧紧盯着杀意正盛的段须眉。

他这个样子,他真怕他下一刻就要血洗全庄。

他这个样子,只怕梅莱禾与他师徒联手也拦不住。

虽说徐攸人一番处心积虑害得他三人重伤,然而究其因果,卫飞卿认为段须眉即便要杀死徐攸人,在他动手之前也该给徐攸人一个说法。

出乎他意料的,段须眉竟收敛了一身气势。

更出乎他意料的,段须眉竟开了口。

“徐离昔年对玉溪门掌门严舒始乱终弃,三年前严舒找上我,要我将徐离人头摘给她。酬劳不错,再加上我一向憎恶道貌岸然的小人,便来给她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