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攸人猛然抬起涕泪纵横的脸,目中恨得几要滴出血:“你这卑鄙小人!你已杀了我父亲,还要在他死后污他名节!”

“我是卑鄙小人?”段须眉玩味笑一笑,目中全是讥讽,“你徐家人素来对武学兴致平平,却醉心机关暗器,可惜既无天赋,亦无建树。到徐离以前,此处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子,甚还没有徐离山庄这名头。玉溪门行事效仿昔年长生殿,名声不好,人称魔门,在机关一道上倒真有几分深究与独到之处。昔年你父亲徐离想方设法勾引了严舒,不但习得玉溪门中机关术,盗走诸多机关图谱与火器暗器,事后更与严舒翻脸无情,一把火烧掉玉溪门剩余留存,更将玉溪门址告知登楼,借登楼之手理直气壮灭了‘多行不义’‘泯灭人性’的玉溪门满门。只可惜他算盘打得好,严舒却逃过一劫。徐离好大一张脸,将玉溪门几乎整个身家搬进了徐家,还以自己名字为山庄命名,进而驰名江湖,比之咱们这些邪魔外道,可当真别有一番恬不知耻,令人拍案叫绝。严舒想是看得要作呕了,这才忍不住要取了徐离的人头去祭奠玉溪门满门,只不过她对着徐离此人连亲自落手都提不起劲,这才找上了我。她当日只要徐离,而未开口要你全庄人性命,实则你该感激他。”

卫飞卿心情实有些微妙。

玉溪门灭门这一桩虽比不得关雎,放在当年却也算一桩大案,他自然听说过。实则登楼倒并非自大到动辄就要灭人满门,实是玉溪门当年几乎犯了整个江湖的忌讳。多年以前长生殿行事不羁,不知曾以杀伤力惊人的毒药、火药这几样取过多少人性命,灭过多少人的满门,当年在九重天宫重压之下亦能成为整个江湖的煞星,令人闻风丧胆,即便消失多年那恶名每每却还叫人咬牙切齿,其高明与恶果可见一斑。玉溪门中人出入江湖以来,处处模仿昔年长生殿行事,毒辣之处倒还另说,只是“长生殿”三字委实触怒了一众江湖门派。后来登楼寻到玉溪门总坛,这才在众门派难得一致的强硬要求下剿灭整个玉溪门。

后来徐离也确是因为在此事中占了头功这才扬名江湖,进而江湖中人才知有一个徐离山庄。

只是细想一想,玉溪门与后来关雎二者灭门之案委实有些异曲同工。二者都曾引起武林公愤,灭门之祸,亦都是引得江湖各大门派群起而攻之。

只是登楼看似毫无差错的行事与立场,这时听在他耳里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意味。

关雎灭门之时登楼宣称其已无漏网之鱼,玉溪门当年灭门登楼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关雎跑脱的是在当时很可能无甚威慑力的段须眉,而依照段须眉所言,玉溪门当年跑脱的却是堂堂的掌门人。

即便段须眉当初当真是条“漏网之鱼”,那严舒堂堂掌门,总无可能叫谢殷等人毫无知觉吧?

这漂亮话啊…说的时候轻易,却每每在不经意之时就要跳出来打脸了。

卫飞卿无声叹息。只是他虽分神想到此事,大部分精力却仍还放在段须眉身上。

段须眉少有这般话多的时候。

卫飞卿看着他,想到他上次口若悬河之时,乃是说到东方玉与其私生子之事。也不知他三年前见到与他同属“漏网之鱼”却同样被登楼一句话抹杀存在的严舒之时,心情又该何等复杂。他当年应承替严舒杀人,当真是严舒开出的条件动人?又或者只是物伤其类?

想着不由摇了摇头,暗想这人这心性,好的他不喜欢,坏的他也讨厌,然则他到底喜欢什么?

段须眉的话竟还未说完,他用明显十分恶意的语声说道:“你当真半分也没察觉那些所谓的机关之术不是你家的?你这三年想必恨不能悬梁刺股,日日夜夜扑在那上面罢?你就没发现那些笔迹、那些图纸根本不是出自你父亲的手笔?你就没怀疑过今日用来对付我这些乱七八糟之物何以会成堆出现在你家里?这般比较起来,你甚还比不上你父亲。徐离想要什么,不惜出卖色相至少知道自己去取。你却一味自欺欺人,胆小如鼠。只可惜你父亲那番作为,也可惜了你这番布置,再将这些偷盗之物当成自己的陶醉其中又如何呢?”他凑到徐攸人耳边,一字字轻声道,“我想取徐离的人头,便取他人头。我想要你的命,也立时能要了你的命。”

他每说一句话,徐攸人面上神色便愈惨淡一分。待到段须眉一段话说完,他已是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徐攸人整个人朝着段须眉扑过去。

段须眉手指微动,却被卫飞卿一把按住。

抬手当下徐攸人一击,卫飞卿道:“徐庄主,我有一处疑问,望你解答。适才我这梅师傅甫入山庄便自报家门,你应知我二人与段须眉并非同道,为何还起意要将我三人一起灭口?”并非一网打尽,而是实实在在的灭口。徐攸人必然知道他那庭院与小楼之中的种种杀机,但他非但没有半分提点与犹豫,甚激得梅莱禾第一个动上了手。

“并非同道?”徐攸人惨白着一张脸冷笑道,“一天之前谢郁堪堪从此处离开,已答允那邪派女人任由我处置。你二人满口谎话,我倒也想问问,正道魁首清心小筑何时与关雎勾结在一起了?自甘堕落,当然该杀!”

微叹一口气,卫飞卿退后两步去。这问题他问之前已料得答案了,只是还想亲自确认这人确是对梅莱禾与他起了杀心。万般理由,说到底不过是被扭曲的嫉恨之心已无他念。

段须眉抬手。

刀光一闪。

徐攸人肢首分离。

梅莱禾眉头紧蹙,将憔悴昏迷的梅一诺放在怀中,按压她穴位,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在段须眉动手之时竟也未阻拦。

四周有挥之不去的粗重的、恐惧的呼吸之声。

也不知有多少人正看着这一幕。

或许是全庄之人吧。

卫飞卿又叹了口气。这已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叹气。

他不认为徐离与徐攸人父子值得同情。

当然他也并不认为段须眉有问罪这对父子的权利。

好在段须眉也没有这想法,只是伸手拂去刀上血,口中轻声道:“人在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有着这两样觉悟就好。”

玉溪门作恶,最终遇到徐离那小人。徐离机关算尽,最终遇到段须眉那把直刀。徐攸人挖空心思要杀死他们,自该有被杀的准备。

但段须眉到底没有真的将一整个山庄捣成稀巴烂。

徐家所谓机关之术,在这对父子以后,想必也不会再兴起了。

梅莱禾抱着梅一诺,几人一瘸一拐大摇大摆行出庄去。

第25章 日落千山暮(上)

冯城并非繁华之地,但与东门那等小村镇相比,到底不可同日而语。贺家商行遍布天下,在这冯城中自也有开设商铺,巧的是望岳楼也在此地开设了一间酒楼。按理双方系出同源,但所谓生意场上无父子,贺家商铺与卫飞卿名下的酒楼倒也互不干涉,各赚各的钱。

梅一诺身上穴道被制太久,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三人不敢带她赶路,便连夜来到冯城安置。但不约而同的,梅莱禾与卫飞卿都选择了酒楼落脚。只因梅莱禾深心里目前并不愿让任何人察觉梅一诺存在,而卫飞卿这些天纵然少与外界联络,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段须眉这名字必然已飘荡在武林角角落落了。

关键时刻,低调行事。

不止梅一诺解穴麻烦,须得梅莱禾这等内力深厚的高手每日运功替她舒缓经脉,又不敢用力过猛,唯恐令她伤上加伤。他们三人这次都伤得不轻,若不好生调理,同样是个麻烦。

卫飞卿见梅莱禾没日没夜守在梅一诺床前,直是个梅一诺若不醒来他就不吃不睡的架势,加之浑身是伤,又一再损耗内力,数日间仿佛老过去十岁,与过去整日里与他嘻嘻哈哈的哪还能看出是同一人?心下不由十分不忍,便请段须眉与他分担着为梅一诺调理经脉。他倒是想自个儿上,但心知自己内力比之这两人委实有些不够看。

不想段须眉竟一口回绝。

明明他对梅一诺的担心,半点不亚于梅莱禾。

卫飞卿不知怎的,便想到他当日在徐家那诡异的身现黑光,想来正与他所习内力有关。若说他不想救梅一诺自是无稽,但若是他不能…

明显梅莱禾与他想到一处去,目光好容易从梅一诺身上移开,颇有深意看段须眉一眼,其中隐含忧虑。

这一呆,便是三日。

期间卫飞卿除了养伤,便是阅览八方传书,倒也看出些门道来。

其一是关山月段须眉囚杀东方世家上百武林高手一案震惊整个武林,如今已登上登楼七杀榜榜首之位。这“榜首”二则听似风光,实则蕴含了无尽凶险。

要知登楼人力再是壮大,终究并非无穷,又如何当真管得来整个江湖甚还有朝廷之事?谢殷鉴于此,便在十年前发布了三大榜单,分别为惩凶榜、除恶榜、七杀榜。听名头可知,名字能进入这三大榜单的,无不是武林中穷凶极恶、人人得而诛之之徒,各人所行恶事由登楼一条条公布出来,确认罪无可恕。三大榜单之中,惩凶榜上榜共计二十人,除恶榜计十五人,七杀榜却只有七人。但这七杀榜上榜之人却非简单的杀人作恶,往往都是为恶一方、害人无数的大魔头。

三大榜单面对整个武林,无论是谁擒获榜上之人,皆可至登楼领取奖赏。

当然这其中最诱人的并非奖赏,而是名誉。连登楼都无能为力须得武林同道襄助之事,若得解决,往往意味着一战成名,更能得到天下第一楼的礼遇与友谊。

自然这份荣誉,并不是那么轻易能得到。

当年关雎未曾陨落之前,十二生肖皆是惩凶与除恶榜上常客,杀圣池冥更高居七杀榜榜首,然而他们在那榜上呆了三年五载,却依然各自活得风生水起,再时不时杀个把人证明一下自己尚在人间,可叫江湖一干高手恨得牙痒痒,后来亦是由登楼一举铲除。

而近几年被传为天下第一的杀手关山月,他杀的人至少曝于人前的倒算不得多,主要还是被杀者的身份各个耸人听闻。关山月昔年常居除恶榜榜首之位,自打东方家事出,便一跃而成为七杀榜榜首,这蹿升速度可称神速,然而对比他犯下的事——

“毒害众人…老弱妇孺,无一放过…杀人不眨眼…唔,杀人不眨眼这条倒做得数。”卫飞卿浑身裹得像个粽子,拿着通缉榜单将上面的内容饶有兴味一字字念给坐在另一端的段须眉听,末了笑道,“怎的这发榜之人倒比我这当事之人知晓得还要多,我怎不记得当日宴客厅中有何老弱妇孺?”

段须眉淡淡道:“世事便是如此。”

你若只做了一件好事,即便一百个人口口相传,也绝不会将其传为两件好事。但你若杀了一个人,传到第十人口中,想必已成为杀人如麻的魔头了。

他这名副其实的“魔头”,自然比旁的人更懂这道理。

卫飞卿笑睨他一眼。

其二则是昔年魔门大宗长生殿复出武林这消息业已传遍整个江湖,其为杀手关山月制造东方世家惨案幕后主使,目的明面乃是夺得昔年奇侠贺兰春留下的宝藏,实则为布局杀害登楼与清心小筑大批高手,削弱双方力量,可见其野心昭昭,幸此事目前已为登楼与清心小筑联手阻止。

这件事信息量就有点大了。

卫飞卿沉吟片刻道:“登楼果然将关雎从这件事里完全摘除了,只是当日东方家上百人耳闻此事,要堵住他们的嘴想必并不容易,只不知权圣许诺了众人些甚。”

“承认关雎,便是将登楼与谢殷的颜面扔在地上交给人踩,谢殷又怎受得了这个?”段须眉讽道,“想必他许诺的,也不过是在最短时间内让关雎再一次绝迹这等言语罢了。”

这倒真有可能。卫飞卿看他道:“你不担心?”

段须眉牵了牵嘴角:“关雎总坛,又岂是那般好找?”

他既不担心,卫飞卿自没必要替他操这空心,续道:“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将长生殿之事传出来,但细想一番倒也有些道理。毕竟长生殿昔年名气虽大,到底时隔太久,与前几年还在四处作恶的关雎相比,自是后者更引人恐慌,长生殿恐怕更多要引起江湖一些成名已久的大门派震怒了。再者昔年长生殿兴衰与如今的登楼清心小筑毫无干系,他们乐得将此事捅出来,长生殿若作恶,再叠加往年那名头,一跃必成为武林公敌,届时便不由哪一家独自担责了。还有一点…”沉吟片刻,他道,“长生殿二十年前在江湖中昙花一现,当时并未引起太多波澜,而卫尽倾那个人,许多武林中人至今视其为翩翩佳公子,仰慕居多,少有人知他是长生殿之主。按理以其行事与身份,即便身死,难道我爹爹、谢殷等人还会起意为他保守秘密,守住名声?”

段须眉皱眉。

卫飞卿又道:“再者说,卫尽倾未死的消息只怕我爹爹与谢殷业已知晓了。登楼与清心小筑势大,还能大得过全天下?卫尽倾若登上七杀榜,那榜首想也没你什么事了。届时有天下高手当眼线,他们又何愁找不到卫尽倾?除非…”他一字字道,“除非无论二十年前又或者现在,他们未将卫尽倾的身世与作为公之于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许其中牵扯到更大的绝不能曝于人前的秘密,令他们只能暗中解决、过后又掩埋此事。你说,这会是什么样的秘密?”

段须眉看着卫飞卿。

他微微蹙眉沉思的模样很有几分端庄秀丽,其沉郁姿态,难怪扮作女子亦能天衣无缝。

或是受他那份淡然影响,他说的话即便还没有任何证据,段须眉也不知不觉就要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但眼下,他却更在意另一件事:“你说起清心小筑倒与登楼并无二致,难道你就当真分得清?”

卫飞卿笑了笑:“自与舍妹创立望岳楼,我早已习惯将清心小筑当做对家以及须得超越的目标看待。至于我所言所行…”他忽而狡黠笑道,“若当真能令爹爹另眼相待,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无论卫尽倾事件中掩盖着怎样的秘密,至少凭如今的他们还推测不出来。

第三件事,便是三人在徐离山庄所为之事,竟也已传了出来。

只是这传言,卫飞卿再一次怀疑自己当真亲历此事?

甚关山月三年前残忍杀害徐离山庄庄主,三年后又至弑其独子,捣毁全庄,血流成河。

甚关山月此行尚有两名帮手,乃是清心小筑护院梅莱禾及其徒,清心小筑高手竟与关山月勾结,还望贺庄主明察此事,再交出这两名叛徒,莫令正道魁首因此蒙羞。

都是什么鬼!

卫飞卿呆滞半晌,闷头苦笑道:“当日除徐攸人之外未伤徐家任意无干之人,不想他们这回报来的如此之快。”

段须眉淡淡道:“这下贺春秋对你‘另眼相待’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卫飞卿滞了滞,不甘示弱道:“此事一出,恐怕七杀榜榜首都留不住你,少不得登楼要为你独创一张全新的榜单了。”

段须眉冷笑不语。

“我此番劳身又劳心,末了还要无端遭此诟病…”卫飞卿喃喃半晌,忽地抬头朝段须眉灿灿一笑,“段兄,你我既有生死之交,更有知己之谊,不若我免费送你一个天大的好处如何?”

好端端又被“至交”和“知己”的段须眉只嘲讽牵了牵嘴角。

卫飞卿恨恨笑道:“我写个话本儿好了,名字就叫《覆巢之下,尚有完卵》。内容么,可以写写昔年徐离与玉溪门主是如何倾心相恋,后来又如何骗财骗色,严门主又如何找到杀手关山月,请其替天行道。还可以写个本子名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劝诫世人做事须得斩草除根,空掩颜面,终要落得后患无穷…再由我望岳楼的万先生好生说几场,保准不日便名扬四海。段兄你看如何?”

段须眉呵呵冷笑数声,笑完神色一敛:“你若真想送我好处,也不是不能。”

卫飞卿闻言一呆。这这这,这太阳可打西边儿出来了!

段须眉盯着他一字字道:“或许你可告诉我,梅莱禾究竟是什么人?武林前后数十年,可从未出现他这样一个名字。”

但他内功与剑法分明已臻化境,若曾在武林之中行走,又怎会不留一丝痕迹?

他更不会忘记当日在徐家那人知晓他身份之后那番极致的失态,以及他对着梅一诺这瞎子也能看出来的关切爱护。

卫飞卿摇头苦笑:“段兄你要的好处若是这个,我就当真给不了你了。非是不想,而是我记事以来,梅师傅便是贺家护院,我少时哪知江湖事?关于他所有的了解,也都仅限于‘清心小筑梅莱禾’几字罢了。”见段须眉紧蹙眉头的模样,不由劝道,“江湖之大,藏龙卧虎,众多叫得出名号的高手以外,必定还有更多名号不为人知的。段兄你如当真想知晓梅师傅与你还有梅姑娘之间渊源,稍后等梅姑娘醒来,你三人面对面说清楚也就是了。”

他说的后一句话,段须眉倒当真听入心里,便也不再追问。

但梅一诺尚未醒转,对卫飞卿“另眼相待”的贺春秋讯息却已由隔壁当铺掌柜亲自奉上来了。

第26章 日落千山暮(中)

既是贺春秋传讯,梅莱禾少不得也要出来“迎接圣旨”。

贺春秋信上只有寥寥数句,命他二人即刻放下手中所有事赶回清心小筑,好生给这件事收个尾。

只是贺春秋既遣了隔壁掌柜来传信,那便是确认他二人正在冯城了,只怕对他们一行有几个人、又经历了何事也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贺春秋言行一向温和,此信之中言辞难得强硬,说是要他二人回去为徐家之事收尾,恐怕真心想要示意的乃是令他二人即时离开段须眉二人。

饶是一贯自有主张如卫飞卿,在清心小筑中地位仅次于贺家夫妇的梅莱禾,看完信后难得也有些犹豫起来。贺春秋多年积威如春风化雨,卫梅二人既看透他真意,便无法再假作不知。

但他们也并没有犹豫太久,只因梅一诺在这时终于醒转过来。

这已是他们待在冯城的第三日日暮时分。

梅莱禾立时将其他一切都抛到一边。

梅一诺甫睁开眼,无论身心皆是虚弱无比,神情恍惚,料想不知今夕何夕。目光从满面惊喜急切的梅莱禾、淡淡关怀含笑的卫飞卿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目中亦难能有几分关切之情的段须眉面上,终于神情一震,立刻就要一跃起身,但她此时又哪有这份力气?急得梅莱禾连连道:“你好生躺着,你身体尚还虚弱得很,莫要妄动!”

梅一诺面色苍白憔悴,愈发衬得一双眼睛极大,对梅莱禾说话恍如不闻,只一眨不眨盯着段须眉,神色半是不安半是隐隐的委屈:“属下办事不利,请令主责罚。”

她声音犹如蚊呐,在场三人却都听得清楚。段须眉摇头道:“谢郁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斗他不过,非你之错。”

不安的情绪被稍微安抚,委屈的神情便又透露出多两分,梅一诺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属下被谢郁带到徐离山庄,那徐攸人的诡计亦曾亲口告知属下,令主为了救属下…”

段须眉浑身是伤,明眼人皆看得清楚。

段须眉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将梅卫二人让到前方:“徐离山庄一行,他二人伤得更重。”

梅一诺何曾见过段须眉如此替两个外人讲话?当下收起原本将另两人视作空气的神态,略带两分慎重道:“多谢二位搭救,敢问高姓大名,日后必报答此番救命之恩。”虽不知段须眉何以反常,但他既对这两人表现出几分客气,她自当跟从。

卫飞卿微微一笑:“恩情之说,实不敢当。在下卫飞卿,久仰梅姑娘大名。”

梅一诺常年跟随段须眉,便也养成直来直去的性子,闻言心下立时便有几分不喜,只觉这卫飞卿风度虽好,言行却未免有些浮夸。二人初次见面,这“久仰”二字从何说起?

却不知卫飞卿这“久仰”二字并无虚假,只是他久仰的并非她的名,而是她的号。

梅莱禾在旁深呼吸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往前一步,紧紧盯着梅一诺眼睛道:“我名字叫…我叫…梅莱禾。”他说到“梅莱禾”三字,到底因心虚而岔了一口气,那声音不由自主便低下去。

然而那样低得仿佛顷刻就要散在风里的三个字,落在梅一诺耳中却不啻惊雷,惊得浑身分明没有半分力气的她陡然坐了起身,一张脸苍白如死,目中却透射出惊骇又凌厉的光,一字字道:“你叫什么?你再说一次!”每说一个字眼睛便睁得愈大一分,直是目眦欲裂。

见她这番应对,梅莱禾却知他已不必再说了。甚至他想要确认的事,在徐离山庄第一眼见到尚还昏迷的梅一诺时,深心里实则已经确认了。

而现在呢?他默默想着,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名字,也知我是她的…

眼泪不知何时又已流下来,无声痛哭半晌,他这才抹了把眼睛低声道:“我知你心里必定恨我至极,只是你娘亲…阿若,她这些年还好吗?”

梅一诺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愣住。

她从小到大甚少听到这个名字,仅有的几次,这名字的主人在她娘口中也只是个薄情之人,不值得记恨,也不值得记挂。

但又如何才能够不记恨、不记挂呢?

她想过不知几千几万次,有朝一日若与此人相遇该是何等情形。

想象中这人应当意气风发,妻妾成群,又或者困窘落魄,愧悔交加。但那几千几万种的设想中,没有一种是他见面就问她的娘亲过得好不好。

一时之间,满腔恨意之中竟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难堪的窃喜,他还…记得自己的娘吗?

一想到此,适才还凄厉决绝面上一瞬间就沾满眼泪。

赶忙闭上眼睛,梅一诺实不愿被被眼前之人看到自己这番狼狈失态。半晌才勉力作镇定道:“你走吧,以后都别出现在我眼前,我…我只当你从未出现过。”

梅莱禾听她这两句话只觉心痛如绞,又怎会听从?

见他不言不动,梅一诺适才被那一丝窃喜稍微压制的恨意立时又涌上来,咬牙道:“你不走,那就立时自裁在我面前!”

见梅莱禾闻言目中各种情绪争相闪过,梅一诺明明自觉并未抱过任何期待的心,此刻却又空前觉得失望与羞耻起来,正要开口,却听梅莱禾柔声道:“依我本心,原本在你和你娘亲面前死一万次那也不算什么,可我过了二十年才见到你,我委实舍不得…我也还想见你娘亲一面,将昔年因果种种说与她知。若届时她要我的命,我必双手奉上。”声音虽柔,最后几字却掷地有声。

如梅莱禾这等境界的高手,他如此慎重起誓一般说出口的话,自有一股叫人不由自主想要去信服的力量。

梅一诺自也挣不脱这力量,但她最终也只咬紧了牙关颤声道:“花言巧语!”

看到此处,卫飞卿与段须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二人的关系正如他二人心中所料,乃是一对至亲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