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飞卿正要开口,却听段须眉忽然在旁说道:“他要说,你便听。”

卫飞卿十分讶异转过头,却见段须眉已侧向另外一边,并不能看见他表情。

但卫飞卿一转念间却突然了悟他话中之意。

这件事除了关雎之人,想必此刻只有卫雪卿与他心腹手下寥寥数人知晓。但段须眉早已被卫雪卿惹出了真火,既是他的秘密,他自然不愿见卫雪卿一人成竹在胸了然一切的模样,竟宁愿宣扬得众人皆知。

只是他这性子,有许多话要他亲口说,只怕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想明白这层,卫飞卿不由无声笑了笑,想着这人真是…危急关头尚能如此任性,当真可爱得紧。口中朝卫雪卿笑道:“既如此,还请卫尊主不吝赐教。”

卫雪卿此时表达欲空前强烈,自然“不吝”,闻言立时笑道:“楼主想听,在下便从头解释给楼主听好了。要知当年池冥与卫君歆创立关雎不过一时起意,当然这是在池冥而言。当时他二人身边跟随的尽是一群亡命之徒,又有谁的脑子里有过‘道义’二字?他们创立关雎十分随意,欲要找个地方作为关雎总坛自也随意。他们那时恰因被武林正道追得紧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一眼看中了那座山谷,彼时谷中却居住着一群世代生长在那处的山民。杀人狂魔与全不通武学的山民相遇,这结局还需要过多揣测?偏偏,后来的十二生肖、当日的池冥小弟之中委实有几个人才,他们虽然喜欢那座山谷,却又觉得那山谷之中太闷了,便决定留下山民无事找点乐子。他们抓走了山民中所有的小孩子,每天当着那群山民的面让小孩子进入深山与野兽搏斗,有些孩子死了,有些孩子还活着,活着的那些必然又要面临更为艰难的处境。唉,若要在下说,几岁大的孩子经历那些事,想想还真不如死了。但人么,哪怕是不懂事的幼童也都有着求生本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过得比畜生还不如,日日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再一个一个极为凄惨的死去,大多数连个全尸都没有,那些山民又岂能不恨?不怨?只是他们又能如何呢,他们的孩子一日未死绝,他们就必然还要怀揣着那绝望般的希望。但即便他们的孩子当真死绝了,难道他们就有能力与关雎中人拼命了?关雎之人到这时已全然不想杀死他们了,人死了又哪有活着这样得去?山谷为关雎霸占,而山民们为了那些尚还活着的孩子无法走远,便在一旁又另外辛苦开辟了居所。就这样,杀人狂魔们与无辜山民们当起了世上最为奇异的邻居。日复一日的,那些越来越少活下来的孩子可以想见都已慢慢变得强大,他们怎生想的虽无人可知,但关雎之人对于他们,却委实起了爱才之心,那算是一种…变态的师徒情谊?那时卫君歆早已叛出关雎,池冥成为没有心的空壳子。威名早已响彻武林的十二生肖呢,人到中年,杀人无数,慢慢竟都起了要为自己找个传人的心思。唉,在下思来想去也不知他们究竟想要传承些甚,难道是半生杀孽的经验与技巧?总而言之,这世上当真什么奇人异事都有啊。”

(昨天有事情没能码字,今天更新量比较少)

第30章 然诺重,君须记(下)

“世上种种,自有其因缘定数,有时候真由不得我们不信。关雎当年放过谷中山民又何曾有过一丝半点好意?如若他们彼时知晓这群他们眼中的蝼蚁有朝一日也为他们的覆灭出过一把力,不知他们当年又会如何对他们?那群孩子长大,不管他们愿是不愿,他们的人生原就是从尸山血海里堆积出来,那种长年累积的自保、嗜血、无区别杀生与一步步逼迫他们至此的关雎中人有何分别?十二生肖这份培养传人的眼光与狠辣的心思,倒当真精准无比。在下私下曾揣测过,若一切就此下去,结局不过两种,要么那群少年实力壮大之日杀死关雎所有人,替死去的同伴、替惶惶数十载、也替他们自己复仇,又或者他们杀死老一辈的十二生肖之后彻底将其取而代之,毕竟这群孩子早已不是什么淳朴山民了。不曾想还未等到顺其自然的这一日,谢郁却来到了关雎…对了,”说到此卫雪卿忽地一拍脑袋,一脸“才想起来”的神情看向卫飞卿,“卫楼主还不知谢郁当年之所以能主导覆灭关雎一事,皆因他在那之前便已隐姓埋名在关雎旧地潜藏一年吧?”

这消息不知道的又何止卫飞卿而已!

饶是梅莱禾一向被看作清心小筑核心人物,此刻亦是一脸震惊,震惊之中却又立时想道,这消息贺春秋必定一清二楚,但为何他却没有告诉他?回想当年,他一再强烈反对围剿关雎之事,贺春秋并未怪他,也未多问一句,后来他主动请求参与此事,贺春秋态度似并不情愿…那些昔年从未在意过的细节因卫雪卿一句话之故一一从眼前掠过,一时间梅莱禾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寒凉。他从来以贺春秋心腹自居,贺春秋却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又…知晓他多少事?

卫飞卿闻言,第一反应却是看向段须眉。段须眉低垂着眉眼,他仍看不清他表情,但是…这刻无需卫雪卿多言,卫飞卿已然明了许多过往令他疑惑之事。

段须眉明明恨极了谢郁,为何偏偏又不肯干净利落杀了他?

参与覆灭关雎之事的人明明那么多,段须眉又为何非要针对谢郁一人?

他二人之间更有一种远超过仇人该有的熟稔与了解。

只怕谢郁不但在关雎之中潜藏了一年,当初带着谢郁走进关雎的更是…

卫雪卿叹道:“谢郁是如何进入关雎,这事在下倒当真不清楚,还想向段令主请教一二。只是他进入关雎之中得了哪些人的帮助,最后又是如何成功坑害关雎众人,这些事却都清楚明白得很。当初谢郁以丝毫不会武功的落魄书生身份进入关雎,他既不会武,又有人不希望他成为关雎众人的消遣之物,自将他安顿到隔壁山村去。接下来整整一年,谢郁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劝服村民,又借村民之口去劝诫那群手段将成、心智蒙昧的少年人,终于制定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针对关雎所有人的杀局。这杀局之所以能成功,却也少不了另一人的帮助。”他说话间目光一一从那群被捆缚的村民、从站在其中的那两人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梅莱禾身边的杜若身上,微微一笑,“杜姑娘,或者说…池冥在位时候关雎的最后一任峨眉雪,您老人家说是吗?”

梅莱禾骇然扭头,却见杜若美丽的面上毫无表情。

梅一诺尖叫道:“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

她带着恨意的目光看向那那群满头白发之人,他们面上有惊慌,更多却是绝望一般的平静,被提及旧事,浑噩目中竟毫无半分颜色,没有后怕,也没有后悔,仿佛心血早已在许多年前便已耗尽。她看向那两个重伤之人,他们任一一人也没有表现出半点被戳穿的慌乱。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当年这群村民在谢郁蛊惑下日复一日在关雎中人吃食中下着慢性毒药,直到后来各个毒性发作,走火入魔。知道当年那群她眼里万分可怜的童年玩伴们,在最后关头纷纷对自己的“师父”举起了屠刀,再在登楼大举入侵之前带着村民潜入他们挖掘数十年准备用来逃离关雎的地道。知道是他们全部人加起来最后造成了池冥的死,知道段须眉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才走出池冥之死带给他的巨大的心结…不,或许他从未走出来过!她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她从不知她的娘亲竟也…

不!绝不可能!娘亲她为了什么?

她再一次看向杜若,却见杜若对卫雪卿的说辞、对她的反驳俱都置若罔闻。她又不由自主看向段须眉,却见他一脸平静,一双眸子深得看不见底,仿佛对卫雪卿口中所说的一切…他早已在心底咀嚼千万遍。

梅一诺一步步后退,不知何时脸上已沾满了眼泪。

“世人皆矛盾,关雎之人,更是矛盾得令得知这种种故事的在下生出了无数疑惑。”卫雪卿摇头叹道,“关雎杀手,各个狠辣无情,杜姑娘既苦心孤诣花费那么长的时间终于杀掉池冥,又为何偏生要对池冥义子手下留情?这群村民分明对关雎中人恨之入骨,为何又会在最后关头救下池冥义子?段须眉冷心冷情,既然活了过来还练就绝世武功,又为何只追着登楼之人喊打喊杀,偏生就对着这群也算得上弄死池冥的罪魁祸首之人视如不见,甚还百般看护照料?这些不符合常理之事,在下统统想不明白。但所有的不合常理加起来,其实也不过是‘池冥义子段须眉’这七个字而已。”

始终不发一言的杜若这时却开口了,淡淡道:“也许只因为段须眉很早就明白,‘复仇’两个字何其空洞可笑。”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目荒唐与荒凉,“谢郁来此,是为了复仇。我留在此,是为复仇。村民下毒,是为复仇。最终关雎没了,池冥死了,然而呢?”

二十年前,她有心爱的男人,还与心爱之人有了孩子,她离开关雎时对未来无比憧憬,她决心如心上人所愿一生都不再踏入那个杀人之地半步,因为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活在血腥之中。然而最终她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却等到她唯一的亲姐姐无比凄惨死在那个养她们长大、教她们一身本领的男人手中。她时隔数日回到那个她以为再不会回去的地方,那个往日于她亦师亦父之人对她姐姐的死直认不讳。她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又如何杀得了他?

就那样一日日耗着,耗了十几年,终于她还是如愿杀死了他。在那十几年当中,她对那个人的恨,甚至一度凌驾对姐姐的愧疚、对心上人的思念之上。然后一夕心愿得偿,她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一切。

她的姐姐早已死了,她的心上人当年就并未选择她,她的师父与大仇人死于同一日,就连她唯一的女儿也只懂得在杀生中求存。

那种巨大的空洞与茫然太可怕。

而那些村民呢?

那些村民天真的指望只要关雎覆灭他们的孩子就不必再受苦,就能回到他们的身边。然而日复一日的杀戮中堆积出的早已不是当年稚子,他们杀死自己“师父”的同时,仿佛也一并杀死了昔年的自己。没有人能回到过往,他们除了杀人再不会别的,他们也不可能放下屠刀回到农田里去。甚至在他们的心里,根本并没有正义与邪恶,他们帮忙剿灭关雎从来不是为了正义,不过是为着早一日摆脱那些昔日阴影,早一步能够随心所欲。最终他们又弄出一个崭新的关雎来,他们甚至完整继承了十二生肖的名号与名字,他们抛弃了过往的名字,以及过往的自己。

也许那一日起村民们便已彻底心死了吧。

只是亲情与血缘当真斩不断,不止村民们无法割舍,新的十二生肖同样无法丢弃父母。于是换一个地方,过往的彼此不打扰的生活方式却并未转换过。

没有任何人得到理想中自己应当得到的东西。

何其悲哀,讽刺,可笑。

手边忽传来一阵暖意,她转过头去,看见的是那个心底里从未忘记过其面貌的中年男人关切怜惜的目光。她心里忽然一阵恍惚,想着当年最茫然之时,又何尝未考虑过一了百了?只是幸而梅一诺的存在阻止了她吧。否则她哪里还有机会再见到这张脸,哪里还能像他说的那样面对面给彼此一个坦承过往的机会。她不知他具体要说些什么,但心里不觉已燃起微薄的希望,也许…也许他当真能给她一个新的、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呢?

半生枯槁,她…不甘!

卫雪卿却望着她微微一笑:“您老人家依然没有回答,当年何故要对段须眉网开一面呢?”

“他与我无仇无怨。”杜若淡淡道,“我的目标只有池冥一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至于段须眉,他当时或日后,但凡有意杀我为他义父报仇,那也由他。”

“杜姑娘好生宽广的胸襟。”卫雪卿拊掌笑赞,“看来这些村民胸襟也正如杜姑娘一样宽容,于是最终饶恕了与之‘无仇无怨’的段令主了。”

“并不是。”一人忽道。

众人回头,见说话之人竟是始终一言不发恍如并不存在的段须眉。

卫雪卿面上兴味忽而浓厚。

段须眉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他几眼,口中轻声道:“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听来?”

“自是经历过这些事之人。”卫雪卿微微笑道,“一件事里但凡历经之人未曾死绝,想想办法又哪有撬不开的嘴巴?尤其你们这关雎啊,处处是破绽,段令主你目下无尘,又从不在意这些事。”

他已是猜到了的。

除非亲历,道听途说来的又哪能如此细致?

果然如卫雪卿所言,他们这关雎名字虽还唤作“关雎”,却处处都是破绽。各个人心里有恨,却连发泄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式。

第31章 然诺重,君须记(终)

隐逸村众人,自然不是因为甚“胸怀宽广”才最终救了段须眉一条小命。

不过是因为,他与那群少年从小一起熬到大,若说当中谁最惨,最惨的那一个恰巧是他罢了。

卫雪卿口中关雎如何成立、又如何折磨隐逸村人之事,他未亲生经历过,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便已生长在那隔绝人世、也隔绝人气的山谷里,他眼见的隐逸村中人便是一张张饱经风霜又麻木的脸。

他身边的人十分极端,大的都是一群全天下最会杀人、最会折磨人的人,他们喝酒的酒杯是割下旁人头颅掏空所制成,他们吃的肉是人肉、老虎肉、狼肉,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都或多或少收藏着他们喜欢的人体的一部分,手,脚,眼睛,心脏…

小的则是弱小到只能被他们折磨之人。

他也是那群小的之中的一个。

他学走路不是被大人在前引导,在后跟随,而是在前狼后虎的威胁中未学会走率先学会了跑。

他张口说话的第一个字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血。因那天他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礼物,那是一把尚还沾染着温热血滴的匕首,送他礼物的人告诉他那是血与刀,他仿佛天赋异禀,张口就清清楚楚吐出一个“血”字,随即又说了一个“刀”字。

这段他丝毫不记得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经历是前代十二生肖中的老鼠官叔度当做笑话讲给他听,说这就是他替自己选择的人生。

他后来也静静想,或许就是如此吧,这两样就是他唯一的倚仗:自己的刀,别人的血。

他真正记忆的初始,是与那群孩子一起被扔进深山里,被关在笼子里,又或者当眼前没有猛兽的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就是彼此…

太浓墨重彩,是以一下子就写入记忆的刻骨铭心处。

最初那群孩子里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但慢慢比他小的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比他大的活下来的也越来越少。

他却一次次都从危险中逃脱出来。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群大人当年兴致勃勃评价过他的那些话。

“怪物中的怪物。”

“天生的刺客。”

“必然能存活到世界毁灭。”

他生长在那样的环境,当然没有是非观念,但是他却会怕孤独,他怕到最后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然后他开始有意识的同伴他们的性命——他慢慢有了那样的实力。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池冥看在眼里,可池冥并没有说什么。

他的义父池冥是他最亲近的人。

尽管他从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义父高兴。

尽管他从未见他高兴过。

其实那群孩子不知道,他幼时所受的折磨要远远超过他们所有人。

池冥用比对待牲口还要严酷的方式在打磨他。

他永远记得在他第一次从同伴互相残杀这“游戏”中第一个走出来,池冥开始教授他武艺时说的话。

“只有成为最强之人,你才有资格在这世上活下去,只有你的实力永远不会背叛你。”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句话。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他的义父也会为之痛苦以及高兴,是因为“卫君歆”这个名字。

他当年并未欺骗卫飞卿,他借十二生肖之力查得卫君歆所在又偷偷出谷去见她,当真只是怀着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隐隐的对“真实的池冥”的向往之情,他真的只是想去见一见她。

卫飞卿从他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他娘亲的故事,他亦从卫君歆口中听到更多他所不知的他义父年轻时事。

其实他对卫君歆没什么强烈的感观,有一些好奇,但肯定够不上憎恨这样的情绪。他最后逮着机会刺她那一刀与其说为父报仇,不如说纯粹是厌烦了她每天摆出那样温柔的脸孔看他受折磨。

十二生肖也喜欢看他受尽折磨的样子,但他们肯定会边看边满怀恶意哈哈大笑,而不会摆出好意的脸孔来。

再者说,杀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清心小筑之行,第一次让他明白到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他或许可以杀死遍山的野兽,但他却斗不过外间看似平凡无奇的人,他甚至无力杀死一个已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最后他被一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救了。

若说那一行当真有谁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东西,或许就是那个孩子了。

卫飞卿。

那种不一样的东西名为“期待”。

卫飞卿说,别人不期待你日后成长,我却很想见到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一句话,让他内心在无知无觉间深深记忆了整整十年,就同最初那惊慌求存一样猝不及防,直入肺腑。

他时隔半年回到关雎山谷之中。他失踪时没有人找过他,他回来也没有人欢迎他。

他就仿佛只离开了半天似的,继续过着从前的日子。

再过两年,他开始出谷执行任务。

他渐渐通晓世事。

可显然,并不够。

“如我见过世间百态,或许不会轻易被谢郁所迷。”段须眉面无表情挑了挑唇角,“我在回谷必经之路上被袭击,他‘外出采药从旁经过’之时救了我。我送他回家,他村子却被山贼屠光。他一夜之间失恃失怙,为人却乐观风趣,比之关雎所有人加起来鲜活有趣又何止百倍?我认他做大哥,又带他回关雎。反正隔壁那么多废物,多他一个又怎么样呢?”

那样拙劣的一个局,当时的他倒是掉的兴高采烈。

其时他甚至庆幸自己已护得住这位“大哥”。

关雎之中,实力为尊。

若有能力护住自己手头的东西,休说一个书生,哪怕你带回一群美女夜夜笙歌,那也由得你。

不会有人问他人从何处来,人要往何处去。连他义父池冥也不会问。

直到关雎覆灭之时,段须眉才明白为何他们不问,才明白他从小长到大的这个地方究竟有多么怪异。

没有人在意谢郁会不会带来不利,甚至被刀比在脖子上也没人在意。

“也许他们才真正是所谓的‘活得不耐烦’之人吧。”段须眉淡淡道,“被自己折磨大的孩子收割性命时,没有谁惧怕,也没人求饶,非要说,大概所有人都在…兴奋?就好像他们迫不及待想死了一样,我后来渐渐明白,或者那个时候他们心里就知晓,即便他们死了,关雎、十二生肖的传承也并不会就此断绝。卫雪卿,他们要传承的不是杀人的经验和技巧,而是不耐烦活、不惧怕死、不辨善恶、不分是非的那一颗心。”

卫雪卿恍然点头。

而他呢?

他原本也可能并不在意死亡。

他是眼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十二生肖一个个去死,又看着他们明明死得并不冤枉,也不委屈,却又一时兴起在临死前残杀许多村民陪葬。或许曾经的那群孩子并没有打算亲手收割既是仇人也是师父的人的性命吧,只是那一场血腥的味道委实太过浓烈…

他也是亲眼看着杜若面无表情割下走火入魔的池冥的头颅,将那头颅交给了谢郁。

谢郁没有杀他,谢郁废掉他武功,震断他浑身经脉,挑断他手筋脚筋,让他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眼看一切发生。

看得太过清楚,所以无法忘记池冥临死前清醒那一刻分外平静的眼神,那一种平静分明读作“求仁得仁”。

没有人瞒过他。

谢郁告诉他他的身份与目的,他来此就是为了剿灭这杀人窟,也为了杀死池冥为母报仇。

杜若告诉他她一直暗中帮助谢郁。

甚至连那些村民都直认不讳。

所有人都奇异的坦白,也不知他们是不怕死,还是压根儿看不起他。

偏偏他也是真的没想过要复仇。

死的人死得高兴。

活的人活得痛苦。

每个人的初衷都好像是复仇,复仇,复仇。

他却不知该找谁复仇。

他又想或许他最应该“复仇”的对象是他自己?毕竟是他引来这一场祸事的源头。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这源头。

无人怪他,无人感激他,无人在意他。

若说他心里有恨,或许他只恨自己不知为何存在这世上。

但最后又为何活了下来呢?

也许因为义父临死前终究还清醒了片刻,那片刻终究握了握他的手。

也许因为谢郁即便从头到尾利用他,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口气。

也许因为梅一诺死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