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那群杀红了的眼的昔日同伴不知为何,一定要拖着他进入地道避难。

他从小到大都在学如何杀人,他从未学过如何“活”。

说来可笑,偏偏是在那样的绝境之中,他从所有人的行为之中体会到了微薄的似乎希望他“活”的“期待”。

他两次活下来,都是因为旁人对他还有所“期待”。

在那时候他忽然明白到,他从幼时开始一次次挣扎在死亡线的边缘,有多少次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最终他还是存活下来了。

原来最初对自己有所“期待”的人就是他自己,对于自己生存下去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救了他的命。

这…很好,好得让他生平第一次学会了眼睛滴水这技能。

后来?

后来他也好,余留下的村民也好,昔日同伴也好,杜若也好,谁都无处可去。

他们不是朋友,但他们也很难分得开。

他甚至不知为何他们又要将关雎死灰复燃。

他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报仇。

他们呢?他们因这决定彻底为村民们厌弃,他们继承了十二生肖的名号与名字,他们本来可以完美取代昔日的十二生肖。

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的“亲人”,但他们却从未想过要让这群对他们彻底失望、早已不再像亲人的亲人消失。

他们不但要自己保护他们,也让段须眉立誓他在一日,关雎在一日,就要护这些村民一日。

因为,“关雎”欠他们。

段须眉应了。

复仇也好,救命也罢,谁也不过是希望自己最后不要独自一人,再在这过程中努力寻找生存的意义罢了。

这是他后来漂泊江湖才慢慢想明白的事。

他做了很多事。

他仿佛想去证明当初那些希望他活的人的期待都是对的。

他又仿佛想让他们为了当日没有杀死他而彻底后悔。

但其实,他只是努力地“活”而已。

“卫雪卿你说的都没错,我没有‘活得不耐烦’,我也不想杀死你们所有人再自己去死。”段须眉轻声道,“我活着一日,就还想护着这庙中所有人一日,这些你都没猜错。”

君子一诺。

这是他自愿、想要、一定要抢着去承受的重担。

他担得起。

(这文副标题也许可以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32章 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上)

卫雪卿微微一笑:“段令主这是愿意与在下好生谈一谈了?”

段须眉尚未开口,卫飞卿忽道:“尊主有意拖延,东拉西扯这半晌,不知您要等的人或者事来了没有?”

卫雪卿不答反问:“不知段令主座下十二生肖何时回归?”

十二生肖之中唯有重伤未愈的子鼠官叔度与卯兔司徒跋人在谷中,这事卫雪卿事先知晓,段须眉自然更清楚。入这大庙之前,卫飞卿除了请段须眉不做一件事,也请段须眉做了一件事。

他请段须眉已发信给十二生肖其余人。

关雎中人遇事都喜欢自行解决,段须眉没有发信告知旁人的意识,更遑论寻求帮忙。

但卫飞卿说,这是全谷之事,须得让所有人知情。

段须眉便那样做了。

依然是卫飞卿替段须眉作答:“恐还需要些时候。”

“这么巧。”卫雪卿笑道,“我等的事情,也似乎还需一些时候。”

“这便好了。”看一眼段须眉,卫飞卿说话间退后数步去,不止他自己退开,顺便也将呆呆站在庙中央的梅一诺一道拉开。

他听了段须眉那些往事,没有出言安慰他,甚连眼神也未与他交流过,但他似知晓段须眉接下来想做的事。

他看似没有安慰段须眉,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明明白白将段须眉摆在第一位。

这一份无言聪慧到极致的妥帖,除了他想来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段须眉抽出刀。

卫雪卿有些意外挑眉,目光饶有兴味在他与卫飞卿身上绕一圈。

段须眉轻声道:“我想要护住人,不是要让他们反过来掣肘我。你接得住我三刀,我便如你所愿。”

换言之,他若接不住这三刀,自然没资格与段须眉讨价还价,更不必妄想以此间人来威胁他。

卫雪卿状似苦恼叹道:“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两人身影已至半空之中。

段须眉浑身黑气缠绕,连破障刀上也是丝丝黑雾,看上去如同一尊煞神,在他腾身而起的过程中,庙中菩萨一寸寸崩裂,迅速炸成一大蓬泥灰,随之一同飘散在空中各处的还有那百十牌位的碎渣。

杜若与梅莱禾各自上前一步,杜若刚要动手,梅莱禾却已抢先激发内力对抗那黑气,护住身后村民。杜若看他一眼,又看向那漫天的残渣碎片,面上全是自嘲的苦意:“关雎中人何曾敬畏鬼神?我半生作恶,到头却妄想借神佛之力超度亡魂,果然…连天也不允。”

这座庙曾经并不是庙,是她搬来此地后执意在此供奉菩萨,又将关雎所有亡者以及她所知的所有死掉的人的牌位供奉在此,日日在此念经。没人理过她这可笑的行为,她自己也未清楚想过她这到底是在给谁求心安。只是无论她所求为何,此刻也只剩这空中的一蓬畿灰了,仿佛正在反过来嘲笑她这些年的故作虔诚。

梅莱禾伸出手握住她,抬头看破庙而出的那两人,目中满是忧虑,口中轻声问道:“段须眉所练内功,可是立地成魔?”

立地成魔如其名,乃是一门魔功,昔年杀圣池冥正是凭借此功纵横天下。若说段芳踪的断水刀法在外功之中名列第一,立地成魔在天下内功中至少也能排进前三。只是据闻此功霸道非常,即便是池冥那等人物,也并非真正练到极处。

杜若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说道:“我姐姐杜云与我的武功大半由池冥所授,只是这立地成魔功法特殊,并不适合女子修炼,是以据我所知,天下间会这门功法的如今只有段须眉一人。”

世人知立地成魔,多半自池冥成名始,然而梅莱禾对这门功法的了解却远远超过世人。他思及某种可能,颤声问道:“当年你之所以能杀掉池冥,是不是因为他练这功法走火入魔?”

杜若又点了点头。

立地成魔这功法共有十层,池冥巅峰之时练至第九层,其时他内力之高可称举世无双。若非他长期服食致幻药物,修炼第十层功终至走火入魔,即便再来十个她与十个谢郁,又怎会是这人对手?

梅莱禾面色更为难看,其中甚隐隐透出几分惶恐来:“段须眉…他是如何得到这功法传承?”

杜若摇了摇头。池冥多年来如何教导段须眉她一清二楚,只是在池冥死之前,她当真并未看出段须眉有修炼立地成魔的痕迹。

说到底,她的目光从未真正放在那孩子身上过。杜云道:“我不知他如何又能开始习武,也不知他如何得到立地成魔,但我知道…他已将这门功法练至第十层。”

果然,果然…一时间梅莱禾身影摇摇欲坠,收回内息之时心神不稳,竟呕出一口血来。杜若大惊扶住他:“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何…”

你为何对段须眉如此关怀,竟似胜过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这话,杜若却决计问不出口。

她不问,不代表梅莱禾不知道。紧一紧她的手,梅莱禾有些惨淡笑道:“再等一等,此间事解决之后,我必一五一十告诉你和一诺。”

两人目光同时看向梅一诺,却见梅一诺正瞪着卫飞卿道:“你先前说卫雪卿正在等什么?”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她瞪着卫飞卿目光中也不无嫉恨。又或者正因为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才能恍然看清眼前这人竟对段须眉有着绝不算微小的影响力。能够影响段须眉的人,她…不喜欢!

卫飞卿不答反问:“长生殿之人此刻在哪里?难道围杀关雎这等大事,长生殿就放任他们尊主一人前来?”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卫飞卿又道:“谁能将我们来此之前这里发生的事与我复述一遍?”他口中说谁,目光却只扫过官叔度、司徒跋、杜若三人。

杜若并非喜欢开口的性子,闻言不由蹙眉。

“其实也无甚好说。”司徒跋道,“当日所有人兴高采烈前去给登楼找麻烦,我与老鼠被…眼前这位所伤,中途回谷来,一时之间谷中只有杜若与我二人。这段时间皆由…上面每日为我们送饭,今日也是一样。我们自信天下奇毒无敢入我等腹中之物,谁知这就着了道。绕青丝之毒我等自然知晓,一时不敢擅动,正想出去查个究竟,便见上面之人都给长生殿之人赶下来了。当时尚只得我们几人中毒,长生殿之人迫使众人服毒,我们自然不允,双方就打起来,未能阻止不说,还被他们杀了几个人立威,我们无法可施,便被赶到此处来。卫雪卿直到这时才出现,杜若上前与他交手,而后你们便赶到了。”

卫飞卿想到当日在大明山山,卫雪卿饶有深意说他们不能分辨绕青丝之毒,他自己却能分辨,只怕那时候他已然有想法以绕青丝之毒打段须眉与关雎的主意了。想到此不由再次感叹这人心思委实够深的:“当时与你们交手又出现在此的有几人?”

“只有六人。”司徒跋道,“应是长生殿精英高手来此。”

他话说得简略,卫飞卿却能听明白他意思。若非有数之高手,以十二生肖之能,即便重伤未愈又怎会轻易被人打得如此狼狈?更别提旁边还有一个全须全尾的杜若。

“那也没有几人。”卫飞卿喃喃道,“只怕诸位见到的,就是长生殿来此的全部人手了…这卫雪卿此番当真是想着要空手套白狼啊。”

官叔度闻言微微色变:“阁下何意?”

卫雪卿欲与关雎合作,这是他在段卫二人来此之后方说出口的话。在那之前他几人当真以为卫雪卿此番是要来与关雎做生死斗了。只是哪怕掌控了这一干人质,段须眉与十二生肖又岂能任人拿捏?真是逼得急了,即便倾长生殿全力又当真就能拿得下关雎?

在他们想来,卫雪卿若非蠢到极处,好歹也该带着他长生殿所有数得上的数的高手来此,那才算有一拼之力。

即便其后知道他意愿,但他们想法却是不变的。

此时卫飞卿却说,这番长生殿来此,加上卫雪卿在内也不过七人。区区七个人竟想要段须眉与十二生肖就范?这何其可笑!

“卫雪卿一早就说过了,他此番仰仗的并非是倾轧般的实力,而是情报。”卫飞卿冷静分析道,“他这一番布置,事先便了然于胸的又何止关雎之中情形?只怕他连段兄何时回来、十二生肖中人分布在何处、得到消息又要多少时间才能赶回来这些都查得一清二楚。否则他与谁合作去,与这一干村民么?”

“其二是他究竟想做什么?”卫飞卿喃喃道,“恐怕还有一处最关键的情报是咱们此时不知晓的,那便是他此行目的。他如此大胆,可别千万是我猜测的那样…”

梅莱禾闻言皱眉。别人不了解卫飞卿的“猜测”,他却知道这个词向来都只是他成竹在胸的自谦之词:“你猜的是什么?”

“我猜,”卫飞卿苦苦笑道,“他说要联合关雎先灭登楼再灭清心小筑,这话可不是玩笑…”

段须眉说要赏给卫雪卿三刀,那便是实实在在、绝不掺水、使尽全力的三刀。

他在体内魔功运转至十成之前便已离开那大庙,下一刻已掠至距离大庙十丈开外的空地去,他身影还没停下,而他身下房舍树木在那阵黑气拂过时便如遭受狂风巨浪侵袭,下刻便纷纷灰败垮塌。

紧随他身后的卫雪卿见此情形不由暗暗心惊。他早知段须眉所练内力乃是立地成魔,也知他乃是世间所知练成此功第一人。但他从前并未亲眼见过,委实没想到这魔功竟刚猛霸道至此。

直掠到入谷之处,段须眉这才停下身来。他停步,转身,挥刀。

至刚至猛之功,至柔至性之刀。

卫雪卿是个了不得的聪明人,是卫飞卿口中可能比他和段须眉加起来还要更厉害的人。

卫雪卿也是一个武者。

他见到那一刀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点燃,一瞬间燃烧到极处。

为了那一刀,他拼着身受重伤也要击掌喝道:“段芳踪与池冥若能见到这合二为一的一刀,恐也该瞑目了!”

这一刀的姿势非常曼妙,仿佛破开漫天阻碍,刀意扶摇而上。

这一刀的名字也非常曼妙,名为追月式。

那缠绕在刀身上的霸道的黑气却生生改变了这一刀的意境,将日日变作极昼,将曼妙变作漫天戾气!

这一刀应唤作吼天喝月式!

吼的是天地,喝的是日月,如此广阔,如此霸道,卫雪卿该如何避开?

卫雪卿避不开。

他也不打算避开。

这极致的一刀,除非正面以迎敌,否则卫雪卿不知还能如何表达己之敬意之万一。

卫雪卿拔剑,运起了毕生之功力。

他浑身恍如其名,竟似当真变成了一个雪人。

恰逢卫飞卿梅莱禾几人说完话到底不放心这两人,匆匆赶出来观战。

梅莱禾见到卫雪卿运功时情景,整个人如被一刀正正捅在了心口上,踉跄连退数步,口中喃喃道:“天心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卫飞卿听闻“天心诀”三字,不由微微色变。

片刻似想明白这其中关联,梅莱禾蓦地爆发,嘶声大叫道:“卫尽倾,你欺人太甚!”

说话间目眦欲裂,立时就要上前去对付卫雪卿,却被卫飞卿一把拉住:“他二人此时全力施为,即便师父你上去也讨不了好!”

梅莱禾大吼道:“卫家这一门卑鄙小人,我怎能让他用天心诀对付须眉!”

卫飞卿望着他几乎怒到失去神志的眼睛,一时间内心闪过无数念头,口中轻声道:“看来昔年卫尽倾从九重天宫盗走天心诀,后来又将此功传授给卫雪卿,这一系列事的背后主谋,当真有可能就是此人了。”

方才还怒火高涨毫无理智的梅莱禾仿佛被人迎面泼了一大盆冰水,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凉到连心脏也仿佛正散发着丝丝寒气,见鬼一般瞪着卫飞卿,半晌嘎声道:“你…你如何知晓…”

卫飞卿笑了笑。

他这笑容中,却似透着比梅莱禾身上还要更薄凉的寒意。

“因为我也练过此功。”他轻声道,“从我爹…贺兰春处。”

(章节名出自时未寒《碎空刀》)

第33章 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中)

梅莱禾眼神接近于惊恐了。

卫飞卿又笑了笑:“我对您说过,我在大明山的地宫之中发现了不少秘密,师父您忘了么?或者…师父您也并不知晓我爹他老人家在地宫之中留了一封暴露他所有身世秘密的书信?”

梅莱禾呆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明山是…我只知他与谢殷在那处设伏,目标是卫尽倾。”

卫飞卿慢慢道:“是以师父您也不知道,为何我幼年他并不喜欢你们任意一人授我武功,他自己却又暗中教我天心诀?”

梅莱禾喃喃道:“我以为他一生都不会…”

“他自然不是亲自教我,他可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财神爷。”卫飞卿轻笑道,“但我么,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只是我却不知那门内功名为天心诀,更不知这在我练来平平无奇的天心诀竟是九重天宫无上神功,直到今日。还有一件我不知的事,我所习的天心诀与卫雪卿施展出来的似乎有很大的差异,师父,请问这二者孰真孰假呢?”

不知为何,听到“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几字梅莱禾心头忽一阵不寒而栗,但他这时候心思早已被各种各样的惊吓与惊恐堆满,委实再分不出心神多想别的,面对卫飞卿也只剩下他问己答的本能:“都是真的,你爹…他真心疼你,即使不希望你闯荡江湖,但他希望你有自保的能力。”

“这样么。”卫飞卿笑一笑道,“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师父,天心诀既是九重天宫的武学,您又从何得知呢?”

梅莱禾又一次呆住了。

在旁听他二人这番对话的,还有杜若母女。梅一诺自见到梅莱禾以来,虽对他不假辞色毫无半分客气,但这时见他被自己不喜更是他徒弟之人一味逼迫,心里不由得十分恼怒,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杜若伸手拦住了。杜若自也不喜爱眼前情形,但她却更想听梅莱禾口中答案。

梅莱禾虽然不如卫飞卿聪明,但也决计不傻,这时卫飞卿既已知晓贺春秋身份,他自然可以说这是贺春秋告诉他。只是他心里对贺春秋一向敬重,对卫飞卿更是当做亲生子疼爱,哪里舍得对他说半句谎话?最终也只摇头道:“我…有些事我委实不能对你说。”

卫飞卿望着他双目一眨不眨:“看来在师父眼里,我终究只是个什么都无须知晓的无干紧要的小辈而已。”

“你何苦这样说?”梅莱禾听他此话不可谓不受打击,目中受伤之色一言而过,“难道你不知我对你与修筠的疼爱从来胜过其余一切?纵然我有所隐瞒,却一心只想你们好。我…”

卫飞卿柔声打断他:“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师父您别伤心。我心里也明白,师父您与其他人不同,您做任何事必然都是为我和阿筠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