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殷一眼看穿他意图,正要追上去,只踏前一步却又被一道雪亮剑光逼回原处。剑光主人笑道:“段令主此刻有些脱不开身,便由我二人替他与楼主过两招好了。”

谢殷双眉一挑,极为可怕的威压与杀气立时朝着两人涌过来:“就凭你们?”

二人受这威压所迫,一瞬间双双将所习天心诀提到极致,卫飞卿横刀在手:“还请世叔赐教。”

他二人展示出的功法表象并不相同,却又如何逃得过谢殷双眼?一时间他亦不知是怒是笑,身上威压源源不断释放出来,让他整个人形同山岳沉重,锋利却像这一整座山乃是一座刀山:“你二人竟同时习得天心诀…好!好得很!老夫这就叫尔等知道,不该触碰的东西,触碰了就只得一死!”

卫飞卿心中一凛,不由自主更大力握住手中的刀。

先前无论他如何挑衅嘲讽,却从未感受到谢殷对他产生过杀意。然而在这一瞬间,那种再清晰不过的独针对他的森冷杀意却像冰刀一样刺得他浑身发疼,头皮发麻。

三人同时出招。

段须眉站在凤凰楼前。

他能够清楚看见这座楼是何等坚固,若想要破开这座楼,他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然而卫飞卿什么都没有向他解释,只叫他破开这座楼。

那他便去做。

他是据他所知的这世上唯一练成立地成魔之人,但他从未真正将这门功法施展到极处。当日对阵卫雪卿那三刀没有,适才与谢殷决战同样也还没有。

他也是段芳踪之后唯一练就了断水刀法之人。

或许是因缘所致,他当年乃是同时乃成这两门功法。

世间至刚至猛的内功,与至轻至柔的外功。

多年以来,他都在试图糅合这两门功法。当日对战卫雪卿那一招,是他集这两门路子看似全然相反的内外功之长新创出的一刀,却并非最厉害的一刀。

他想象之中最厉害的一刀,名为斩天恸地式。

他从未施展过这一刀,是因为他不确定自身是否承受得了。

但这时候,他决定用了。

他站在凤凰楼前的这片刻,已将立地成魔提升至第十层——连他义父也未到过的第十层。他浑身黑气已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将破障刀举过头顶,刀上铁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剥离、掉落下来。

当年段芳踪淌江河而悟出断水刀,他自江河中活着上岸,手上佩刀却早已被流水侵出斑斑锈迹。但他那时候刀法大成,自认与世间任意一人对决都无需再仰仗刀锋之利。是以名震天下的破障刀直到段芳踪身死二十年后的现在,这才终于再次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段须眉举刀,挥刀。

斩天,恸地。

那一刀威势当日登楼之中无人敢忘,一瞬间直教天地失去光彩,日月为之黯淡,原本无坚不摧高达数丈的七重凤凰楼在那刀光映衬下犹如小孩玩弄的铁皮盒子,自二三层中间位置,如同豆腐块一样被齐齐切开。

大厦瞬倾。

段须眉落地,一口鲜血喷出老远,满脸黑气已看不出本来面貌,刀尖撑在地上,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而当今天下第一的灵飞刀此刻却已破开双卫夹击,挟万重怒火向他呼啸而来。

这一刀的威势看似竟不逊于段须眉适才破开凤凰楼那一刀。

受魔功反馈连站都站不稳的段须眉要如何躲?他能否躲得过?

他不必躲。

因为凤凰楼被削断瞬间,一个人从二三楼夹缝之中行了出来。他看似走得极慢,仿佛数十年未曾走过路一时连下步都有些忐忑。但他分明又极快,只那么一瞬他就走出了凤凰楼,走到了段须眉前方,走到了灵飞刀正要直直斩过来的路上。

因为凤凰楼被削断瞬间,还有一个人从外疾掠过来,在凤凰楼走出来那人挡在灵飞刀之前,已一手提了段须眉急急往后退了数步。

那人提走了段须眉,却没能提走段须眉的刀。

破障刀被凤凰楼之人提在了手中。

他整个人形销骨立,满头污发花白,看不出原貌的面目上一层层皱纹与污脏犹如树皮,但他持刀而立的瞬间,却散发出舍我其谁的不世风采。

灵飞刀已到了他眼前。

他却视而不见。

他只怔怔看着手中的破障刀,看着看着,眼泪就从他浑浊的双眼中淌出来,一滴滴落在破障刀上。

“二十年了…”他执刀喃喃道,“当年我向自己发誓必要救得你性命,却终究辜负了你一番信任。我又向你亡魂发誓,无论如何要护得你孩儿周全,我却还是未能做到。”

他转过身看着段须眉,看着这张分明与他记忆之中那人一模一样的脸,目中似缅怀似悔痛:“难道足足过了二十年,我还要让你这可怜的孩儿在我面前受人欺凌么?”

就像他走路一样,他仿佛也很多年没说过话了。话语极慢,一字一字都仿佛被粗砂磨砺过,字字皆出自肺腑。

他透过那张年轻的脸,如见故人。流着眼泪,带着他的承诺与失信,轻轻将破障刀往后一挥。

(这章又爆字数了…)

第55章 存信义,此生不渝(一)

双刀交锋,其势不同于先前谢段一战。

而那人手中使出的,同样是断水刀法。

段须眉瞳孔微缩。

一招过后,谢殷竟未追击。

他目光落在段须眉身后,紧绷中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段须眉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方才在危急关头赶过来,将段须眉从谢殷刀下救走。

那个人是谢郁。

谢殷声音微寒:“关雎之事解决了?”

摇了摇头,谢郁直直看着他,面上带着风霜与惨然:“别管关雎了。”他目光微错,投向执破障刀轩然而立之人,“敢问…前辈姓名?”

那人先前只注视段须眉,这时听他说话,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却看得他整个人为之一震,半晌张口,声音干涩嘶哑:“…封禅。”

这名字在二十年前,天下人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晓。

谢郁听闻这名字,浑身皆是一颤,一时目光犹疑,仿佛内心正有着极其困恼之事难以解决。

一手扶着刀,一手被卫雪卿搀扶的卫飞卿听闻这名字,心情亦觉十分复杂。看了看槁木一般的封禅,又将目光投向段须眉,默默想道,为了这个人令段须眉重伤至此,但愿值得才好。

谢殷见到谢郁的态度,却仿佛有些恼怒,愈发冰冷道:“未解决,你为何要回来?”

他看似不近人情,卫雪卿与卫飞卿却同时发现,他根本是在全然回避谢郁面对封禅的神情与态度。

谢郁看着他,仿佛极为难受,又仿佛为他这番态度刺伤,神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直至决然无波之时终于开口道:“我回来,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娘亲名为杜云,乃是关雎杜若的嫡亲姐姐,是杀圣池冥的徒儿。池冥当年之所以杀她,是因为你欺骗了她,又鼓动她背叛关雎替你击杀梅君封禅。她成功杀死了封禅,池冥这才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她。可是为什么…”他目光再次落在封禅身上,其中蕴含着揪心之痛与无穷无尽的悲哀,“明明这个人还活着,她却死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那记忆中此生从未谋面却总一直想念的娘亲去质疑他当做天神一样崇敬的父亲,明明他为了他的认可曾经愿意付出一切,明明他所不认同的许多人,许多事,许多道理,因为他的父亲认同,是以他也逼着自己去相信。

可是他听了梅莱禾与杜若的话,却再也不能选择当一个聋子与瞎子。

梅莱禾告诉他,当年他杀死池冥,剿灭关雎是没道理的,他如今因为当年的所谓“失误”再一次来与关雎之人拼他根本不想拼的命更没有道理,因为撒谎的人从头到尾都是谢殷。因为他的娘亲乃是关雎第二代峨眉雪,是池冥手把手教出来的爱徒,这个爱徒却因为谢殷而背叛了池冥。

多么可笑,他二十年来从未知晓的亲娘的名字与身世,到头来却要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理由从别人口中听说。

而亲口告诉他他娘亲芳名杜云的人,就是他的亲姑姑杜若。

多么可笑,当年在关雎第一眼就认出他身份却从未告诉他的人是他的姑姑,而当日在徐离山庄被他当做诱杀段须眉的工具留下、险些死掉的那个姑娘则是他的表妹。

而在这两个人的口中,他的爹娘之间从未有过高尚的爱情。他的娘亲为情之故奋不顾身,而他的爹从头到尾却不过将他娘亲当做身份、武功、痴心皆可利用的提线风筝。

是以当年谢殷令杜云关键时刻背叛池冥,刺杀封禅。

是以哪怕杜云生下了谢郁,却至死也未能得到一个“谢夫人”的身份。

是以杜云刺杀封禅之事败露为池冥所杀,谢殷甚至未去营救。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没有一丝一毫符合谢郁二十年来对爹娘之间情事的幻想,没有任何一点符合他二十年来为了“谢夫人”这个称号在心里对谢殷想出的千百种开脱的理由与借口。

也许他到了这一步都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然而或许世事当真有注定一说。

他注定曾经从谢殷与丁情的密谈中听过封禅的名字。

他注定知晓曾经不可一世的梅君封禅就被囚禁在他家门之中。

他注定因为谢殷之故不愿去探查任何所谓真相而装作从未听过此事,却终究要在此时被这假装给狠狠的回击了。

他要如何才能继续将这一切当做是巧合?

他只能扔下一切,只能回来。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听谢殷亲口将此事说个清楚明白。

登楼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在他预计之中。

奇异的是,此刻他统统不在乎。

他直直闯回家门,然后直直面对了一个活的封禅,以猝不及防毫无迂回的方式戳穿了二十年间在他心中毫无缺陷的那个谢殷。

谢郁看着封禅,一颗心疼得几乎要炸裂开来,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大口喘息。

谢殷与封禅此刻神情都有些恍惚,谢殷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闻得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众人被这声巨响惊得齐齐回过头去。

却见先前被段须眉一刀两断的凤凰楼上面五层,直到这时候才终于完全垮塌坠落在地,而楼层之坚固,却连这等崩塌之法也未将整体震碎,众人联想到适才段须眉那一刀威力之盛,竟同时有些不寒而栗。而轰隆声中不时伴有尖叫与怒骂之声,可见不少人皆在其中受了创伤,然而更多的人却如适才封禅一般,一个接一个从两方缺口中越了出来。

这些人之中有登楼的人,自然也有长期被囚的昔年凶徒。而分辨他们身份甚至不需要谢殷,任何人只要看一眼他们面上神情,便立时能知道他隶属何方。

谢殷极力想要避免的局面,终究还是完完全全铺在了他眼前。

登楼,再也不可能在悄无声息之中解决今次困局。

在这当口,谢殷再没有余力理会谢郁,匆匆转身道:“容后再说。”

他只往前行了两步,便听得那个二十年来从未在他面前大声说过一个字的人歇斯底里怒吼道:“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再等二十年么!再被你欺骗二十年么!”

谢殷身形一顿。

他本以为,他真的一直以为他并不太在意谢郁。

然而在这一刻,在谢郁明明白白表示已对他失去信任与崇敬的这刻,他清楚感受到心里似乎被什么给揪了一下。

这种感受,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未有过了。

然后他听到封禅开口说话。

“因为阿云当年没有杀死我。”封禅一字字哑声道,“他认为这是阿云对他的背叛,是以他也立即背弃了阿云。”

已然站住的谢殷转过身来,注视着封禅目中有淡淡的杀意。虽则淡,那杀意之中的决然却胜过了他先前面对段须眉、卫雪卿、卫飞卿所有人。

谢殷自己也很奇怪。

他奇怪过了整整二十年,当他再一次直面这个人的时候,满腔的怒火杀气竟还是全然不受他控制。又或者说因为此时还有个谢郁在此,他想要杀掉这个人的心竟然比二十年前更为迫切,他希望他顷刻就死,永远也别再说出来一句话,一个字。

这愿望有一瞬竟超过了登楼困局此时在他心中的地位。

但终究只是一瞬而已。

谢殷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前方有他一生行到此时最大的困境。

整个万言堂都似乎已经装不住里面不断死去的人的血,不知多久就要溢出来,溢满建州城。

光明塔看似平静,实则里间的凶险又岂会下于万言堂?

一个又一个对登楼恨之入骨的武林往前二十年间数得上数的高手从凤凰楼中爬出来,每个人面上都写满了欲将登楼撕成碎片的疯狂。

后方有他每往前行一步,就对他失望多一分的他的儿子。

还有他将其囚禁二十年、让他不人不鬼生不如死二十年也未解恨的仇人。

谢殷难以想象他怎会遭受今天这番祸端。

但他是谢殷。

他不需要去考虑已经发生的事,他只需要想办法去解决。

在他对面,丁情也从凤凰楼行了出来。

丁情看似只是个面容寻常、脸上有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的毫不起眼的中年人。然而在这场中唯一能够与他有一拼之力的唯有他前方的谢殷,跟着他不紧不慢从凤凰楼行出来的舒无颜,以及心思明显不在他们这方的封禅。

谢丁二人对视,几乎一眼间就确定了对方的心思。

杀!

事已至此,既无法再掩盖,唯有明着杀死今日在场所有敌人,登楼才能继续存活。

谢殷灵飞刀在手,丁情亦拔出了他的剑。

丁情身后的舒无颜是个比丁情更为不起眼之人,稍不注意就要为人忽略,然而这个人从某方面来说,便是引起登楼此番祸端的罪魁祸首。这个人看似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模样,他却为了今日这局面,在登楼整整潜藏了七年,在凤凰楼与一干人不人鬼不鬼的凶徒为伍整整六年。

这个人何其可怕。

但他此时似乎没有要与谢丁二人拼命的心思。

他正饶有兴味盯着另一群明显也对眼前战局殊无兴致之人。

自然就是封禅、谢郁、段须眉这群人。

封禅并未上前追击谢殷。他只是目光一一从段须眉、谢郁、卫飞卿、卫雪卿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又回到段须眉身上,到这时候才终于问了他一句:“方才斩断楼层的,是你?”

他目光十分苍老,苍老之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缅、柔和与欣悦。

这些无法忽略的善意让段须眉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最初我被关进这塔楼之中就在想,若说世间有谁能强行破开这座楼救我出去,大概就是芳踪与池冥联手吧。”封禅似仍不惯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缓慢,说话间连面上一条条的皱纹夹缝之中也透出伤感,“只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却以为我已经死了。我本以为,就要这样在里面待到终于要死去的那一天了。”

从他被投入凤凰楼底层那一天开始,谢殷就连他死的权利也给剥夺。

但也只是谢殷自己以为他宁死而已。

实则封禅是不想死的,哪怕他活得根本已不像个人。

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活的意志,或许是他在失去自由那刻起尚遗留了太多的不甘心,以致明知此生已无希望,却总还幻想着一丝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