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万卷书委实不知该不寒而栗又或者心疼如绞。

“不管她内心是怎么想,那桩婚事是她亲口同意的,那个夫婿也是她亲自挑选的。”卫飞卿淡淡道,“贺春秋只会认准这个道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强大的人也有力所不能及之时。贺春秋足够强大,可他如若当真能够做到一切,便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

他能够做的,便是让贺修筠遵循她自己选择的路,他也遵循他自己选择的路。

无论那选择是真心还是假意,那路途是平坦还是艰辛。

梅莱禾嘲讽咧了咧嘴:“这一切都太他娘的疯狂了。”

“这就算疯狂了?”卫飞卿牵了牵嘴角,“这场婚礼最重要的一点,我还没说出口呢。”

段梅万三人同时看向他。

“忘了么?”卫飞卿一字字道,“贺春秋肆意更改我与阿筠人生最初的目的。”

短暂愣怔过后,梅莱禾霍然起身,脱口道:“大哥想要利用阿筠婚事引出卫尽倾?”

“不错。”卫飞卿冷冷一笑,“阿筠身份既已曝光,之前的成算全部竹篮打水,还有什么足够吸引卫尽倾现身?自然是他聪明能干心狠手辣的宝贝女儿即将失去自由失去一切。只怕卫尽倾对与他如出一辙的贺修筠的利用可不甘愿止步于此。非但卫尽倾,卫庄其余人也好,卫雪卿也好,可有谁会眼睁睁看贺修筠嫁给谢郁?婚礼?哈,婚礼…”

这场注定要轰动武林的盛大的婚礼,只怕同时也会成为更多人的葬礼。

贺春秋这是抱定了要与卫尽倾一方决战到底、一网打尽的心思。

梅莱禾与万卷书只觉浑身血液都快结成了冰块。

段须眉听到此却忽道:“也就是说,你前面说了那么多都是废话。”

婚礼若当真发展成一场决斗,什么贺修筠后半生幸福,什么谢氏父子牵制保护贺修筠,自然统统都成了屁话。

卫飞卿气苦看着他:“你怎的老是拆我的台?”

“你怎的老喜欢说废话?”段须眉反问,“难道你不止继承了万卷书武功,还继承了他嘴碎这特点?”

前一刻还难受不已的万卷书此时只想一脚踢死他。

“也不全是废话。”卫飞卿笑了笑,“到那一天卫尽倾若没有现身,自然一切就按我所说的发展。即便卫尽倾来了…对于贺春秋而言,他总算也为贺修筠费尽了心思,大概是要求个无愧于心吧。”而他只是…从小到大习惯性注视贺春秋,习惯性揣测他心中思虑的一切而已。

“是以接下来要如何?”段须眉道,“你们三人顷刻赶回中原去阻止这场婚事?”

“自然要阻止!”梅莱禾截口道,“难道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眼睁睁看阿筠被贺春秋废去武功?”

他对贺春秋向来敬重,此刻竟脱口叫出他全名,可见心中已不忿到极点。

“不可能阻止。”卫飞卿抬眼看他,“你与万老头联手,可有把握胜过清心小筑众高手?可有把握胜过贺春秋谢殷?如若胜不过,就别妄想阻止婚礼了。”

梅莱禾闻言一怔,倒也未立即跳脚。他知卫飞卿如此说,必定就还要有其他成算。

果然便听卫飞卿续道:“如今之计,你二人唯有分头行事,一个赶回贺家去暗中保护阿筠,至少也要保她在婚礼之前不会当真被贺春秋废去一身武功。另一个前去设法与卫庄、卫雪卿取得联系,总得知道他们有何打算才行,不能真等到那一天来个大伙儿一起来个死战到底鱼死网破。”

“为何不直接救走筠丫头?”万卷书蹙眉道,“虽说咱们确实打不过老贺谢殷等人,可咱们好歹在清心小筑待了几十年,偷偷将筠丫头带走总没问题。”清心小筑之中,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只效忠于贺春秋夫妇。卫飞卿也好,贺修筠也好,甚至他与梅莱禾,谁又不是清心小筑能够当得一半家的人?

他说话间还有意所指看了一眼段须眉。心道他们几人虽说不是那几人对手,再加一个段须眉那可就不好说了,只可惜段须眉偏要在这当口去劳什子的关外。

“为何要救走她?”卫飞卿平静道,“你们又知阿筠就已经完完全全处于下风了?又知她就没有别的打算?又知谢郁就会乖乖听谢殷的话?再者说不止贺春秋与谢殷,我也认为卫尽倾有八分可能出现在这场婚礼之上。抱歉了两位,比起阿筠嫁人这件事,我更想亲眼见一见卫尽倾。”

那个让一切谎言与骗局并持续数十年的人。

梅万二人愣怔过后,竟觉无法训斥他。

段须眉却注意到他只说到梅莱禾与万卷书接下来要做的事而无他自己,忍不住问道:“你呢?”

卫飞卿看他一眼:“我随你去关外一行。”

不止段须眉愣住,前一刻还觉无法训斥卫飞卿的梅莱禾与万卷书闻言双双勃然大怒,梅莱禾怒道:“你他娘的脑子被驴踢了不成?你非要看事态如今的事态难道还不够紧急?段须眉难道是个非得你捧在手心的瓷器不成?还有段小子你也一样!这当口找什么尸体!万事都等眼前这件大事过后再说!”

万卷书碍于与段须眉情面不深不好说的话,梅莱禾这个正儿八经当舅舅的可就毫无顾忌了。

偏生他说出口的话,段须眉还当真不好反驳,不由自主看向卫飞卿。

卫飞卿却叹道:“您二位想到哪去了?这关头难道我们还能跑去观光不成?可还记得我说过,段须眉去关外寻到武圣尸身的另一种可能?”

段须眉一愣。

“就先将它当做一种可能性好了。”卫飞卿道,“如果当真有这种可能,你们认为武圣潜伏这么多年,他是想做什么?”

“他最大的大仇人自然是卫尽倾,那恐怕是日日夜夜恨得咬牙切齿的大仇。只是除去卫尽倾,贺春秋、谢殷甚还有昔日武林中许许多多的人,谁又不是当年害过他的仇人?”万卷书喃喃道,“如若我是他,如若他当真没有死,必然要想法子报仇,最好能一次将所有仇人全部除去,其中…其中当然要包含卫尽倾。”

他说到此处,连梅莱禾与段须眉心里都跟着明朗起来。

假如以段芳踪活着为前提。

他从前为什么不肯现身?

那是因为他的大仇人卫尽倾始终也还未现身。

谢贺婚事震惊武林,段芳踪如多年都在暗处关注这些事,他自然也能明白这其中成算。

那他最有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梅莱禾不敢置信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他如果当真也出来搅这一趟浑水,到那时就当真…无人能幸免了。”卫飞卿看着段须眉道,“距离阿筠婚礼尚有半个月,无论如何,这半个月里我们要设法…活见人,死见尸。”

他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每一个字对段须眉都是残忍,是以他其实可以让段须眉独自去做这件事,但他还是选择陪在他的身边。

不止段须眉而已,卫飞卿同样是个从来都遵从自己最真实心意的人。

良久段须眉颔了颔首:“好。”

(我又开始万水千山纵横了…也是够…)

第83章 万水千山纵横(二)

金顶山在戎州最西,想要出关,须得横穿戎州与中州,再经由凤辞关前往楚地。

若是单论脚力,区区半个月两人只怕都还行不到凤辞关,少不得又得段须眉的大雕护送二人前往。

两人四度一起乘雕,次次心境各有不同。卫飞卿回想头一次二人乘雕从大明山底飞出来,那时堪堪脱离虎穴,他头一次见到段须眉引来万鸟朝拜,那惊讶、惊喜与惊艳仿佛还历历在目。卫飞卿不由笑道:“每一次咱们一起在天山飞,总要经历一件极为重大的倒霉之事,不知这一次又如何?”

段须眉没好气瞟他一眼:“这当口还能满口浑话,除了你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不然如何?”卫飞卿懒洋洋靠在他背上,“发生的事情已不能改变,还未发生但即将发生的事好像也很难改变。既然如此,那不如见招拆招,能快活一时是一时。”

段须眉半晌伸手握一握他的手。

这人如今竟也学会安慰人了。卫飞卿不由失笑:“你又如何?你的内心,究竟是想看到一个死的段芳踪,亦或是一个活的段芳踪?”

“活的。”段须眉半分犹豫也没有。

卫飞卿不由偏过头凝视他:“即使这个活的段芳踪二十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仿佛从来不知世上还有你这个儿子?”

段须眉沉吟片刻道:“起码我能听到一个大活人向我解释。”

卫飞卿不由一笑:“不愧是你。”

段须眉已习惯将他类似言辞都听作赞赏。

“关外范围太大,牧野族乃是游牧民族,常年踪迹不定,咱们要从哪里开始寻找?”卫飞卿问道。

段须眉有些踌躇。

卫飞卿观他神色,又道:“据说在荒凉的楚地之中,除了牧野族这一大势力,另外还有一处势力与其不相上下。但与牧野族全然相反的是,那处势力从不迁移,据说已在楚地最北之处存在数百年。因地势太过偏远,又从来不问世事,连朝廷也对其无甚约束力。那处势力,名唤作枉死城。”

段须眉凝目看他。

卫飞卿亦正在看着他:“我听说二十年前营救段芳踪的行动,除了牧野族与关雎,连枉死城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段须眉半晌方颔了颔首:“没错,我的师傅傅八音就是枉死城主。”

卫飞卿轻吁一口气:“真是了不起啊,池傅封段四兄弟。”

各自跻身所在时代的顶尖行列,各自名噪一时,各自统领一方势力。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段须眉淡淡道,“师父原本也是乡野村夫,后来与枉死城少主相恋,这才入赘枉死城。他们几人看似风头无俩,实则命途多舛,到最后竟只有他一人得以存活,委实没有半分值得骄傲的地方。”顿了顿,他又道,“这话原是我师父亲口说给我听。”

这几兄弟倒各个都是明白人,卫飞卿心下暗叹一声:“如此,咱们不妨往枉死城一行。”

他说出这话来段须眉并不奇怪,他适才踌躇的也正是要不要前去枉死城,听卫飞卿主动提及,便知他必定怀有这心思了。

“牧野族与枉死城同在楚地,如若有任何关于你爹的消息,你师父身为枉死城主必定能最快探知。”卫飞卿道,“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十有八九都能从他那处打探而来。”

段须眉思索片刻,便颔首同意了。

他现在想来,六年前傅八音有可能透露给他知的许多事都被他无声所拒。如若他当时有现在这清醒,会不会他早已求得一个结果?

但如果他当时能够有此刻的清醒,段须眉又不是段须眉了。

枉死城位于楚地边缘,黄沙深处。

枉死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城堡。蔓延数十里,在这漫天的风沙里铸造了一抹神魂,一种气魄,一方水土。

在数百年成长在此的枉死城城民眼里,没有朝堂,没有皇帝,枉死城就是他们的朝堂,枉死城主就是他们的帝王。

这很危险,但这原就是他们关起城门来内部的事。

枉死城很少接受外来者。

他们会时常救助途径此地迷路或重伤的人或者商队,但他们的救治和送离往往都了无踪迹。

近三十年来,枉死城只接受了一个外人入城生活。

后来那个人成了现任的枉死城主。

那个人名字唤作傅八音。

傅八音就是枉死城而今的君王。

君王无论做什么,总归不会有人反对。

哪怕六年前他带回一个不属于枉死城的完全陌生之人,更任由那个陌生人在城主府住了一年之久,也无人有过半句异议。

六年之后,那个人又来了。

不是横穿楚地站在城门之外礼貌的通过层层关卡求见,而是骑着城主昔年驯养的大雕从天而降,直直便落在每隔十年才举办一次的全城民众参与的祭祀大典的祭场中央。

大雕背上一人白衣,一人黑衫,相携而立,容姿出众,气势逼人。

一时数万城民都看得呆了,浑然忘记口中吟咏之词。

正在主持大典的城主夫妇也停下了动作,共同望向擅闯者。

“不好意思。”那白衣青年率先举起了双手,俊秀脸上堆满无辜讨好的笑,“纯属失误,如有打搅请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诸位请继续,继续。”

那黑衣青年在他不间断的耸动下被迫举起手,跟他保持一模一样的动作双双从场地中央退下来,一口气退到十丈开外这才停步。

站在祭坛中央的气度从容神色肃穆的中年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口中淡淡道:“继续。”

他语气虽淡,那“继续”二字却犹如在场中数万人每个人的耳边响起,自然也包含冒冒失失闯到人家祭礼中来的卫飞卿与段须眉。

卫飞卿闻声不由咋舌:“好雄浑的内力。”

距离二人不远的几个城中百姓听到他说话,立时狠狠瞪他一眼。

卫飞卿吓得跳到段须眉身后去,低声嘀咕道:“难道这枉死城不但名字凶,城里人各个都很凶…”

段须眉轻咳一声:“这大典每隔十年才举办一次,对城中百姓而言极为庄重。”

冷不丁旁边传来一声冷笑:“既然知道,你还敢众目睽睽整这么大一出风头,这是有意给我爹找不痛快来了?”

段卫二人闻声回头。

说话的是个与他二人年岁相当的年轻人,长得十分讨喜,令人一见而不由自主就要滋生三分好感。面上虽挂着冷笑与不耐,但他眼里的惊喜与光彩熠熠却更为明显。

段须眉叹一口气:“傅西羽。”

名唤作傅西羽的年轻人骤然丢掉面上那两分做派,以卫飞卿全然没看清的动作扑入段须眉怀里,双手搂他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段须眉!你这杀千刀的!终于想起枉死城里还有个小师弟在等你么!”

卫飞卿目瞪口呆。

段须眉猝不及防之下也被扑得呆在当场,直听到卫飞卿扑哧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迫在他面前丢了这么大个人,一时气恼交加,使力把傅西羽从身上扒下来扔下地去,冷冰冰道:“你再敢往我身边靠近一步,我就立即将你捅成个马蜂窝。”

卫飞卿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他竟在此见到第二个跟他一样完全将段须眉冷脸当成个屁的人。

傅西羽从地上站起身,委屈地揉了揉鼻子:“做什么这样子?难道你就不思念我么?咱们可是分别了足足五年半啊,我日日都念着你,你答应时时回来看我,却一次也没回来过。”

段须眉浑身一阵恶寒。

卫飞卿轻咳一声。

段须眉醒了醒神,依然觉得有些丢人,也不去看他,径直道:“他是我师父的儿子傅西羽。”

“少城主好。”卫飞卿朝傅西羽拱手笑道,“在下卫飞卿。适才莽撞之举,委实是我二人急着面见城主,事先也不知城中正在举办大典。贸贸然前来,失仪之处,还请少城主见谅。”

他言行举止无不风度翩翩至极,就好似方才那个失笑之人不是他。

段须眉冷冷瞟他一眼。

他知晓枉死城的规矩,原本是要在城门外落地再来求见的。卫飞卿却说那一套规矩下来一整天的功夫又没了,非常时期自然得非常行事,强行要求他直接在城中降落。此时闯了祸事,立时又成了“我二人”了,这人脸皮也真是厚得让他看不到尽头。

“好说好说。”傅西羽面对的不是段须眉,立时也就有了个人样,亦朝卫飞卿拱手还礼,“卫兄是我段师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讲究虚礼。只是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的好,不然等到稍后大典结束…”

卫飞卿稍微想象一下数万人同时像适才那几人一样瞪向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立即行到傅西羽身边去:“少城主此言有理,咱们这就走吧。”

段须眉见此暗笑一声,也不去拆穿他,便随在他二人身后往城主府行去。

周围自然也有不少人在注意几人,只是大典中途,即便见到这两个擅自闯城之人离开,却也没人敢出言留下他们来。

“段须眉你可真是个闯祸头子,上次是横着进来,这才干脆从天而降,也难怪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看我了。你若多来几次,咱们城中之人都跟着你不学好,那还不得气死我爹娘。”

傅西羽一跟段须眉讲话,立时便又化作喋喋不休的话唠。

段须眉眉头一皱:“那大典还有多久?”

傅西羽双眉一挑:“你很急?”

“确实很急。”卫飞卿叹道,“若非十万火急,咱们今日当真不会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