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卫尽倾脸色就跟着难看一分,而她所念到的那些门派中人各自也面色大变,因为这些人——

念完以后贺修筠轻笑道:“这些人都是这一两年间各派陆续死去的弟子,原因也多种多样吧,就不一一道来了。只是他们当真是死了么?”

“你…你是什么意思?”

一人浑身抖索从人群中行了出来,乃是东方世家东方玉。

他自从经历了当日东方家中毒一事后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岁,再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可他此时站在那里双眼眨也不眨盯着贺修筠,面上肌肉轻颤,眼中急切、不敢置信、激动的神色一一闪过,竟是他在那之后再没有过的鲜活模样。

只因贺修筠口中的东方清云,正是当日在寿宴上段须眉言被煜华杀死的他的私生子。

贺修筠并不卖关子,干脆道:“这些人并没有死,而是被我与卫雪卿给抓回来了,自然当时他们没有死,不代表现下所有人都还活着。至于原因,”目光与卫尽倾充满怒火的眸子直直相望,贺修筠轻笑道,“自然是因为我们要研究卫尽倾所制的毒药啊。实则你们都该感激我们二人,毕竟如没有我们这一手,只怕如今不是那些人早已残害了各派同门,便是被诸位给发现,不得已只好亲手诛死那些个叛徒了。”

她话语中的含义,任是再迟钝之人也听得懂了。

她说到此时,卫庄数百人都已尽数抬起头来。

抬头,自然代表已然解去了身上毒性。

贺修筠与卫雪卿再次同时挥了挥手。

卫庄数百人与长生殿数百人在同一时刻迅捷无比拔刀,出手,见血——鲜血飞溅,肆意横流。

“都还在等什么!”贺修筠厉声叫道,“现在就杀了卫尽倾!火药不过是些废物而已!他自己还在此地,就算你们统统死光他也绝不会舍得伤害他自己!”

淌过脚底的鲜血太过温热。

与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惧太过惊心动魄。

神行宫掌门邵剑群率先拔出了剑,加入卫庄与长生殿决然以生死相拼的队伍。

神行宫所有人都加入那队伍。

东方玉加入那队伍。

东方世家所有人都加入那队伍。

这是所有人唯一的选择。

如贺修筠所言,不是卫尽倾死,就是他们死。

没有第三条路。

他们当然也可以趁着现在这混乱的机会逃开?

可是门中那些中了剧毒的人呢?

他们不能不管。

不止因为是同门,更因为…谁知道面临绝境之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各派大多数中毒之人,到现在甚至都还不知道是谁。

他们确实没有第三条路。

唯有,杀!

贺修筠微笑看着眼前一切。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贺春秋与谢殷同样朝着卫尽倾扑过去。

到了此时此刻,这两个人、这两个武林中辉煌了二十年的门派同样没有第二种选择。

更何况,杀死卫尽倾原本就已成为他们数十年来的执念。

“其实谢殷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卫尽倾,你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败了。为什么?”提着长剑从激烈厮杀的场中慢慢走过,贺修筠笑道,“难道你没发现么?所有人都想你死啊。二十年前,谢殷想你死,贺春秋想你死,你的亲姐姐卫君歆想你死,你的好情人贺兰雪想你死,你的好搭档池冥与利用对象段芳踪通通想你死,这么多人想要你死,你怎么就偏偏不死呢?你若死在那个时候,真是省了大伙儿好多事。不过没关系,如此一来也好叫你看清,二十年后想要你死的人,比当初又不知已经多出了多少。”

卫尽倾一人对贺春秋谢殷两名绝顶高手,状似专注,贺修筠却知道他必定将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入耳中。

“到了今日,不但当初的那些人依然想死你,你的老巢长生殿也已经全然背叛了你,当年对你掏心掏肺的关成碧想死你,你的儿子卫雪卿想你死,你的女儿我想要你死,你仇人的儿子段须眉想你死,整个武林、整个天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想要你去死。”长剑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兹拉声,贺修筠抬手指一圈周围,包含万言堂、光明塔在内都已被重重的拼杀包围在当中,“所有的人今天之所有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是处心积虑,是筹谋多时,是被欺骗还是被利用,实则都只有一个目的而已,那就是…送你下地狱。”

她最后五个字说得极为清晰,极为响亮,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每一个字都响彻方圆十里。

众人根本难以想象她是用多深的内力说出这五个字。

她说完这五个字的瞬间便吐出一大口黑血,浑身煞气乱窜,红衣似火,面白如纸,丑如罗刹,厉如修罗。

卫尽倾大吼一声,一拳穿透谢贺余威猛然朝着摇摇欲坠的贺修筠打来。

贺春秋紧随他身后大吼一声:“筠儿躲开!”

卫雪卿、谢郁两人从头到尾都未远离贺修筠,这时一左一右分别挡在了她的面前。

但卫尽倾的那一拳临到这两人面门之时却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是因为太快了。

没人看清他如何转向,如何动作。

待到所有人能够看清他的时候,他手中已经多出来一个人。

不是贺修筠。

是贺兰雪。

谢殷视如不见,手中灵飞刀依然朝着卫尽倾头顶直直斩去。

下刻却被贺春秋蒹葭剑生生挡下。

谢殷浑身杀气,厉声道:“你疯了!”

贺春秋怒火沸腾一字字道:“你才疯了!那是阿雪!”

“对呀大哥,这可是你心爱的阿雪。”一手抵在贺兰雪颈间,卫尽倾瞬间敛下了适才那浑身狂暴,不紧不慢笑道,“大哥大可以让谢殷一刀斩下来,就这样让阿雪随我一道去死好了。”

谢殷刀势还在继续升腾。

贺春秋紧紧咬着牙,半分也不肯让。

贺修筠饶有兴致看着他们几人。

唯独贺兰雪神色极为平静,甚还有闲暇朝她身后挟持她之人问道:“当日在天宫你未杀我,又万里迢迢将我带来此处,就是为了这一刻做准备么?”

以卫尽倾的谨慎,他为自己性命之故事先做任何准备也不值得惊讶。

卫尽倾笑了笑,却未开腔。

贺兰雪忽然轻叹一声:“你不回答,我只当你心里终究对我是有两分情意,有两分舍不得吧。”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语声中真是有着万千柔情。她在这万千的柔情当中,一瞬间浑身内力暴涨。

涨到此间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地步。

卫尽倾自然也不能。

他当然是最先察觉的人。

他当然想要甩开他怀中的人。

他却甩不开。

就如同他从有意勾引了她的那一天开始,其后半生无论噩梦或者美梦,终归再也没有甩开过她。

那个一身内力失去大半、体内被他下了重重剧毒、原本命门也被他牢牢捏在手心的人像他一样捏起了她精巧的拳头,那颗拳头化作一颗黑色的流星朝着他五脏六腑砸了过来。

卫尽倾避不开,他唯有抱着他怀里的这个人生生承受,一起承受。

在他被贺修筠捅了一只飞镖在胸口却毫发无伤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样的失误绝不可能在他人生之中发生第二次。

未料在不过几刻钟以后,他就迎来了第二次。

刻骨铭心的第二次。

第102章 你以虚情换假意(完)

在贺修筠一击不中恨得双目充血之时,卫尽倾十分好心对她道:你若直接给我一拳,说不得当真就此伤到我的心。

贺兰雪将那话默默听进了耳里,听进了心里。

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最恰当、卫尽倾防备最弱、自信最弱、求生与求胜欲望却最鼎盛之时向他出拳。

一拳伤了他的心。

噗地吐出一口血,那血中一如贺修筠被他一拳打中时所吐的血,其中包含被震伤的肺腑残渣,卫尽倾竭尽全力想要挣脱一拳之后反过头来紧抱他的那人,口中喃喃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贺兰雪紧密又缠绵地抱着他,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仿佛两人还是二十多年前一切的真相被揭开以前的那对神仙眷侣,“是你不可能有失手走眼的时候?还是这辈子都只有你欺负我,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反过来欺负到你?”

她一边喃喃说着话,鲜血不断从她嘴角溢出来。适才她之所以能够伤到卫尽倾,原就因为她不顾一切的抱住他,与他共同承担一切。

卫尽倾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就算你不怕立即毒发身亡,以你如今的武功怎可能伤得了我!”

当日若非贺兰雪为了救卫飞卿付出半生功力,他又岂能轻而易举控制九重天宫?若非明知她如今根本不足为虑,他又岂会将她带在身边?

他虽说喂贺兰雪服下毒药,实则他对她的防备只怕比贺修筠还要不如。

只因这个女人在他眼里永远都只是个软弱可欺成不了大事的女人罢了。

他一朝被自己轻视了几十年的人打成重伤,一时心神恍惚,难以置信,竟连挣扎也没能尽全力。

贺兰雪抱着他轻轻一笑:“难道你们都忘了,这普天之下最了解天心诀、最了解九重天宫一切功法的人是我啊。”

不止卫尽倾闻言一震,就连贺春秋也已全然忘了与谢殷对峙,只觉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他适才见到贺兰雪猛然出手,便只顾一心一意盯着她,生怕她顷刻就要毒发。这时候再听了她的这句话,内心那油然而生的恐惧几乎要将他灭顶。

在这几人震惊当中,贺兰雪浑身黑气一层层的荡开来。

从混战开始就始终站在一旁冷眼观望的段须眉见此忍不住上前两步。

他是世间所知第一个将立地成魔练至第十重的人。

得知立地成魔六十年前才从九重天宫流入中原,他便隐隐猜到他或许不是所知,而是切切实实第一个将立地成魔练至大成之人。

适才贺修筠也展现了她的立地成魔,段须眉却并未多看一眼。只因贺修筠的那一身内力与其说是立地成魔,不如说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走火入魔的无解的大杂烩。而此刻他见到的贺修筠身上黑气却十分精纯,必然是立地成魔无疑。

他猜测那是因为贺兰雪原本就修习天心诀之故,毕竟天心诀与立地成魔原就是同一种功夫,只是…

“我的立地成魔并未练至巅峰,与段少侠不能相提并论,毕竟——”贺兰雪温柔笑了笑,“我从传授一半功力给飞卿以后才转而修习立地成魔,但我原也不指望练至巅峰,只要能对你造成这一击,只要能亲手杀死你,我已经满足了。”

卫尽倾听得一阵恍惚:“传功给卫飞卿以后…”

“我若不传授一半功力给飞卿,你又岂会下定决心行动起来呢?”贺兰雪有些凄然笑了笑,“你与阿颖利用了段少侠与飞卿上山之事,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利用他们?在飞卿被带上山来,而哥哥他传信要让筠儿嫁给谢少侠之时,我便知道时机终于到了。我虽然救了飞卿,可我也欺骗了他,可我只能如此…”

卫尽倾到这时才终于勃然色变,厉声道:“你早知我不是沈天舒!”

“我自然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呢?”贺兰雪收手抱紧了他,喃喃道,“你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对你了解到什么程度。哪怕你已改变到连你自己也认不出你自己,哪怕这些年来咱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我也不可能认不出你呀。”

随着她手臂收紧,她浑身黑气愈发浓烈,卫尽倾只觉自己五脏六腑几乎要被她生生箍碎,骇然道:“你这疯婆子!你还不立即放开我!”

“放开你?我怎么放开你?”贺兰雪咯咯笑道,“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为了这一幕遭受了些什么,天宫之人又遭受了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么?”

她说话间翘起抵在卫尽倾背上的青葱般玉指。

这动作非常的轻巧,非常的微不可见,若不是全程都盯着她又离她十分近的贺修筠、贺春秋几人,只怕无人能看见。

可是正远在人群之中拼杀的丁远山却像是在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就在她翘指的瞬间他也高高举起了右手,人群中数十个前一刻还在与各派拼杀之人立刻后退数步,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此间各地拼杀都十分激烈,然而这几十个人先前看似拼命,他们手下却无一人命。这几十个人,想必就是丁远山手下原本隶属于九重天宫之人。

丁远山转过头来,远远看着卫尽倾,身上再一次浮现起他数刻钟以前曾对着卫尽倾燃起的一模一样的杀气,目中锋芒如火:“我先前说了,天舒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更重要。”

然而所有人在听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都以为他口中“活着的人”是指他自己以及他的野心。

丁远山一字字道:“你终于落到这一步,而我也终于可以放下身上的担子,替我的朋友沈天舒报仇了。”

却原来他口中所谓活着的人,是天宫的所有人,是此地的所有人。

卫尽倾眯起了眼睛:“你竟…那样早就得知我的身份?”

他这句话是说给贺兰雪听。

他第一次试探接触丁远山是五年前,而他们两人正式结盟则是三年前。

他现在知道丁远山无疑是在与贺兰雪联合起来骗他,那贺兰雪究竟是何时知道他的身份?

他生平第一次,竟对眼前这个二十多年前就被他牢牢掌控了身心的女人产生了完全无法看透之感。

“在比那更早以前。”贺兰雪轻声道,“你为人谨慎,又岂会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你的身份与野心?那为何你渐渐生出冒险去试探远山的心思呢?你是如何发现他与你有着相同的野心?”

卫尽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愤怒,更是耻辱。

“那当然是我早在那之前就让远山一点一点给你造成那样的假象啊!”贺兰雪咯咯笑道,“九重天宫是我的地方!我的地方!你想要机会,我就给你机会!你想要人手,我就给你人手!你想要夺取天宫,夺取累积百年的无上绝学,我通通给你就是了!我若不给你,你要怎么才能走到今天呢?”

他竟被这个女人耍弄至此,真是奇!耻!大!辱!

贺春秋颤抖朝贺兰雪行近两步:“你早就知道他…可你为何,你为何…”

“我为何不告诉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为何非要等到此时此刻?”贺兰雪一字字将他心中疑问尽数道出来,“为什么?哥哥你说,为什么我一定要这样做?”

贺春秋看着她,又看一眼不远处神情诧异却显见十分开怀的贺修筠,闭了闭眼睛:“因为你目的与筠儿如出一辙…”

“不错。”右手手心再次抵在卫尽倾心脏之处,贺兰雪终于放开她怀抱,双眼得以注视卫尽倾一次次道,“因为我要你得到一切,再失去一切,我要你先以为自己站在巅峰,再立时将你打入绝境,我不要你死得无声无息,我要你死得猪狗不如、万人唾弃。我还要你…把二十多年前我交给你的感情,通通还给我。”

她这句话出口,卫尽倾忽然停止了挣扎。不但停止了挣扎,他几乎连眼珠也一瞬间停止了转动。

他似乎是听到了全世界最让他震惊的话。

然而震惊过后,他却不由得放声大笑,仿佛这句话又变成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但无论他如何震惊,如何大笑,贺兰雪却始终只静静看着他:“为何你今日会落在我手中?”

卫尽倾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她装乖卖蠢这么多年在他这里换来的一时的麻痹大意,他适才的危急情形,他对她一贯的轻视,他被逼得一时再无法思虑周全,他…

然而贺兰雪紧接着又问他:“当日在天宫你拿下了我却未杀我,今天你落在我手中,不是因为你爱我么?”

卫尽倾呆住了。

她这句话说得并不小声。

呆住的不止卫尽倾,贺春秋、谢殷、段须眉、贺修筠、卫雪卿、卫君歆、丁远山…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时场间连厮杀之声都小了很多。

众人甚至都以为是他们产生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