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尽倾爱她?

卫尽倾会爱人?

卫尽倾又没疯。

那就只能是说出这句话的贺兰雪疯了。

果然卫尽倾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比适才还要惊天动地的笑声,连眼泪都几乎要笑出来。

贺兰雪却仍是静静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你适才想要挟持我从我哥哥手下逃生?还是…想要我与你一起逃生?”

卫尽倾笑声忽然顿住,抬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不是吗?”贺兰雪柔声追问。

卫尽倾无从回答。

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当日在九重天宫不杀贺兰雪,是因为她仍是他手中十分重要的一张牌;适才想要挟持贺兰雪,也确实因为他想要利用她逃生。

但是…贺兰雪口中问出的话,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他从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有可能是真的他连想也没有那样想过,也有可能…他想都不必想就已经那样做了。

这感受对他而言一时有些新奇。

因为他从未爱过人。

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周遭所有人并无二致。

卫尽倾一生之中绝不可能爱除开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是这样认为的。

可他依然在思考该如何反驳贺兰雪适才问出的那两个问题。

贺兰雪却道:“你不必感到惊慌和费解,因为这一切都是我有意促成的。”顿了顿,她又道,“当年我对你倾心相许之时,你对我自然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意,从头到尾都只有利用,这一点我再明白不过。有多明白,就有多不甘,这种不甘就像…当年你背后做了那么多事,到最后你失败不是因为你的阴谋被人拆穿,而是被一个全然了解内情的人直接掀了你的底牌,那种怒火与不甘,你能明白吧?”

她若举其他的任何例子,卫尽倾必定不屑一顾。但她说出来的这个例子,却让卫尽倾顷刻就体会到她想必当真是有着十二万分的不甘。

“我为你付出了一切,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孩子,我亲人与朋友的命,我的后半生…我知道这也要怪我自己傻,可我付出了这么多,你也不能一点唏嘘与动容就没有的是不是?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好的好事呢?就算有,也绝不该被你遇到。直到慢慢的我发现,我的天舒哥哥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让我恨得夜不安枕的人,我在猜到你必然杀死了天舒的那一瞬间当然也想要即刻杀死你了,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果真上天不会白白将一切好事都给你的。”贺兰雪一心一意瞧着他,微微一笑,“你一生从不爱任何人,你要怎么样才能体会我的痛苦呢?那就让你也爱我一回好了。山上那样寂寞,你活得那样不甘,日日困在天舒的躯壳中不得动弹,你瞧不上任何人…除了我。天长地久,你的身边只有我,我陪你说话,陪你对弈,陪你静静看日升日落,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你和我。你早已经爱上了我…只是连你自己也并不懂得那种感觉而已。”

卫尽倾模糊想到,似乎是从某一天开始,贺兰雪陪伴他的时间就变得多起来。至少在他隐藏天宫这二十年当中,他们在后十年的相处要远远多过前面十年。

他又想起了贺兰雪适才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杀她?

他为什么挟持她?

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

他几乎在天长日久之中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他不太瞧得上却又觉得勉强能说上话、不必日日相对但偶尔坐在一起饮茶也不会觉得厌烦的女人。

他竟然…习惯了?

卫尽倾头疼欲裂。

“这就是我为你设想的最完美的结局。”贺兰雪全心全意地看他,目光似是痴迷,似是多情,微微笑道,“你死在你爱上一个人、但你的爱人注定会离开你又亲手杀你的这一天,你死在你得到一切又顷刻失去一切的这一天,你死在所有人都背弃你的这一天。你注定要经历一切你曾加注在别人身上的痛苦,然后你才会在绝望中死去。至于我…”她抬头望向眼眶通红的贺春秋,“我曾经造成的一切灾难与后果都被你尽数承担了,因为你总觉得那都是你的责任,如果当初不是你一走了之,爹不会就那样死去,我也不会变成那样。可你现在知道了,一切都与你无关,从最开始就是我自己蠢,甚至害死爹的人也是我…你替我隐瞒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做错的事我总归要承担,我过去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与不安当中,现在我也算一身轻松了,我这条命大概远远抵不上我曾经造成的恶果,但我除此之外也一无所有了。”

贺春秋不住摇头。

“想死…”卫尽倾忽然阴测测笑一声。他原本胸口被贺兰雪右手正正抵住,但他忽然之间整个人如同漏了气一样迅速干瘪下去,他原本饱满的胸口就如同一张薄纸一样从贺兰雪手中飘下来。贺兰雪第一时间意识到他这变化,固然不知他何时有了这等神通,但她对他也绝不敢不设防,一直蓄力的右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对着那距离她手心只有分寸之隔的胸口捣去。

然而分寸之隔,对于卫尽倾早已足够。

分寸之隔,足以让他也捣出他的拳头。

双拳瞬间相撞,贺兰雪一口黑血噗地喷在两人相撞的手上。但二人却没能因此而分开,因为卫尽倾手上仿佛有黏力一般牢牢黏住她的手不让她后退,下一刻她便形势逆转再次落入他的手中。

这交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交锋都还要更快。

快得就站在两人面前的贺春秋从头到尾来不及做任何事。

“也许确如你所言吧,毕竟我都到了这地步竟还没有杀你的心思,这倒当真有些奇怪。”卫尽倾右手再一次抵在贺兰雪颈间,这场景熟悉得众人几乎要以为当中发生的一切像是全未发生过。眼见贺春秋要上前,卫尽倾手中使力,贺兰雪颈间顷刻就鲜血横流,“你死了也就罢了,今天你们若当真要杀我,我恐怕也逃不脱。只是你我之死,却要累得整个九重天宫以及百年来所藏武林各种失传绝学陪葬,这代价会不会有些太大了?”

正一步步走到贺春秋身边的丁远山闻言目光一凝,冷声道:“你以为天宫当真已尽在你掌控之中?”

卫雪卿咯咯笑道:“远山啊远山,你未免太小瞧我,你以为我暗中的安排会叫你、叫岑江颖、叫这女人尽数知晓?你以为就凭你们能与我斗?你以为你们有把握让那些中毒之人安然无恙就足够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若我最终没能回去,那传承百年的九重天宫也只好化作荒山里一蓬又一蓬的飞灰了。丁远山,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该恨我,你要恨也该恨这女人才是。你若不是受她鼓动非要与我演戏,而是一早就联合了九重天宫所有人一起杀了我,又哪里还有今天这些事?是以说女人永远成不了大业,你脑子被驴踢过了才会听她的话。”

丁远山一字字道:“只因她有一句话说的很多,你确实不该死得那样轻易。”

“此番我倒当真死得不不轻易,死得再隆重不过了。”卫尽倾笑道,“我死还要整个九重天宫替我陪葬,如我女儿所言,我真是死得光芒万丈。”

丁远山怒得双眼充血。

贺修筠却忽然轻笑一声:“那就让九重天宫给你陪葬好了,反正那种自私自利的地方早八百年就与当今武林无关了。”

她看戏半晌,此刻一出口,便直捣龙穴。

她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场间打斗声忽然之间就变得微不可闻。各门派之人双眼紧盯着的…变成清心小筑与九重天宫之人。

事到如今,他们绝不会让卫尽倾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哪怕整个九重天宫都要为此给他陪葬。

因为九重天宫就如贺修筠所言,与他们有何关系?

他们只要防着与九重天宫有关联的这些人临阵倒戈也就是了。

卫尽倾阴森瞧着贺修筠:“乖女儿,你可真厉害。”

贺修筠笑道:“承让,你也不差。”

卫尽倾三言两语便让场间情势再次发生变化。

贺修筠三言两语就将他堪堪造就的优势尽数抹去。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丁远山直觉并不太相信卫尽倾所言,但他也绝不敢冒这个险。他不由自主望向贺兰雪,却见贺兰雪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这僵持之中,忽然有人叹了口气。

叹气的人是段须眉。

他在卫尽倾的张狂、贺兰雪的沉默、贺春秋的斗争、丁远山的急切、贺修筠的得意中摇头叹道:“真没想到,竟是我来替九重天宫解除这危机。”

第103章 你以孤胆战平生(一)

段须眉年纪很轻。

段须眉其身不正。

但很少有人去怀疑段须眉说出口的话。

他的话本身,就是分量。

分量重到卫尽倾也忍不住蹙眉,贺修筠也忍不住敛笑。

段须眉十分有分量又有些无奈道:“你看热闹看够了没有?难不成你睡着了?”

分量重到他一说完,众人目光不由得纷纷四处搜寻他口中的这个“你”。

连贺兰雪也忽然抬起了头。

会是谁?会是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知人在何处的卫飞卿么?

然后一声大笑传了过来。

这笑声有些苍凉,有些爽朗,有些痛快,有些感慨。

无论如何,这笑声的主人必定不是卫飞卿。

贺兰雪神色黯了下去。

笑声是由上往下传来。

众人纷纷抬头,就看见一个人犹如飞鹤一样从光明塔顶一跃而下。

他下跳的动作全然与优雅无关,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霸道与自信。以至于他就那样一头摘下来,却没有任何人担心他不能安全着地。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光明塔顶有人。

光明塔上每一层都有许多人,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能之辈,后来混战开始,又有不少人顶着箭雨跃上塔去战作一团,然而直到这个人从他们的眼前一跃而下,他们才知有个人一直安安静静在头顶上看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塔上之人不由自主头上与身上都浸出细密的冷汗。

这个人下落极快,荡过众人有如一阵风。

但就只是这阵风已叫人明白,这绝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风。

这阵风若是早在塔上之人专注弯弓搭箭之时就出手,那么他们能够射得出第一箭么?

没有人知。

那个人已经落地。

果然如众人所想,他下落时凶猛如棒槌,真正落地时却轻盈如飘絮。

他的笑声到现在还未停止。

众人看见的便是一个身上气息如同有六十岁,面容却好像又只有三十来岁,微微带着笑意的不太适合用美貌来形容却委实又有几分美貌的负手而立的男人。

他适才那一跃带起的浑然天成的雄浑气势让众人先入为主以为他应当是个十分高壮人人,然而他此时站在这里,众人才发觉他身材竟十分矮小,这不由得让人觉出几分别扭与不和谐。

但最让人感到不和谐的却是他的脸。

他的脸竟与正带了三分无奈三分恼火看着他的段须眉有五分相似。

这张脸让原本牢牢抵住贺兰雪颈项的卫尽倾瞬间恍惚松手,而被他放开的贺兰雪却根本没能反抗,而是软软跌坐在卫尽倾脚下。

两人看着那张脸,表情俱是难以置信。

卫尽倾就算被贺兰雪一拳捣中心口也没有这般瞠目结舌。

贺兰雪就算再次落入卫尽倾掌控也没有这样茫然失措。

场中不少人的表情其实比这两人也好不到哪去。

认得出这张脸的人固然不多,却也决计不少,他们正好就是今日场中数千人中最具分量的那一批人。除开贺春秋、贺兰雪、谢殷等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到今日才终于听说二十多年前这张脸主人之死的真相,才知道竟是全天下都欠了他一个公道。想到当年那个绝世的人,那把绝世的刀,那场困死他的绝境,他们又何尝没有在心底叹息过?

但是再如何叹息都好,他们也绝不会料到这个人竟会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就这样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今日是地狱放行之日?

卫尽倾的脸先是不可置信到惨白,再是怒火高涨到通红,红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燎原十里,一字一顿怒喝道:“段!芳!踪!”

段芳踪。

这个人当然就是段芳踪。

二十一年前被在场几大高手围攻、最终“死”于孤绝峰下万丈深渊的段芳踪。

卫尽倾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事先做了安排,是因为他的阴谋比众人想象中要更深远。

那段芳踪呢?

他又为什么会活着?

难不成他也…

众人见鬼一样看着他,再看着四周死伤大片、各自对峙互不信任的所有人,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戒备与恐惧。

段芳踪却始终淡淡含笑站在远处。

他的一生大敌含怒带怨的吼他,他神色不变。

场中数千人在听到他名字的一刹那纷纷提刀戒备,他连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二十几年前,他喝大碗的酒,吃大块的肉,使最厉害的刀,结交最好的朋友,爱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在二十几年前,如果有人不服他,他就打到人服。

如果有人说他一句坏话,他就要冲上去敲坏别人的脑袋。

如果他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拿命去战也绝不会屈从。

那时候的他,活得顶天立地,“死”得悲壮绝伦。

那时候的他,绝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像现在这样微笑,像现在这样不将流言蜚语、无故含冤、世间一切放在心上。

也许这就是他活下来的代价吧。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大,长成现在连自己也没有想过的样子。

然后他迎向一道目光。

目光的主人从他出现就一直淡淡感慨地注视他,当中没有惊讶,也没有惶恐。

目光的主人曾经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大也可说是唯一的目标,是对于他而言终归有几分特殊的人。

这个特殊的人最终却令他极为失望。

贺春秋轻轻朝他颔了颔首:“好久不见。”

段芳踪叹道:“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贺春秋道。

“二十一年来,我亦没有忘记过你。”段芳踪亦道。

但他们两人不曾互相忘记的理由自然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