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很感激你当年走那一趟。”卫飞卿柔声道,“还是你看到今天这样的我,已经无法再与当年那个吵着闹着要与你交朋友的人联系到一起了?须知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利用你,向你套话,而我后来不惜冒险将你放走,也根本不是顾念什么朋友之谊,而是感激你给了我当头一棒而已。”

这些话即使他不说,段须眉也早已猜测了七七八八,只是听他亲口说出来,他心里终究做不到无波无澜,半晌方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不想你伤心。”

走那一趟,让他伤心欲绝,让他此后十年内心孤苦,无凭无依。是以后悔,如此而已。

卫飞卿呆呆看着他。

静悄悄在心里补充道,不止感激他戳穿了自己的美梦而已,也…感激他让他们两人从此有了因缘的牵连。哪怕,尽是孽缘。

卷四 江海寄余生

第123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一)

最初是什么感受?被至亲欺骗的愤怒?被一心想追随的人防备的巨大的伤心?被一切认知天翻地覆后的惶惶无措?不…最初只想守护自己。

“我一开始没想要利用阿筠。”卫飞卿淡淡道,“那个在我十二岁以前,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悄悄出现在我周围的女人,我很早就隐隐猜到她的身份,但直到我查清一切以后,我才知道她从而何来,她姓甚名谁,她来看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实话实说我不太能看得上她,明明可以很强,明明有机会主宰一切,却从一开始就软弱,既然选择抛弃自己的孩子,又何必一而再的装作放不下?但我那时候也没有办法,无论她对我有几分情谊,她都是我那时候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随他话语看向了面色惨白呼吸重又微弱下去的贺兰雪。

贺兰雪看着他,面上尽是摇摇欲坠的惊慌与无措。从卫飞卿说他几岁之时就知道有人时常来看他,她便保持这样看他的神情再没变过。

卫飞卿朝她笑了笑:“是不是从没有想到过?毕竟我从来表现出知道你就在我身边的样子。”

贺兰雪看着他,目光中有隐隐的乞求。

卫飞卿却道:“我见到卫尽倾画像那天起,就再也不敢无视你了,我日日心焦、夜不能寐的等你…等了三个月左右吧,你始终未出现。而在那之前,你也有三个多月没有出现过了,半年…那是你来看我相隔时差的极限,以往你每一年中,至少也会来看我两三次。是以等到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你是指望不上了,我一直暗中揣测的你对我那点似有若无不知何时就要了断的牵挂,终于还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断了。”

低低地呻吟一声,贺兰雪面目中全是难堪与痛苦,整个人如同虾米一样缩成一团,恨不能卫飞卿的眼里再没有她这么个人。

卫飞卿笑了笑:“一直到我日后确认卫尽倾就在九重天宫之时才想明白,你彻底抛弃我的那一年,大概就是你知道沈天舒就是卫尽倾的那一年吧。”

贺兰雪怕得连牙关都在咯咯打颤:“我不是…我…”

她有很多话可以解释。

譬如她既然得知卫尽倾潜伏在宫中那么多年,她须得全心全意防备他,实在不敢再长时间的离开天宫。譬如她的那个计划。譬如…

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当她想到如果当年哪怕她去看他最后一次,如果她收到了他的求救,他们母子相认,会不会今日发生的事情会全然不同?会不会卫飞卿就不会经历这些年的孤苦挣扎,会不会他会成为一个有所凭依的幸福的少年?

当她根本无法否认她真的是因为那个人、那个计划的巨大的吸引力而从此虽然依然牵挂卫飞卿,却可以将那牵挂放在心底而在行为上理所应当的从此忽略他。

他是这样的睿智,是这样的淡然,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杀人不过头点地的领悟的举重若轻的沉稳大气。他成为了这样的人。她根本无法想象他是经历怎样的伤心绝望与举步维艰才成为这样的人。

她也不知道当他这样淡淡笑着说那些令人窒息的往事之时,究竟他的心里又是何样的感受。

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适才卫飞卿为何要给她一口气,让她吊着命;她到这时候才明白如果适才她真的就那样死了,不能活着承受此时的巨大痛苦,对他又会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

蹲在卫尽倾身前,斩夜刀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划过,划得他浑身再无一块完整皮肉,划得他连痛呼也已经叫不出声,卫飞卿似自言自语道:“你看,我们两个才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我是你算计之下的产物,我一出生一切的命运就因为你而改写、而悲惨,当年如果他们确认你活着,只怕我从一开始就不能活了,哪怕你失踪,我整个人也还是成为引诱你出现的棋子,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向人求救的机会,最终也因为你而夭折了。这是命运啊…有你没我,而我若是想要好好生存,当然也要让这个世界没有你。”

卫尽倾一双被眼周翻滚的皮肉遮挡的眼珠子直直瞪着他,嘴巴已看不出原形,更遑论再向之前一样朝他怒吼。

贺春秋与卫君歆想到他们从不知晓的他当日的惶惑与绝望,更是心疼内疚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求救无门,就明白哪怕自己软弱无力,这世上果真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只有靠自己。”卫飞卿淡淡道,“然后就发生了我与阿筠坠马那件事,我最初做那件事的时候,只想着无论如何先保存自己的性命。可奇怪的是,我那么怕死,但我在护着阿筠坠马的那一霎那其实我根本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做好、能不能活下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技不如人,只能铤而走险。我在养伤的期间才彻底将这件事想透了,除了害怕,内心的不甘、愤怒、恼恨终于一股脑的涌出来。我想凭什么呢,我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凭什么不让我好好活?凭什么非得让我只能做一颗棋?我明明有学武的天赋,凭什么一早就有人给我规定这一生武艺都只能平平?我明明那样聪明,凭什么就非得巴巴的讨好我注定讨好不了的人,给人耍弄得团团转自己还要装作不知晓?明明我就该是九重天宫下任的主人,凭什么就认定了我注定要成为坏蛋,为了不让我登上那个位置而打压什么都还来不及懂的我?太憋屈了…太委屈了…每一刻内心都憋闷得几乎要发了疯,于是我就下了决心,我不但要活,还要报复所有让我活得这样屈辱的人,想要将我当做棋子,我就要反过来让所有人都成为我手底下任由我拿捏的棋子,不想让我当九重天宫的宫主,我就偏要将九重天宫夺过来,不是一个个的都千百般顾虑着我会变成一个坏蛋么?那我就…偏要变成最让你们惊恐不安的坏蛋好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看向贺兰雪:“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

贺兰雪没有回话。但她原本也并不需要回答。

卫飞卿笑道:“既然你这样对不起我,而你也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了,不如你现在就当众宣告将天宫宫主之位传给我好了。”

包含贺兰雪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将目光看向一直不说话、一直很耐心、一直在倾听的看似十分好脾气的段芳踪。

就在一日之内,原本只存在传说中的众人心里遥不可及的九重天宫到此已几经易主。

卫尽倾起先说如今他才是天宫宫主,但无论他与贺兰雪人马如何争斗,此刻他已失败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段封贺谢四人回来,虽然一个字都未多说,但众人都看出贺春秋与谢殷重伤程度远在段芳踪与封禅之上,那一场比斗谁胜谁负乃是毫无争议之事。而大获全胜的段芳踪的人马如果当真一早已前往了九重天宫,那此刻的天宫究竟落在谁的手中已不言而喻。

众人都懂的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卫飞卿又岂会不懂得?偏生他的目光却不与众人一道看向段芳踪,只柔声向贺兰雪道:“你不必管那么多,九重天宫是贺兰先祖一手建立,自然之有贺兰家之人能够得其传承。你是天宫第九任宫主,我是你唯一的传人,你只需要说,这宫主之位你传给我,或是不传给我。”

在场除了段芳踪与关雎这一点变数之外,场中所有一切都可说尽在卫飞卿掌控之内。而他说了这么多,众人至今仍不知他掌控他们是为了什么,他的野心又究竟到了哪一步。如果他当真得到九重天宫,他又会做些什么?

这依然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贺兰雪不会不懂。可她却不再思考这些,甚至她第一次有贺春秋在场之时,她做重大的决定却望也不曾向自己一向依赖的兄长多望一眼,只含泪向卫飞卿道:“从今天起,你便是九重天宫第十代宫主了。”

卫飞卿十分满意朝她点了点头:“我保证,这是你做过为数不多正确的决定之一。”随即他再次起身面朝众人。

“我继续说。贺春秋与谢殷的人长期监视我,许多事我不方便自己出面,我既利用了阿筠第一次,便想着干脆继续利用她好了,反正她是绝佳的人选,就算这过程中她真的出现什么问题,也不必像我一样担性命之险。”卫飞卿笑了笑,“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想到舅父他们防备我的那些事,觉得真的不算是冤枉我,毕竟…我在暗处看着我从小最疼爱的妹妹感受那些本来只应该属于我的感受,看她与我一般的痛苦、绝望、挣扎,我竟然…内心感觉十分快意,感觉大家一起活在地狱里,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贺修筠忽道:“只有快意么?对我一切的好,当真只是虚假做戏么?”

与她对视半晌,卫飞卿慢慢摇了摇头,神情似笑似叹:“戏假…情真。”

贺修筠目中亮光一闪。

“我也很想对你不留一点余地,全是虚情假意那样对你,就像你父母对我做的那样。可事实上,你父母从未做到对我不留余地,而我更不可能对从来都全心全意对我的你不留余地。”卫飞卿叹道,“从那个时候直到今天以前,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暗中引导你去做,而在你做那些事之前,我总是忍不住要先替你排除万难。我招揽了无颜与无魄兄弟,让他们替你撑起卫庄,我打探清楚一切长生殿之事,这才敢让你与雪卿取得联系。虽说我一开始是想要你在前面替我行事,给我方便,可事实上我这些年所做的并不比我亲自出面来得更少,甚至更麻烦,更复杂。到后来我自己也不明白了,我又何苦如此呢?既对你生出无边无际的愧疚之心,又为何不中途阻止你?为何不肯站到你的身前去,从此替你遮风挡雨?”

贺修筠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他,轻声道:“为什么?”

沉默半晌,卫飞卿道:“因为这八年来,你一个字也未曾对我吐露过,一次也未曾向我求助过。”

第124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二)

贺修筠浑身一震。

“这中间我不是没有过后悔,我后悔过很多次。每当我感到后悔的时候,我就会抛出一个机会。”摇了摇头,卫飞卿有些自嘲道,“那些若有似无的漏洞,有些是给舅父与姑母看的,有些是给梅师傅万师傅的,有些是给你的。我不止一次的想,当舅父在某些点怀疑到你或者我的时候,如果他不是选择视而不见,而是对我或者对你坦白一次,我就收手。如果梅师傅和万师傅在我曾经在他们面前伤神的瞬间坦白告诉我他们所知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诉他们我的秘密,之后无论他们选择站在哪一端,我都能求个心安。如果你在任何一个艰难的时候选择多信任我一点,选择向我求救,那我就立刻放过你…不惜一切也要让你好。可惜我想过无数次的这些情景,至今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万卷书有些急切地上前两步,抖声道:“我只是生怕伤害你,如果你肯坦白跟我们说,我…”

“为何要我主动呢?”卫飞卿倦声道,“我没有任何错,选择用欺骗开头的也不是我,为何却要我主动来寻求和解?”

万卷书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抹了两把满脸的眼泪。

卫飞卿愈发嘲弄:“我一次次给你们机会不过是说得好听,实则我只是一次次想要给自己机会,可惜从头到尾,没有人回应我,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内疚也好,不动声色也好,痛恨也好,每个人的心情都或多或少与我有关,可惜每个人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贺修筠摇了摇头,眼泪横飞,“我是害怕,我怕那样子的我会吓到你…我怕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就不再疼我了。从你摔下马受伤开始,我就想着要保护你,上当受骗被当做棋子的是我们两个人,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可是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不想让你知道你只是个棋子,也不想让你见到我狠毒的模样,我想…我原本想等到今天以后,等我结束这一切,我再告诉你,哪怕日日夜夜跪在你的面前,也要求得你原谅。”

当他们面临同一件事的时候,卫飞卿选择让贺修筠在前面冲锋陷阵,而贺修筠选择将卫飞卿彻底摘出去。卫飞卿一直在等待,贺修筠一直在逃避。他们看似做出了完全极端的两个选择,然而此时此刻当他们面对彼此,互相心中的痛苦与内疚竟然并没有孰高孰低,都是…痛彻心扉。

良久卫飞卿道:“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为何又一步步引导我去拆穿你?”

在这一场游戏中,原本他才是一直以来无声无息却绝对权威的引导者,甚至让局中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是以当贺修筠第一次反过来想要引导他之时,不得不说他当真为之诧异。

贺修筠目光忽然看向段须眉,其中厉光一闪:“因为我发现,或许我等不到一切结束之后再去请求你原谅了。”

因为一场又一场的戏,她无法时时刻刻跟在卫飞卿的身边。而从某一个意外开始,在那之后短短一段时间,她再回到卫飞卿身边,却愕然发现一切都已发生了改变。她希望一切解决之后卫飞卿能够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可她那时愕然发现或许她自己已经不会得到任何好结果了。

她的目光放在何处卫飞卿自然知晓,不由自主沉下了脸色:“不要牵扯他。”

“最先想要去与他牵扯不清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么!”贺修筠尖声道,“原本东方家之行应当我去!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一切都不会有任何不同!可你忽然打着为我考虑的名义参和进来!我不敢拒绝,怕你怀疑,我为此担心的吃不好睡不好!威逼利诱也想让卫雪卿保障你的安全!我一开始当真以为你是为了我,后来我发现那次之后你就与段须眉牵扯不清,你生生死死都和他一起,你为了他不惜对抗所有人!那根本不是你!当我醒悟过来你之所以走那一趟或许就是为了他的时候…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卫飞卿为何要与段须眉结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就与那个人生死与共了,可当她知道的时候,她才发现在他的眼里已经不与从前一样只放着她一个人了,她来不及考虑前因后果,她满心只剩下嫉妒惶恐与…破釜沉舟也要让他对她心疼、对她赞同、目光只能看到她一个的决心。

可惜…她做的一切,也抵不过他口中一句“不要牵扯他”。

伤心地望着他,她道:“为什么?”

卫飞卿慢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选择那个时候替你前去,只是想要亲自收这张多年铺就的网而已。”

他要亲自前去,扒开一切虚假的面目,让所有的谎言无处遁形,揪出一个个只想躲在幕后坐享其成的人,然后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知道,一切都是他做的,他要了无遗憾,痛快一场。

贺修筠却不为所动,极为短促地笑了笑:“那你敢说,他并不在你的目的之中么?”

张了张口,卫飞卿却没说出话来。

他,不敢。

贺修筠脸上浮现出十分凄然又决绝的神情。卫飞卿看着她那神情,忽然心中一跳,还没等他想明白,已听贺修筠叫了一声:“段须眉。”

收回始终放在卫飞卿身上的复杂难言的目光,段须眉淡淡看她。

贺修筠冲他笑了笑:“有一件事,你是不是忘了想。”

卫飞卿目如寒星看向贺修筠,厉声道:“住口!”

贺修筠置若罔闻:“这件事我也堪堪想明白。你也听他说了,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我得来的一切信息,无疑都是他暗中递到我面前,亏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料…那你说,当年我所知的关于谢郁身世的秘密,我鼓动谢郁前去关雎捣乱,是谁将这秘密让我知?又是谁暗示我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里间谢氏父子打击登楼,从而分散谢殷与贺春秋无时无刻不加注在我们身上的视线?”她将那件事告知谢郁的那一年,正是卫飞卿提出要出府独立的那一年。她那时考虑到可以脱离贺春秋无处不在的掌控,自然尽全力促成此事,更不惜利用谢郁。但她现在想来,最想要脱离贺春秋掌控的自然不是她。

而她的这一句话,犹如一根弦,狠狠拨弄在段须眉心脏最深的地方。

一瞬间击打得他全然透不过气来。

是谁…是谁…是谁…

贺修筠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

他知道是谁,他可以回答,但他拒绝回答,也拒绝抬眼。

他却无法拒绝一切本以为终于能放开的遥远的往事再一次悉数扑到他的眼前,将他淹没。

池冥的人头,最后那一握,那一句活下去,谢郁的虚情,谢殷的刀尖,满地的绝望与死前的狂笑,漫天的血光,死而后生的折磨,生而无趣的迷茫…

一遍一遍的回想,段须眉浑身黑气无法控制的四处乱窜。

同样变色的还有段芳踪与封禅。

但他们两人却不是为了早已逝去的池冥,而是因为近在眼前难以自控的段须眉。

哪怕卫飞卿向贺兰雪讨要九重天宫都始终笑吟吟不动声色的段芳踪这时候看着卫飞卿,面上终于敛下所有表情:“卫公子可有话说?”

卫飞卿不答话,只目不转睛盯着段须眉。

他没有话说。他对着段须眉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段芳踪身影微动,正要抬步之时,却发现段须眉浑身气息一敛,终于抬起头来。

他想了想,最终不动声色收回了脚步。

段须眉心中纵有千般思量,面上也一贯毫无表情,这时与卫飞卿四目相对,连一双眼里也看不出分毫情绪来,只一字字问道:“是谁告诉贺修筠谢郁的身世?”

抿了抿嘴唇,卫飞卿道:“是我。”

“你有暗中做一些事令她生出让谢郁前去关雎捣乱的想法?”

“…不错。”

段须眉看着他,这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道:“你当然知道我就是关雎的人。”

因为段须眉从最最开始就没有瞒过,是以卫飞卿根本不需要回答。

段须眉道:“理由呢?因为已经遗忘了我?”

卫飞卿再次抿了抿唇:“我欠你的人情,在贺府放你走之时我已还过了。”

是以他是谁,他叫什么,他是不是关雎的人,是不是池冥的义子,对于卫飞卿而言当然没有任何差别。他不是忘了他,他只是根本无所谓他。卫飞卿只是做了一个对当时的他与贺修筠有利的决定而已,而那个决定与名叫段须眉的人没有丝毫纠结。

那个决定只是毁了关雎,害死了池冥,让段须眉经历了世上最灰暗的死别与生离,而已。

段须眉不记得他有没有对卫飞卿说过,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想要追究那件事的罪魁祸首过,毕竟他连谢郁也不是真的恨他恨得想他死,他与杜若在那之后也还能安然相处,他至今都还赡养当年那些与谢郁联手瓦解了关雎的村民。毕竟关雎从来都不纯良也不无辜,毕竟人总有一死,毕竟往日因,今日果,又有谁逃得过。

只是不追究毕竟不代表他得知真相之后还能够无动于衷,尤其当那个真相的尽头名字叫做卫、飞、卿。

第125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三)

段须眉有些后知后觉想,他是何时开始将卫飞卿当做命一样重要的朋友呢?

具体的时刻已不可考,也可能那原本就是对方执着的一点一滴的渗透,根本没有所谓具体的时刻。只是他自己察觉的时刻他却还能记得,那是在谢郁第二次带人围攻关雎、卫飞卿将他挡在身后,对着整个武林正道破口大骂的时候,在卫飞卿以从未有过的慎重的态度邀他当个同路之人的时候。

那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被人那样全心全意的维护,也是从来都恶名昭著的关雎第一次被人维护。

关雎…

他忽然想到,卫飞卿本来有两次将会见到池冥的机会。

一次是在登楼谢郁令他与封禅去取池冥人头,他理所当然以为卫飞卿会与他同往,但卫飞卿选择与卫雪卿同登光明塔。

一次是卫飞卿已随他去到关雎门口,明知段芳踪与杜云必定会回来祭拜池冥,他依然以为卫飞卿会与他同等,卫飞卿却温言与他告别。

现在想来,第一次卫飞卿之所以陪他赶回关雎,是一早知道关雎出事,是以根本不担心会撞到那些因他而逝的旧人旧物吧。

但也许连这些都是他自作多情,也许卫飞卿是真的次次都有事,他根本就像当年策划关雎之事时脑子里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忌讳过会不会瞧见池冥的人头、是不是会到池冥坟头祭拜,更没有担心过有朝一日、今日,当他终于得知幕后真相之时他需要对他有任何的应对方法。

牵了牵嘴角,他木然问道:“就像贺修筠说的那样,你一开始代替她前往东方家,事先就知晓我会在那里出现?”

沉默片刻,卫飞卿道:“没错。”

“我对你有什么用?”段须眉歪着脑袋问道,“我想了一遍,发现所有事件里有我没我,其实差别不大。固然也起了一些作用吧,但就算没有我,你想必也能找到别的法子代替。”

慢慢颔了颔首,卫飞卿道:“是,没什么用。”

段须眉笑了笑,听卫飞卿声音如耳语一般轻拂过他耳边:“是以我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做什么。”

卫飞卿说了一句,出口之后连他自己都认为完全不可信的大实话。

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画蛇添足补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解释。

但他不能否认自己说出口之后,内心竟升腾起一丝紧张,一些期待。

当他在紧张与期待的时候,段须眉却正觉疲惫与荒唐。

早在卫飞卿来到这里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个瞬间,大概他就已经察觉自己从头到尾不过处于一场骗局之中罢了。还挡在他面前,还替他出头,不过是横在头顶的最后一刀还没落下来。现在那把刀终于正正落在了他的头顶。

当真令他…无话可说。

轻吁一口气,段须眉慢慢地、退后三步。

卫飞卿有些讶异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可以向我寻求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段须眉轻声反问,“是你口中没有利用我做什么、却从头到尾让我像个傻瓜一样当你手中的扯线风筝?还是如果贺修筠今日不提及,你也永远不会亲口告知我真相?”

卫飞卿愣了愣,半晌忽有些自嘲笑了笑:“不错…我并没有打算告诉你。”尽管他来之前就知道,即便他不说,可当一切浮出水面之后,段须眉终究还是会知晓其中被他掩盖的种种。尽管…他甚至为此犹疑过今天究竟要不要来。

从前万事坦然、让人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让人因为他的坦诚而温情、而安然、而炙热的卫飞卿。

此刻说着“没错”、“没什么用”、“并没有打算告诉你”的卫飞卿。

心头密密蛰蜇犹如腐烂多时的肉块上爬满了蚂蚁,段须眉神情却只有更冷,一字字道:“你如要给我交代,就非两三句话空口解释能够了结。”

点了点头,卫飞卿慢慢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