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须眉说不知是何滋味地望着他,讥讽道:“你现在…应当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段须眉人生之中,从来没有几句话就能绕过去的事。他向来都喜欢更加干净利落的方法。如果是血债,那就用血来偿。如果是命债,那就拿命来抵。当最初贺修筠说出她就是导致关雎灭门的罪魁祸首之时,他原本打算如果贺修筠能够活到最后,他再向她讨要交代不迟。要不要她的命、用什么方法他都没想过,但他想至少要让自己心里舒坦。

可现在他赫然发现,无论卫飞卿想要用何种方式向他交代,是口若悬河还是力拔山河,他心里都不可能舒坦了。

因为…权衡在他心底的是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痛苦,是有可能从此永远都无法再舒坦的痛苦。

他用这么多年练就的淡然竭力掩饰那种深重又焦灼的痛苦之时,他看见卫飞卿似朝他迈进了一小步,然而也只是一小步而已,然后他就停了下来。

他不会知道,在那一瞬间卫飞卿冲动之下想跟他说的是:你比那些事情更重要。

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卫飞卿毕竟是那个十几年来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从来都清醒又理智的卫飞卿。

当他犹豫要不要因为段须眉而阻挡既定行程之时,他终究还是来了。当他想要立刻就给段须眉一个交代之时,他终于还是决定先给自己一个交代。

卫飞卿终于从段须眉面上移开眼的时候,场中的一切才重又回到他眼中,他见到贺修筠手中的弓弩稳稳对着段须眉心口,不由怔了怔,蹙眉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贺修筠理直气壮道:“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卫飞卿几乎被她气笑了:“费尽心机也要让我们打一场的不是你么?”

贺修筠咬唇道:“我确要让你们今日之后再无交好的可能,可我绝不会给他任何伤你的机会!”

卫飞卿目光有些疲倦从她、卫君歆、贺兰雪身上一一掠过:“女人都是这样不可理喻么?”

贺修筠目中再一次闪过伤心的神情:“心有所属又求而不得的女人才会变得不可理喻。”

卫飞卿竟被她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是亲兄妹,可他们二十年来都以亲兄妹的姿态长大。况且就算他们不是亲兄妹,他们双方的父母都是实打实的亲兄妹,他们同样拥有这世上最紧密的血缘关系,无论他们愿不愿意。

贺修筠对他有意,这便是世俗意义上的乱伦。而她当着彼此的父母、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出她的心意,那更是没有给给自己、也给他留下任何余地。

但凡她说出这句话是今天以外的任意一天,他们之间的这件事会立刻成为整个武林众口相传的丑事,会让贺春秋等人彻底的颜面扫地。而贺春秋与卫君歆更不可能两句话就让这件事情轻易过去。

但正因为是今天,所以这样天大的一件事也只被众人初初震惊过后就当做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人人都能当做是小事,唯独卫飞卿不能…因为他根本不是头一天察觉这件事。也正因为他不能,是以他只能竭力装作淡然,是以他哪怕在贺修筠当着段须眉面决然拆穿他之时猝不及防狼狈万分,他也终究无法当真埋怨她,因为…

他这纷乱思绪中忽听贺春秋哑声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答案。”

卫飞卿颔首道:“你问。”

贺春秋看着他周身直到此时都还没完全敛下去的煞气:“你来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半晌卫飞卿答非所问道:“当年阿筠之所以起意与雪卿一起钻研天心诀的奥妙,也是因为我暗中透露给她我们之所以武功难以精进的原因。”

贺春秋点了点头。

这些事,在他讲述过往的过程中,他都已猜到了。

“但我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卫飞卿道,“虽说我由得他们二人去钻研天心诀,我也一早将他二人钻研后的成果握在手中,但我起初并没有打算借此做什么。那时我一心想着,即便我没有高深武学,有朝一日我同样能将你们这些个不可一世的所谓高手通通踩到脚下,直到我遇到段须眉以后。”

这一次他没有再看段须眉,只径直道:“我意识到我那样的想法未免太过狂妄,意识到我想站上绝顶,终究还是要有与之匹配的实力才行。九重天宫之行虽是我早就决定之事,但夺取贺兰雪一半甚至全部的内力,确是我后来才生出的主意。”

“我在那时候做了一件十分冒险之事。我娘亲贺兰雪传功给我,是因我当时命悬一线,她唯有借此来让我最快修复好自己的身体。可我又岂能甘心只得她一半功力?我真正想要的,是她洗去我原先一身繁杂之后,重新传我至纯的天心诀,我再以此修炼离地成魔——这些诸位想必都已猜到了,是以我当时运用了她传给我功力之中的两成用来假装身体已痊愈了。”他说到此顿了顿,转头看因这句话而猛然愣住的段须眉,柔声道,“九重天宫与卫尽倾斗上一场,又与你辗转于枉死城、青灯古刹与凤辞关,实则我身体早已撑到极致,但我不放心你独自调查你爹之事,是以将你送到关雎门口,我这才敢与你告别。”

段须眉怔怔回望他。

从九重天宫出发直至回到关雎,其间纵横万里,因有大雕存在是以那并不算一段太漫长的旅程,段须眉却在那其中内心饱受煎熬与动荡,以至…他竟从头到尾全然未发现卫飞卿身体是那样一副状况。

他…

第126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四)

耳中却忽听谢郁道:“你就是这样的情形下跑来找我?”

段须眉闻言一怔,他全然不知卫飞卿离开之后还有这一段。

卫飞卿颔了颔首:“我毕竟不是神仙,有些事我固然心里有数,总还想要得到一个确信。”

谢郁道:“你从我哪里得到的确信是什么?”

“大概是对阿筠彻底死心吧。”目光望向明显也十分诧异的贺修筠,卫飞卿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我总想再等等,再看看,看她会不会向我求助,或者一切的打算与我商量着来,毕竟那个时候她想告诉我的都早已告诉我了,我以为一些事会有所不同,只可惜…”

贺修筠神色黯淡。

谢郁道:“然后你去了何处?”

卫飞卿顿了一顿,忽然笑开来:“然后我去找阿筠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数愣住,一时不少人觉得这人莫非有病?唯独卫雪卿最早从他这话中钻出一些旁的意味来:“阿筠私底下养的那些武林高手…”

卫飞卿牵了牵嘴角,忽然转向一直默默擦眼泪的万卷书,柔声道:“当时我向你传书、要你别管舅父废掉阿筠武功之事时,实则那时候我人已在清心小筑之中了。我之所以掐准了时间给你传书,因为我眼见了那一切发生。师傅,我很感谢你什么都不问,却忍着巨大的内疚与痛苦在那关头选择相信我。”

在万卷书的心里,不止将卫飞卿当做亲生儿子看待,贺修筠在他的心里同样与女儿没什么两样。他眼看着贺修筠经历巨大的恐慌与绝望,却在那时被卫飞卿要求不要出手救她。他照做了,可当他那样做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

但卫飞卿却总是能明白他。

卫飞卿柔声道:“您知道,这世上如果有谁是我一定不想、不会去欺骗的人,那个人一定就是您。”

万卷书尚未答话,贺修筠却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众人茫然中她先是看向谢郁:“你去找了谢郁,确定我根本从头都没有改变过,还是那样的自以为是,就算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也还是没有打算与你扯上任何关系,你这时候本应当对我死心了。”随后她又看向万卷书,“而你又找万老头,让万老头不要出手救我,你确实没有欺骗他,因为、因为…”

深吸一口气,她厉声道:“因为你根本没有对我死心!就算这十年来你给我的机会我一个也没有抓住!就算到了最后我都选择不对你坦白让你伤心失望!可你到最后关头还是无法不管我!你与贺春秋存了一样的心思!你希望我武功被废放弃亲手杀死卫尽倾!你还是舍不得让我走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你最终还是决定接过那个放在我身上的本属于你的担子!你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今天前半段的一切发生!是不是!”

半晌卫飞卿慢慢点了点头:“…是。”

贺修筠又笑了,一边笑一边留着眼泪咬牙切齿道:“都这样了…你都这样对我,你还敢说你心里没有我?”

卫飞卿半是叹息半是无奈看着她:“你是我从小到大相依为命最亲的亲人,我们经历了一模一样的岁月,我对你怀着不能泯灭的愧疚之情,这些永远都不会改变。”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与血缘无关,与亲情无关,正因为他们经历了一模一样的岁月,选择了一意孤行的路,是以…他才永远不可能爱她。

贺修筠笑够了,终于抹一把满脸的泪痕冷冷道:“你们都想知道他去哪了,他哪也没去,他躲在我的闺房下面,和我抓来的十几个内家高手待在一起,挨个挨个吸光了他们的内力。”

果然如此!

长叹一声,卫雪卿忍不住蹙眉道:“那你又怎会…”

“本来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毕竟当我下去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倒地不起了,可惜…”贺修筠冷笑数声,“他自己中途却出了岔子,他…走火入魔!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一切,你原本可以任意另寻一个地方练功,以你的本领还怕找不到高手给你传功?你非要来抢我那几个人,因为你不想让我恢复功力,你想我置身事外。我本来应该感动,应该高兴,应该欣喜若狂,我…”

她忽然抬头注视段须眉,目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怨恨与狠毒:“全部都是因为你!他为何会走火入魔?本来他得了至为精纯的天心诀内力,他本来会练成比你还要更精纯的立地成魔!他却非要陪你走那一趟!他…”她说到此,眼泪源源不绝的滚落下来,竟是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一个字。

段须眉与卫雪卿却不需她再多说便已明白了。

立地成魔何等霸道,而卫飞卿先是强行拖着早就被逼入穷途末路的身体,而后急于求成体内的天心诀没来得及彻底转化为立地成魔又与诸多外来的内力相遇,在他体内不知是经历了怎样一场龙争虎斗,卫飞卿在那等情形下又岂能好过?

而他经历的一切凶险,适才对段须眉提起,也不过淡淡“我不放心你”几字。

站在贺修筠的立场,原本更不应将这话挑明了说。

然而她委实太恨、太怨、太冤。

每当她即将要因为卫飞卿为她所付出的而惊喜的时候,紧接着便是一盆巨大的冷水朝着她当头泼来。卫飞卿说一直在等她,在给她机会,难道她就没有等他、就没有给他机会么?难道她在提心吊胆的一步步引导他透析她的秘密之后她没有夜不能寐的等他回来跟她说一句没关系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都肯为她做到那一步了,可因为那个碍眼的人他却最终违背了他对她的决心,他想为她做的事他却终究没有做到。

“当你人不人鬼不鬼比死还痛苦的时候,那些人又在哪里呢?”贺修筠哭得不能自已,“只有我陪着你,我不知道你为何在那里,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绝不可能让你死,我心甘情愿替你吸收了一身杂乱的内力哪怕下一刻就要爆体而亡…卫飞卿,你怎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全然未料到贺修筠一身时时刻刻都有走火入魔危险的根本算不得立地成魔的功力竟是如此而来,不少人皆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女子阴狠毒辣,做事全然不留半分余地,在场中人眼瞧她行事,原本对她生不出半分好感。只是她一身的冤屈令人唏嘘,面对卫尽倾恨极狠绝,面对差点成为她丈夫的谢郁毫无留恋,面对卫飞卿她却不顾一切,若说她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杀死卫尽倾是出于恨,那她对卫飞卿付出的一切显然出自更加刻骨的深情。情深至此,纵然仍令人无法苟同,难以喜爱,却终究也要对她生出两分佩服之情。

外人闻言便已如此,更别提贺春秋、卫君歆几人,在贺修筠适才当着所有人的面道出她对卫飞卿情感之时,他们尚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那只是多年亲密和依赖产生的一时错觉,可到了此时,他们恨不能产生错觉的是他们自己。

贺兰雪怔怔想着,她倒是快要一了百了,然后呢?她的儿子会怎么样?

或许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她这时候整个人都无与伦比的清醒,她清醒的想道,她的儿子日后是会与他的亲表妹纠缠不清,还是与一个男人牵连不断,又或者被今日场中的所有人在日后疯狂反击令他不得好死?

无论怎么想,她的儿子似乎都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他人生的前二十年晦暗不堪,而他往后的路也仿佛要日日在刀尖上行走,叫她窥不见一点光明的痕迹,这要…如何是好呢?

眼泪从她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涌落出来。

贺春秋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跪在贺修筠面前求她放过她自己,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不是最重要的…他强撑着理智哑声向卫飞卿问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她从那密室离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早已不见了,又或者我原本也分不清在那处见到她究竟是现实还是梦。”怔怔看着自己掌心,卫飞卿良久轻笑一声,“然后我发现,所有人都被我杀光了,十…七个人,我吸干了他们的内力,然后不知使用了何种手段,将每个人都撕成了碎片,满地血肉,看不见一具完整的尸体。老实说,清醒过来的感觉不错,在这之前我从不知当一个举手投足就能取人性命的高手是这样的感觉。然后我离开了那里,来到了这里。”

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贺春秋满眼是泪看着卫飞卿似浑不在意的脸,一遍遍想到,是他们将他逼成这样的,这个孩子那样好、那样聪明懂事有本事,却终于被他们逼成了满手血腥的杀人魔…他那时看着满地的残肢与难以自控的他体内的杀气他是怎么想的?他害怕吗?他痛苦吗?他就算痛苦害怕他也永远不会让他们知道…

“别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我。”卫飞卿有些倦怠道,“我杀了那么多人,一时当然有些不适,毕竟那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终究与我也没什么仇恨。如同丁情所说,我做了那些事,也算不上什么人了,与他没什么分别,与禽畜无异。只是我也不是第一天这样做了,这些年因我而死的人难道不是那十七个的千百倍?而稍后这场中将要因我而死的人,”说到此他目光慢慢从场中众人身上慢慢划过,引得不少人无端寒颤,“难道不也会是很多个十七个?”

第127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事实上他来此之后便没有大声与人说过话,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印入场中每一个人的耳中,没有一个字错过。而性命被看似清醒理智却明显煞气缠身的人拿捏在手中的众人这半晌听着他轻轻柔柔回忆往事,不敢随意出言刺激他,到这时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有一种惊天的巨雷终于劈到头顶的真实感。

适才还被愧疚哀痛折磨得几欲发疯的贺春秋心内同样悚然一惊,几乎立时就醒转过来,定了定神,直直盯着说出那句话时表情没有过任何细微变化的卫飞卿沉声道:“所有的我都知道了,做错事的是我们,你也做错了事,可那也是因为我们,无论对于我们你想要如何,我都认,我都照做。只是所有的事都与他们无关,今天将所有人请到这里来,我已经犯下了大错,飞卿,你别…你别再犯与我、与谢殷还有卫尽倾同样的错,你放他们离开吧。”

如果场中各派之人当真安然离开,只怕管不到明天清心小筑与登楼就会被整个武林踏平,贺春秋自然明白,只是他已无所谓了。

卫飞卿盯着他,半晌轻笑道:“你若再与我继续扮演一会儿父子情深,涕零忏悔,说不得我当真就心软下来,放了此间所有人。是以你这个人,从来都不适合这样的戏码。”清醒得何样快,都不知该说他无情还是心中当真有大爱。

贺春秋动了动嘴,没能说出话来。

卫飞卿却也不再讽他,而是看向或义愤填膺、或怨恨恐惧、或心如死灰的众人,慢慢问道:“我适才说了那么多,诸位以为我可怜吗?”

他先前的语声若只是清晰,那此刻这句话声骤然变大,几乎令人振聋发聩,那“可怜”二字一遍遍回响在众人耳中,震得耳膜生疼,也震得众人对他如今实力愈发难以揣测。

半晌东方玉上前一步,望着卫飞卿一字字沉声道:“你身世的确可怜,遭遇令人同情,如贺庄主所言,你做错的一切,都是因为别人先做错了事。然而冤有头,债有主,你可怜,难道今日这场中这么多与你根本没有任何牵连之人无端端却被扯入了你们一家人的诡计之中,难道他们不是比你更可怜?”

七大门派家主从最开始就是贺春秋的人,对于贺春秋原本的计谋也并非一无所知,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已脱离了贺春秋、脱离了任何人控制,无论东方玉也好,又或者七大门派其余人,为了各自门派,都绝不可能再继续搅和在他们这一大摊子破事当中。

颔了颔首,卫飞卿笑起来。他原先只是轻笑,笑着笑着,便成了大笑,继而更化为狂笑。直笑到眼泪都流下来,他这才点头道:“没错,这些烂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今日已被无辜牵扯了很多,更有许多人因此而丧命,论遭遇之委屈、之可怜,俨然已不在我之下。”讲到此处他骤然回头,目光如两根针阴冷刺入贺春秋身上,哪里还有适才半点笑意,“任何人都懂的道理,你不懂吗?是以我说,这些年你从未有半分了解过我。你口口声声让我不要犯与你、与谢殷、与卫尽倾一样的错,然而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就是把我想得与你们一样,甚至更为不堪!”

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甚至有种不该该如何控制怒火的极少在他身上见到的躁郁,那随着他漫长的诉说原本已平息下去的煞气再一次蹭蹭地争先恐后冒出来,使得他在原地反复左右踏步:“你是怎么想我的?认为我与贺兰雪那个疯女人一样,就为了给卫尽倾那种人难堪、让他痛苦就恨不得拉全天下的人陪葬?认为我与你、与谢殷一样,随便拉起一张大旗就叫这么多人来用性命陪你们做戏?认为我与贺修筠那小疯子一样,把自己当成全世界最悲惨的人是以根本懒得理其他人的死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这样想我其实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再次抬眼冷冷盯着贺春秋,他道,“你未免太看得起你们这些个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了。你凭什么以为我一个不高兴就要拉几千人来给你们陪葬?凭什么以为我还像十年前那样愚蠢、那样弱小、那样战战兢兢做尽一切都只因为你们一个眼神?凭什么以为我整个人、整颗心机关算尽就只装得下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东西?”

贺春秋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一个字也无法辩驳。

但卫飞卿原本也并不需要他的解释或辩驳,终于停下脚步时,他浑身再不掩盖那尖锐至极又冷酷至极的气息:“曾经我的确是那样的,为了存活,为了强大,为了复仇,然而六年前关雎因为我的一个动念而灭亡,这是因为谢郁的私怨吗?不,这是因为谢殷的私欲。那一刻我忽然清醒过来,谢殷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什么人,卫尽倾是什么人,我此后的一生就要为了这么些人而囿困其中了么?那真是比死还要让我更惶恐与恶心百倍。你是对的吗?你凭什么以为你自己是对的?这个一团糟的江湖,连你与卫君歆都无法完全齐心,你竟妄想数不尽的人心齐齐归心,甚至为此不惜一切,你的家庭、你的儿女,全部都被你轻而易举牺牲掉了。你与谢殷二十年来看似亲密无间,事实上你们何曾真正齐心过?就凭你们这样也妄想武林公正、再无纷争?放的什么狗屁!你敢说当年玉溪门之事你不知其中内情?你敢说当年关雎之事你不知谢殷的野心?你敢说对于凤凰楼与丁情你丝毫不知情?你一次次为了你所谓的‘大义’而对这些狗屎都不如的事委曲求全,然而你的大义在这一次次的妥协中早就被狗吃了!但凡你还剩下一丁点仁慈,今日这些人可会出现在这里?贺春秋,你这懦夫,你从来都不是做大事的人!”

某处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

众人闻声回头,愕然发现发笑的竟是自回到场间就默默无语、甚至找了个无人处擅自坐下调理内息的谢殷。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目光正要笑不笑在贺春秋与卫飞卿身上打转:“你最后一句话我十分认同,贺兄虽是我多年挚友,无论武学、为人、胸襟我都十分钦佩他,但他当真不是做大事的料。”

卫飞卿与他对视,半晌出乎所有人意料颔首道:“你与他相比,其实我一向都更加佩服你。我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你从最开始就有他那样的身家背景,无需倚仗旁人再加上你那心智与耐性,只怕你早就达成所愿了,又哪来我今日什么事。”

沉默片刻,谢殷道:“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是以你我才会成为今日的你我。”

如果谢殷有贺春秋那样的身家背景,他又是否真的会拥有身为谢殷才拥有的心性与野望?

如果卫飞卿不是一路从绝路上被人给逼上来的卫飞卿,他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卫飞卿点了点头:“你看我如何?”

“你好得很。”谢殷没有半分犹豫道,“你有贺春秋的家底,有卫尽倾的头脑,有世上第一流的习武根骨,甚至还有我们根本没料到的这么多年来你自己把自己逼出来的比我与卫尽倾更甚的心性…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卫飞卿似笑非笑道:“这一切加起来,就是你们除开卫尽倾以外单独防范我的理由?”

未料到他会问出这问题,谢殷怔了怔才道:“是。”

卫飞卿道:“那可不可以认为我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才会长成今日的模样?”

谢殷再次怔了怔,结合卫飞卿之间话语以及他多年心性,发现事实确是如此。

卫飞卿道:“我托大一点认为,我今日这模样必定就是你梦寐以求却始终无法的得到的。是以我在想什么,贺春秋不清楚,你必定能想明白了。”

慢慢打量他,谢殷目光一时亮得惊人:“你想的,或许就是这么多年来我所想的。”

卫飞卿颔了颔首:“你许多想法我都十分赞同。公平的说,这么多年贺春秋在你身边,实则是他拖累了你的脚步。”

谢殷摇了摇头:“当年若非贺兄信我助我,又哪来今日的登楼。”

卫飞卿似笑非笑:“但你不应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知恩图报?”谢殷笑了笑,“关系与利益,这两样东西纠缠太深,你再想要摘除,无疑是剜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你如今毕竟还年轻。”

卫飞卿笑道:“是以我也没有剜自己血肉的负担。”

这一次谢殷沉默得更久,半晌方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打了半天的机锋,即便旁人尚看不明白其中关窍,贺春秋确是再明白不过了,这时看着卫飞卿颤声道:“你想要这个武林?”

看着他,卫飞卿道:“我不能要吗?”

贺春秋不答。

卫飞卿又道:“我要不起吗?”

贺春秋仍无法回答。

第128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六)

场中却终究有人哼一声道:“年纪不大,野心不小!”

此刻想要说这句话的人千千万,但真正能够宣之于口的人无疑胆子很大。

卫飞卿却半点未与之计较,不以为意笑道:“想必这位说出了诸位的心声?”

众人口中不答,心里却各自透亮。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当年不可一世妄想征服武林的长生殿终究还是被九重天宫给治得服服帖帖,如日中天的九重天宫最终却只能选择急流勇退。清心小筑与登楼看似风光无限,但今日过后,即便没有我,这两个地方也不可能继续存在了。为什么?与其说他们今天做了错事,不再是正义的化身,不如说与当年关雎灭门的原因一模一样,无关正邪,只是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与众生意志与利益相抗而已。差别在于,当年代表了整个武林意志的清心小筑与登楼这一次却一着不慎将自己推上了对立面。统领以上这些势力的这些人,谁又不是惊才绝艳名噪一时?他们花了几十年尽心竭力去做的事,却一个接一个的失败了,与之相比我又算什么呢?不过——”他说到此忽地话锋一转,“诸位为何不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情?”

另一个角度?

众人正不由自主暗自捉摸之时,却忽见卫雪卿上前了一步,面上表情说不上好或不好,一字一顿道:“当年不可一世的长生殿一日之内两代尊主都栽在卫飞卿手里,九重天宫新一代的宫主正是卫飞卿,清心小筑与登楼势力不说全部至少也有八成如今掌握在卫飞卿手里,更别提咱们场中所有人的性命。这样的一个人,再大的野心应当也担待得起了。”

这自然就是卫飞卿口中的另一个角度了。

卫飞卿十分赞赏看着卫雪卿。

一片渗人的寂静之中东方玉再度上前一步,用不那么大却十分坚决、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人生在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听到这句话,有几个人面上都浮现几分异色,其中包含卫飞卿。

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因为这句话的典故。

这句话是距今并不太远的数月之前,当段须眉在东方家襄助长生殿毒害众人之时说出口的。

但凡当日在那厅中的人,都还记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