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干嘛?

想要他跪在他的面前道歉吗?忏悔吗?

不。

什么能让他舒服?

当然是杀戮。

唯有杀戮。

斩夜刀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光,卫飞卿一字字道:“谁先来?”

半晌有一个人踏前一步,轻声道:“我来吧。”

卫飞卿瞪着说话那人。

那人是贺春秋。

他甚至连替贺兰雪掉的眼泪都还没完全收起来,就又上前来代替所有人挡在他的面前。

卫飞卿发现他又开始控制自己了。

他有点想不明白。

他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再无拘束吗?为什么人人都要来逼一逼他?

他浑身黑气不可抑制的变得浓烈。

贺春秋有些担忧唤他一声:“飞卿…”

“即使上赶着也要来送死吗?”一分一分握紧刀柄,卫飞卿轻声道,“即使明知我无意杀你,你还要赶着来送死?那两个人刚刚死,你就急着要来步他们的后尘?”

本意只想阻止卫飞卿大开杀戒的贺春秋忽然发现,他那看似轻巧的一步,似乎又一次错了,似乎已直直踏在了卫飞卿的心上,再一次伤透了卫飞卿的心。他只是不想卫飞卿心绪不稳之下滥杀无辜而已,他怎么会想要再一次的伤害卫飞卿?他怎么敢?

几乎是踉跄倒退了数步,贺春秋惶然道:“我…”

“你既然想死,我也不妨成全你。”卫飞卿慢慢抬刀指向他,眉目之间一片冷肃,“你我好歹父子一场,莫说我对你无情。我给你与你妹妹相同的待遇好了,你想怎么死?想要一刀毙命还是如同卫尽倾那样千刀万剐?我都依你。”

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蹲在卫尽倾尸身前的卫君歆闻言蓦地抬头,面上一片惨然,颤声道:“已经够了,卿儿,你莫再…”

“住口!”

“闭嘴!”

两声呵斥同时响起。

贺修筠伤势沉重,内力全失,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咬着牙生生从地上站起身来,朝着贺春秋所在迈上前一步,手中弓弩正正对着他心口,冷声道:“你想死来找我,莫再扑腾他。”

卫雪卿却一侧身挡在了卫飞卿面前,呵斥过后沉着脸再不发声。

卫飞卿怒极反笑。

他笑声中却见谢郁走上前来在他身前五步处站定,温柔刀已牢牢握在他的手中,神色静静瞧着卫飞卿道:“我不知你想做的事对是不对,能不能成功。但既然有这么多人愿意投靠你,帮助你,其中必然也有道理。”

“只是既有人赞同,必然就有人反对。”谢郁轻声续道,“登楼之中,愿意对你效忠的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那些想要反对你的人,我总还要为他们担待一二…也只剩我还能担待一二。”

卫飞卿一向十分看得起谢郁,是以他也只用配得上他的方式对待他,利落抬刀上前:“来战!”

下一刻双刀就已在半空之中交汇,点燃激烈火花,二人以快打快,瞬间交手十余招。

卫飞卿带着浑身发泄不出的郁气与暴虐之气。

谢郁又何尝不是满心的迷茫?

两人都只想要个痛快!

另一边厢一道人影忽然无声无息掠向贺修筠。

失魂落魄的贺春秋与卫君歆二人察觉之时那人已堪堪掠至贺修筠面前,一刹那两人但觉肝胆俱碎。只是他们二人不及反应,却自有人时时刻刻盯着这其中的动静。

另有三人与那人一同落在贺修筠周围,齐齐迎向那人原本迅捷无伦朝着贺修筠伸过去的手。

那只手以比来势更快的速度收回去,却也生生被那三道反击之中的一把长剑削去一片皮肉,手的主人全不多看一眼伤处,只冷冷瞧着那三人道:“一炷香的时辰未到,看来你们已替自己选好了前路。”

长剑的主人——卫雪卿冷冷注视他:“你在旁运功疗伤之时我就已盯着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怎可能安安稳稳就此认输?”

偷袭贺修筠的人,自然是谢殷。

而同时挡在贺修筠面前拦下他一击的,除开卫雪卿尚有万卷书与梅莱禾。

万卷书怒道:“你成名二十余载,竟有脸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动手!”

谢殷冷冷一笑:“她是‘弱女子’?我看你不但脑子不好使被人耍得团团转,甚连眼睛也跟着瞎了。”

万卷书看一眼被他们三人挡在身后却从头到尾眼睛也未多眨一眼神色冷淡的贺修筠,滞了滞,却终究还是气恨:“你与老贺多年相交,你怎下得去手!”

谢殷面上讥讽更深:“你怎的不问一问贺兄,他是宁愿贺修筠落在我的手中,又或者如此时一心一意向着卫飞卿?”

惊魂甫定尚不及发怒的贺春秋闻言忽然愣住了。

贺修筠如果落在谢殷手中,被谢殷拿来威胁卫飞卿呢?

有用吗?

怎…会、没、用。

固然这是不入流的卑鄙手段,可至少,那会让卫飞卿手上少一分杀孽,也…让他行事之中多几分顾忌。

“看懂了吗?”谢殷讥笑看着万梅二人,神色倏忽转冷,“没头没脑的东西,滚开!”

万梅二人不及答话,忽听场中传来一声惨叫,随即听一人暴怒喝道:“你做什么!”

几人闻声转头,便瞧见舒无颜一只手穿透了他身前之人的前胸,在几人回头一刹那只手堪堪拔出手,其中握着一颗东西…乃是那人的心脏。

人是千秋门的人。

千秋门两代掌门瞿穆北与瞿湘南就站在那处,分别被门中叛变的弟子刀架在脖子上,早在舒无颜动手之时两人便不顾性命威胁上前,然而舒无颜动作委实太快,等到舒无颜将那弟子的心脏掏出来,他们也堪堪上前了一步与半步而已。

那弟子到此时才直挺挺倒了下去,扑通一声,再无声息。

第132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完)

瞿穆北浑身颤抖,牙关打颤:“你、你…”

随手将心脏扔掉,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竟再次扔回那业已成为尸体的弟子空了一大片的胸腔之中,舒无颜淡淡道:“我家尊主是很守规矩的人,是以他也一向不喜欢别人破坏他的规矩。”转过头看着谢殷几人,舒无颜慢条斯理甩了甩满手的鲜血,“从现在开始,有人再敢挑战尊主的规矩,挑衅一次,我就杀一个人,杀到诸位满意为止。”

瞿湘南目如铜铃,嘴巴张张合合几次,终于嘶声吼道:“是谢殷动的手!为何不杀他登楼之人!为何要杀我门中之人!”

“顺手而已。”漫不经心瞟一眼地上那人,舒无颜轻声笑道,“再者说今日过后,又哪里来的千秋门登楼之分?”

他那平平无奇的笑容直看得人遍体生寒。

众人不及说话,却见谢殷朝着贺修筠的方向又前进了一步。这下再无人顾得上与舒无颜争辩,瞿穆北、东方渺、慕容承几人齐齐喝道:“谢殷!”

万卷书与梅莱禾直直挡在谢殷面前,梅莱禾指着适才殒命那人胸腔中一颗尚未完全停止跳动的心脏,咬牙道:“你真是疯了!”

“究竟是我疯还是你们疯?”谢殷冷冷道,“你们正在为了怎样的一个人阻止我,难道到此时还看不清?”

“我们不是为了飞卿在阻止你!”万卷书吼道,“是为了那些无故被你牵连之人的性命!”

“被我牵连?”满含讽意复述一遍,谢殷殊无笑意牵了牵嘴角,“卫飞卿大可以杀光所有人,然后当个只得他一人的武林盟主。”

“舒无颜当然不在乎杀光此间所有人。”卫雪卿冷冷盯着他道,“就如同你也根本不在意他杀光此间所有人一样。”

他这一句看似绕口的话却忽而敲醒了众人。

卫飞卿与舒无颜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造成所有人今日之祸的谢殷难道就比这两人多长了一星半点的良知?

不过是…一切的争端最终都由他们来承担代价而已。

想清楚了这一层,所有人目光瞪着谢殷犹如万千道寒星,下定决心再不给他任何出手的机会。

谢殷却有如不见,向卫雪卿道:“是以你也不在意你的长生殿稍后成为卫庄分舵?分坛?”

“我又何时真正在意过长生殿?”良久卫雪卿笑了笑,这笑容中竟有几分宠溺的意味,“我弟弟自幼受尽磨难,他若实在想要,我这当哥哥的给他也就是了。”

谢殷又看向贺春秋:“贺兄呢?你也想要把清心小筑拱手递给卫飞卿了?”

他一直在留意贺春秋的反应。

毕竟从某种层面而言,他对贺春秋的了解比之卫君歆犹有过之。

当他说要拿下贺修筠用以威胁卫飞卿之时,他确信那一瞬间贺春秋是动了心的,尽管他动心的理由与他必定相去甚远。

然而那个千秋门弟子的心脏被舒无颜生生挖出来之时,贺春秋立时就收敛了所有的企图。而当他听到卫雪卿说那句话之时,谢殷见到他一瞬间完全灰败下去的脸色与再明显不过的心灰意冷。

贺春秋似是在发呆,半晌方苦笑一声:“谢兄,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你,也未告诉过飞卿,我确是防着他,不愿他与九重天宫染上关系,是以…我从一开始就想着要将清心小筑留给他,哪怕他出去独立这么多年,我想法却从未改变过。”

说是补偿也罢,让他自己心安也罢,又或者是心知肚明卫飞卿的才能,他甚至自欺欺人想过,等到他两眼一闭,卫飞卿究竟想要做什么,届时他也管不了了,但无论卫飞卿想要做什么他都…不想让他势单力孤。

这是他作为父亲唯一为卫飞卿存下的一点私心。

这点私心竟成为他唯一能不那么愧对卫飞卿的微小理由。

谢殷怒极反笑。

贺春秋苦涩摇了摇头:“我更不愿见到再有任何人因为今日之事无辜殒命了。”

无论他与谢殷如何推脱,但今天的所有人确实因为他们才会聚集在这里。

若说卫尽倾、卫飞卿是残杀众人的刀,那他与谢殷就是递刀之人,他们比起刀本身分明更加罪过,又有什么脸再让更多无辜之人替他们受过?

谢殷自是不愿罢休。

只是他已经失去唯一的机会了。

因为卫飞卿与谢郁已然停下来。

卫飞卿浑身是血,有谢郁的,也有他自己的。一身红衣被刀风几乎割成碎片,形容狼狈之极,显见他在这一战之中打得比先前与丁情之战更加不要命。但他再如此不要命再狼狈都好,众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胜者。

谢郁与他相比看上去齐整多了。

但卫飞卿是站着落地的。

谢郁却是躺着落地的。

看上去更齐整的谢郁身上只有一道最为明显的伤口,那伤口从左胸拉到右腹,既深,又长,众人怀疑卫飞卿那一刀如再多施加一分气力,谢郁就会落得与那千秋门弟子一样心脏被割裂、尸横当场的结局。

幸好,谢郁还活着。

但他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杜云、杜若、花溅泪几人同时朝谢郁奔过去,登楼之人亦各自色变,破浪霍然转头看向始终不言不动挟持他的长风,恨声道:“你还不让开!”

长风稍一迟疑,破浪再顾不得颈间长剑,亦朝着谢郁所在方向跑过去。

来不及收回的剑锋在他颈间收割一串血珠,长风见状浑身一颤,终于也收剑大步行过去。

另一边沧海见到他二人情形,倒不等云帆发话便自行放开了他。

一时登楼众人都围到谢郁身边去,就连贺修筠亦浑身一颤,情不自禁朝着谢郁走近了两步,却终究还是咬牙停顿下来。

谢郁整个胸腔不断往外溢血,杜云跪在他身边,浑身颤抖,手伸出去却根本碰也不敢多碰他一下。

谢郁目光有些迟缓在花溅泪长风几人面上扫过,十分吃力道:“登楼之中…可有人不愿归于卫飞卿尊主门下?”

无人答话,却有不少门中弟子乒乒乓乓扔下武器,红着眼眶一言不发朝他方向跪下来啊。

“果然…有啊。”谢郁竟还勉力朝众人挤出一个笑容,“只可惜…我已经尽力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花溅泪替他点穴止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阿郁,我们…”

“是以都放弃吧。”谢郁轻声道,“我们已经试过了,不算…贪生怕死。”

长风几人闻言俱是浑身倶震,云帆失声道:“少主…阿郁!”

谢郁眉目惨淡,神情却是少见的情形,抬手怔怔瞧着自己完整的红*袖:“这场婚礼我亦有私心在里面…又岂敢说自己就不是罪魁祸首之一?我只想大家能够保住性命。”

他的私心很简单,他走投无路,希望能顺利娶自己喜欢的姑娘为妻,日后能为自己再寻一条全新的出路。

然而再简单也总归是私心,是酿成今日祸端的祸首之一,不管有心还是无意。

他无法为自己开脱,所以尽量想要做一些弥补的事。

他抬头看着众人。

在他目光下再无人能把厮杀到死的话语说出口。半晌花溅泪颤声应道:“…好!”

为了说出这一个“好”字,他整个牙关都已被他咬得渗血。

但他无法不答应。

因为这是他们所有人都认定的登楼下任楼主拿命去为他们博得的借口。

另一边厢,卫飞卿执刀在手,浑身鲜血直流,煞气弥漫:“谁再来?”

谁都看得出,他伤势不轻,却战意正浓。

东方玉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我来!”

卫飞卿一向清明温和的眉目之中此时都萦绕着丝丝煞气,有些傲慢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瞿湘南、南宫秋阳、慕容英、段汝辉、方解忧等人,挥了挥手,下刻置在这几人身上的威胁就齐齐撤去,同时被撤去颈间剑的还有苍山派掌门俞秋慈,卫飞卿淡淡道:“我给你们凑齐七个人,一起上吧。”

他其实更想要凑齐的是七大门派的现任掌门,从何处开始,从何处结束,多么完美。只可惜邵剑群重伤垂死,他便随意选了一旁明显也欲与他一战的俞秋慈来凑数。

他如此随意,那七人确各自大怒,无不感觉受到生平从未有过的羞辱,瞿湘南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卫飞卿!你欺人太甚!”

卫飞卿漠然看着他们:“要么打,要么死。”

瞿湘南大喝一声,率先提剑向他扑过去。

其余六人对视一眼,各自取得默契,紧随瞿湘南之后上前与卫飞卿战作一团。

卫飞卿无疑用最极端的轻视羞辱了他们。

但尽管如此,若放在今日以外的任何一天,他们都绝不会当真这样踏上前去以七打一。

唯独今天,门派的存亡远远凌驾于他们自己的尊严与原则之上。

只因他们明知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都绝不是卫飞卿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