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借此一搏!

眼看着卫飞卿身影淹没在那几人的刀光与剑影中很快连影子都看不见,卫雪卿有些忧虑,不自觉往前几步站到段须眉身边:“他当真应付得来么?”

半晌不闻段须眉答话,卫雪卿有些莫名,扭过头看他,却见他破障刀提在手中,竟是时刻都准备上前应敌的模样。

卫雪卿愕然道:“…”

段须眉淡淡道:“他不会输。”

但如若他当真不敌,他也会立即上前接应他。

这句话段须眉并未说出口,卫雪卿却奇异的“听”懂了。

沉吟半晌,卫雪卿叹道:“我知你二人交情很深,但他对你…我没想到你还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段须眉目中惨然一闪而过,自嘲道:“我不过顺应自己心意。”

而不管他心思有多复杂,他却始终还是见不得卫飞卿受欺负。哪怕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从头到尾分明都是他在欺负别人。

卫雪卿再叹了一口气,却终究未再多说什么。

对于这两个人的事,他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最重要的是,连卫飞卿自己都尚未表过态。

两人不再多言,只专心致志看那一端的对战。

噗噗噗三声响。

三把剑同时刺入卫飞卿右肩,左腹,右腿。下一刻他一脚踹在他正前方的东方玉胸口,踹得他直直朝后飞去,同时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左腹长剑随主人撤离瞬间,卫飞卿浑却生生扯着右肩的长剑以及长剑主人方解忧转了个身,右手成拳,一拳捣在方解忧面门之上,捣得他整个人紧随东方玉飞了出去,而他不知何时交换了方向反握在手里的斩夜刀,却随这动作噗地抹过右腿上长剑的主人——南宫秋阳的脖子。

卫飞卿动作太快。

南宫秋阳的长剑卡在了卫飞卿腿骨之中。

他下意识拔剑,未拔*出来。

下一刻他的脖子就感觉到一丝凉气。

他尚未反应过来拿凉气是什么,整个人已不受控制朝着后方倒去,再无力握他的剑。

斩夜刀顿也未顿一下,轻烟般在南宫秋阳往后倒的瞬间继续往前,直直抹向悄无声息站在南宫秋阳身后、正朝着卫飞卿伸出拳头的瞿湘南的拳头。

只是一刹那,他的拳头连同他整条右臂都已同他的人分家。

瞿湘南惨叫声中,卫飞卿扬了扬左手。

他的左手之中握着十五枚铜钱。

这十五枚铜钱在他扬手的下一刻出现在俞秋慈、段汝辉、慕容英的额头与四肢。

叮的几声脆响,那分明是骨头被硬生生敲碎的声音。

而这一切分明发生在一瞬之间。

一瞬过后,堪堪才在卫飞卿身体内钉入三把剑、夹着不可置信以为立时就要赢的狂喜的七人再无再战之力。

南宫秋阳,死。

瞿湘南,断臂。

东方玉,重伤。

方解忧,重伤。

俞秋慈、段汝辉、慕容英四肢关节尽碎,而插在三人面门当中那枚铜钱,不知是卫飞卿力竭又或者有心留手,终究未立时夺走三人性命。

卫飞卿一人站在场中,不紧不慢拔出那把卡在他骨头缝里从而一瞬断送了主人性命的长剑,浑身浴血,有如修罗,一双全然被鲜血染红的眸子一点一点扫过场中众人,轻声道:“还有人吗?”

他声音嘶哑,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已成强弩之末。

然而谁知道呢?

这个人适才在一瞬之间,重创了武林之中赫赫有名的七大一流高手、门派掌门。

这个人的声音听在众人耳中仿佛已成催命的符咒。

半晌无人上前。

“那么,”卫飞卿举起手中斩夜刀,举得高高的,仿佛一刀下去,当真就能斩尽长夜,无所不能。口中轻轻道,“今天开始,此刻开始,就让我们这个武林从此跟着我姓吧。”

(今天好冷啊,写完直接发的,没改,明天我再看着改改)

第133章 凭谁忆,意无限(一)

人都是深思熟虑的动物。

每当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哪怕那件事还只是个找不到谱的堪堪形成的荒唐的念头,动念的那个人也一定会在最开始就为其找到相应的说辞,起因也好,成功也好,失败也好,会将所有的理由通通都想好,然后才会付诸行动将那个念头化作实事。

贺春秋与卫君歆在决定为卫飞卿与贺修筠安排他们一生命运的时候,也一定一早就想好了说辞,他们其中的一套说辞一定很恳切,很无奈,很深情,很动人。

卫飞卿不知道贺修筠怎么想,但如果贺春秋与卫君歆对他说出那些话,他却是一定会听进去,也一定会受到影响。

因为他知道他们说的那些话必定是真的,也知道他们对他真的是真心的。

最真心之处就在于,他们哪怕走到了如此的绝境,却终究没有对他说那些深情又动人的、必定几十年前就已经想好这二十年来更是随着他们长大而不断完善的话。

卫飞卿很感激。

感激他们没有诉说,这不曾诉说证明了他们对他的真心,也过渡了本可能让他产生的动摇。

真心总是能打动人。

而他的真心呢?

在他这几个月与段须眉相处的过程之中,在他经历微小挣扎还是决定来此地直面一切之后,他也在不断完善着他的说辞,他本来准备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堂皇的理由,准备在今日完结过后一一说给段须眉听,他相信以他的口舌之伶俐,理由之恳切,即便他与段须眉中间隔着那样的血海深仇,即便他从一开始到今时今日都始终在隐瞒他,段须眉最终也必定会谅解他。

他不无阴暗的想过,毕竟段须眉以为仇人是谢郁、是登楼、是武林各派之时,他也并未真正想过要复仇,毕竟他连杜若与隐逸村人也能继续养在身边。

毕竟他们相处的这几个月哪怕有再多的无法言说,终究它还是真实的。

而他需要段须眉的谅解。

他杀一杀人,放一放血,无论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总归可以摆脱卫尽倾与贺兰雪之死给他心灵扣上的短暂的枷锁,他很轻易就可以再一次闻到新鲜的空气。

而段须眉呢?

他在这与他过去十年相比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个月之中,一点点慢慢为自己带上名为“段须眉”的枷锁,而这枷锁一旦形成,就注定不可能再由他自己来打开。

他想如果段须眉无法谅解他,他可能此后、一生,都过不上他想象中肆意妄为的生活了。

是以他想好了一切。

然后在那一天,在他轻飘飘对不得不臣服于他各种比死更让人恐惧的威胁之下的众人说出“从此这个武林改姓卫”以后,当那个一身黑衣、一脸萧索的年轻人提着刀慢慢站在他的身前,他却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他见过很多次这人出刀。

他出刀总是声势浩大。

救他的命,要别人的命,斩断一座楼,或者捅破九重天。

他是因为见多了他的刀,才会也对至高的武学油然而生出极大的兴趣,才会推翻自己先前的构想、重新面对当年得知自己无法臻至绝顶的遗憾,才会铤而走险修炼立地成魔以致走火入魔。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提着这把刀,将刀尖对准自己。

哪怕他明知一错而再错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只是在那一刻,在张不开口的那一刻,忽然之间完完全全理解了贺春秋与卫君歆为何无法对着他们兄妹多辩解哪怕一个字。

…因为真心。

他真心对这个人是如此的心虚与愧欠。

哪怕他明知…其实这个人一直在等他的说辞,等他给一个让他可以谅解他的理由。

真是…让人惭愧啊。

想到此,卫飞卿微微一笑:“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你爹的对手,关雎与牧野族所有人都可以离开。”

至少这一句话他没有骗过他。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将他、将关雎拉入这其中来。

关雎很强,可在他眼里关雎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门派。

关雎十二生肖各个都是段须眉,他脑子又没出毛病,怎么会试图去掌控几十个根本不会受任何约束与胁迫的段须眉?

他又忍不住想,段须眉为何要在此时向他出手呢?

明知他全盛之时也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此时浑身都是血窟窿,对付旁人还能拼一拼命,对上段须眉,只怕连拼命的余地也不会留给他。

是以他是想…杀了他么?

明知这不过是自己入了妄,卫飞卿这么想的时候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抽了一口气。

段须眉却没有收刀、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慢慢道:“我也想让自己舒服一点。”

卫飞卿怔了怔。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搞笑。

曾经那个阴暗的幻想着段须眉既然很多年前就放弃了复仇、那么也理所应当原谅他所作所为的自己。

再多的别人也不过是割伤过段须眉的皮肉,他却在费尽心机令段须眉对他放下心防、全心信任以后拿起屠刀端端正正插在了他的心上。

他竟妄想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妄想段须眉能够像宽恕旁人一样宽恕他,他凭什么?

他在这样想之前,又为什么不能好好当个对段须眉而言与其他人毫无差别的路人?又为什么非要好的时候就当人家心尖尖上的人,坏的时候就妄想当个路人?

这个人今天已经对他一再的宽容、一再的维护、一再的等待了。

而他却对他一再的逼迫、一再的嘲弄、一再的无视。

仿佛他笃定了这人必定不会像卫尽倾贺兰雪那样辜负他,像贺春秋卫君歆那样欺瞒他,甚至也不会像贺修筠那样非要去刺激他逼迫他,仿佛这个人就该无论他做什么都安安静静的忍耐、直到他给出答案为止。

这个人难道合该当个受气包吗?

这个人明明论武功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明明快意恩仇,指谁打谁。

而他那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认知,究竟将他摆在了泥泞的第几层?

卫飞卿满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真是一头猪。

哪怕段须眉真的是想要他的命呢?

给他就好了。生什么气?郁什么闷?

卫飞卿举起手中的刀,向着对面之人深深一揖:“那就…承蒙赐教。”

斩夜刀与破障刀从未相遇过。

——在这刻之前。

呛地一声,两个人与两把刀同时交汇,卫飞卿听耳边若有似无的声音道:“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他还在等他解释。因为他左想右想,无论怎么想,都不认为今天以前与他待在一起几个月的卫飞卿是假的卫飞卿,他的话是假的,他的笑是假的,他的情谊是假的。

他回忆了一圈然后给出结论:他不信。

他信自己的不信。

是以他等他的解释。

而那个原本想要解释的人呢?

他本来准备的说辞是什么来着?

卫飞卿有些恍惚想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人?十岁?不,那时候他明显更关注自己,关注自己被人硬生生加注在身上的爱恨情仇,而那个无意中帮了他天大的忙、成为他人生开端的孩子,注定在转身之后就要被他抛诸脑后。

当他想出借关雎之事离间谢殷父子、甚至让谢殷真面目曝于人前的计划之时,他脑海里的确没有出现过当年那个被他戏称为小钗的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关雎灭门以后,众人都不知第二个关雎又再崛起、第二个关雎之主又再纵横天下他却因暗中的关注而知悉一切的时候,他才恍然那个大难不死的第二代关山月原来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一开始只是好奇罢了。

他没有过想要置关雎于死地的心,关雎因他而灭亡却是不争的事实,而那个孩子也因此受尽了磨难,甚至那磨难与他的经历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好奇他是怎么样又从泥泞的底端跃上了武学的顶端。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立地成魔这门功法,从而将其余天心诀联系到一起。从某种层面而言,若没有当年的段须眉,就不会有今日的他。

他人生每一次重大的变故与突破,好像总是与这个孩子有关。

在一再对他的关注当中,他那点好奇不断加深。他想办法查清了他经历的一切,认定他真是个倒霉程度与他不相上下的可怜孩子,如果他处在他当时的那个位置而后又重回巅峰,他想他会杀死杜若,杀死谢郁,灭了登楼,杀光隐逸村所有人,那才是报仇雪恨,才能让自己痛快。然而他想象中的所有事,那孩子却一件也没有做,他成立了新的关雎,他养着隐逸村所有人,他与杜若处的风轻云淡,以他的功力可以足以杀死谢郁一百次他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想要去杀那个人。

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既愚蠢又善良的人?

关雎那样的杀人窟中长大的人,以德报怨?

卫飞卿既震惊又好奇,好奇得心里就像有只猫抓似的。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人与“善良”两个字完全不搭边。

他杀人手起刀落,从不犹豫。

他杀人仿佛从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的理由仿佛就是他高兴,他愿意。

他活得似乎很差,又似乎很好。他不在乎自己声名狼藉,不在乎整个武林有一大半人的人日日琢磨怎么把他的人或者他的尸体送入登楼领赏。他纵横万里,偶尔在边陲的小镇喝比刀锋还烈的酒,偶尔在他的大仇家登楼所在的建州城里晒个太阳,睡个午觉。

他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罪。他仿佛不在乎过往,也不在乎将来。他甚至从来没有探查过自己父母之事。

卫飞卿自己的遭遇与作为摆在那里,将心比心,他实在看不懂这个孩子。

怎么能忘呢?怎么能不在意呢?怎么能不追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