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日久,卫飞卿心里的那只猫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反倒越变越大,越养越肥。

等他计划好要自己开始收网却意外得知段须眉也牵扯到这张网中来,一瞬间他心里那只猫终于膨胀到他若再不管不顾必然就要撑爆他的程度。

段须眉难道不知道卫雪卿是在利用他吗?

段须眉明明不想杀谢郁偏偏却要以此为由心甘情愿让卫雪卿利用。

段须眉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心里揣着十万个为什么,卫飞卿有些无奈的想,也罢,就趁着这机会,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好了。

(卫·偷窥狂的专注偷窥三十年)

第134章 凭谁忆,意无限(二)

直到在东方世家见到段须眉那一刻,卫飞卿仍未想好他究竟想要对这人做些什么。仿佛走那一趟真的只为了证明,这个与他同样生于沼泽、宥于苦难之人必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风轻云淡,为了证明他选择的方式、他走的路才是唯一正确的那一条。

但是那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出乎他意料的坦率,出乎他意料的恩怨分明,出乎他意料的淡漠,出乎他意料的聪明。

他本来是想去看这个人如何把自己作死。

但他却无法控制的一点一滴的被他影响。

卫飞卿至今都还记得当初段须眉当众说出东方玉私生子东方清云身份之时的每一个细微神态。

那人幼时比他还要没爹疼没娘爱,卫飞卿最初以为他是由己及人是以恨透那些虚情假意,想要那些人为他们的虚伪付出代价。直到他熟识他以后,才顿悟到他其实…是在努力的追寻虚情假意里的真意。

而他总是对一切都不在意令得卫飞卿以为的自暴自弃,他亦是到后来才了解,他不过是不执著,不过是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卫飞卿很早就知道这人武功究竟有多高了,当他领悟天心诀与立地成魔之间奥秘、以及确定段须眉是唯一练成立地成魔之人之时。是以他在东方家见到段须眉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之时,只当这人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人多么可笑,他年少时费尽一切心机、这么多年来步步为营想要保住的性命,他自己亦经历九死一生才挽回的性命,他却如此当做儿戏,弃如敝履。

可鬼使神差的,却让他联想到他十二岁那年为了自毁容貌而摔断浑身骨头的那一次。

痛是真痛。

恨是真恨。

怕是真怕。

可爽…也是真爽。

在那一刻他忘记了身世、忘记了惧怕、忘记了盘算、忘记了一切,整个人、整颗心都被能够主宰自己一切想要放声大笑的极致的痛快包围,哪怕后来在疼痛中昏死过去,他也并未遗忘那感受。

只是等他伤好以后,他却刻意不让自己再想起。因为他同样从未忘记的是他那样做的初衷是他想活,他不想将自己的性命时刻悬挂在刀尖上,他想要一步一步的稳稳的往前走直到所有算计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很多年前刻意尘封的感受,段须眉又再让他想起了。

鬼使神差的,他选择让自己一路按照他们的计划走。

在那之前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让自己身中剧毒,武功被制,怀揣火药再被推到万箭静待的牢笼中央。

他以为过了十二岁,他一生都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那样对待他自己。

可他做了。

因为莫名受到了某种引诱。

段须眉将他从绝境中救下来的那一刻他再一次生出了那种想要放声大笑的肆意与痛快。也是在那刻他领悟到段须眉并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不过是…想要时刻感受那种肆意与痛快,而已。

你不疼到极处,你怎么知道安安稳稳在建州城里晒着太阳睡午觉有多么美妙?

你不时刻被死亡威胁,你怎么知道烈酒入喉的活生生火辣辣的痛快究竟有多痛快?

…你不像段须眉那样每时每刻都拿命来疯,你怎么知晓卫飞卿经年累月谨小慎微有多么令人痛恨?

卫飞卿迷上段须眉了。

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段须眉为了那根本从未存在过的救命之恩在那样危急的关头舍命救他的时候。

也许是段须眉提着一把破障刀佛挡杀佛门挡破门的时候。

也许是万事不在意不上心的段须眉却因他出言轻佻而脸红的时候。

也许是徐离山庄中段须眉冷冷陈述徐离昔年阴毒往事、让他一瞬间领悟到这个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年轻人内心里竟自有一套是非公义的准则的时候。

他在如此晦暗的人生里寻找希望。

被他迷住的卫飞卿某一刻忽然滋生出极大的心魔,他想要成为这个人的希望,想要成为他的执念。

…尽管明知对于这个人是如此残忍。

但他做了。

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自有成算,可他与段须眉一起后做的所有事,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的确是刻意想要靠拢他。

可他做的一切又确是出自真心。

他并非就是认同了这个人选择的人生,他依然坚持自己所寻求的才是对的。他想,到最后他能够证明这一切。

他只是…在明明不认同的情形下却心甘情愿与这人一路披荆斩棘。

他成为他的后背。

为他舌战群雄。

为他热血上头。

当他如愿成为他执念的时候,其实他明知自己内心同样滋生了更为深刻的执念。

他收着自己的网,体验着他的人生。

完全不同的滋味。

让他不知不觉也迷上了将性命悬挂在刀尖上的感觉。

当他在九重天宫被贺兰雪救治,体验一生从未有过的肉体上的痛苦折磨之时,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欣喜的想,这样,他是不是也算还了一部分当年欠他的债?

他甚至不无得意的想,这人亲眼看到他是怎样走过这一路,看到他是靠自己的实力、靠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走到了最后,他必然会更加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吧?

当一切真相曝露的时候,他希望在这个人的眼里,他是与卫尽倾这样卑鄙的小人完全不同的人。

他希望…他其实何尝没有做过与贺修筠一模一样的傻事?让这人看着自己一切的行为,然后当局终之时,希望他哪怕面对着这样的自己,也能够理解和选择自己。

多么天真与痴傻。

他做梦也没料到自己会落得如此的地步。

他曾经不理解的、贺修筠近十年来一个字也不肯对他说的心情,在这时候他忽然能够理解了。

那种面对最重要之人既希望他了解自己的一切又希望他永远不要知晓自己一切的矛盾的心情。

在这一刻面对着段须眉直直割进他肉里的刀锋时,他理解了。

猛地推开他的刀,卫飞卿随意抹一把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干的血:“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让他改掉、自己却又不由自主继承而来的战斗方式。

浑身剧痛流着血说出这样的话,果然就会容易很多。

斩夜刀的刀尖叮地与再次奔腾而来的破障刀刀尖相遇,手臂酥麻几乎要握不住刀,卫飞卿吞下喉头再次翻涌的腥甜,抬头看着他复杂的眼:“你要相信你自己。”

我与你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你一定能够分辨得出。

你相信你自己,也就相信了我。

我与你有仇在先,有情在后,这一切都是真。

双刀相遇,破障刀终究突破了斩夜刀,再一次毫不留情切开卫飞卿右手臂。卫飞卿伸出左手接刀,想要再一次摆脱眼前这一生中从未遇过第二个的可怕敌人,却赫然发现他手臂卡在那刀锋之中,竟不由他自己拔出。

卫飞卿再一次抬头看他。

段须眉正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右臂,似有些愣怔。

他确是在发呆。

他呆呆在想,从前他受过数不尽的伤,他身上布满了大大下下的一生都不会痊愈的伤疤,但他竟然到此时将自己的刀一再割裂卫飞卿身体,他才明了疼痛的意义。

可惜他却不能随着自己心意将刀拔*出来。

死死地卡住他的手臂,段须眉哑声道:“你的解释是欠我的,你挨的这些刀是欠关雎的。”

疼死了。

反正他都来讨债了,反正都这么疼了,那就干脆回收点利息吧。

卫飞卿咧嘴一笑:“你怎么不向谢郁讨债?你怎么不向各大门派讨债?你怎么非得冲着我来讨债?”

轻巧地拔刀,再一次深深地刺入,段须眉道:“你是他们吗?”

…爽!

明知道答案,可听他亲口说出来,感觉就是特别的爽,特别的开怀。

右手解脱的瞬间再一次握住刀柄,卫飞卿左手之中不知何时握住的一把铜钱当头朝段须眉扔过去,正想要趁着段须眉闪避的瞬间远离他的刀,却愕然发现这个人竟然半点躲避的意思也没有,反倒一使力更深将斩夜刀刺入他腹部。

自己发出的暗器,谁能比他更清楚其中威力?

眼见段须眉硬生生受了一把铜钱的瞬间立时七窍流血,卫飞卿脱口道:“你疯了不成?”

随手抹掉满脸的血,段须眉冷冷道:“你早知今日,难道不知道我会为此发疯?”

(感觉最终卷我终于要放飞自我开始撒狗血飚感情戏了,好开心哈哈哈哈)

第135章 凭谁忆,意无限(三)

卫飞卿心中一疼。

“没什么好解释的。”段须眉面无表情复述一遍他刚才所说的话。

卫飞卿目中忽然闪过痛苦之色。

他早知这个人需要他的解释。

只是没料到他需要他解释的心情竟比他想要解释的心还要迫切十倍。

他可以说的。

他这一路所有因他而产生的心情,为他所做的事。

他甚至想过要对他说一些更放肆的话。

但是…

迅如闪电抓住他的手,相叠握住他的刀朝着自己腹部至刺穿后背,卫飞卿浑身颤抖:“…就当我还你。”

段须眉霎时抽刀。

鲜血狂涌,卫飞卿再站不稳,颓然跪倒在他面前。

段须眉心中好一阵翻腾的尖锐的疼痛与恍惚。

这是那个人吗?

掌控全局、张狂至极要武林跟他姓卫的那个人?

面对七大高手的疯狂合击一瞬间扭转局面反败为胜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全身空门大开跪在他的面前,只要他的刀轻轻往前一递,立时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是不是全天下也只得他一个人才能享有的待遇?

他要为之受宠若惊吗?

他…恨不能再给他一刀!

段须眉咬牙切齿看着卫飞卿。

卫飞卿失血太多,面上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白,浑身都因剧烈的疼痛与失血的寒冷无法控制的轻微抽搐,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却始终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不但能够替你义父、替关雎当年横死的人报仇,你还会一跃而成为整个武林的大恩人与大英雄,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追着你喊打喊杀,今日在此的每个人都会承你的情,你会过上与你之前二十年截然不同的生活。”

当他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过随意调笑而已。可当他说到后面两句,他却油然开始想象若段须眉当真成了“大侠”段须眉,成为全武林的恩人,那会是个什么情景?

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当真有几分期待起来。

段须眉恶狠狠看着他:“那种东西谁会在乎。”

是呀,他所拥有的一切,他步步为营十年才终于为自己赢来的一切,他统统不在乎。

卫飞卿笑了笑:“那现在怎么办?”

段须眉盯着他不断流血的腹部,半晌哑声道:“你还完了,你欠关雎的债。”

卫飞卿眨了眨眼。

“你说没什么好解释的。”专注地盯着他青白的脸,段须眉一字字道,“我也不在乎了。”

卫飞卿一怔。

段须眉似乎被他难得的呆滞给逗乐,竟冲他微不可见笑了笑:“如你所言,我决定相信我自己。”

卫飞卿一颗心仿佛忽然被人掏空,然后在那处同样的位置放入了一团风。在呼呼地既空洞又寒冷的风荡声中,他听那人轻声道:“现在你可以说话了,让我谅解你,站在你身边。”

这句话既亲近又遥远,既真实又模糊。

卫飞卿几乎想要掐一掐自己,试试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可他不需要掐,他浑身的疼痛都在诉说真实。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能说出这句话来?

他声音听上去那样轻快,可他是如何在自己没有为对他一切的欺骗与利用辩解一句的情形下让自己状似轻快的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