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疯子!

卫飞卿一瞬间双眼热得几乎要凝结出实物。

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哭过。

有生以来,断奶以后,他遭遇任何的处境都咬紧牙关没让自己流过眼泪,因为那太软弱,他不能软弱。

他现在也不能哭。

…因为他不配。

张了张口,他哑声道:“我头有些晕,你扶我一扶。”

段须眉伸手扶住他,他顺势也伸出手圈住他身体,而他替他点穴止血。

头放在他的肩膀处,相触尽是骨头,硌得他似乎更晕了。若不是晕了头,他岂会当着整个武林、当着他未来下属们的面跪在另一个男人面前,靠在这个男人身上?这样想着,他有些庆幸地笑了笑,笑声中他道:“对不起…但是我不能说。”

他能够感觉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那个被他环绕着的人浑身迅速变得僵硬,一瞬间他连他的呼吸之声也听闻不到。

他觉得心痛极了。

当这个浑身硬骨的人因他之故将自己摆在泥泞的最底层,他却深恨自己当初为何鬼迷心窍非要抢夺他的执念与真心。

他根本不能回报。

他…不能说。

因为最初他想说的,比让他谅解自己,让他站在自己身边、继续与自己同路还要更不要脸一些。

只可惜他已经错失了说这话的机会。

将他搂得更近一些,他轻声道:“我在贺家密室之中走火入魔…不止让阿筠替我承担了那些险些要她命的内力而已。”

远远看着那两个犹如两把出鞘的绝世宝刀、相遇就唯有互相割裂却执着相拥的血人,贺修筠面无表情。

卫雪卿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站定,冷不丁道:“你见他们两人这样,我真不知你究竟想争些什么。”

贺修筠半晌不答,卫雪卿以为等不到她回答之时却听她淡淡道:“为何不争?早到二十年的人是我,不是别的任何人。”

想起一事,卫雪卿有些意味难明笑了笑:“你忘了先前段芳踪说过的话么?那位指不定比你更早,还没入娘胎就已被定下娃娃亲了。”

贺修筠猛然回头看他一眼。

卫雪卿被她目光刺得一怔。

那目中有嫉恨,有痛苦,有怨怼,还有…她费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没能完全掩盖住的无穷无尽的委屈。

卫雪卿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盘。

贺修筠不是他的妹妹。

卫飞卿才是他的弟弟。

可是这么多年来,无论信任与亲近有几分,他毕竟是真的将这女孩儿当做妹妹。

他说这些话,不是想要嘲讽她,只是不想她继续枉费心机,自欺欺人。可是适才那一眼让他蓦然顿悟,这女孩儿并不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只能那样做,而已。

些微的感慨中他听她轻飘飘道:“你放心,他总会回到我身边的。”

她话音堪堪落地,卫雪卿便见那两个相拥之人终于分开来。

卫飞卿仿佛从那拥抱之中汲取了一些气力,重又站起身来,脆薄如纸的斩夜刀刀尖撑地,他再没有看过站在他身边的段须眉一眼,转身缓缓朝着众人所在之地走过来。

仿佛那个短暂如昙花一现、漫长如一生一世的拥抱只是成百上千人一个共同的幻觉。

而绝非幻觉的是,这两人战斗中卫飞卿是失败的那一个,惨败。

惨败的卫飞卿浑身血仿佛只差一滴就要流尽,走路都要靠佩刀支撑,然而他面上狂态却没有半分收敛,甚至更张狂,那张狂中甚至有几分疯癫之意,仿佛谁敢在他虚弱的时候试图挑衅他,他就立刻要人千百倍的偿还代价。

卫雪卿却不知为何,一眼看出他那癫狂之中隐匿的伤心之意,心下正一突,便见另一个人忽然也动了,那人收起了刀,朝着与卫飞卿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朝着登楼以外的世界行去。

一身黑衣,嶙峋又萧索,冷漠又孤单。

他走得很慢,仿佛很不忍心离开这地方却终究还是被逼到道路尽头,前方无路,只得改道。

卫雪卿真是被这猝然的变化惊得呆住了。

在段须眉明知卫飞卿伤势不轻而选择向他挑战之时他就隐隐猜到了这男人的意图。

毕竟他使的是直刀,而他从来也是一个直人。

他会了结他认为应当了结的,他也会选择他绝不可能放弃的。

固然其中有痛苦有纠结,但那就是段须眉。

当他了解到段须眉的意图后,不得不说他心中有隐隐的欣慰,同样这也是他适才劝阻贺修筠的理由。因为他想,卫飞卿绝不会左右段须眉的任何选择,但段须眉所做这决定也一定是他最想要看到的。

但为何又忽然变作了背道而驰?

卫雪卿正愣怔间,却听当的一声脆响,他抬头却见是依然往前走的段须眉头也不回扔了一物,正巧扔落在卫飞卿的身边。

卫飞卿似也怔了怔。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了那物。

蹲身的动作花了他很大的功夫,但捡起那东西却似乎花费了他更大的力气,仿佛地上那一个小小的铁牌重愈千斤。

那铁牌应当很少人识,卫雪卿却正巧认得。他观卫飞卿那神态,猜想他也应当认得。

当初他找段须眉寻求合作,包括他后来以隐逸村人性命威胁段须眉与十二生肖对抗登楼与各派,他都想要寻找这个铁牌,可惜无果。

如果他有这铁牌,他不必许诺当初的段须眉以谢郁性命为酬,也不必煞费苦心给隐逸村人下毒。

因为这铁牌独有一枚,谁人拿在手中就拥有了一次号令整个关雎的机会。这是当年池冥给予江湖中某个曾救助过他性命之人的报偿,未料竟早已回到段须眉的手中。

为了寻回这块铁牌,他必定花费过很大的功夫。

然后他此刻就像扔破烂一样随随便便就扔给了卫飞卿。

卫雪卿不由自主回头看十二生肖。

果然他们目光也都放在那铁牌之上。

适才因段须眉动身而各自一脸阑珊的十二生肖众人此刻见到那铁牌,各自整顿了面色,也停下了原本想要随段须眉一同离去的脚步。

显然,他们都做好了留在此地被卫飞卿出于任何理由、任何目的使唤一次的准备。

这人…

卫雪卿闭了闭眼,忽地失笑。

他想道,卫飞卿这好运的家伙真是长了世上独此一双的慧眼。

而生了慧眼的卫飞卿拾起那铁牌,发呆片刻,却未回头,也未改变方向,只继续朝着卫雪卿这方向行来,只行到贺修筠面前才停下脚步,垂首与贺修筠两相对望。

贺修筠轻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她不知道卫飞卿适才与段须眉说了什么。

但她总觉得,她能猜到卫飞卿原本打算对段须眉说什么,最终却只能对他说了一些什么。

而他之所以那样做,当然只会与她有关。

颔了颔首,卫飞卿慢慢道:“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呆呆望着他,半晌贺修筠尖刺一笑:“我想要什么,难道你当真不知?”

注视手中那块铁牌良久,直到握着铁牌的手心传来被割裂的刺痛之意,卫飞卿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应允你。”

他答应了。

在她想象中原本是世上最幸福之事。

贺修筠笑了笑,却终于流下眼泪来。

(出去浪了一天,竟然还是写出了更新,嗨森~~~~)

第136章 凭谁忆,意无限(四)

那“应允”二字仿佛也用尽了卫飞卿的所有力气,以至于从小到大看见贺修筠哭泣就会想各种方法安慰她此番却终于有如不见,面无表情抬起头,慢慢扫视一圈众人:“一炷香的时辰早已过了,现在咱们按照规矩办事吧。”

“规矩”二字一出,离他稍近之人不由自主浑身发寒。只因他看上去再衰弱不堪都好,没人能忘记适才谢殷企图破坏他的“规矩”时众人遭遇之事。

甚至,他的“规矩”根本不必他自己出手维护。

他口口声声说是受到段须眉的启发,想要靠个人的武力征服众人。但他站在这个地方,真正震慑人的依然是他的手腕与布局,以至于他如此摇摇欲坠的模样,却没有任何人敢如同适才谢殷那般骤起发难。

适才那战败的七人之中,东方玉与方解忧相对而言算处境稍好,起码稍微修整过后,这两人还能站得起身来。方解忧有些吃力朝卫飞卿拱了拱手:“请问阁下的‘规矩’要作何解?”

卫飞卿的武力虽说未必能震慑众人,可至少真正与他交过手的如方解忧东方玉等人,对他实力都油然而生出真心的钦佩之意。

那敬佩与他们之间俨然已不死不休的仇怨并无冲突。

卫飞卿并未答话,却见舒无颜拍了拍手,卫庄之中几人鱼贯而出,手中俱都捧了个十分精致的小瓷瓶,走到卫飞卿身边一一站定。卫飞卿手指了那几个小瓷瓶,轻飘飘道:“这几个小瓶之中俱是我结合天下间最厉害的几种剧毒重新研制出的毒药,我的规矩很简单,每人服下一粒毒药,每个门派再商议留下三人就近听我差遣,那三人之中须得有一名派中的亲传弟子,最好是下任的掌门人选,只要做好了这两件事,其余人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众人闻“毒药”二字而色变,慕容承怒气勃发:“我们又没疯掉,为何要服毒?”

“你若当真没疯,就该乖乖听我的。”卫飞卿仍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你服了毒,只消不与我对着干,总能一日日保全性命。你非要誓死不从,那你就去死吧。”

他面如修罗又言语寡淡让人去死,其中自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方解忧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血迹,咬着牙一字字问道:“服毒之后还能保全性命,又作何解?”

“每隔三个月,会有人将解药按时奉上,继续保全诸位三个月的性命,当然我指的是听话的人。”卫飞卿仿佛一不小心吞了两口自己的血沫,有些痛苦咳了几声过后才续道,“但凡不听话的,欺瞒我的,暗地里自作聪明的,我今日既放了你们出去就不会再做与此相同的威胁之事,诸位从此就自求多福去吧。”

言下之意很简单,他不会再将所有人抓起来要他们的命,只是却也不会继续奉上解药,作怪之人若能自行想法子解了自己的毒就算走了大运,若是解不了,那也是自己找死,与他无尤。

而他又如何奉上解药?如何监视各派之中是否有人作怪呢?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适才舒无颜口中那一千三百五十八名死士。

方解忧哑声道:“各派之中留守之人…如今怎么样了?”

卫飞卿道:“自然也都中了相同的毒药。”

果然!

方解忧面色惨白:“看来阁下也不打算告知我们各派之中内奸究竟是谁了?”

“当然,若是拆穿了他们,接下来的每三月之期,谁又替诸位牢牢保管性命呢。”卫飞卿有些疲惫笑了笑,“只是诸位若有意想要抓出门中的内奸,我自也不会阻止。”

那些人是他在各派之中的眼睛,而他不阻止人戳他的眼睛,当然是自信他们绝不可能轻易戳得到。

整个门派上上下下都活在剧毒的威胁之中,门派内部弟子互相怀疑,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不敢反抗,但也绝不想乖乖听话,这样的日子…

然而再绝望又如何呢?比起一日之内整个门派随之覆灭,但凡活着就终究还有希望。

方解忧惨淡笑了笑:“阁下好心机,好手段,我方解忧不服不行。”他说完便往前几步行到那一排捧着瓷瓶的卫庄弟子之前,第一名弟子早已打开瓶盖躬身迎他。

他这动作任谁也知道他想作甚了,一时苍穹派弟子齐齐往前,惊叫道:“掌门!”

将一颗小小的药丸捏在手中,方解忧细细看了一眼,一时有些出神。想到从今往后,他苍穹派,甚至于整个武林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要被这样不足小指大小的一颗药丸给控制住了,当真如同一场可笑至极却无人能笑的儿戏。摇了摇头,他道:“敢问…卫尊主,我门中那些中了卫尽倾蛊毒的弟子还有救吗?”

“那蛊虫我尚未寻到根除之法,但我虽一时不能解,却也能令得他们暂且不得发作,回归清醒。”卫飞卿慢吞吞道,“至于他们体内所中的另一重毒药,稍后我自会请雪卿奉上解药。”

方解忧闻言点了点头:“有劳了。”随即一仰脖子,干脆利落服下那颗小小药丸。

他父亲——上任掌门方愁见状情不自禁上前两步,眼含热泪,但正因明知他此举是为了什么,阻止与苛责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辗转片刻,终究也大步踏上前来,从卫庄弟子手中接过药丸利落服下。

两任掌门先后服毒,苍穹派弟子一时人心惶惶,全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却见方解忧转头冲着众弟子温然一笑:“我希望大家能够以自己性命为先,但如若…我绝不勉强。”

他与方愁身为掌门,所做一切自然都是以门派与弟子存亡为先,至于他们自己的意愿在这种时候又何足道哉?只是他们可以不理会自己的意愿,却也不会以此强迫门中弟子。身为武林中人,行事自有准则,如有弟子认定性命并非第一重要而选择抗争到底,他们也…必定接受!

众弟子与他二人相处多年,又何尝不了解这两人心中所想?再不犹豫,方愁亲传弟子、方解忧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弟连海潮大步上前,第三个服下卫庄弟子手中毒药:“无论生死,咱们苍穹派上下一心,必定共存亡!”

一时门中弟子纷纷应和,各自也上前服下那小小药丸,纵然其中有几名年轻尚轻的弟子捏着那药丸手都在发抖,却最终还是挨个吞服下去。

有苍穹派首当其冲,其余门派弟子忽然发现要应下这件事倒也并不那么困难了。

东方玉忽道:“卫尊主为何要各派留下一名亲传弟子?”

“自是为了教授他们更高深的武艺啊。”卫飞卿咳嗽数声,柔声笑道,“我答应要将九重天宫中所藏绝学传予诸位,各派亲传弟子俱都是各派之中根骨、前途俱佳之人,由他们来打这头阵,自是再恰当不过。”

他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当真可笑之至,只是众人也心知肚明,这时候反驳他毫无任何意义。

沉默半晌,东方玉哑声道:“我还能…再见我儿清云吗?”

卫飞卿含笑看向卫雪卿。

卫雪卿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回头我替你寻人就是了。”一边想着这便宜弟弟真是认不得,麻烦事一波接着一波。

东方玉点了点头,亦接过卫庄弟子手中药丸。

东方渺忍不住颤声叫道:“玉儿!”

东方玉咬紧牙关:“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卫飞卿笑吟吟替他补齐他心中所想,口中想讲。

但这话从众派弟子口中说出来自有忍辱负重之意,从他口中说出,却凭地变成了一股子嘲讽。

东方玉咬了咬牙,再不多言,仰头服下那毒药丸。

第137章 凭谁忆,意无限(五)

众派弟子一个接一个的走上来,各自面上神情各异,屈辱、不甘、憎恶、恐惧,但无论带着哪一种神情,他们最终却都吞下了那代表拱手将生命主宰权交到他人手上的毒药丸。

然而身为主宰的卫飞卿脸上却也并无太多得意的神情,非要说的话,他看上去比被迫服毒的大多数人还要更萧索,先前面上那点笑意也随着众人动作一点点消散了,整个人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血泼的冰雕,无端令人觉得又恐惧又可怜。

等到场中多数人都服下毒药过后,七大门派之中唯一还没有动静的南宫世家便显得尤为突兀了。南宫晓月抱着南宫秋阳尸身老泪纵横,东方渺、慕容承几人与他交好多年,见此颇为不忍,纷纷上前劝慰他。

南宫晓月仿佛这才终于醒过神来,目光犹如刀刺一般准确落在卫飞卿身上,起身拔出了随身长剑,跌跌撞撞就想要向卫飞卿行过去。

东方渺几人明知他身怀杀子之仇心痛难当,却更知他这一过去只怕整个南宫世家都要为之遭殃,又如何能让他真的走过去?当下强扣下他劝慰半晌,南宫晓月终于当的丢下他手中佩剑,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道理他自是明白。他一人性命是小,但他又岂能真个让整个南宫世家为了他父子二人陪葬?终究他痛哭过后还是默许门下弟子一一上前服毒。

东方玉见卫飞卿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空洞模样,忍不住道:“卫、卫尊主…”

卫飞卿漠然道:“现在留下你们门中三名弟子,该走的就可以走了。”不待人反应他又接道,“别想着糊弄我,各门之中亲传弟子有哪些个我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