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天宫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这样的人。天宫之中,门人之间纵然互相友爱关怀,可他们遗世独立的长大,通读万卷书却从未行过万里路,于是哪怕内心的牵绊再如何深厚,却也总是掩盖在疏离尔雅的表层之后。

而段芳踪呢?

段芳踪讲话声音大的像吵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长了一张貌美如花的脸却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一把刀使出来直是要斩断天地的气势。

岑江颖后来才想明白,其实她不可能不被这样的段芳踪吸引,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好愧对岑江心的,毕竟…她是真的无法避免。毕竟,她是真的从来都将岑江心看得更为重要。

从未想过要多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多做任何一件多余的事。

只因从她知晓情之一字开始,她眼里的情就是那两人表现出的模样。

而她自己的,充其量不过是单恋。

后来她为何要给他写信呢?

其实也只是太过孤单而已。

她守着姐姐的尸体,却不知那人的尸身又究竟去了何处。

她只是想继续守住从前三个人一起的时光而已。

她在信里从来都只称呼他为“姐夫”,从未说过任何一句出格的话,在他活着时她与他说话是什么模样,在他死后她给他写信就还是同样的口吻。

只是再如何不出格,若是坚持二十年如一日给一个死人写信这种事叫人知道,那傻子也能立时明白写信之人究竟对那死人怀着什么样的情感了。

是以岑江颖从未想过段芳踪会看到那些信。

当她在卫尽倾怂恿下终于决定将毁掉天宫这事付诸行动之时,她内心里仿佛是觉得解脱,又仿佛从此背起了更为沉重的包袱。

她将为这件事做的所有一切都写入了信里寄出去,仿佛那样就有东西能证明自己的痛快与罪过。

当她见到牧野族百十人轻轻巧巧的上山来,帮她一起收拾卫尽倾与贺兰雪离开后留下的她发现她终究很难收拾的烂摊子,她有些迟钝的想道,等了二十年,姐姐终于还是等到这人来接她了。

而她…也等到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终于见到了他本人。

他再也不是记忆里那么高那么壮,再也没有年轻时说话像吵架的大嗓门以及仿佛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

他目光苍老,形态萧索。

但岑江颖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段芳踪,是她牵挂了二十年的人。

即便周围有很多人在看着,她也无法阻止自己眼泪越流越急到最后就像个十几岁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她一边哭一边有些放松的想道,终于可以卸下一切担子了吧,终于。

段芳踪看她这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岑江颖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他面容,极力稳着声音道:“她在等你,你去找她吧。”

沉默片刻,段芳踪道:“不急。”见她稍微有些诧异地抬头,他道,“我先与你聊一聊。”

本该是两人互诉别情,岑江颖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因为她所有该说不该说的都早已告诉了他。

段芳踪只是平静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他当年被人救走、他在病榻上昏睡十年、他不回信的理由、不让她知道他仍然在世的理由一一告知,自然也包括数日之前那一场掀翻了中原武林格局的交锋,以及他与卫飞卿最终达成的协议。

他对岑江颖说这些,是因为他的人之所以能控制九重天宫,原就赖岑江颖告知他的那些信息,而岑江颖自己为了做这件事同样付出很多。

他尊重岑江颖的意见,也希望两人能达成一致。

岑江颖自然没有意见。

她远远比卫飞卿更了解岑江心百倍。

她自然知道岑江心从嫁给段芳踪那天起就同时也将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关外牧野族当做她的家,她知道段芳踪做出的才是岑江心真正想要看到的决定。

只是当段芳踪说到那些信的时候,终究她还是沉默了。

她隐隐猜到,这才是段芳踪执意要在见岑江心之前找她聊一聊的关键。

果然她便见段芳踪讲完这些之后沉默了片刻,而后静静道:“眉儿的事我就不谢你了,你身为他的小姨,理所当然应该护他周全。这些年留你一个人,是我们俩对你不住,只是婚礼过后我要带她回家,只怕…还得有一段时间只能放你一个人了。”

岑江颖闭了闭眼。

似是难以措辞,段芳踪有些艰涩道:“如果她仍然在世,我们必然可以继续一起生活,只是…”

“我知道。”打断他话,岑江颖笑了笑,目中闪烁着十分美丽的光韵。

怎么会不知道呢?得知他仍然在世并因为她的信件才能掌控九重天宫之时她就已经知晓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她可曾有一刻寄望与斯人已逝,活着的两人还能继续做个伴吗?…她不曾。毕竟她太过清楚,她所恋慕的,就是这样一个直来直去绝不会留下半分不可能存在的暧昧希望的人。

而岑江心呢?

她不知道岑江心对她的心思究竟知是不知,但如若她知,她知道她必定会如段芳踪所说的那样,对她不会有半分芥蒂与回避。她绝不会在她丈夫的事情上有半分谦让,但他们夫妇也必定会用最坦然的态度面对她,会与她一起生活。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是以段芳踪也不可能将她带在身边。

沉默良久,段芳踪道:“等到你放得下了,届时你来关外找我们吧。”

点了点头,岑江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好。”

第141章 别万山,不再返(三)

越往里走,越觉冰寒刺骨。

那些过往的回忆也仿佛敲开他尘封多年的心门呼啸而来。

当年啊。

当年。

当年他被一群人围攻,狼狈掉落到山崖之下,偶然发现这冰窟,恰好助他调息了因人生之中第一次大败而过于激烈的情绪与发热的大脑。

在他堪堪冷静下来也几乎要被冻死之时,他听到轻巧又明媚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姑娘。

那姑娘生得很美。

但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

他只是没见到过第二个一见到他面就双眼闪闪发亮,兴高采烈冲他道“找到你了”的美人。

就那样,被她找到了。

从此一生也不愿再离开,却终究没能陪伴在她身边多少日子。

而这一次换他来找她。

就在她曾经找到他的地方。

穿过冰河,跳下冰窟,掀开冰棺,她就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二十一年了。

她的容貌却还像二十一年前他最后与她告别时见到的模样,也还像更早之前、像他最初在此地见到她时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人人都说她与她的孪生妹妹岑江颖长得一模一样,他却从一开始就未曾将这两人弄混过哪怕一瞬。只要她一瞪眼,一微笑,他就知道这就是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岑江心,是他一生唯一的爱侣。

拂去她身上层层的冰霜,他小心翼翼将她揽在怀中,眼泪从他得知她死讯那刻起就已经苍老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却还未来得及落在她脸上就已经凝成冰渣。

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只有无尽冷意的脸颊上,在她没有血色的嘴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让你久等了。”

“我来接你了。”

“…阿心。”

随段芳踪一起上山的,还有封禅与段须眉。

事实上是段须眉等在建州城外“劫持”了这两人,而后三人乘雕赶来九重天宫。

段芳踪赶去冰宫见岑江心,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来,他们不欲打扰那两人相会,便暂且在丹霄殿中安顿下来。

段须眉直到这时才问起不见踪影的杜云之事。

他倒不是认为当年就什么都没发生到如今这把年纪又先后出家的两人还能发生点什么,他只是意外杜云竟然会留在建州城中。

他是怎么想的,自然也就怎么问了。

封禅淡淡道:“她想趁这机会陪伴谢郁几日。”

“她不打算留在谢郁跟前‘赎罪’?”这倒又是另一重令段须眉意外的。

封禅摇了摇头:“她原本似有这打算,但谢郁拒绝了。”

他回想起当日一切结束过后,杜云与谢郁之间对话。

她与谢殷根本无话可说。

尤其在谢殷又一次为了他自己孤注一掷选择放弃身边一切以后。

但她却无法不对谢郁内疚与心疼。

他本是当天的新郎官,可他的新娘子、他的心上人却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拂了他满腔的情意,更是自承恋慕自己的兄长。而他还非得要在那一天承受来此父母双方的丑恶真面。

杜云原本想,若是谢郁愿意,她一生都留在他的身边赎罪,哪怕这一生可能都无法从他口中听到“娘亲”二字。

谢郁只说了两句话便断绝了她这念头。

他道:“如你当年救下段前辈后没有去出家,而是回来看一看我,那时应当也不太迟。”

他又道:“我出生就没有娘亲,幼年时或许需要过,但如今是真的不需要了,尤其你我从来都非同道中人。”

他没有说为何明明是亲生的母子他们却并不同道,杜云却已经明白了。

她也好,谢殷也好,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与这个年轻人内心的侠义之道相悖。

而她二十年后重来,她没有选择事先去见他,安抚他,请求他原谅,而是在最差的时机、用最坏的方式揭露一切,这又对他何其残忍。

她违背了他所坚持的一切,无论道义还是感情。

她确实无法、也不配留在他的身边。

因为她根本没有让他变得更好的能力。

但最终谢郁也并未拒绝与杜云相处一段时间。

大概是抱着此后再不相见的心情。

“等到此间事毕,她又准备去哪里呢?回青灯古刹?”段须眉问道。

“我也以为她作此打算,但她——”封禅皱了皱眉,“她说修行在心不在身,她想要与我们回族中去。”

段须眉又是一阵讶异:“你也要回去?”他只当这两人都会选择回青灯古刹继续修行,却未料这两人双双选择了回旧地。

“修行在心不在身。”刚刚用不赞同的语气说杜云这时轮到自己封禅说这句话到自在得很,“你爹妈既然要回去,我自也要跟着回去了。咱们几个老家伙又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剩下的日子不妨搭个伴,得过一天是一天。”

是呀,这二十年来,他们都已受够了磨难。他们身为兄弟,当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却又有多少呢?如今各自死过翻身,自然能聚则聚。

想到此段须眉不由笑道:“等西羽接过了城主的担子,届时尚可邀约师父与师娘同行,只怕更为快活了。”

封禅看着他堪称难得的笑容,不由叹了口气:“那你呢?”

封禅道:“你要与我们一同回去吗?”

段须眉忽然呆住了。

封禅再次长叹一声:“十二生肖过后都走了,阿若与一诺暂且留在建州城中与杜云一起。那位没有动用十二生肖的力量,也没难为他们,安安静静放他们离开了,给出的理由…因为他败在了你的手中。”

其实卫飞卿根本不必给任何人任何理由。

但他那样说,好像也并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在给谁找理由。

见段须眉仍不言语,封禅只得问得更清楚一些:“你给他那块令牌之时,究竟是希望他动用呢?还是希望他不要用?”

若卫飞卿用了,则说明卫飞卿心里确实将段须眉当成足够信任的人,虽说这其中少不了又掺杂几分利用。

如若他不用,要么是他看重与段须眉之间情谊不忍利用,却也可以理解为他根本不相信段须眉。

卫飞卿这个人太过复杂,虽说封禅亦倾向于前面一种可能,但他确实也看不透那个人。

段须眉却道:“没那么复杂。”

封禅有些不解。

段须眉淡淡道:“只是安自己的心而已。”

他走的时候,卫飞卿早已胜券在握。

他自然很清楚这人做事从来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但他也很清楚这人在他刀下伤到什么程度。

所以留下人给他,安自己的心,就这么简单,而已。

封禅愣怔过后不由摇头失笑:“我险些忘了,你爹你好你也罢,都是直来直去的人。”把那些花花肠子与算计筹谋往这两人身上安,原本都是多余的事。

是以卫飞卿用最简单的方法面对段芳踪,解决了在旁人眼里不拼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就绝不可能解决的九重天宫归属谁的大难题。

只是段须眉如此直接,反倒令得封禅更为不解:“既然如此,当日你为何要离开?那孩子对你说了什么?”

段须眉闻言面无表情,半晌却忽然转变了话题:“我幼年时只知自己无父无母,虽有义父照料,但也明知义父是因情之一字才变成后来那般模样。在我活着这些年当中,从未想过自己此生有娶妻生子的一天。”

封禅闻言目色一黯。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听段须眉已自行接道:“老爹一看就不是个喜欢操这种闲心的人,是以当日在关雎他忽然提到我与贺修筠那虚无缥缈的‘婚约’,我委实不知他哪里来的疯劲。”

封禅忍不住失笑:“他是个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当日多半也是与你说笑。”

“他能当成玩笑,我却不能。”段须眉淡淡道,“我哪至于当真被他两句话就气跑了?只是他提到‘成亲’二字时,我脑子里竟想到一个人,我便忍不住先走一步。”

封禅已听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