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须眉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也从未想过与卫飞卿之间究竟是何种纠缠。我本以为友人间合该如此,但当年我将谢郁当做好友时心境分明又与如今不同。而好友也不该…在我听到‘成亲’二字时影子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武林之中绝大多数人都理所当然认为段须眉必定没有朋友。

从前的段须眉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他在卫飞卿影响下终究还是慢慢意识到,不止是从前的谢郁,实则十二生肖各个都是他的朋友,甚至连卫雪卿与他亦敌之外也亦友。然而这些朋友都与卫飞卿一样吗?

那当然不是了。

段须眉对卫飞卿,信任,依赖,言听计从,性命相托,而在分明将他当做比自己还要强大的存在时却又时刻想要保护他,不见时挂碍,见面时开怀。

他从前把这样的情感定义为生死之交。

的确是生死之交,但在恍然“成亲”二字的含义与清楚那人影像的一瞬,他明白到那不是生死之交的朋友,而是生死之交的伴侣。

其实他也没时间再去想些有的没的,只是在明了这心情之时,多了几分想要更快一些见到那人的迫切而已。

这样的事自己想又有什么用?

总归得两个人一起想。

然后那个人确实也给了他答案。

“他说他必须要娶贺修筠为妻。”段须眉淡淡道。

封禅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干巴巴道:“那你准备如何?”

“我还在想。”段须眉直言不讳。

封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感到伤心失望?”

“失望。但失望过了,却发现还是无法丢弃。”段须眉冷冷话语有如嘲弄自己,“至于伤心,竟不知该为那一部分更伤心。”

良久封禅长叹一声:“你可真是…你可有给你爹说过?”

段须眉忽地微微一笑:“他现在可没空管我。”

封禅有些复杂看他一眼:“你爹对你娘…你可会因此而怄气?”

“那也没什么。”段须眉牵了牵嘴角,“毕竟在我的心里最重要之人亦不是我爹,而是卫飞卿。”

“…”封禅忍不住道,“你当真认为他值得?”

等了许久才听段须眉颇有几分自嘲道:“他值不值得又有什么用。”

重要的,从来都是他自己愿不愿意。

感情这种事啊,他堪堪才明白,然而一经明白,也就无法割舍了。

第142章 别万山,不再返(四)

又过数日,十一月十五,卫飞卿一行人终于上山来。

这座山卫飞卿与梅莱禾月余之前才登过,而贺春秋上一次回来又从这里离开,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但无论是月余之前还是二十几年前的九重天宫,都与他们此番一路行来所见不同。

九座封山大阵都已被无声无息撤去了。

卫尽倾与贺兰雪一番争斗说不上谁输谁赢,但最后掌控了从某方面而言也算解救了九重天宫的却是段芳踪,以段芳踪个性,即便为达目的短暂要挟天宫众人,却也不至于当真造成残杀之实。一路走来,各个山上非但不见封山大阵,更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卫飞卿只想到一个可能:段芳踪提前做了一些事,在向他表达将天宫拱手相让的诚意。

这两父子在处理一些问题上的直白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卫飞卿不由笑了笑。

他们一行人中,卫飞卿与卫雪卿行在最前头,各派弟子走在中央,贺春秋与梅莱禾则带领那日过后剩余的天宫弟子走在最后。他们一路带着贺兰雪、卫尽倾、丁远山以及当日被丁远山亲手杀死的神霄殿弟子的尸身,贺春秋原本想要将丁远山与其余弟子尸身送回青霄殿,但一路走来不见人,他也与卫飞卿想到一处去,黯然片刻,终于决定先行到太霄殿上再说。

他在此黯然神伤,最前方那两人却兴致高的很。

卫飞卿兴致勃勃对卫雪卿讲述当日段须眉如何一人一刀从二十年前的段芳踪也不过走到第三重天就落败的封山大阵之中一次又一次闯出去,而这都得益于他们从大明山天宫旧址出来以后他抓紧一切机会教导对阵法一窍不通的段须眉…云云。

委实不知他这种利用了一心信任他的人就为了对付自己老本营的厚脸皮从何而来,卫雪卿淡淡道:“一力降十会。”

卫飞卿讪讪闭嘴。

他比段须眉更熟悉天宫阵法十倍。

他如今功力今非昔比。

但他扪心自问,如九座封山大阵今日安在,他可能如段须眉当日那般势如破竹?

…大概还是有点困难。

梅莱禾在旁听着,原本也有些里外不是人的恼羞成怒在里面,听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当日如没有我与老万在旁压阵,那小子哪能真个一路杀上成天山去?”

卫雪卿回头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看来你们这对师徒都对领着人来抄自己的家情有独钟与有荣焉。”

滞了滞,梅莱禾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那的确是…很爽的!”

多年郁结在心内的一口长气终于拔剑斩断,得以抒发,哪有不爽的道理?

然而前方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却全然不给他回味这爽快的机会:“即便两位师父当真不在,段须眉只怕也能独自破阵,不过将时间拉长一些罢了。”

卫飞卿说这句话时,他们一行人已行上沈天山,当时正是在这个地方,他与段须眉各自经历生死的考验后重逢,重逢的一瞬他们紧紧的拥抱过彼此。卫飞卿忍不住想,如果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对段须眉坦白一切,包括对他不知不觉间早已变质的感情,后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半晌他不禁哂笑一声,暗讽自己竟也有回避现实胡思乱想的一天。

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想的那个人正坐在当日他与卫尽倾对弈的那方石台前看着他。

段须眉已在此等候好一阵了。

无他,想在众人之前见一面那人而已。

以他的内息之深厚,耳力自然远非寻常人可比,老远听到卫飞卿那一句“段须眉只怕也能独自破阵”,不由牵了牵嘴角,暗道这人无论是当初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又或者今日声震武林的大魔头,实则他本质上又有什么改变呢?他见过他满嘴胡言乱语逮谁逗谁的模样,见过他温柔体贴比花解语的模样,也见过他杀人如麻癫狂残酷的模样,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他真的有认为过他种种模样有任何一点违和之处么?

待得人走得更近一点,他才见当了盟主的人果真还是有一些改变的。

往日卫飞卿爱穿一身白衣,虽说两人同行以后十有八九都是狼狈万分衣衫褴褛,但这人正经收拾起来,还是当得起一声浊世佳公子的。而今他白衫之外罩了一件猩红的大氅,衬上他面上那显眼无比的伤疤,人还是那个人,与往日相比却无端端多出几分张狂邪气来,倒显得肆意洒脱。

段须眉无知无觉间又牵了牵嘴角。

卫飞卿正好在这时抬头,一眼就见到了他,先是一怔,随即感到浑身上下都有点疼,仿佛那日被那把天下第一的刀割伤捅伤斩伤的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轻咳数声,他道:“你怎么在这?”

话一问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因为他已经看清段须眉所处究竟是何处以及他堪堪才回忆与幻想过的一切。

他本应当感动的。

但他却觉得脸也跟着浑身未好全的伤一起疼起来。

他有些无奈的想,难道此后但凡与段须眉在两人曾经相处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相遇,他都要因为自己曾经的“不怀好意”而脸疼么?这简直有损他武林盟主的风范啊。

却立时又清醒过来,在心里嘲笑自己两声:说的就跟他们此后还能经常遇得到似的。

段须眉抽出腰间短笛吹奏一声,这才慢悠悠答道:“接客。”

梅莱禾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段须眉亦回他一笑:“舅舅。”

梅莱禾上下打量他数眼,暗地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你小子看上去还不错。”

他一直担心段须眉。

他不怪卫飞卿欺骗和利用自己,但得知卫飞卿对段须眉和贺修筠所为之后,内心多少有几分怨怼,只是他一向不是个喜欢揪着不放的人,段须眉和贺修筠既然各自做出了选择,他自不会逼着自己再为了他们去埋怨卫飞卿。只是当日这两人闹得太大,此番跟着回天宫来固然是为了段芳踪与岑江心,却何尝不是想到能在此见到段须眉?

一见之下,总算也能放下心。

青年穿着自己惯穿的一身黑衣,难得眉清目亮,无尘无土,精神与那日的茫然萧索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语。想是一家团聚的缘故,眉目中竟罕见的还有几分堪称安然的喜悦之态。

梅莱禾察觉得出的,卫飞卿自然更在一眼之间便已看穿。一时他心情有些复杂想道,这人在自己这里受到的打击总算还有人能替他抚平,他该为此高兴才是然而…他竟然一点也不高兴!

暗骂自己真是个无耻小人,卫飞卿不动声色上前几步与段须眉行在一处。

卫雪卿暗中递了几个白眼,终究还是慢下一步。

今日两人上山的路,与当日卫飞卿胜过卫尽倾后段须眉由此继续往前的分明是同一条路,人也还是同样的人,心态却俱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周仿佛隐去了一切的声响,渐渐的卫飞卿连身后众人的脚步声、呼吸声都已不再听闻,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两个人,两道清浅的呼吸,以及不知不觉已完全同步的听不出差异的原分属两人的脚步声。

在这并不令人难受的寂静之中他听身边那人道:“当日若没有舅舅与万卷书相助,我确可以从封山大阵走出来,只是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卫飞卿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脸热。

却听那人续道:“只是如若没有你授我破阵之法,那我想必也不会比二十年前我爹闯阵好多少。”

卫飞卿再是一怔,不及说话已听身后的卫雪卿似自言自语哼一声道:“真是没耳朵听下去了。”

卫飞卿脸色忽地便是一阵爆红。

为掩饰这番失态他干脆脚步加快行到段须眉前方去,一人往前疾行一阵,这才感觉面上热意稍退。他这时忽然想道,当日在刀光与血光之中,他们两人算是互相披露了心意吗?而他表明*心意的同时却给了他更大的打击,随即这人便转身离开,是以这算他们互通心意过后第一次处在一块儿…

段须眉则是在想,虽说从最初你传我破阵之法就是想着一朝一日要便利自己,而后来你也果然利用我将卫尽倾逼出来,可我当日真的很痛快,很开怀,我想到能替爹妈战上一场很痛快,想到破阵过后就能见到你很开怀,在适才我们见面的地方见到你替我出头更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这些很好,比那些欺骗与利用真实多了,多谢你。

成天山顶,太霄殿外,并不见段芳踪人影,负责主持全局的也并非牧野族之人,而是岑江颖与神霄殿主纪千秋、碧霄殿主古震东、景霄殿主秦清玄、玉霄殿主裴若竹五人共同站在最前方,他们身后牧野族百余人、天宫数百人静静站立,目光直直迎接卫飞卿一行人。

贺春秋与梅莱禾指挥最后方的弟子上前,将放了贺兰雪、丁远山、青霄殿众弟子与卫尽倾尸身的棺木一一摆上来。

纵然早已听闻这消息,乍见这些棺木包括秦清玄古震东在内的天宫众人仍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前因后果众人早已知晓,若是有人活着,自要为这一场灾祸承担后果,但既然回来的只有尸身,又有谁还能多说一句什么?

更遑论还有卫飞卿在旁指着装贺兰雪卫尽倾二人的棺木朗声解说:“贺兰雪害死了丁远山以及青霄殿众多弟子,卫尽倾更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害死了沈天舒,这些年紫霄殿弟子只怕早已被他替换完了…然后他们现在都死了。”

死了,即便不能了的也只能了了。

第143章 别万山,不再返(五)

秦清玄叹道:“在阿颖帮忙下,紫霄殿以及其余山中所有卫尽倾之人都已被咱们抓起来了,有段大侠的人相助,众人所中剧毒、山中埋藏的火药都已无事了。”

却还有一件事并未解决。

沉吟片刻,卫飞卿道:“沈天舒尸身,诸位可在他寝宫下方搜寻一番。”

此话一出休说天宫众人都心中一震,便是贺春秋等人也十分讶异,贺春秋直言问道:“当日你并未询问卫尽倾有关天舒之事,为何…”他原本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到了后来,他连活人也无法一一顾及,纵然对沈天舒有愧,却更是无法兼顾到他了。

卫飞卿笑了笑:“我不是说过么,我很了解卫尽倾,他折磨人的法子左右也不过那几种。”

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饶是秦清玄这等淡薄恬静的性子也被生生逼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怒意:“他杀死了天舒,还对天舒…难道还不够么?难道他当真将天舒埋在…让天舒日日夜夜眼看这个顶着他脸面的人霸占了他的一切,欺骗玩弄所有人?”

卫飞卿耸了耸肩:“大概…是觉得他非要顶着沈天舒的脸,用沈天舒的身份委屈了他自己吧,是以要让沈天舒死后也不好过。”

秦清玄不由怒喝一声:“畜生!”

卫尽倾当然是畜生,岑江颖却冷冷盯着卫飞卿道:“你却是畜生的儿子,凭你也想继承九重天宫?”

歪头看她片刻,卫飞卿笑道:“说的就好像你突然又开始关心天宫死活似的。”

岑江颖毫不退让:“我固然也曾经想要像贺兰雪与众人复仇,但我一刻也未真正想过要将天宫交到卫尽倾手中!”

“当然。”卫飞卿点了点头,“因为卫尽倾同样是你的大仇人。”

岑江颖心目中的两大仇人:卫尽倾与贺兰雪。而他恰巧是这两人的儿子,自然天生就不是什么好鸟,简直仇上加仇。

“可是——”饶有兴致看着她,卫飞卿笑道,“岑殿主似乎忘了,今日正是您的亲姐夫段大侠嘱托各位在此迎接我这位新宫主,不知是也不是?”

岑江颖忽然哑声。

她不忿的又何止这人是那两人的儿子?更重要则是他对段须眉所做之事。她如何能不记得当日段须眉听闻卫飞卿消息后整个人犹如突然之间活过来一般的开怀模样?想到卫飞卿对段须眉的欺骗与利用,再联想到卫尽倾当年对段芳踪的利用,直令她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难以释怀。

可卫飞卿却一句话便戳中她死穴。

卫飞卿哂笑一声:“说的就跟你们还能自己选择接不接受我这位宫主似的,技不如人,不如各自都放清醒一些。”

纪千秋目中讶异一闪而过:“你知晓我们曾与段芳踪…”

卫飞卿摇头笑道:“他不打到你们心服口服,又岂会甘愿邀请你们参加他与他夫人的婚礼?”

段芳踪是什么人?

他既然听进去了卫飞卿口中那“风风光光”四字,自然就要让这场婚礼里里外外都真正能当得起这四字。

贺春秋眼见他与众人口齿周旋,到这时才上前一步沉声道:“阿雪临终之前,已将第十代宫主之位传给飞卿。”

有前任宫主正式的传位、有贺兰家的血脉、有此番解除了天宫危机的“大恩人”段芳踪的趁机挟恩图报,卫飞卿说得对,他们似乎根本没有选择接不接受这位新宫主的权利。

看着卫飞卿从容不迫的模样,秦清玄忽道:“敢问…卫公子,如若您继承宫主之位,而我们想要离开天宫,不知您是否要取走我们的性命?”

他是个几十年都不问世事而活的人,是以想什么事、问什么话也半点不懂迂回。

歪头看了他半晌,卫飞卿忽地扑哧一笑:“我杀你一个种地的做什么。”

秦清玄不由有些惊讶:“难道不是要处死所有不服你管束的人,你才能更顺利继承宫主之位吗?”

卫飞卿好笑道:“诸位几十年长在山野里,把种地看得比练武重要,也只有卫尽倾那种废物才会幻想利用你们去江湖中替他大杀四方。真是愚不可及,哼。”

九重天宫之人当真那般好杀吗?那也并不是。

杀九重天宫之人能起到当日在登楼杀人震慑天下的效果吗?那也并没有。

既然如此,他何必废那个劲?

纪千秋不由皱眉道:“请恕在下直言,卫公子若非与令尊一般看上我宫中众人实力,非要继承这宫主之位又为哪般?”

卫飞卿没好气道:“我问你,即便我继承宫主之位,我看谁不顺眼要你们替我杀人,你们去么?”

这回非止纪千秋与秦清玄,天宫之人异口同声道:“不去!”

“那不就结了。”卫飞卿翻个白眼。

秦清玄瞪大了眼:“那你…”

往旁边行一步,卫飞卿让出身后几十名始终不发一言的各派弟子:“我也不妨直言,继承宫主之位,一则想要恶心一下我娘、我舅父这些人,二则也是与我带上来的这些人有些关系。”

他说话间又往前行了几步,一座并不比成天山更高的光秃秃的山头出现在他眼前。不等众人说话他又道:“我继承宫主之位,并未为了这九重天,而是为了——”他抬手指着那山头,回过身朝众人微微一笑,“那第十重天。”

第十重天!

饶是天宫弟子一时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