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飞卿怔了怔,恍然道:“你这弟子当日未曾随你前来登楼?他是在神行宫之中中的毒?”

邵剑群沉声道:“不错。”

“那就难怪了。”卫飞卿啧啧叹道,“在下一向钦佩邵掌门为人稳重,怎的此番如此妄为?你这弟子倘若好好留在你门中,想必此时已悄无声息解过毒啦。”

卫飞卿对外是说今日之会武林人士参加与否全凭自愿,但私底下对于他门下的“分坛”自然又有一番不动声色的威胁,这日期的重叠是其一,而让他们不必担心门中之人则是其二。

是以当日至登楼的那些个门派之中到的是哪些人,今日前来卫庄的相同门派之中几乎也都是相同的人。众人毕竟不知门中留守之人中毒具体时限,生怕贸然带来此地中途便要毒发。“体贴”的卫飞卿想必便是考虑到众人这层担忧才会有上面那说辞,而众人再多担心忧虑却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如邵剑群这样明知内情而不怕死的将当日门中留守弟子带来此地的,想来也就独他一家了。

邵剑群不及说话,他那这短短时分七窍间原本隐约可见的血迹已实实在在渗出来愈发显得痛苦的弟子洛书琼已嘶声叫道:“不关师尊的事,是我…我大哥对不起师尊,我们兄弟一定要跪在一处给师尊磕头赔罪,师尊你不必求他…大哥他对你不起,弟子死不足惜!”

洛剑青以手掩面,闻言已是放声大哭。

卫飞卿几人却难免有几分皆笑皆非。

当日洛剑青身中蛊虫一时之间难以化解,卫飞卿将他们那一帮子人都给留了下来,实则也是不想他们死于非命又或者揣着体内那定时炸弹酿成更大祸端。固然不能说是歹意,只是人情世故方面那是决计顾及不到了。

摇了摇头,卫飞卿冲身后同样一脸愕然的卫雪卿微微颔首示意。

卫雪卿便上前替洛书琼解毒。

这一番起落,邵剑群浑身都已被冷汗湿透,见卫雪卿一粒与当日众人所服毒药无甚不同的小药丸下去不多时洛书琼情形便有些好转,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冲卫飞卿抱拳一揖道:“多谢卫盟主!”

卫飞卿有些玩味看他写满后怕与诚恳的脸:“明知始作俑者便是我,邵掌门却还行此大礼,我竟不知当受不当受了。”见邵剑群神色复杂,他忽地又拉长了声音道,“不过…”

邵剑群堪堪还未落稳的心立时又提起来,听卫飞卿有几分遗憾叹道:“偕老这毒,毒发之前若及时服下解药自然无害,只是洛少侠此时毒发以后尚才解毒,毒入肺腑,造成的身体损伤终究不可逆转,于内力的修习从此恐怕也再难精进了。”

邵剑群脸色比纸还苍白,洛剑青仍跪在地上,满脸泪痕弯弯曲曲如蚯蚓一般,口中喃喃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自语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邵剑群腰际悬挂的佩剑朝立在他正对面的卫飞卿疾刺过去,口中怒喝道,“魔头!我和你拼了!”

卫飞卿似笑非笑站在原地,半分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的贺修筠却反应极快,立时就朝洛剑青举起了手,露出流云般广袖下绑在手腕间的森然的弩箭。

卫飞卿一把抓住她手。

下刻便见邵剑群空手抓过剑尖,不顾满手立时染满的血迹向洛剑青沉声喝道:“休要胡闹!”

洛剑青对不住邵剑群在先,又连累洛书琼在后,纵然满心恨意与不服,面对邵剑群呵斥却不敢有一字反驳,慌张弃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卫飞卿玩味看他二人动作,此时方摇头叹道:“邵掌门大仁大义,对你这忘恩负义的师弟尚且关怀备至,心怀令我倍感惭愧。”

在一个同时有着卫飞卿、卫雪卿、贺修筠的小房间里,世上可有人能伤到卫飞卿么?

邵剑群所为不是为了救卫飞卿,而是赶在洛剑青自行找死之前救他一命。

邵剑群神色黯淡,实不打算针对此事再有任何发言,而是直视卫飞卿双眼道:“敢问卫盟主,你做出这样一桩桩的事情出来是想要得到什么?是希望整个武林都跪拜在你的脚下,无论众人有没有武功,身体是完好或者残缺你都全不在意么?”

卫飞卿摇了摇头:“若是将每个人都训得如同狗一般,那我这盟主当得岂非太过无趣?”

他说话难听,邵剑群一时却顾不得放在心上,只续问道:“如此,盟主今日想要替众人解毒竟是真心?”

“如不是真心,难不成我想要将自己的婚礼布置成灵堂么?”卫飞卿轻哂。

“盟主打算何时替众人解毒?”

“自是午宴。”

“盟主就这么肯定所有人体内的偕老之毒能够撑到那时候么?”

卫飞卿顿了顿,随即失笑:“邵掌门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邵剑群望一眼已然停止痛苦呻吟的洛书琼,目中惨然一闪而过,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在下委实不想再见到书琼这样的情形发生在第二人身上,斗胆求盟主提前为众人解毒吧,反正、反正…于我们而言终究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于盟主又有什么损失呢?”

他们口口声声讨论着解毒之事,却分明谁都清楚即使解了毒也不过再继续延迟三个月的生命,看不见尽头。

这个请求卫飞卿可答应可不答应。

如邵剑群所言,他是想要为众人求个安稳,而这事对卫飞卿本身而言并无任何损失。

是以卫飞卿还是答应了。

一边颔首一边轻声笑道:“毕竟谁又知晓今日的午宴会不会亦如三个月之前那般出现差池呢,我终究还是要为诸位考虑周全的。”

贺修筠冷厉中带着惊慌的目光在听到“差池”二字之时如袖中利箭一样钉在他身上。

卫飞卿却只如不见。

第156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六)

“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贺修筠目光死死盯着一脸无辜的卫飞卿:“你是有多盼着今日的婚礼再次成为一场闹剧?又或者你…根本早已预知今天的婚礼将会变成一场闹剧?”

她神色中尽是凄厉冷肃,再不复适才在外应对客人的温雅端庄,卫飞卿却一眼看穿隐藏在那冷厉后头的惧怕与惊慌,不由得心内一软,叹道:“你是不是更想问,我准备这一场婚礼原就是想要亲手将其发展成一场闹剧?”

贺修筠浑身一颤,目中绝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

卫飞卿有些无奈有些怜惜又有些恼火地看着她:“你还真是这么想的?你为何会认为我待你会坏到这地步?”

贺修筠目中忽然出现一抹惨然:“难道不是…一贯有之?”

卫飞卿顿了顿,忽然心中一切情绪都没有了,只剩下心软与内疚,不由自主回忆起早些年他时常想到的一个问题,在无声无息将她推到台前而她懵然无知如悬刀尖之时他常想,他对她还能更坏吗?他一生还会遇到第二个比欠她还要欠下更多的人吗?

在某一时明了她心意之时,他隐隐料到他对她或许当真还能更坏。

而在他遇到段须眉并明了自己心意之时,他却了然他竟当真会如同亏欠她一样多的亏欠另一个人。

尽是冤孽。

他叹道:“从我决定娶你为妻之时,我为了准备今日这场婚礼无不尽心尽力,总是想要为你做到最好。我邀请整个武林之人参加这场婚礼,固然如你所想是因此次机会难得,我自有自己的目的在里面,但我也希望所有人能见证你达成心中所愿。你能够在全天下之人面前剖白对我的心意,难道我就不敢当着全天下人之面娶你为妻么?”

贺修筠痴痴望着他,半晌眨了眨眼,眼泪便顺着她细细描摹过的双颊淌下来:“你给我一切…只除了真心实意娶我为妻。”

而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只除了最后这一条。

卫飞卿动了动嘴。

他想说我是真心娶你,我娶你以后也不会再挂念别人,然而最终他却只是有些疲惫道:“你不是早在提出这愿望之时就已经明白么?”

他的理智确实无比真心,但他的心却无法不去挂念一个人。他话都快要说出口了,却发现若当真说了出来那他就是在骗人骗己。

骗的还是他最不想继续欺骗下去的人。

贺修筠了解他所想,神色竟奇异的镇定下来,慢慢问道:“我一直很想不通一个问题,为何是他?为何不是我?”

贺修筠很难界定自己对卫飞卿的感情是在何时由兄妹之情而清晰过度到男女之情,但她很肯定那一定不是她成年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在那条路上走出太远了。

在他们漫长的共处的这些年中,贺修筠虽说一直自认为自己在欺骗卫飞卿,但她也很肯定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比她更关怀卫飞卿、对他更好更体贴之人。就如同实际上是卫飞卿骗了她,可世上同样也没有第二个比他对她更好、更体贴之人。

她一开始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感情。

可后来他们都渐渐长大,她发现卫飞卿比她想的更洒脱、更不在意世间礼法的束缚,她于是有意开始一点点表露自己的心意。在她的想象中,等她为两人报了被人耍弄利用的大仇,她再不惜一切求得他的原谅,届时他们就能理所当然在一起了。

…如果没有那人中途出现的话。

她真的一直很想不通,为什么竟然不是她?为什么竟然是他?

她想得五脏都要因此而裂开一道道缝隙了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他们今日就要成亲了。

她相信卫飞卿。

无论出于这么多年感情又或者愧疚,他们成婚之后他都会一生一世只待她一人好。但与之相对的,他也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提及他曾经动心的那个人、那段感情,而她也将永远都得不到那个答案。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脱口问出这句话。

或许因为她已经站在了胜利的门前,而她最后想要像个君子一样去推开那扇门,而不是…仅凭着某一个连她自己也不耻却唯一能够抓住眼前这人的理由。

但她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简单的答案。

他道:“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看似光鲜亮丽,却身处黑暗。而他看似混沌如死水,却始终心怀一线希望。”

他们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有无数次互相坦白向对方求助以及求得原谅的机会他们却通通不敢去做,而那个看似不相信任何人的人,却敢于对他付出全心的信任,不但敢为了他豁出性命,也让他不由自主就愿为了他也同样豁出性命。

感情啊,就是这么简单。

有的时候就是一点不顾一切的冲动。

或许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又或者其实只需要那一点点。

静默良久,贺修筠抬头道:“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卫飞卿点了点头。

“我们还有今后的几十年,今天为止的一切不能代表明天以及以后。”

卫飞卿又点了点头。

“我设想过一切关于将后来的情形从没有任何一种缺少过你。”

卫飞卿看着她。

贺修筠笑了笑:“是以别再等了,我们现在就成亲吧。”

卫飞卿呆了呆,难得有些口吃道:“你这是…”

“你不是担心今天会发生意外么?”贺修筠道,“我比你担心一万倍,是以我一刻钟也不愿再等下去了,我们现在就成亲吧。等到我们正式成为夫妻,哪怕他们要翻天,要覆地,我也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什么都不会再怕了。”

她不是傻子,事实上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聪明,更能看懂汹涌的暗涛,她当然知晓卫飞卿所言的“意外”绝不只是她所担心所防备的那一种。

愣怔半晌过后卫飞卿不由放声大笑:“我早知你不拘一格不逊于我,却不料你疯的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咱们这婚事结的,只怕全天下除了你我二人再没谁会承认咱们是正经夫妻了!”

贺修筠眼波盈盈:“我只要你一个人承认就好,其他人我不在乎。你允是不允?”

笑罢卫飞卿拉着她的手大踏步往外走去:“允!”

卫庄门人在卫雪卿示意之下为今日庄中所有客人奉上一盏茶。

与卫雪卿站在一处的是神行宫掌门邵剑群。

邵剑群手中同样端着一盏茶。

当知其中深意之人自然心知肚明。

内里松一口气又或者欣喜若狂,但大多数人面上终是不显太多情绪,只静静等属于自己的茶盏被捧到自己手中。

但奉茶之事尚未完结,却见今日一对新人消失一刻钟后又携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卫飞卿一身红衣衬得面孔雪白,固然右颊上明显到近乎狰狞的一道疤痕也难折损他风采如玉,但他说出口的话却与他一身温润谦和的气息截然相反:“好叫诸位得知,我与阿筠但觉心意所至,时时皆为良辰,是以我二人决定不再等到正午吉时,而要在此刻立即拜堂成亲。”

他声音明明轻巧得很,却如同炸雷一般响彻在方圆十里内所有人的耳边,让人一度怀疑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直听到一声脆响过后,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回过神来。

那声脆响是贺春秋手中茶盏掉落在地上而发出。

一对新人第一时间看向那方。

贺春秋面沉如水,站在他身边的卫君歆神情中尽是茫然无措。

三个月前的那场婚礼上他们也是高堂。

但彼时与此时,他们的地位与分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简而言之,在准备这场婚事的过程当中,哪怕今日贺修筠如此不顾礼仪抛头露面,他们身为父母从头到尾却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利。

更遑论此时他们又亲口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贺春秋只觉疲惫不堪,喃喃道:“既然如此,又何不连我们这两个所谓的‘高堂’也省掉?又何必非要我们在此碍着你们的眼。”

有愧在先,他们夫妻方一再退让,然而他们退让的本意,包括最终默认这兄妹二人成婚是想要让他们往后过得更好,而不是想要眼看他们走上一条叫天不应无人能解的绝路。

卫飞卿挽着贺修筠手柔声笑道:“我们自是希望能得到二位的祝福。”

卫君歆忽然厉声道:“我们已经认输也认错了!为何你们要一再相逼?选择让所有人都能安心祝福的方式难道不好么!”

“哦?”卫飞卿闻言含笑瞟一眼众人,“难道诸位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真心祝福我二人么?”

场中半数之人都还捧着一盏尚未转凉的热茶。哪怕适才被卫飞卿无忌之言吓了一跳,吓得扔掉茶杯的也只有贺春秋一个人而已,其余人杯中连水滴也未溢出半点。此时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场中充满难言的尴尬。

是不是来此祝福他二人?

那当然不是了!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了!

他们的救命茶还有一大半未能端到手中呢!

几乎要逼死人的沉默中却见一刻钟前还有意挑拨这对新人的仙华宫主洛嫣华上前一步巧笑嫣然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卫盟主与卫夫人伉俪情深,委实令嫣华欣羡不已,又岂敢不诚心祝福两位?”

…果然还是女人更拿得起放得下!

有了这良好开端,众人便如同时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一时场中道喜之声不断。

卫飞卿至始至终安之若素听着,直到所有人都在他含笑眼神下表了一番态,他这才心满意足重新执起贺修筠之手,带她行往礼堂之中。

两道刀光从卫飞卿与贺修筠耳边呼啸而过、决然斩灭桌上两根燃烧的红烛之时,时间刚至午时,距离世人皆知的拜堂吉时尚有半个时辰,然而这一对已然面对彼此即将要夫妻对拜的新人行礼却已经被打断。

场中不少人甚至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想道,违背伦常的婚礼,不守规矩的行事,即便结成也是一对根本让人难以接受的夫妻的婚礼,果然注定还是结不成的。

下一刻众人只见礼厅门口两道身影一闪,尚来不及看清面貌新娘子贺修筠却已回过头举起了两只手,手腕间蓄势待发不知多久的两根利箭飞出弓弩向着那两道人影决然射去!

箭虽小,却仿佛是要洞穿云霄的凌厉之势!

而那两个人的两把刀却还钉在厅中礼桌之上!

众人只见那两人俱都举起了一只手,下刻便听叮地一声响,那响声刺耳得让离得近的人脑子好一阵发晕,依然未能看清究竟发生何事,却见一人已一跃朝着厅中疾掠进去。

贺修筠掀开宽大的喜服下摆,众人眼神不及回避,已见她手中又已多出一物,朝着下刻就要掠至她与卫飞卿眼前那人似按下一处机关。

众人只听闻砰的一声响,下刻就见到那个距离卫贺二人已不足三尺之人的面前出现千万道细针!

“暴雨银针!”有人惊呼一声。

那时刻卫飞卿手中已扣稳一把铜钱,正想要扬手之时却听身边武功全失周身气势却凌厉无匹的只差一拜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儿尖声叫道:“这是我和他的事!”

第157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