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个不比从前是指她武功全失受不得寒,贺修筠一时也不知心里是是什么滋味。她纵然武功全失甚至到今日数月前受过的那一场重伤仍未痊愈,可她却从未有一刻将自己当成弱者。不止是她,大概任何人也不会将她当成弱者,全世界只有眼前这人…

“明知我内里是怎么样的,你又何必一而再的怜悯我呢?”贺修筠垂目淡淡道。

“我是在怜悯你?”谢郁看着她。

贺修筠不答。

谢郁又道:“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样?”

贺修筠倒当真偏头想了想:“一无所有就算在自己身上绑火药也要毁掉别人的样?”

“后半句我认同,至于前半句…”谢郁这时看着她,目中倒当真透露两分淡淡的怜悯,“你又什么时候一无所有过?”

“…我知道。”良久贺修筠自嘲道,“我只是习惯这样想了。”

谢郁一时无话。

若论一无所有,他们二人相比,这词怎么看都更加适用于他。

今日那宴席结束,他与谢殷见过了,他倒是难得体会到了谢殷对他的关心,只是那关心被层层掩盖,终究不如不知。

他们早已选择了不同的路,或者说从他出生直至慢慢懂事他们注定就走的是不同的路,这么多年他只是蒙着自己双眼在努力的装傻与强求,而一旦他停止这单方面的努力,所谓父子之情,终究也在朝夕之间形同陌路。

他与他那所谓的娘亲杜云又如何呢?

终究杜云离开他的时候,或有不舍,却也未必就没有想着从此海阔天空再世为人。

他倒不是希望杜云留下来,只是…

他沉吟道:“我如今渐渐明白到,人的情感乃至于命运,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变成何等的模样,大概最根本的因由还是在于自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封禅几人驾着大雕前来接杜云的那日,他知道谢殷也来了,只是至始至终,谢殷却未曾现身与杜云见最后一面。

“我想他爱我娘,大概从数十年前开始一向如此。”谢郁淡淡道,“只是他从未将感情当做最重要的东西,亦明知与我娘再无可能,即便相见大概也只能得到更加绝情的话,是以干脆回避掉了一切的可能性。”

他们走到那一步,没有任何误差或误会,只因为他们就是那样的人,那样的性情导致了他们那样的结局,与人无尤。

贺修筠目中忽然透露出星点笑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想到你这样的人竟然会是谢殷那样的人的儿子,真是很有几分违和与不适。”

他们第一次见面,已是七年之前。

那时贺修筠就已经知道谢殷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因为此她才会与谢郁见面。只是她怀揣着目的前往,那个比她年长数月的少年却对一切懵然不知,温和有礼,也像今日、像此时一样将她当成弱不禁风的孩子一样照料她。

他们一路相处了半月有余。

足以让她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真的为他是谢殷的儿子、为自己不得不利用他而可惜过。

可是…也只是可惜而已。

贺修筠忽然笑道:“我少年时极其的任性,闯下大祸小祸不断,也因此而得到卫飞卿一再的回护与照料,最严重便是坠马的那一次,固然我如今知晓那只是骗局,可在当时,我当真认定自己已得到这世上待我最好、最温柔的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她怎会在那不久之后得知“真相”之时第一反应便是要瞒着卫飞卿,不让他难过,不让他痛苦,要一生一世都像他维护她那样的反过来在风暴中心守着他。

若非如此…

“我早就该知晓,你那时候与这时候待我根本没有任何不同,哪怕我已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只因为…只因为你从那时一直到现在也不过是心悦我而已。”

谢郁的情感,委实太过于内敛,尤其当他的对手是时时刻刻都如同朝阳一般耀眼又温暖的卫飞卿,少女的眼睛又如何能看到他的温柔?少女的心又岂能感受到他的爱意?

注定成空。

他们都没有错,人的感情永远都没有错,哪怕你心悦之人心中所系却是别人。

谢郁目中带笑看着她,其中有他们都久违的温和的光:“我今日见你执意要留到最后,他受万人朝拜时你看他的眼光既欣慰又骄傲…我对你当然也有过失望寒心的时候,想着今日过后大家都自由了,管你心里如何恨我坏你好事。可我那时见到你眼光,才发现我以后大概还是会一直守着你的。”

贺修筠呆呆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明明她那样的坏,她无所不用其极,就算那是两个男人相恋不可能为世人理解可她也明知她是在蓄意破坏,她今日对她最重要的人做了最坏的事,人人都看她恍若疯癫,这个人却说还要继续守着她,为什么?

谢郁的目光愈加温柔:“因为你就算被被悔婚,被伤透了心,心里难受,你也还是想要看他成功啊。”

连卫雪卿都察觉到贺修筠全程留在场中是为何故,他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一直将她放在心底,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一瞬只觉被她打败了。

但觉再多的心灰,再多的意冷,终究也只能排在那不舍得之后了。

但觉…他的性情不应该坏到只能为自己、为心上人搏一个终身孤独的结局啊。

怔怔与他对视,半晌贺修筠忽道:“他从未与我说过他究竟想从这些事中得到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得到,他是…他并不是…他想要的至少并不只是今日这局面而已。只是我没他那样聪明,想不到他所想的,是以我有的时候会觉得很害怕,我越害怕,就越想要紧紧抓住他不放。就算走到今日这一步,我还是会继续留在这里的。”

似乎并不诧异她这决定,谢郁颔首道:“望岳楼是个好地方,我会继续留在那处给老先生打下手。”

他的语气很笃定,很理所当然,仿佛这念头已在他心里打转许久了。

他不会留在卫庄,因为卫庄之中有谢殷,有登楼众同僚,有他暂时还不想面对的种种。

他会留在望岳楼,因为他要依言守着贺修筠,因为望岳楼比之这个新修的庄园才是离她最近的地方,因为望岳楼让人安然,让人喜悦,让人自在。

贺修筠目光闪动看着他。

她在想,为何这人并不斥责或是嘲笑他呢?

她的行为看在任何人眼里,难道不是自甘下贱脸皮厚到无边么?

就连她的娘亲适才也询问过她要不要回清心小筑,为何眼前的这个人却永远都似不怪罪她呢?

她没有问出口,但谢郁却主动替她解答了疑惑。

“我想你只是…”他似是在斟酌用词,半晌轻叹一声道,“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

这三个字瞬间击中了她的心,令她在最痛苦之时也未掉落的眼泪顷刻之间夺眶而出。

她对她的心上人很坏。

让他必须要舍弃他想要与之同行的人,让他娶她,让他即便悔婚却也因为对她的内疚之情而立誓与心悦之人只能一生为友。

她有的时候想想,都不知他们两人间究竟谁对谁更坏一些,谁欠谁更多一些。

可她也是真的不放心。

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究竟要往哪里去,是以想要一直守着,守到能够放心的那一日或者…一切都终将结束的那一日。

“等到我不再担心受怕的那天…”她慢慢道,“等到那天,如果你还未厌烦我,届时就请你跟我当一对老朋友吧,可以坐在一处喝茶、听故事…那样。”

谢郁微微一笑。

想着那样的未来,一时竟有些微的期待。

事到如今他已没什么大志向了。

或者说,他生来就不是什么有大志向的人。

他最喜欢做的事是行侠仗义。

最好的朋友是花溅泪。

最对不起的人是段须眉。

最钦佩的人是卫飞卿。

最喜欢的人是贺修筠。

如今最喜欢的地方是望岳楼。

他会想办法请卫飞卿替花溅泪解毒,有机会的话也想帮一帮其他的人。

他会在此等一等,如贺修筠一样,看看那个无知无觉间替他化解了多年心结的他所钦佩的人接下来还会如何。

他遇到不平之事还是会出手,遇到该帮之人还是会相助。

然后与喜欢的人、与要好的朋友在某座楼中喝一壶酒,听一段故事,相视微微一笑,大概就是他能够想到的很美好的未来了。

第170章 俱往矣,风流看今朝(三)

一夜休憩,第二日最早上门来寻的竟是邵剑群一行人。

是的,一行人。

包含如今执掌七大门派的七位掌门邵剑群、东方玉、慕容英、方解忧、段汝辉、瞿湘南以及苍山派掌门俞秋慈。

七大门派中唯独少了当日在登楼围攻卫飞卿一战之中身死的南宫世家掌门南宫秋阳,如今的南宫世家暂由老掌门南宫晓月继续执掌,只是双方有血海深仇,南宫晓月即便为全门之故不得不对卫飞卿俯首称臣,只是这样直面卫飞卿的情形,他却是无论如何不会来的。无他,只怕自己一见卫飞卿即恨不得与之拼命,而包含他这掌门在内的南宫世家中暂无一人能够与卫飞卿匹敌。

而此时前来的这七人,除开邵剑群以外其余六人都在那一场围攻中各自不同程度的受了重伤,瞿湘南整条右胳膊都只余一截空荡荡衣袖,而慕容英等人亦至今浑身骨头都尚未长好,相比之下,反倒最初便被洛剑青刺了一剑而重伤昏迷的邵剑群竟是七人之中最快痊愈的,当初他挺身接过以身试毒揭露真相的担子,未必就没有这一重原因。

如此种种,七人与卫飞卿相见,自不是甚愉快的情形。

但他们笑脸相迎又或黑面相待,对于卫飞卿而言一向是没有任何差别。

总归他的待客礼仪向来是完美无缺的。

偌大会客厅中,邵剑群七人与卫飞卿、卫雪卿、段须眉三人相对而坐,每人桌前摆了精致的茶点,而后下人们安静退下,门窗闭拢,厅中再无他人。

见此情形慕容英不由蹙了蹙眉:“卫盟主此举是要向我等表明,如今卫庄真正做主的除去盟主以外便是你身边这二人么?贺庄主与谢楼主所谓的左右护法,果然还是徒有虚名罢?”

卫飞卿与段须眉无论身份或身手俱都令人无可奈何,但邵剑群以外,慕容英几人纵然不能将这两人如何,可见到他们如此堂皇同进同出,终究是心中不齿,眼下不忿,面上的不舒坦表露无遗。

这态度当事两人自然感受到了,段须眉毫不理会,卫飞卿却也只不紧不慢呷一口茶,笑了笑道:“以我如今身份,教授诸位两句的资格可还算有?”说到此他顿了顿,见七人面色各异却俱都未出言反驳,便续笑道,“便教诸位一件事吧,无论遭遇大事小事,莫以身份论前后,而是多思考一下当下需要的是哪些人。至于卫庄真正做主的…当然只得本座一人。”

众人闻言俱都默默无语。若论驭人之术,管理之法,眼前这年轻人确实足以教授任何人,但他们却又绝不愿开口承认此事。

卫飞卿不以为意,向邵剑群笑道:“邵掌门身体可好些了?”

昨日卫雪卿替邵剑群解了毒,可其时他已毒发多时危在旦夕,即便解毒,身体上遭受的重创却已不可扭转,尤其他过往数十年所练内功心法与剑术皆是走轻灵的路子,经此一役,他再想于此途攀登颠峰已是今生无望了。

这对于曾经享有武林的风雨流星剑而言,可说是一种最大的残忍。

东方玉等人想到此一时都有些黯然。

独邵剑群此刻却并未考虑自己,而是又想到了昨日里他乍然参透卫飞卿意图那毛骨悚然的一刻,沉默半晌,他涩声道:“盟主好算计,邵某佩服。”

卫飞卿笑了笑,未自谦,也未得意。

瞿湘南有些怨毒道:“论揣度人心,盟主认第二,这天下当真无人敢认第一。”

当日他们七人与卫飞卿一人战,在此情形下仍然惨败,按道理也绝不能再将失利怪在卫飞卿头上,但瞿湘南失去右臂而今形同废人,他一向亦非心胸宽广之辈,又岂可能当真做到对卫飞卿不怨不恨?

观他模样,卫飞卿忽然笑道:“天宫流传下的武学之中,有一套独臂刀法。”

瞿湘南闻言浑身一震,蓦然睁大了眼。

卫飞卿悠悠道:“我看你那小师弟岳酉阳对你很是敬重啊,那独臂刀法十分刚猛,按理绝非你那岳小师弟而今的功力能够承受,可他当日在天宫一见那刀法便执意要将其抄录下来,心绪不宁,那可真是一边吐血才一边将那套刀法抄录完整,现如今那刀法的招招式式想必都已在你岳小师弟的脑海里生了根。”

他话说到此,东方玉几人纷纷动容,东方玉沉声道:“不瞒盟主,今日我等前来,正是为了门下弟子之事。”

“哦?”卫飞卿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昨日之事后,我等…即便我等再有一百种不甘心,亦不可能再对盟主造成任何威胁。”东方玉道,“盟主对此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扣留我们门下弟子?此行我们只想将门下弟子与当日因身中蛊毒而暂留卫庄的同门都带回门中去。”

卫飞卿笑道:“这是你们愿效忠于我的…要挟?”

压下心头苦涩,东方玉认真道:“这是我们作为下属对于盟主的请求。”

“请求啊…”卫飞卿似笑非笑,“既如此,我也提出几种可能性来,诸位先听完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向我请求好了。”

卫雪卿接道:“那数百名弟子体内蛊毒未解,诸位要带他们回去也无不可,只是那些个人如再失控在各派之中造成当日的惨状,诸位可就莫怪我未提醒过了。”

慕容英闻言冷笑一声:“说到底你们也不过是想要将他们放在卫庄便于随时控制罢了,难不成你们当真想过要替他们解毒?已过去三个月了,落在阁下口中也不过一句‘蛊毒未解’!”

“为何我们就不是当真想要替他们化解体内蛊毒?”卫雪卿似十分诧异问道,“我是说他们‘蛊毒未解’,可我并未说关于那蛊毒我一点进展也没有呀。”

几人闻言纷纷色变,方解忧脱口道:“果真如此?不知进展到哪一步?”

卫雪卿十分无赖地双手一摊:“我适才被慕容掌门的话伤了颜面,如今不想说了。”

慕容英一时气得面色发青,喝道:“方兄莫信他胡说八道!他必定是在寻咱们开心!”

“这还真不是。”卫飞卿失笑道,“我大哥这个人嘴巴虽然坏,但若说天下间有谁能最快想到对付那蛊虫的法子,大概便是他了。”

他说出口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分量自与卫雪卿不可同日而语。

倒不是他在众人心中还有何诚信可言,纯粹是众人明知事到如今他根本没有扯谎的必要。

但正因如此,众人才愈发感觉怪异。

东方玉蹙眉道:“恕在下直言,两位不可能平白无故发这善心吧?”

“你们也不必过多揣测,我之所以替那些人研制解蛊之法原因却也简单。”卫雪卿面上在笑,目中厌恶却一闪而过,“这蛊虫乃是卫尽倾所中,我们兄弟二人如不能破解,岂非在他死了以后也还要令他得意?”

这理由乍听荒谬,但见识过这这兄弟两人对卫尽倾刻骨仇恨的东方玉等人闻言却只愣怔片刻,随即再无人多言。

“理由我大哥已讲明白了,至于如何决定,全看诸位自己,至于青杉、小江这些个弟子——”顿了顿,卫飞卿忽问道,“昨日诸位看了他们如今的功法,诸位以为,这两个月若没有我在旁指点,他们又能修习至如今的几层?”

他这话听得几人尽数一愣,瞿湘南愈骂他狂妄,张了张口,却终究未骂出声。

已听卫飞卿续问道:“诸位又以为,即便诸位如愿将他们带回各派之中,即便他们已能默录出众多功法,若没有我的指点,诸位当真能够将那些功法一一消化适用于门下所有弟子?又或者说…诸位以为,待得他们回到各门之中,诸位当真能够护得他们周全?”

邵剑群闻言忽地头皮一炸,竟霍地站起了身。

瞿湘南有些迷茫望着他,已听他一字字涩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正是如此。”卫飞卿击掌以兹鼓励,口中悠悠道,“稍后,又或者此时卫庄的门外想必已被各派掌门给围满了,他们都要来向我求典籍,求绝学,可即便我将天心诀、将立地成魔这等绝世的功法传授给他们,可人的心又岂会因此而满足呢?昨日他们见识过众弟子如今的身手,又知晓他们各个都是移动的武功秘籍,但凡寻到机会难道还能放过他们?他们在我卫庄之中,不但安全无虞,武功更能在我庄中一干高手指点下突飞猛进。可一旦他们回到各派之中,即便诸位能够一时护得他们周全,可千日防贼,麻烦源源不断,门中弟子还有谁能静心提升武艺呢?”

方解忧冷冷道:“那天宫所流传的武学固然诱人无比,可我各派自有传承,盟主就这样自信我们非得要修习那些功法不可?”

“这我可就当真强求不得了。”卫飞卿笑道,“要知我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想让大伙儿共同进步而已,若诸位无论如何不愿领我这情,那就只好眼看着燕山、崇天等派以及魔门各派的相继崛起了,不知届时诸位还有没有信念能够保护好各派的传承以及今时今日在武林之中的地位呢?”

瞿湘南愈听愈是惊怒无比,拍桌怒骂道:“你这魔头!你早已将这一切都计算好了!”

卫飞卿笑眯眯道:“是呀。”

“…”瞿湘南被哽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慕容英面色发沉:“你究竟想要什么?莫再说什么‘武林共同进步’,你也不嫌自己可笑?”

卫飞卿眨了眨眼:“或许我是想要下次再有七个人来围攻我的时候,莫要再被我揍得爹妈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