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时缺失的东西长大之后已经根本不再想要。

所谓抛弃利用过他的爹娘跪在他的脚下说他们错了这种事,也不能给他的人生带来任何光彩。

他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只围着这些东西打转。

毕竟他那样聪明,那样能干。

他于是决定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

比如让卫飞卿三个字载入武林的史册任谁也无法磨灭,无论过去多少年也还是一提起来就能给所有人提神。

比如让卫尽倾、谢殷这样的人的野心连实现的余地也没有只能日复一日烂在自己心底,这个复仇方式才更得他的心意。

比如让所有做坏事的都付出代价,让因为某一些人某一些事而不断失衡的武林回到“起点”,一个印刻了他“卫飞卿”三个字的起点,无论在这之后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他们又将如何发展,终究这是一段由他来缔造的全新的开端,一个耍弄了所有人、枉顾许多人意愿、却终究不是坏事的开端。

他为此而不断巩固卫庄的实力。

为此而拉了一张网,将所有代表了野心与实力的如长生殿、九重天宫、清心小筑、登楼这些大派都能一网打尽的网,是为了复仇,给昔日的自己一个交代,更是为了颠覆,给未来的自己一个交代。

曾经的超级大派共同组成一个全新的卫庄,而那些百年之前本该属于武林各派的武功绝学重新组建一个全新的武林,卫庄的存在不止是要实现后面的那一种目的,亦是为了让这个新的武林引以为戒,牢牢记住将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很多人都参与到这个新的武林的缔造过程当中,舒无颜、舒无魄、贺春秋、万卷书、梅莱禾、秦清玄、裴若竹、覃有风、长风、沧海、令狐渊、司徒跋…甚至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参与其中的谢殷这些人,他们有的本就对武林存着一份善待之意,有的是存了愧疚之心,还有的只是单纯认为这件事很刺激…他们也并不都是心甘情愿的,但卫飞卿已经走到了哪一步才将他们一一拉入其中来,他们也只好听从,只好成为一个又一个帮凶。

这一年多来,整个武林武学的精进是由这些人共同掌控的,而各派未来的掌门则是由卫飞卿亲手教导出来,他毫无疑问会成为百门之师,因为这些弟子在自身的精进以及上面这些人的扶持下未来必定会登上各派掌门之位。

他们有人或许仍然不赞同卫飞卿,但他们很赞同这些弟子将来执掌各派。

因为卫飞卿只教了他们最好的。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卫飞卿还要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找一条安全的退路。

于是乎各派之中的“导师”们一个接一个理由充分的叛变了。

于是长生殿覆灭了,卫雪卿也被逼背叛了,顺手成为武林三十八派共同的救命恩人。

于是贺春秋关键时候振臂一呼,给各派让开了一条路,顺势也化解了当年清心小筑解体之前给留下的心结。

于是将来必定还要引起各派纷争的武功绝学与集中了当今武林所有仇怨的卫庄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点火的却是所有门派未来的掌门人,任谁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任谁也要通过自己这两年所学兢兢业业让各自的门派变得更好。

于是舒无颜伙同谢殷一起背叛了,两个同样有野心、有能力的人必定要在追击各派弟子的路途中内讧,各派弟子趁机逃了,而谢殷必定会重伤,舒无颜舒无魄偕同卫庄门下无人识得的一众死士必定要从此再无踪迹。

所有做坏事的都要付出代价。

拉整个武林仇恨为一身之人必定…要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卫飞卿一定会死于各派围攻,死无全尸。

于是。大魔头卫飞卿之死注定成为了这个全新武林的开端与序幕。

随他一起抬头仰视那根本看不见顶端的高峰,良久煜华轻声道:“今天他会死吗?”

卫雪卿不答。

煜华又问:“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给他收尸吗?”

卫雪卿还是不答,反而问道:“你觉得这个结果好吗?”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煜华恨恨道,“他根本是个疯子,根本不在乎自己死活,他…他为什么非死不可?”

“是啊,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卫雪卿喃喃道,“因为他自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他替自己报了仇,手刃过血亲,称霸过武林,做成了别人八辈子也不一定做得到的事…我以前说我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可后来才知道他才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他做好了这些事,感觉人生的意义都一一实现了,他觉得对自己也算有了交代,于是也懒得活下去了。”

煜华紧紧咬着嘴唇。

“是以最初他邀请我参与其中的时候,我虽立时就为之折服了,可我也绝不愿见他最后的结局,心中委实矛盾到极点…”说到此卫雪卿忽然垂下了头,目光灼灼看向煜华,“你可知依他最初的计划,原本今日之事至少也要在一年之后才会发生?”

这话煜华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各派真正修习的时间也才堪堪一年,很多事此时来说也并非十分稳妥。她不解道:“那为何又会提前到此时?”

卫雪卿微微一笑,目光发亮:“因为他已等不及了?”

“…等不及去死?”

“你可知我为何后来又舍弃了起先心中那矛盾,处处配合他么?”忽然伸手将煜华揽入怀中,卫雪卿面上、眼中尽是温柔又欣悦的笑意,“那是因为他已经改变了,华儿,今日我们来这里…并不是要来为他收尸的,你知道么?我好高兴。”

第179章 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完)

人出生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是摆脱外物与外在的影响追寻自我?

是建功立业?是功成名就?是寻得挚爱?是子孙满堂?

这问题大概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更或许有更多的人根本并不执着于这问题,更不执着这答案。

卫飞卿承认,他可能是因为人生最初的十年被轻视、自我怀疑与兢兢战战太过,是以他格外热衷于寻求这一样东西。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特别坚定的人。”

斩夜刀横劈,荡开四方人群,却未防住一剑自背后刺入他腰间肋骨。卫飞卿浑不在意,一个前跃便硬生生摆脱那卡在他骨头缝里的长剑,浑身早已成为血人,口中仍以传音入密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会死的,是以虽说少年时便察觉阿筠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情愫,可我一刻也未想过要回应她一些什么,毕竟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已经够多了,让她年轻轻就守寡这种事真是从未想过。”

他传音入密的对象当然只有一个。

只因他亡命也要相伴的同路人从来亦只有这一个。

在很久以前,亦是在一场被人围攻的绝杀之中,他们两个人也如今天这样站在一起,那时他出言邀他做一个同路之人。

似乎就是从那一天起,他所以为的自己的坚定就在一分一毫的被瓦解。

那个人此时正在距离他五步之远的地方。

身边同样正被数不清的刀剑包围。

身上亦已被捅了不知多少个窟窿。

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卫飞卿知晓他哪怕只剩一口气在,也必定会全心全意听他讲话。

就像他们本来已被人山人海隔出了很远的距离,段须眉却凭着手中一把刀又生生杀回了他的身边来。

无论中间隔着什么,刀山火海还是血海深仇,他们都会想尽办法化解这一切,想尽办法去到对方的身边。

轻笑一声,他续道:“那场婚礼,与其说我是因为对不起她而补偿她,不如说我是在报复她…她让我连对你说一句心悦的资格也没有了啊,可知我宁死也不想失去的正是与你同路的资格…那她既然那么想守寡,那就守吧,我也不在乎了,反正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又是一刀砍在背脊之上,卫飞卿有些狼狈踉跄往前两步,抬眼一看,倒是庆幸距离那崖边又已更近了。

耳边充斥着各种大骂,身体的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留空,但…他的心是热的。

今日他的心始终都是热的。

“直到你闯入那婚礼中来。”

回过头去,卫飞卿见到段须眉距离他已只剩下三步的距离,而原本分散成两堆的敌人业已重新聚集在一处。

…反正都是人山人海,倒也没什么差别。

段须眉立地成魔提到极致,浑身俱是恐怖的黑气,手中刀不断挥出,但一双眼此时却只牢牢落在他的身上。

卫飞卿亦在挥刀,面上却带着与那狠绝的刀意全然不符的温柔笑意:“你对我说‘段须眉心悦卫飞卿,欲与之结为夫妻’,我便发现,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坚定不移的人,原来所谓的百门之师、遗臭万年、开创新篇…原来都是些狗屁,我其实根本不是当真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我原来…竟然只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而已。”

再是一刀下去,段须眉终于跨越了那三步的距离来到卫飞卿身边。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抓住了卫飞卿的手,两人像一阵风一样朝着不远处那孤绝峰的崖边掠去。

手中能感觉到心上人的热度,卫飞卿只觉一颗心更加热了,笑意也越发温柔。

“说实话段须眉,我谢谢你啊。”

“让我发现万里山河也比不过一句‘心悦你’,所谓人生的意义对我而言也不过得一人白首,如此而已。”

一心求死怎么能是人生的意义呢?

他真的是在那一刻才发现,所谓人生,最实在不过每一天都要活下去而已。

紧紧捏了一把他的手,段须眉面上忽然浮现愉悦至极的笑意:“还以为你至死都要嘴硬下去。”

偏头望他,卫飞卿忽地狡黠一笑:“你可赚了啊,你说要杀掉那些我认为死了比活着更好的人再听我讲这些话,可你迄今为止没杀几个人,我却一五一十什么都将给你听了。”

段须眉的确并没有杀几个人。

卫飞卿也没有。

是以他们被逼得更加狼狈。

段须眉撇了撇嘴:“发现拉一群人来垫背也没什么意思。”

“是呀,而且有些人活着却做不成想做的事,活得也只会更加难受而已。”

他们两人虽然没杀多少人,但他们伤了很多人。

重伤。

一生都难以痊愈的那种重伤。

那是两人逃亡之前卫飞卿写过的一个名单上的人。

如同谢殷那样有野心有手段、对而今堪堪经历大整顿的武林还是有可能造成损害的人。

发现卫飞卿在众人杀上山来以后率先重伤那其中一人过后,段须眉一言不发,却自动放弃了原本想要杀死那些人的打算。

他摇了摇头道:“你这人实在太坏了。”

卫飞卿眨了眨眼:“我只承认我对你坏。”

说完这句话,两人终于来到了崖边。

半只脚踏入悬崖之外,卫飞卿猛然转身灼灼看他:“你问我还有什么没有和你说的,那我也问你,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以为今日就是来陪我死的?”

段须眉深深看着他,面上那愉悦的笑意始终未敛去:“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主意么?”

“我的主意就是陪你一起。”

“…我也是。”双手与他紧紧交握,卫飞卿双目闪闪发亮,其中的热切透露出再真实不过的模样,“你听着,我没有告诉你的话,就是早在婚礼你找我的那日我就后悔了,我不想死了,我不想让任何除你以外的人给我当寡妇,更不愿你给我当寡夫,也不想与你做一对死鸳鸯,我不想再遵循自己的计划那样一步步走下去,我想让那些计划都去见鬼,我坑了整个武林的人,也不能坑到一半就跑了,我还是得做完这件事,尽快的,因为我想、因为我想…”

“卫飞卿!”

一声大喝忽然的打断了他的这番剖白。

段须眉阴沉着脸不耐烦回过头去。

大喝的乃是将两人围在这悬崖的方寸之地再没有任何出路的众人之中的燕山派掌门燕越泽,此刻越众而出大声道:“你二人已走投无路,赶紧弃刀俯首,我等尚可给你二人留个…”

尖厉的刀啸切断了他的喊声。

同时切断了他的脖子。

那是段须眉的破障刀。

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纷纷的惊呼声中,众人不由自主退后了三步,情不自禁紧紧盯着卫飞卿手中的斩夜刀,生怕那刀下刻也毫无预兆飞出来不知要抹断他们之中的谁的脖子——哪怕对方只有两个人,哪怕那把刀是两个人浑身上下最后的一把武器。

唯有邵剑群、方解忧、东方玉几人不退反进,双眼亦紧紧盯着两人,眉头紧皱。

两人却任谁也不理会。

段须眉回过头来,重新抓住卫飞卿的手:“我记得那人也在你的名单之中?不介意我杀个把人吧?”

“谁还管那些祸害,你听我的就好了。”卫飞卿太过急切,语中甚至带了些不耐烦,“你听着,那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不是朋友!见鬼的朋友!我在那时候发誓一生一世绝不与你结为伴侣,除非我死…那时候我就决定了,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语无伦次,他双颊通红,他一双眼亮得如同星辰。

他在完完全全的剖白他自己的内心,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

段须眉在这一刻忽然完完全全读懂了他的心意。

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朝着他俯过脸去。

卫飞卿放开了他的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肩。

相拥。

深深吻住。

再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样的热烈。

全心全意。

沉醉其中。

一吻毕,两人都几乎无法呼吸。

抵着他额头,段须眉似笑似叹,语声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那就让我们‘去死’吧。”

抑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眼泪的冲动,卫飞卿用低得仿佛耳语一般的声音道:“然后我们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

段须眉提醒他:“是夫夫。”

卫飞卿恼道:“随便什么鬼!”

段须眉笑了,再次重重的亲他一口。

两人这时候诉完衷肠,终于得空抬头看向那些人。

邵剑群面色肃然:“卫庄主,段令主,束手就擒吧。”

卫飞卿看着他,以及他身后那黑压压一片之人各个都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的神情,不由自主笑开,凑到段须眉耳边道:“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情形,还是觉得很爽,觉得自己很厉害。”

段须眉点了点头:“我也爽。”

只怕爽的远远不止他们两个。

此刻正不知分散在何处的参与了这些事的那些个人,一想到今日过后的种种都是他们一手缔造,只怕爽得睡着了也要笑醒。

卫飞卿笑吟吟道:“邵掌门,我二人被抓回去以后,是不是要由整个武林公审呀?还是诸位打算就地处决,将我二人碎尸万段?”

“卫庄主不必担心,在下以性命担保必定让二位活着走下这座山峰去。”邵剑群语声再沉稳不过,即便他明知在他身后的千千万万之人此时都欲对卫飞卿杀之而后快,绝不想让他多活一时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