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这里还要追根究底,不想谢逢春却是不耐烦起来。他在外头做生意时也是个有心计有盘算的,不然谢家的产业到了他手上也不能在十几二十年中翻了个儿,可到了家中,对着内宅却是有些技穷,一面自知有些愧对发妻,一面又喜爱孟姨娘容颜娇媚言语合心,更觉得大丈夫有几房妾室也没什么了不起。且马氏是正室都不计较了,便是他偏宠着孟氏些,也没短了余氏卫氏两个吃用,孟氏,卫氏,余氏之间更该相处和睦才是。这回听着余氏设计要害玉娘,虽没叫她成事,可真要伤了玉娘,他的一番辛苦付诸流水,更白花了许多银子去铺路,所以格外有气,打断了马氏的话:“你还同她啰嗦什么!也不用问实情,起了这样的心就容不得,叫人把荷香也捆了来,找人牙子来将他们一家子都卖了。余氏也留不得,喊她哥哥带回去,我们家要不起这样黑了心肝的贱婢,除了她穿着身上的衣裳,一针一线也不许带走。”

何妈听着要谢逢春要卖了自己,唬得身子都软了,她已经这般年纪,又是犯了错才发卖了的,自然没有好人家要她,便是有人买了去,也不过是去做粗使营生,哪里有在厨房里,活儿轻省又有油水,不由又悔又恨,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又骂余姨娘是个害人的,一边又向马氏苦苦哀求。谢逢春哪里肯听这些,叫人进来堵了何妈的嘴,拖了出去。

马氏经年手握中馈,又和孟姨娘斗了这些年,也是个机灵的,看到这时就知道今儿这事没这么简单,只怕余氏是叫人推出来顶缸的,别说卫氏有嫌疑,指不定就是孟氏使的苦肉计,要坏月娘名声,所以劝道:“老爷息怒。到底是不是她做的,老爷也要听听她的辩解才是,便是朝廷也不能无罪而诛。”

马氏话音才落,就听得孟姨娘冷笑几声。

第十六章 各怀

孟姨娘斜了一双泠泠秋水眼瞅着马氏:“太太这话不通。婢妾虽然无知也知道女子事夫当以恭顺为要,再没有夫主有了决断,妻子当面驳回的理。说什么就是朝廷不能无罪而诛,莫非太太的意思,余姨娘就是无罪的?”

虽说平日孟姨娘仗着谢逢春偏宠,颇有点目中无人,但当着马氏面儿还是收敛一二,这样当面挑刺驳回还是头一回,马氏叫她几句话说得脸上热辣辣的,就要发作,谢逢春就道:“罢了,一人少说一句!就是冤枉了她又怎么样?这些年余二狗仗着余氏,在庄子上手脚很不干净,我瞧在余氏的脸上不同他理论,今儿不过遣余氏回家,她要愿意再嫁也由得她去,也算对得住她了。”

孟姨娘捏着帕子的手抖了两下,脸上竟是露出一丝笑模样来:“老爷说得很是。老爷即有了决断,婢妾就去告诉三姑娘,叫三姑娘知道老爷太太对她的一片慈爱之心。”谢逢春点头,又指了桌上一尊半尺来高的白玉雕像:“今儿玉娘受委屈了,拿去给她压压惊。”孟姨娘满口答应,过来双手捧了玉像,眉眼弯弯地退了出去。

马氏叫孟姨娘当面顶撞讽刺,谢逢春又□□裸地回护孟姨娘母女,气得几乎呕血,眼中落下泪来:“今儿的事玉娘是受了惊,月娘就不委屈了?好好一个嫡小姐,叫人背后算计,老爷竟一些儿也不心疼她吗?玉娘是老爷女儿,莫不是月娘就不是老爷女儿了?”

谢逢春皱了皱眉:“今儿这一场闹,月娘也实在过了,我不罚她已很容情了,到这时还不知错!难道还要安抚她不成!这样的性子,在家你我还能宽容,到得夫家,哪个婆婆丈夫能喜欢?总要煞一煞性子才好。你这样一味宽纵,是要害了她的。”

马氏心知谢逢春说得有理,到底心中不平,不肯叫谢逢春再说下去,就问:“余姨娘既被出,那四丫头怎么办?”

谢逢春打发余氏时全然没想起他还有这个三四岁的女儿来,叫马氏一问,倒是一愣,有意叫马氏收养了,偏云娘又是一个病秧子,生母又是个提不起的,养在嫡母名下也太抬举她了。便是马氏名下要再收养个女儿也该是玉娘,记名嫡女再是哄人的,也强过外室女许多,对玉娘日后的前程也更好些。

谢逢春有了主意,对着马氏的态度和缓起来,拍了拍她的手:“都由你做主。”马氏眉头一跳,脸上露出些笑意来:“这可是老爷自己答应我的。”谢逢春笑道:“一个女孩子罢了。”夫妇两个相视一笑。

且不说余姨娘看着荷香叫人拖了出去,正怔忪不安之际,洪妈妈领了几个粗使婆子冲了进来,将她堵着嘴又一根绳索捆了关进了柴房,只等着余二狗来领人,只可怜四姑娘云娘不过三四岁,一直跟在余姨娘身边,冷不丁地看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将余姨娘捆了出去,唬得厉害,哭个不住。

也是人心凉薄,余姨娘还在时,四姑娘云娘不得谢逢春马氏喜欢,到底有亲姨娘护着,奶妈子也不敢如何轻忽,这回看着余姨娘自己都自身难保,眼见得是回不来了,奶妈子就不把云娘看在眼里。起先看云娘哭,还哄几声,见哄不住,起手就在她身上拍了几下,口中骂道:“你个小蹄子,你姨娘都回不来了,你还在这里跟我充小姐姑娘!我也算倒霉,怎么跟了你这个丧门星!”

云娘到底还小,叫奶妈子几掌拍下去,竟是唬住了,抽噎着不敢再哭,躲在房中,竟是连晚饭也没有吃,奶妈子见没了人管束,也懒得理她。想说白天吓到了,云娘到得晚间却是发起烧来,起先不过是低烧,要是奶妈子及早发现回了马氏请了大夫来,不过几帖药的事,骗奶妈子懒惰,不肯半夜里出去喊人,到得早晨,已经烫得摸不上手了。

奶妈子这才着急,急匆匆奔到马氏房前,扯着马氏房前的丫头红杏道:“姑娘,红杏姑娘快救命罢,四姑娘烧得厉害!求姑娘回一声太太请个郎中来瞧瞧。”

红杏听了倒也上心,转身进去回了马氏,马氏才起床,正穿衣裳,听了这话,把眉头一皱,对给她理着衣襟的青梅道:“你跟着去瞧瞧,昨儿才好好的,怎么就病得要救命了。”青梅答应了声走了出去,红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咬着唇低头过来接着给马氏整理衣裳,她不敢恨马氏,却疑心着是不是青梅在马氏跟前说了她的长短,暗中咬牙。

马氏心上只以为是奶妈子怕事,说得夸张了些,待得青梅回来回说四姑娘烧得身上滚烫,都摸不上手时倒是笑了。昨儿才将余氏关进了柴房,余二狗还没来带人,云娘就病成这样,显见得是老天不肯叫这件事轻轻过去,就同青梅道:“你去同你们洪妈妈说一声,就说四姑娘病得厉害,想是母女连心,这回子要将余氏打发出去,只怕孩子就要不好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暂且叫余氏回去照应,若是孩子好了,前事不究,若是孩子不好,可也怪不得我们无情了。”

红杏有意要讨好马氏,忙笑着奉承道:“这也是太太慈悲怜惜,才能全了上天的好生之德。”马氏听说,脸上微微一笑,道:“我昨儿叫你去三姑娘那里看看秋紫那丫头,你可见着人没有?”红杏忙道:“婢子去了的。秋紫糊了一脸药已睡下了,三姑娘代她谢了太太赏,又说今儿会打发秋紫过来来给太太磕头的。只不知道怎么到这会子了还不见人。”

马氏正要说话,就听门前有丫头的说话声:“三姑娘来给太太请安了。”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动,果然是玉娘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翡翠色对襟绫衫,叫身后的晨光一映,更显得肌如白雪。

“给娘请安。昨儿娘遣了红杏姐姐来赏了秋紫东西,原就该来给娘磕头谢赏的,偏她吃了药睡了,今儿女儿带了她过来,正在外头。娘要不嫌她脸上腌臜,女儿就喊她进来。”她说话一贯的轻声缓气,提起秋紫伤了脸的事来,波澜不惊,倒象是在说别人,一点没有昨儿孟姨娘口中唬得可怜的模样。马氏听了也不答话,只把她从头到脚打量几眼,脸上挤出一抹笑来:“好孩子,昨儿可吓着你了?你姐姐是个急性子,一时不察上了人的当,害你委屈了。”又指着下首的椅子叫玉娘坐,不想玉娘不独不顺着马氏的话,反道:“女儿以为,娘是个慈悲人,便是为着姐姐的委屈,也不能冤屈了人。”

她这话一出,马氏脸上顿时颜色一变:“你这话儿什么意思?”玉娘这才抬眼去看马氏,眉眼儿弯弯:“方才女儿在门前听说四妹妹病得厉害,娘吩咐洪妈妈放了余姨娘回去照应四妹妹。”

若马氏真心相信是余氏下的手,以马氏的性子,怎么肯轻易就放了余氏回去,余氏又不是大夫郎中,放她回去也是无用。能叫马氏借着云娘生病为由放了余氏出来,必然是马氏还没肯定是不是余氏主使。若事只是冲着玉娘去的,余氏冤枉也罢,不委屈也罢,去了个姨娘对马氏总没坏处。可这回也月娘的名声也算计上了,以马氏的性子怎么肯轻易罢休,留下余氏,若不是她所为,叫人这样陷害了,余氏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虽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了,可玉娘今年不过十四岁,翻过了年的五月才及笄,竟能只凭马氏放了余氏的话,就推断出主使人未必是余氏,也算不易了。

马氏把玉娘盯了几眼,片刻之后笑道:“许是你不经意得罪了人,却是带累了你二姐姐,叫人设下了这一箭双雕之计。你未来家前,可都是好好的。”玉娘嘴角儿一弯:“若是这样,请娘给女儿一个体面,许女儿去瞧瞧四妹妹。”

这就是要引蛇出洞了,马氏垂眼想了想:“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望你不要后悔才好。”玉娘也不知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只福了福身:“女儿这就去瞧瞧四妹妹去。”

马氏抿了嘴点头,看着玉娘退出去,一时又是欢喜,一时又有些担忧,轻轻叹息了声:“我只当她真是个柔弱的,不想也是明白人。”

玉娘从马氏房里出来,把扇子遮在额前瞧了眼天:“要起风了。”秋紫原是垂头跟在她身边的,只觉四周一丝风也没有,听了这话,也跟着抬了抬头,却见日头亮得刺眼,哪里有起风的迹象。

第十七章 起风

云娘的奶妈子原以为余姨娘叫马氏使人捆去了柴房必然是回不来的,就把云娘不当回事,不想不过一夜,余姨娘就叫马氏放了回来,不由尴尬恐慌起来。看着余氏一回来就直奔云娘,忙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道:“姨娘别急,太太已请大夫去了,一回就来的。”

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掌,就见余姨娘拿手指了她道:“我把你个黑了心的贼婆娘,当我不知道吗?不过是见我落魄了,以为我翻不了身,就折腾我的云娘,好讨好那贱人!□□你个穷短命,我云娘要有个长短,我把你皮也揭了,再同那个贱人去把命拼了!大伙儿一块儿死罢了,谁怕了她不成!”到底是叫关了一整夜,心中也有些发虚,虽是满口的贱人,却是再不敢指名道姓。

奶妈子叫余姨娘骂得脸上赤红,待要回几句嘴,就听着身后有人道:“好妹妹,消些气罢。左右你也回来了,好生照应云娘才是,便是奶妈子有什么不妥,回了太太将她撵了也就是了,何苦这样动气。一会子青梅姑娘来了,叫她听见,又有不是。”说话间夹杂着几声咳嗽,除了那多病的卫姨娘还有那个。

余姨娘转头看去,果然是卫姨娘立在门边,虽是五月末的天气,身上在单衫外头还加了件半袖,拿着帕子掩着唇又咳了几声。余姨娘抬手扶了扶蓬乱的头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多谢姐姐好意提醒。姐姐怎么不进来坐?”卫姨娘摇了摇手道:“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云娘身上不好,再过了病气,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奶妈子见来了人,不待余姨娘发话早闪在了一边,一眼从卫姨娘身后瞥见青梅带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急匆匆过来,忙凑过来道:“姨娘,怕是大夫来了。

少刻青梅果然带了个大夫进来,余姨娘收了怒气接过来,引着大夫到云娘床前看着大夫替云娘诊脉,一面拿着帕子拭泪道:“大夫您给瞧瞧,昨儿姑娘还好好儿的,一夜功夫就烧得这样!我统共这么一个孩子,她要有个长短,我可也不能活了。”青梅在一边听说,不由把眉头皱了起来,轻声道:“姨娘轻声些,你这样啰嗦,大夫可怎么给四姑娘诊脉?”余姨娘心中委屈担忧,当着青梅的面到底不敢放肆,不由自主收了声,却是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

片刻大夫诊完,不过云娘年纪小身子娇怯受了回惊吓,吃食上没经心,积住了,两下里一夹攻就发作起来,若是早些延医倒也不碍的,可耽误到现在,也不敢说妨事不妨事,先开个药方子吃吃看,若能退了烧便是无妨的。说了到得外头开了药方下来,交在青梅手上,辞了出去,青梅拿了药方自去回马氏按方抓药。

余姨娘这里听大夫说得凶险,心中把奶妈子恨极不说,又咬牙咒骂已叫人牙子领了出去的荷香,余姨娘原是庄户人出身,骂起人来什么天杀的短命鬼儿,黑心烂肚肠的贱蹄子,千人睡万人骑的臭女表子等等不绝于口。她这里正骂着,就听着人道:“姨娘说的这些话儿叫四妹妹听着学去了可怎么好?”声音不若寻常女孩子那般清脆,低低的的,好在不疾不徐,轻柔舒缓,叫人听着心情也宁静几分。

虽说玉娘回来这些日子,余姨娘同她没见过几回,可对这位才认祖归宗的三姑娘的样貌声音可是记忆深刻。以余姨娘对孟姨娘的厌恶来说,她对玉娘自然也不会喜欢;可看她样貌身条儿远胜二姑娘又有些窃喜,是以余姨娘对玉娘的印象也算是好恶参半。可昨儿因她的缘故自己遭受了那一场不白之冤,余姨娘对玉娘哪里还能喜欢起来,听见玉娘的声音,她静了静,叫小丫头彩玲来看着女儿,自己走到门前,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回。

时值五月下旬,天气已热,玉娘身上穿着翡翠色暗花纱的襦裙,她本就肌肤如雪,叫翠色一称愈发显得粉妆玉琢,再看自己女儿卧在床上,小脸儿烧得通红,嘴唇都干裂了,心中痛恨,竟是要去推打玉娘。玉娘闪身避开了,往屋内瞧了眼,叹息声道:“余姨娘可要为四妹妹着想些。”

余姨娘冷笑道:“不用你费心。都是你们母女连累的,这会子还来瞧笑话。回去告诉你姨娘,有本事就得意一世,不要叫我瞧了好戏!”

玉娘见余姨娘糊涂成这样,怨不得用自己身边大丫头去捣鬼这样粗疏的手段都叫人信了是她做的,只得叹息一声:“姨娘保重。”带了秋紫返身回去,恰遇着青梅已抓了药煎得了送了过来,见着玉娘脸上略有些不快,知道是碰了钉子,倒是住了脚笑道:“余姨娘就是这个脾气,有口无心的,嘴上狠罢了,三姑娘同她当真可是白费神了。”

这话说得玉娘心中一动,连着马氏身边的丫头都知道余姨娘是个有口无心的人,那昨日谢逢春怎么就凭何妈的一番话就定了余姨娘的罪名?所以马氏今儿一有籍口就放了余姨娘回去,怕不是肯定余姨娘是替罪羊了。

能叫谢逢春不追根究底,能使得动荷香的,又能摘清自己的,除了她,还有哪个!

玉娘把秋紫盯了几眼,直瞧得秋紫低下了头,玉娘转过头去,脚下不停,口中却说:“我姨娘对你有恩罢。”

秋紫听着这句霍然把头抬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瞅着玉娘。她半脸都糊着黑乎乎的药,陪着略带惊惶的神色,颇有些可怖。玉娘一眼也不瞧她,又道:“昨儿是孟姨娘吩咐了你要护着我的,不叫我受伤的,是也不是。”

她虽问这是也不是,语气中却一丝疑问也没有,秋紫脸上惊恐之色更重了些,膝盖有些发软,就要跪下。玉娘轻声叱道:“你若跪了,你是个死,孟姨娘也落不了好,给我站住了。”秋紫哪里还敢动,站了会,又低下了头跟在玉娘身后。

玉娘垂在身下的双手握起了拳,修剪圆润的指甲嵌进了柔嫩了掌心,刺出血来。

是她蠢了。

在她到谢府的第一日,谢月娘来寻她的晦气,正是这个秋紫去请了谢逢春同孟姨娘来,尚可说是怕出了事,谢月娘是小姐没什么大碍,她们那些做丫头的要担不是。是以打那以后秋紫不曾往前凑,从不与秋葵争风,她也不怎么上心,只以为秋紫为人小心。偏这几日,秋紫竟是争着在房中服侍,便是秋葵几回讥讽她也当马耳东风,所以在谢月娘来生事时,她能在房中;是以在谢月娘上前撕打时,她能冲过来挡在前头。

怎么能大意轻信到这种地步,她对秋葵秋紫两个虽说也算厚待,短短两三个月,哪里来的许多恩情,秋葵那样子才是人之常情。秋紫如此诡异的“忠心”她竟一丝疑心也没有,蠢成这般,真去了那个地方,只怕过不了几日就做了别人脚下的白骨,还谈什么日后,说什么雪恨。

秋紫见玉娘脸色青白,哪里知道她是恨着自身,只当着她怨恨孟姨娘来着,紧赶了几步追到玉娘身后,低声道:“婢子的爹前年生了场大病,大夫开的药一贴要一钱银子,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这些钱,一家子急得哭。不知怎么叫姨娘知道了,姨娘悄悄拿了五两银子给婢子,这才救了婢子的爹。姨娘的话,婢子不敢不听。”

玉娘站住了,对着秋紫的脸看了会,缓声问:“若是你的脸好不了,你可会后悔?”秋紫摸了摸脸,想了想却道:“婢子不知道,若是真留了疤,婢子兴许是会后悔的,可这会子婢子不悔。”玉娘点了点头,脚下往花园里走去:“你去请孟姨娘,就说我在前头芙蓉亭里等她。我知道了的事,由得你说不说。”说了又笑,“你是孟姨娘的人,自是会说的。”秋紫忙道:“若是姑娘不喜欢,婢子不告诉孟姨娘就是了。”说了使你们母女失和,岂不是辜负了孟姨娘当日的救命之恩。

玉娘微微笑道:“她不会为这个同我生分的。”秋紫瞧着玉娘脸上神色如常,这才答应下来,自去孟姨娘房中寻人。

谢宅经营也有近百年了,花园中虽比不得官宦世家,也颇有几处可赏玩的去处,玉娘等孟姨娘的芙蓉亭便是其中最得意的一处。芙蓉亭畔遍植芙蓉,到得仲秋芙蓉盛开,红红紫紫,粉粉白白,一片锦绣灿烂,人在亭中,犹如身在图画一般,便是整个阳古城都是有名的。如今才五月下旬,芙蓉未开,满眼绿叶亭亭,在暑日里倒也清凉,且亭子四周无遮无拦,就是芙蓉花丛也没挨着亭子,正是个说话的好去处,不怕有人听。

玉娘才在亭中坐了片刻,就听得脚步响,只以为是秋紫请了孟姨娘来,转头看去,却是两个男子,前头穿着青色直裰的是谢怀德。若是谢怀德一个,到底是兄妹,青天白日的,玉娘也不用避嫌。谢怀德后头那个,也是十六七岁年纪,虽是衣裳雅洁,眉秀目朗,却是个生脸。玉娘站起身来,转身退出了芙蓉亭。

第十八章 寿宴

谢怀德走在前头,先见着芙蓉亭里坐着个女孩子,雪肤花貌,教绿叶红栏黑瓦一衬,恍如图画中人一般,却是玉娘。谢怀德忽地想起了齐瑱从前的戏言,侧了身将齐瑱的视线挡了,口中笑道:“后儿你是必然要去的了?”眼光一扫,见玉娘已瞧见了他们,起身往树丛后避去,这才松了口气。

齐瑱脸上一笑:“倒是你便宜,姻伯母那里不拘着你去不去。”忽然顿了顿,芙蓉花树从中一角翠裙闪过,虽瞧不见面目,但见体态风流,玉玉亭亭,莫不是芙蓉花成精了?再要细看,已不见了人影,这才道,“我若是不去,我娘那里可不好说话。”

原来后日便是齐瑱姑母齐氏的公公吴岑生辰。因是五十大寿,不独吴岑在京中的堂侄会回乡贺寿,连谢家同吴家这样转了弯儿的姻亲,都接着了帖子。偏齐瑱同谢怀德两个都瞧不大上吴家如今日暮西山还撑着的面子,不大肯奉承。谢怀德还罢了,马氏偏宠他,又是次子,当日去不去的也碍不着,可齐瑱的嫡亲姑妈是吴家儿媳妇,也是亲眷了,他若是不到,齐氏脸上不好看。

他二人是好友,马氏又同谢怀德透过有意将月娘许配给齐瑱,谢怀德知道齐瑱性情,不是个纨绔,彼此又联络有亲,最妙的是三代单传,家中人口简单,没有妯娌的烦恼,正合月娘这样的直性子,所以有意拉拢做合。谢怀德几次请了齐瑱来家,说是吃酒作诗,却是给马氏相看的,不想今儿过来,偏就撞上了玉娘。

玉娘从芙蓉亭避开,怕孟姨娘过来撞上谢怀德二人,想了想,顺着花经径直往孟姨娘房中去。孟姨娘已听秋紫说了前情,只怕玉娘心中生了芥蒂,忙跟着秋紫过来,正同玉娘在半路撞着。

孟姨娘不知玉娘是为着避开谢怀德,见她不在亭中等候,只以为她生了意见,顾不得秋紫在身侧,过来拉了玉娘的手道:“好孩子,你疑我也是应该的,只是你也该听我说说苦衷。”玉娘垂了眼道:“听姨娘说什么?我只想请教,姨娘是如何收拢住荷香的?姨娘就不怕她忽然反口吗?”若是荷香咬出孟姨娘来,以马氏对她的痛恨厌恶,必然借机发作,到时只怕谢逢春都保她不住。

不想孟姨娘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笑,她的容貌与玉娘有几分相似,尤其笑起来,都是眼中水汪汪,又是成熟的妇人,格外娇媚:“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余氏浅薄,她日子过得不得意,不敢对着谢逢春马氏生气,也怵着我,便把气出在了身边的丫头身上,不拿她们当人瞧。你没见过荷香几回,怕是没留意,荷香的右足是有些跛的。”

话说到这里,玉娘已然明白,想是荷香在余姨娘的磨折下跛了足。一个女孩子形貌自是要紧的,脸破了固然日后难嫁,这腿脚不好,一样要受挑剔,因此荷香对余姨娘衔恨也是有的。只是她做了这些事,叫发卖出去,哪里又有好地方去?莫不是孟姨娘答应了她,前脚她叫人牙子领了出去,后头孟姨娘就去买人?

玉娘又问:“姨娘替荷香安排好了?”孟姨娘道:“人无信不立,我总不能言而无信。”听着这句,倒是勾起了玉娘的怨气,因道:“姨娘在家,前有主母,后有卫氏余氏,为自己盘算也是应该的。姨娘虽瞒得我密不透风,竟还记得叫秋紫护着我,也算周到了。”

再说孟姨娘听了这些,不由也冷笑道:“你真当着我用你做筏子?便是你从前不在这里不知道,如今满府打听打听去,我孟胭红怵着哪个?左右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我也是白捡了这些年活头。这会子不过是瞧着血脉的份上,有意设个局,好叫你晓得些厉害,如今不过一个商贾的后宅就有这些弯弯绕绕,何况那个地方,那些贵人们少说都有一千个心眼子,一个不小心,便是千古恨。

我这里倒是一心为你,可你就是个清白的吗?你自己受了委屈,大可自己出头去。谢逢春正要用着你,自然要为你张目。你倒来寻我!自是料准了我不会不出头。”

玉娘微微侧头,拿眼去看孟姨娘,轻声道:“姨娘当真不知道?若是我自己去了,马氏那里可如何肯放过我们母女呢?”玉娘说话声气低徊,到了母女两个字的时候却格外咬得重了。孟姨娘娇若芙蓉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恨意,就道:“罢了。事到如今,还分什么你我,你可知我为什么不选卫氏要选余氏?”又把盘算同玉娘低声说了。

选余姨娘自然是孟姨娘深思熟虑的。余姨娘同卫姨娘不同,卫姨娘虽无所出,却是马氏带来的陪嫁丫头,别说和马氏有些主仆情分,便是和家中好些婆子丫头也有旧情的,她若招了难,许有人肯帮她。余姨娘却是庄户上来的,见识浅薄,偏是个爱掐尖的性子。若是她得宠,再张狂些也没什么,譬如孟姨娘,人人都知道老爷谢逢春偏宠她,再加孟姨娘手头松散,丫头婆子们上赶着奉承都来不及,哪里会同她为难。余姨娘不得谢逢春喜欢,性子又不好,自然树敌颇多,是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

再加谢逢春是个不耐烦后院弯弯绕绕的性子,只消交个人给他便不耐烦查下去。至于马氏,因玉娘险些儿叫月娘抓破了脸,算是个苦主,孟姨娘又是玉娘的亲生姨娘,日后自然是要依仗玉娘的,万不能叫玉娘有了损伤,且倚重玉娘以求富贵的主意还是她出的,故此连马氏都下意识地将孟姨娘择了出去。

这一出安排,看似简陋,却是把人心都算到了。

孟姨娘将来龙去脉都交代了,想了想,又道:“你可想明白了?这会子后悔倒还来得及,谢逢春那里我如今还说得上话,总能保得下你来,富贵是不用想的了,一夫一妇总是有的。”玉娘哧地一笑:“事到如今姨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同姨娘的话,左不过一条命,又值得什么。”孟姨娘听了便不再相劝,又吩咐了玉娘几句,两个就此分别。

转眼就过去了三日,便是吴家老爷子吴岑五十大寿的正日子。依着谢逢春的话,马氏将月娘玉娘并媳妇冯氏都带在了身边。月娘虽不待见玉娘,奈何前些日子才叫谢逢春狠狠教训了回,又有马氏耳提面命了几回,竟也能忍住气。

吴氏因是父亲做寿,算是主家,要帮着招待亲戚,倒也到得早,正招呼亲眷里的女客,看见马氏携了一个少年妇人并两个女孩子过来,忙接过来:“亲母来了。”一眼瞥见落在最后的玉娘娉娉婷婷,颜如桃李,光彩动人,虽听媳妇英娘回来提过,猜着是谢逢春宠妾孟氏所出的女儿玉娘,依旧不免多瞧了几眼,这才过来一手拉了冯氏一手拉着月娘,笑道:“二姑娘倒是越来越水灵了,若是在外头见着,可是要不敢认了。”

马氏忙笑道:“休夸她。她是最不经夸的,一会子就要得意忘形的。”月娘隐约知道马氏的盘算,又听吴氏这样夸赞,脸上早红得透了。月娘的容貌像谢逢春多些,脸上这一红,一般的秀丽可人。吴氏又夸冯氏:“到底是出来的,好儒雅的人。”只忽略了玉娘不提。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内室,吴氏先引着马氏等见过吴岑之妻林氏并吴家齐氏婆媳。照着辈分,林氏算是长辈,马氏带着女儿媳妇给林氏请了安。林氏满脸是笑,瞧在都是读书种子的面儿上先夸了冯氏,又问哪个是月娘。马氏忙使月娘上去见礼。林氏拉了月娘的手看了回,向齐氏道:“瞧着是个好孩子。”

因吴家自诩是,林氏不免要问月娘读过哪些书,月娘回道:“只念过女四书,略认识几个字罢了。”林氏因此笑道:“很好,我们女人家家的,也不用去考举人进士做官儿,书读多了倒是移了性情,反不美了。”

在场诸人以林氏辈分最尊,她即开了口,自齐氏起,并吴氏,马氏哪有不应承的,都是纷纷答应,唯有冯氏,脸上虽还带着些笑模样,却是不说话。

又说齐氏是听过吴氏提过马氏有结亲的意思,因想着是自家小姑子开的口,不好驳回。且谢家同齐家也算门当户对,这门亲还做得,所以趁着回家同哥哥嫂子提了回。齐家如今的当家人是齐氏的哥哥齐伯年,齐伯年先瞧中的是谢家两个儿子,长子谢显荣是个读书种子,如今已是增生,来年秋闱中个举人也不稀奇,次子谢怀德同儿子齐瑱又是朋友,也是个机敏的孩子,其次再取中谢逢春为人精明,是个会做生意的,日后两家倒是好互为依仗,是满意的。

而在齐氏的嫂子顾氏看来谢家家产丰厚,作为嫡幼女,谢月娘日后嫁妆自然不薄,也是心动,所以这回趁着吴岑生日,特地相看了回。见月娘容貌秀丽,举止也算得温柔大方,又满意了些,就接着林氏的话道:“老太太说得是,温温柔柔的,瞧着就叫人喜欢。”说了又拉了月娘的手问她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这样细细问话,这就是瞧中的意思了,马氏心上喜欢起来,对着月娘点头,月娘这才照着在家时马氏的吩咐缓缓答了,安安静静退在一边。顾氏看在眼里,只当月娘是个温柔腼腆的性子,更满意了几分。

林氏这才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向着马氏笑道:“好齐整的孩子,我活了五十来岁,倒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标致的模样。”

从来夸女子,德行为先,才学其次,上来先夸容貌的,无非是那些以色事人的。林氏这样,实是将玉娘看得极轻。内室里已坐了好些女眷,大伙儿同在一个阳古城,不是沾亲就是带故,倒也熟络,对各家的家事多少也知道些,见着马氏带了个陌生的女孩子,虽没明说,大多猜着是谢逢春内宠所生,在座能说得上话儿的都是正室太太娘子并嫡出的女孩子们。这些人对偏房庶出自然不能喜欢,所以林氏一夸起这个小庶女美貌来,就有人捧场,有个年轻太太转脸打量了月娘几眼,向马氏笑说:“令千金到底是嫡出,气派果然不一样,不似那些小娘生的,看似娇滴滴的一团俊俏,时时刻刻一副委屈了的模样,倒像是谁委屈了她一样。”这令千金夸的自然是月娘,小娘生的在座的除了玉娘还有哪个?

第十九章 出头

那位太太的话看着玉娘贬了,可从来庶女的教养也是嫡母的责任,庶女出来娇娇怯怯得不成个体统,旁的人不会怪庶女的姨娘没教养好,都是要笑嫡母的。所以马氏脸上就些尴尬,抿了抿嘴道:“人生百种,也有天然怯弱胆小的,倒不是故意拿腔作调引人注意。”那位太太见马氏竟出声维护庶女,颇有些意外,也只得罢了。

太太奶奶们年纪身份在那里,再瞧不上庶出的,也不会盯着个女孩子为难,见马氏出声回护也就抛开了。偏她们来都是带着自家女孩子的,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小的才十一二岁,都是任性的时候。年轻的女孩子哪有不在意容貌的,瞧着玉娘颜色好,心中嫉妒起来便忍耐不住。

其中个女孩子,生得鹅蛋脸面,修眉俊目,笑起来嘴角一个浅浅梨涡,也是个出色人物。她瞧了玉娘几眼,忽然拿着帕子掩了唇道:“我前儿听了个笑话,说是一家子有三个女儿,各有长材,大女儿能诗善文是个才女,二女儿会画一手好画儿,三女儿呢,也有个长,绣的花枕头是顶好看的,只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性,不爱往枕头里垫棉花,只喜欢塞草,说是明目安神。”说完瞟了玉娘一眼,自己先笑了起来。余人一怔,这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是在说玉娘,也就捧场笑了几声。

玉娘怎么会听不明白这个,只是她从回谢家到现在,在马氏等人面前一直是个娇怯性子,自然不好自己出声,就瞅了月娘一眼。这些日子,玉娘依旧摸透了月娘性子,是不肯吃亏的。虽然她不喜欢自己,可一家子姐妹在外头,做妹子的叫人欺负了,当姐姐的真要视而不见,也叫人齿冷。且来前孟姨娘也悄悄与她说了马氏的盘算,想同齐家结亲。齐家的奶奶可在座呢。

月娘早就心头上火,叫玉娘眼神一勾,就瞧了眼她,见她眼中水光一闪的模样,知道她又装个柔弱样子,不肯自己出头,偏又委屈给人看,在家同自己理论时那股子傲气呢?实在的可厌!可要忍下气来,装听不懂这话,自己也要被看轻了,顿时揉着帕子为难起来。

不说月娘在这里纠结,却说冯氏这些日子和玉娘相处下来,看着她一直行规蹈矩,言不高声,行不动裙,只以为自己这个小姑子是个娇柔温婉的性子,又有月娘那个娇纵的性子陪衬,自然觉得玉娘可爱些,见那些女孩子无缘无故埋汰人,不由就替玉娘委屈。因她的座儿离玉娘近,故此一面儿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面儿轻声道:“你理那些人呢,若是上天给她们一副好相貌,瞧她们要不要。”

平日里冯氏也是一副端庄的模样,这会子忽然出口讥讽实在是出人意料,玉娘显示一怔,嘴角儿微微一弯露出一抹笑意来。她这一笑眉眼生春,冯氏便是女子瞧着心头也不由一软,想起玉娘在家时虽温柔娇婉,脸上却是少露笑容,又道:“三妹妹该多笑笑才是。”

这话原是好意,不想玉娘听着眉头动了动,眉梢的笑一下淡了,转瞬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垂眼道:“是。”冯氏哪里想得到许多,只以为玉娘才叫人讥讽了,所以不敢多笑,不由更生了些怜惜,拍了拍玉娘的手。

马氏虽在上头和那些太太奶奶们说话,眼耳神意却是关注着底下月娘玉娘,看玉娘叫人笑话了也不出声,倒是月娘有不平的意思,正要招呼月娘过来,不想月娘已开了口:“这位姐姐倒是该多睡睡夏枯草做的枕头,明目!”

医经上说夏枯草苦寒主入肝经,善泻肝火以明目,虽是与桑叶,菊花,决明子等配药的多,民间也不是没人拿来做枕头枕的,取其能明目。月娘这话便是讽刺说笑话的女孩子无知,果然看方才说话的那个女孩子脸红透了。月娘哪里是肯息事宁人的性子,在家时她不喜玉娘是一回事,出得门来,都是谢家的女孩子,玉娘叫人笑了,她脸上就光彩了吗?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月娘仗着吴氏是自家姐姐英娘的婆婆,她撒个娇儿,吴氏也不好驳她的,又向吴氏笑吟吟道:“伯母,外头男人们有戏看,我们这里就没请个女先儿吗?”这话刺得那个女孩子几乎坐不住,要不是她娘拿眼睛瞪她,几乎就要跑开了。月娘见大获全胜,这才偃旗息鼓。

马氏听了不由怕顾氏觉着月娘口角锋利不肯让人,忙喝道:“胡闹了! ”不想林氏倒是因月娘肯替庶妹出头,高看了她眼,反笑道:“小孩子家家的爱个热闹也是有的,何苦吓她。”顾氏也在一边笑说:“老太太说得很是。这样直爽的性子倒也好。”马氏这才放下心来。

因有林氏,顾氏等人岔话,这事也就揭过去了,说说笑笑的就到了开席的时候,大伙儿分主客长幼坐了,因有月娘那一闹,所以这顿酒倒也安安静静吃了过去。到了晚间散了席,马氏带着媳妇女儿们同林氏拜别,一家子女眷出门上车。才一上车,月娘就瞥了玉娘一眼,冷声道:“你别以为我方才是替你说话,我不过是为我自己,我日后还要出门的。”说了又哼了声,和来时一样同马氏坐了一辆车。

马氏因想着出门前顾氏同她们道别时还拉了月娘的手笑微微说了几句,又说月娘是个懂事的孩子云云,便知道今儿月娘替玉娘出头正是投了顾氏脾性,对这门亲事的做成又多了几分把握,因摸了月娘的鬓发道:“我的儿,你今儿倒是知道疼惜妹妹了。”月娘听说,在马氏肩上蹭了蹭,把鼻子一哼道:“若不是出门前二哥拉了我说了好些话,我才不耐烦理她。”说了就把谢怀德如何讲的学与马氏知道。

也是谢怀德知道以玉娘的出身出去,势必要给那些轻薄人看轻。马氏今日带了月娘出去是露脸的,要是玉娘叫人欺负了,月娘视而不见的话,姐妹两个都没脸。所以把那些“一家子姐妹出门在外,妹妹丢了面子,姐姐也没脸”的话说与月娘知道。月娘起先不以为意,还是谢怀德说:要是自家姐妹叫人欺负了还不出头,人也只当她好欺负,下回该欺到她头上去了。这话才入了月娘的耳。

说话间谢逢春带了两个儿子也出来了。谢逢春同谢显荣还罢了,谢怀德脸上红彤彤地,脚下也有些晃,象是带了些醉意。马氏最是偏爱这个儿子,见他带了酒就不肯叫他骑马,忙叫谢怀德上她的车子,又使月娘去同冯氏玉娘坐。

月娘向来瞧不大上冯氏同玉娘,拗不过马氏也只得下了车,经过谢怀德时顿了顿脚,啐道:“醉醺醺地熏人!她走到冯氏玉娘那辆车前,早有小丫头跳下车来扶着月娘上了车,冯氏贤惠,亲手打起车帘来接月娘,目光同谢显荣一接,各自微微一笑,心生欢喜。月娘在车厢里看着这样,脸上虽是不以为然,心上却也有些羡慕:举案齐眉,不过如是。

谢怀德这里上了车,马氏口中怪道:“你喝这许多酒做什么!明儿仔细头痛,上不得学!”手上却是伸手去接谢怀德。谢怀德过来在马氏身边坐了,笑嘻嘻道:“那就不去,难不成娘还赶我去。”马氏啐说:“我这里倒是无可无不可,你爹那里可不好说话,你哥哥那样争气,你也不能差他太多了。”谢怀德懒洋洋伸了伸腰,跟没骨头一样往马氏身上一歪,闭了眼道:“不过是个秀才罢了,谁考不上一样。”说了便不出声了,似睡了一般。

不说谢逢春马氏诸人回家,顾氏这里又留了回,也告辞回家,一样招了齐瑱上车陪他,先问他吃酒了没有,用过什么菜,又问他今儿和谁一桌儿的。齐瑱是同谢怀德一起,两个约好了明年一块儿下考场,听顾氏问起,信口就说了。

顾氏听了心中喜欢,不由想起今儿见过的月娘来,论容貌不过中等,可说起性子来倒是直爽,没多少心眼子,这样的儿媳妇日后好拿捏。只是她素来宠爱齐瑱,不愿很委屈了他,就问:“我的儿,你同那谢怀德交好,可知道不知道他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当日在花园里他同谢怀德撞见玉娘,因离得远,玉娘避得又快,齐瑱也没瞧清模样,只见身影修长婀娜,举止翩然,就此竟有些上心。所以顾氏问的是兄弟姐妹,齐瑱听在耳中却只有那个妹字,信口道:“他不是有个增生哥哥?爹爹还拿儿子同他比来着。莫不是爹爹觉得儿子不如人家连个增生也拿不下吗?等儿子下了场,拿个案首与爹爹瞧瞧。”却是对旁的人绝口不提。

第二十章 盘算

听着儿子说要拿案首,顾氏是知道学里先生都夸的齐瑱有才气的,自是满心喜欢,笑道:“快收敛些!你现时夸了口,到时打了嘴,白叫人笑话。”齐瑱笑道:“我只同娘说过,要是外头有人知道了,就是娘害我。”顾氏又气又笑,在齐瑱身上拍了两把,也就将此事抛开不提。齐瑱见顾氏不再追问也就松了口气,心下却是拿了主意,要去谢怀德那里套问套问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他哪个妹妹。

待到回了家,顾氏就把今日谢月娘的作为说了丈夫齐伯年知道,又说:“今儿我冷眼里也瞧了,那孩子长得不是顶好,可胜在性子直爽,没多少心眼子。马氏又是个疼孩子的,倒是做得亲。”齐伯年倒也信重妻子,见她也说了好,就道:“你往谢家走几遭,再瞧瞧,若是真是个好性子的,定下也无妨。”

顾氏笑着答应,又想起齐瑱曾夸口要娶个美貌妻室,只怕谢月娘颜色不过中等,不能如儿子的意,不由揉了揉了额角,转念又想,罢了,娶妻娶贤,真要不足,日后再纳美妾就是了。想起美妾,便想起马氏那庶女来,又笑道:“谢家那个行三的女儿倒是好颜色,性子也绵软,楚楚可怜的,我瞧着都心软,只可惜是个庶出。”

顾氏这里信口夸了句谢家三女儿好颜色,殊不知这正是谢逢春的盘算:玉娘这个女儿是在庵堂里住了十四年才接回来的,除了谢家几家近亲,哪里有人知道她。明年去选秀,虽然他这里已走通了些路子,可凭他谢逢春的商贾身份,玉娘又是庶女,总要有谢家有好女的名声先在外头,到时才十拿九稳。

将玉娘送去选秀这个主意,却是孟姨娘在床第欢愉之后缓缓说于谢逢春的。谢逢春起先嗤之以鼻,奈何经不住孟姨娘歪缠,只得亲去甘露庵见了玉娘。要说美貌,孟姨娘也算得花容月貌了,不然以谢逢春之薄情,不能叫她拢住了十数年。玉娘生得婉而多姿,同孟姨娘只有四五分相似,却是更出色,所以见了她之后谢逢春倒是认真考虑了孟姨娘的主意,又同马氏商议了。只是谢逢春在马氏面前也留了个心眼,不说是孟姨娘提议,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马氏听了倒也心动,进了宫,玉娘能搏个出头,自然是一家子有了前程,不然,也只当没这个女儿也就罢了,左右是个庶女,舍出去也不心疼。

谢逢春夫妇正是有了这个主意,这才忽然将抛在甘露庵十四年的玉娘接了回来,也正是为了这个缘由,谢逢春才不许马氏太为难玉娘。

这回吴家的寿宴上马氏带着玉娘一露脸儿,果然是引人注目,不几日阳古城里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了谢家有个十分美貌的女儿。口乖些的倒还夸赞几句,说是温婉顺从,是个好性子。也就口刁的,便拿着玉娘出身说话,左右离不开个庶字。只是任凭人言如何,谢逢春的盘算总是如意了,自是得意非常。

又说顾氏自在吴家见过月娘之后,又寻事来了谢家两回,同马氏相谈甚欢,彼此合意,一拍而合,都有意做亲。总是顾氏爱惜儿子,不肯瞒得他密不透风,就将要替他说亲的事说了。也是谢逢春叫玉娘那一回露脸引人注目了,齐瑱听着是谢家的女儿,竟是没想着说的不是三姑娘而是二姑娘,倒也情愿。又怕人传扬出去,万一婚事不谐,伤了女孩子闺誉,在谢怀德跟前也绝口不提。谢怀德那里只知齐瑱自愿,自然也不会拿这个说话,这一场误会竟是到了换完庚帖也不曾揭破。

待得齐瑱知道齐伯年给他定下的不是那日在花园里见着的女孩子时,两家已换过文书。齐瑱是叫顾氏宠成的性子,十分任性,当时就闹着要退亲。齐伯年哪里肯答应,倒把齐瑱一顿训斥,还是顾氏心痛儿子,不免又许了他日后纳几个美貌妾室服侍,只是齐瑱心上终究不平,竟是责怪起谢怀德来,怪他不将月娘玉娘于他分说明白,毫无朋友之义,以至于闹出了这等张冠李戴之事,竟是同谢怀德生分了。

许是玉娘颜色出众,吴家寿宴那日也表现得温婉顺从,境况倒是比谢逢春预料的好上许多。月娘这里说定了亲事之后,到谢家打听玉娘的人倒也不少,大多是商贾之家,其间竟也有两家小官为庶子求配的。谢逢春为之得意非常,虽一概以女儿还小,要多留两年回绝了,在马氏跟前倒也夸耀了几回。

月娘那里自定了亲,常在马氏身边学着料理中馈。这日偶然听着红杏同青梅说话,知道了有好些人家来向玉娘求情,这还罢了,期间竟还有官家子弟,做得还是正妻,心中自然不平,索性就站住了脚,听她们说话。

又听红杏道:“老爷只不肯答应哩,说三姑娘小,要多留几年,我瞧着,怕是仗着三姑娘颜色好性子好,不愁没更好的夫家。只是二姑娘倒是委屈了,齐家虽富,怎么好同官家比呢?”青梅听说,就在红杏身上拍了几把,啐道:“你个嚼舌头的货,背后编排两位姑娘,挑姑爷的事,也是你我能说的吗?仔细给老爷太太知道了,打你的嘴。”

红杏脸上微微一僵,强笑道:“我不过同你说说罢了,哪个没事往太太跟前嚼舌头去。只是我替太太不平罢了,三姑娘打小在庵堂住的,虽说同孟姨娘没情分,可同太太也没情分呀。若是三姑娘真嫁得高了,只怕太太也沾不着光哩。”青梅听了这句,倒是点头道:“这话倒有些道理,你能想到这些,还算你有良心。”

月娘在一边儿听着,越听越是着恼,一面嫉恨着玉娘一个粉头娘生的贱种竟也有官家子弟来求亲,更恼谢逢春竟还心不足想攀高枝。月娘对谢逢春素来有几分惧怕,不敢在他跟前撒娇使性,就往马氏跟前说话。

“娘快劝爹爹不要心不足。玉娘那是什么出身?小娘养的还是好听的。孟姨娘从前做着什么营生不是打听不着的。要叫人知道了孟姨娘的出身,我看做妾也没人要她!且娘仔细想一想,你同玉娘那个小贱种有什么恩情呢?她真要攀在了高枝上,哪只眼睛还看得到娘,只怕一门心思就捧她亲娘去了!”

马氏叫月娘这几句话说得又气又笑,原想把谢逢春要送玉娘去选秀的话告诉了月娘,又顾忌着月娘性子急,真要知道了这事,指不定要怎么为难玉娘,别的倒没什么,前头秋紫的脸是怎么伤的?总等着尘埃落定了再说,所以就把别的话来安慰月娘,好容易哄走了月娘,得了空,马氏又把月娘的话想了想,倒是心动。

可不就是月娘的话,玉娘那个丫头接回来才多少日子?哪里来的情分。便是自己占着嫡母情分正妻身份,也架不住日后他们父女俩个一起偏心。倒不如趁着那丫头还没记上族谱,索性直接写在自己名下,到时孟氏不过是个贱妾,还怕她翻出什么花样来。

即计较定了,到得晚间谢逢春回来,马氏就把月娘的话斟酌着同谢逢春说了,又道:“月娘这话倒是提了个醒儿。老爷请想想,虽说本朝选秀都是在民间选,可也要出身清清白白的。玉娘这出身,真要去了那个地方,叫人说起嘴来,可有什么脸呢?”

谢逢春叫马氏说得一怔,要将玉娘记在马氏名下充作嫡女他原是盘算好的,只是一直找不着机缘开口罢了,且孟氏那边也没安抚好,故此一直耽搁了下来,不想马氏自己就说了出来。马氏看谢逢春呆怔,只以为他顾怜孟姨娘那个妖精,因冷笑道:“认在我名下充作嫡女亏了她不成?莫说她选秀还不知道成不成的,便是不成,一个嫡女总比个粉头养的庶女嫁得出去,你若是愿意就开祠堂,左右还没记上族谱呢,一笔记了就完了,倒也不用改。若是不愿,我也乐得清静。”说了也就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谢逢春忙道:“太太这话有见识。不瞒太太,我已得了消息,天使明年三四月就要到阳古城的,到时参选的,不是富户千金就是大家小姐,玉娘的出身可实实的叫人诟病。即太太宽宏大量肯将玉娘记在太太名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马氏冷哼一声,要笑不笑地道:“你不去问问你那心头肉答应不答应?别一会子跟你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起来,你又改主意。要那样,以后你那玉娘有什么事,可也休来同我说.”谢逢春就道:“问她做什么,总是为玉娘好。要是她是个慈母,总是喜欢,再不能委屈的。”

马氏听着谢逢春这样说想起从前孟姨娘给她吃的那些暗亏,这回不得不吞下这么一个苦果,又绝了前程,还不知道要在谢逢春跟前哭闹成什么样。谢逢春是个凉薄的,若是孟氏逆了他的意思,说不着便把往日恩情也一并勾销了,深感得意,脸上露出笑容来。

这也是谢逢春和马氏两个目光短浅,利欲熏心,竟是忘了玉娘已在阳古城里有些体面的奶奶太太们跟前露过了脸,如今人人都知道谢家有个美貌庶女,这忽然成了嫡女,岂不就是个掩耳盗铃的笑话。

谢逢春这里同马氏说定了,回头就到了孟姨娘房中。孟姨娘正吩咐彩霞去将那煮得稀烂的桂花鸭,并陈年烧酒送过来。要说谢逢春对孟姨娘倒是有几分真心,知道玉娘是她唯一的指望,且这个主意又是她得的,看着孟姨娘的柳眉杏眼,浅笑轻睨,满心欢喜的样子,竟是有几分心虚,好一会才道:“胭红,我有话同你说,你先不要忙。”

孟姨娘听着谢逢春这样,俏脸上一笑,回身道:“可是婢妾哪里做错了,惹得老爷这样慎重?”谢逢春一窒,又想着便是玉娘不记在马氏名下,终究也算马氏的女儿,到底理直气壮了些:“我同你太太商议了,到冬至开祠堂,就将玉娘的名字记上去。” 孟姨娘满心欢喜,忙道:“这可是好事呢,老爷如何这样,倒是吓得婢妾心慌。”说了抿着嘴一笑,美目流盼,娇媚横生。

谢逢春抬手按了按额角:“玉娘会记在太太名下。”

第二十一章 往事

孟姨娘手上正拿着一柄湘妃竹的纨扇慢悠悠地替谢逢春扇风,听着这话芙蓉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手上一松,纨扇落滴溜溜落在地上。孟姨娘脸上一笑道:“婢妾失手了。”蹲下身子去捡纨扇,眼中坠下的两滴泪恰恰落在扇柄上。

谢逢春预备着若是孟姨娘舍不得玉娘,同他撒娇耍赖时好好抚慰几句,又想着,孟氏不过是个姨娘,来告诉她这事已是抬举了她,她要是不肯便是不识抬举。再不想孟姨娘竟然一句话也没有,笑中带泪的模样,格外叫人可怜。

谢逢春看着这样,到底孟姨娘打十六岁上就跟了他,这些年来温婉娇媚,颇知心意,不由也心软起来,过去将蹲在在地上的孟姨娘拖起来,揽在怀里道:“胭红,你也不要伤心,玉娘总是我们的女儿,她若是有出头之日,也不能忘了你这个生身之母。”

孟姨娘终于哭道:“婢妾知道老爷是为着玉娘好,都是婢妾的出身提不起。那地方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儿?独她是这个出身,可不要叫人看得轻了,能记在太太名下,日后说出去也好听,婢妾只有欢喜的。只是婢妾统共这么一滴骨血,婢妾,婢妾心里疼。”说了几句,到底悲从中来扑在谢逢春肩头哭了起来。

若是孟姨娘哭闹不肯,谢逢春许还能觉得她不识抬举,不想孟姨娘满口答应,话又说得委屈凄切,谢逢春便不忍起来,揽着孟姨娘的纤腰,一手拿过孟姨娘手上的帕子,替孟姨娘拭泪,道:“你即知道是为着玉娘好,该高兴些才是,哭什么呢?且玉娘在家也呆不了多久,总是一样的。你即怕膝下空虚,再养个孩子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