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姨娘含泪道:“自打那回小产后,大夫就说婢妾不能生了,老爷何苦说这话来刺婢妾,全然不顾婢妾心疼。”说了放声大哭,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命苦,又说,“老爷即嫌婢妾不能再生,当日怎么就要救婢妾呢?叫婢妾同那苦命的孩子一块儿去也就罢了。”直哭得谢逢春手忙脚乱。

原来孟姨娘自生了玉娘之后,还怀过一胎,在六七个月上时误食了烧在鱼汤里的薏米杏仁豆腐,竟是活生生滑落了一个男胎,又因失血过多,险些儿性命不保,好容易救回来了,也伤了身子,导致不能再孕。孟姨娘这一胎,滑得很是蹊跷,哪家会把薏米杏仁豆腐烧在了鱼汤里,分明是有人做的手脚。谢逢春当时就怀疑马氏。马氏满脸冷笑,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已有两个儿子,哪个还忌惮个庶子,又说要回去娘家评理。谢逢春也觉理亏,只得罢了。又当时谢逢春只得卫氏一个姨娘,便怀疑卫姨娘,罚她在院里跪了一日一夜,卫氏抵死不认。当时正值深秋,露水寒重,卫氏就此得了病,一直缠绵至今。

谢逢春只好将厨房里能摸着菜的都拷问过了,竟是没人认的,最后也只好将厨房里的人统统换过一遍,这事才算告一段落。只是打那以后,谢逢春将孟姨娘看得紧,所以才能在那回马氏要发卖她时将她救了下来,而卫姨娘自此失宠,将近十年,谢逢春绝足不去她处,要不是她是马氏的陪嫁丫头,同洪妈妈有些旧情,只怕连安稳日子也够不着。

今儿谢逢春无意间一句话,就将这件事勾了起来,孟姨娘也不知自己哭得是那落地时眼耳口鼻,四肢都全了的儿子还是活生生给了抢了去的玉娘,只是委委屈屈,悲悲切切,哭了好一会。谢逢春倒也知道自己理亏,颇为忍耐了一回,见孟姨娘哭个不住,也有些不耐烦,就道:“好生和你说话,不过说错一句半句,你就没完没了,显见得是我平日太宠你了,宠得你一些规矩也没有!”摔了帕子,起身就要走。

孟姨娘一行哭两只耳朵却听着,见谢逢春发作,忙探出手去扯着谢逢春袖子,抽抽噎噎道:“老爷莫恼,婢妾不敢哭了。婢妾只是想起了那孩子一时伤心。若是他还在,婢妾哪还管什么玉娘呢?总是有个孩子依靠,也不至于膝下荒凉。”说了,自己取过帕子来擦泪。

谢逢春叫孟姨娘这几句话又拦住了脚步,低头想了想道:“罢了,罢了。你也别哭了,你不是怕膝下寂寞吗?回头把云娘抱给你养也就是了。”又看孟姨娘哭得脸上脂粉落得七七八八,双眼红肿,回头叱道,“都傻呆着干什么,还来服侍你们姨奶奶洗脸梳头。”

彩霞彩云等丫头见孟姨娘再同谢逢春闹,都不敢向前,听着谢逢春一声招呼,忙拥过来,簇拥着孟姨娘到了妆台前,先冷水绞了手巾来给孟姨娘敷眼,这才净面梳头,重又梳了头,换了沾了泪水的衣裳,又是一个娇滴滴的美妇人模样,只是双眼依旧微肿,看着倒是比平日更可怜可爱些。

谢逢春笑道:“这才象话。你也别着急,等玉娘上了族谱,就将云娘给你抱过来。”孟姨娘道:“余妹妹怕是不肯的。”谢逢春道:“我是夫主,我说了还由得她吗?你瞅着什么时候同玉娘先说声,即记在了她太太名下,母女间也要亲近些才好。”孟姨娘含泪答应,又说:“婢妾想着,二姑娘同玉娘不大合称,还请老爷太太缓些告诉二姑娘才好。”

谢逢春原本倒是没想着这事,叫孟姨娘一提,心上一凛,忙道:“你这话有理,你且歇着,我晚上再来看你。”说了提脚就走,却是往马氏那去的。

孟姨娘看着谢逢春去了,把彩霞格外看了会,脸上带些冷笑:“今儿老爷的话谁哪个敢传出去,可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了。一个丫头是配小厮还是管事,不独太太,老爷也是做得主的。”

彩霞原本真想着一会觑个空往马氏那里走一遭,把老爷要将余姨娘的四姑娘抱给孟姨娘养的事回了,听着孟姨娘这句,哪里还敢有这个念头,心下暗道:要把四姑娘抱给孟姨娘养这样的大事,老爷总要同太太说的,无所谓我去不去的。自己深觉有理,悄悄地松了口气,只不知道她瞬间转换的神色叫孟姨娘瞧在了眼里。

到了晚间,孟姨娘说是在花园里纳凉,却是走到了玉娘房中,又以消食为籍口将玉娘带了出来,又说在自家花园里也没外男,只不许秋葵秋紫跟着。玉娘便知孟姨娘有话同她讲,就道:“今儿气闷,怕是蚊虫多,你们拿着艾草好生熏一熏。”秋葵秋紫只得答应。

孟姨娘同玉娘走了会,眼见得离屋子远了,孟姨娘才把谢逢春的话同玉娘说了。不想玉娘听了,半点惊异之色也没有,反是一笑道:“爹爹对姨娘倒也关爱。”

孟姨娘也是个聪慧的,听着这话里大有深意,略想了想,也猜着几分,就道:“莫不是这事是你的手笔?”说了就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回,见她脸上依旧脂粉不施,浅淡装束,在月色下袅袅婷婷,犹如明月梨花一般。

原来马氏房里两个大丫头红杏同青梅两个,红杏因生得俏丽,又胸有大志,渐渐地就不得马氏喜欢,只信重青梅。红杏是个掐尖要强的,自是不甘心叫青梅压住,暗中要与青梅争锋。马氏跟前她是得不了好了,便将主意打在了谢显荣同谢怀德弟兄两个身上。因谢显荣已有妻子冯氏,他二人夫妇恩爱,冯氏又有了身孕,就把一腔情谊栓在了谢怀德身上。

玉娘虽不大往马氏房前走动,只是她为人聪明谨慎,早瞧出了红杏嫉恨青梅,更出手推了一把,搅得红杏对青梅咬牙切齿,行事越发的没看分寸。玉娘以有心算无心,不久就捏着了把柄。

要说月娘是马氏的心头肉的话,谢怀德便是马氏的命根子。谢怀德之所以十八十九岁还未娶妻定亲,全是马氏要挑个高门媳妇耽搁了。要叫她知道红杏纠缠谢怀德,便是几句没影子的话,只怕也能将红杏打死。红杏再有心气儿也怕死,听着玉娘的话当时就软了,再不敢强。

玉娘自收服了红杏,倒是一直没用她,直到近日,玉娘教了红杏一番说话,令她务必要叫月娘听见。先说谢逢春连官家子弟的求亲也拒是为着勾起月娘的嫉妒,提起孟姨娘出身不堪,是为着点醒月娘,可以利用此事老攻击讽刺玉娘。而谢逢春同马氏夫妇两个,虽也急功近利,到底有这几十年的见识,只要听见这番说话,自然会想办法弥补玉娘出身不足这一短处,只不想马氏倒是雷厉风行,立时就下了决断。

只是这一番计较,玉娘却是不能亲口同孟姨娘说,只是道:“姨娘说什么,我怎么不懂?不认作嫡女,我便不是爹爹的女儿了吗?”

孟姨娘听说,脸上神色变换,把玉娘看了好一会,脸上忽然一笑:“虽说记做嫡女也不过是哄着人玩的,也好过叫人笑有我这么个姨娘,也免得委屈你。” 说话时一双秋水眼滴溜溜乱转,没片刻安分,手中的纨扇也不住地转动。

第二十二章 记名

孟姨娘那番话可说夹枪带棒,不想玉娘瞧竟是一些儿不动容,只说:“如今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可真是笑话了。姨娘请仔细想想,若不是爹爹疼我,哪里会肯把我记在娘的名下,姨娘气娘可还少了?且我记在娘的名下,姨娘也始终是我生母,我就能忘了姨娘不成。”

孟姨娘握着纨扇的手背几乎爆出青筋来,斜着桃花眼睇着玉娘,细声细气笑道:“姑娘好孝心,可见从前都是我多虑了,只盼着姑娘心愿得遂,从此风风光光地做个贵人!”说了,重重哼了声,甩手摇摇摆摆地走了。玉娘瞧着孟姨娘的背影,倒是委委屈屈叹了声道:“是姨娘要我争上游的,这会子爹娘抬爱,给我脸上增光,姨娘怎么又不喜欢了呢?”说了也自去了。

她才走了没一会子,就从路边的树丛里钻出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来,十七八岁年纪,梳着精光的头,插了短钗,脸上鼻子极为生得俏丽,直而挺,只是眉淡而眼小,整个面目看起来就寻常了。正是马氏身边的青梅。

原是马氏一时心热,在谢逢春跟前说了要将玉娘记在名下,转头就后悔了,即怕是孟姨娘捣的鬼,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唆使了月娘来当说客,又怕孟姨娘舍不得玉娘,在谢逢春跟前哭闹撒娇,哄得谢逢春改了主意,到时反是她脸上无光。

想到这里,马氏忙命人去将谢逢春追回来,不想谢逢春已往孟姨娘那去了,只得罢了。到底心中不安,行动间就有些带出来,拉着洪妈妈道:“孟氏那个贱人,掐尖要强,再不肯吃亏的,这回还指不定怎么闹呢。”洪妈妈见马氏脸上不豫,只得过来劝她:“孟姨只生了三一个孩子,巴望着靠三姑娘日后扬眉吐气呢。认在太太名下,是三姑娘脸上的光辉,只要孟氏不是个蠢的,再不肯不答应的。”马氏又冷笑:“我不怕她不答应,只怕她答应得太快了。”所以叫了青梅过来,在她耳边嘱咐了,要她盯着孟姨娘去。

青梅对马氏也算得忠心,当即答应了,到了孟姨娘房前,正想着怎么进去套话,好叫孟姨娘不察觉,却见孟姨娘出来了,便悄悄跟在身后,万幸孟姨娘没有知觉,倒叫她听着了孟姨娘同玉娘的那番说话,这对母女倒是心有嫌隙一般。起先青梅也有些不信,转念又想:那孟姨娘跟着老爷前是个粉头,且不是清倌人,迎来送往的,三姑娘觉着抬不起头也是常理,换做我,我也要觉得没脸的。青梅倒是信了。

她一信,回来同马氏说话时便有了偏向。马氏对青梅也算信重,听了她的说话,这才放了心,只向洪妈妈笑道:“三丫头倒也不糊涂,知道当谁的女儿好。”就此把此事丢过,只待冬至祭祖,开了祠堂,将玉娘的名字写上。

孟姨娘生的三姑娘要记在太太马氏名下充作嫡女这事,虽叫谢逢春同马氏压着不许人传说,到底不肯瞒着谢显荣谢怀德弟兄两个。

在谢显荣,他自诩是圣贤子弟,行事循规蹈矩,因孟姨娘的出身,谢显荣不仅是不喜孟姨娘,根本连提着她都嫌,自然连带着玉娘也不在他眼中。玉娘到家这几个月,因他一直随着岳父冯宪攻读,以备接下来的秋闱春闱,不常在家,所以兄妹两个见面只不过三回,谢显荣对玉娘的印象仅止于孟姨娘之女罢了。还是冯氏在谢显荣跟前几回夸赞了玉娘温婉顺从,有闺秀风范,谢显荣这才对玉娘印象好些,只是到底不喜欢,正想着怎么劝说谢逢春同,马氏改了主意,他弟弟倒是先开了口。

谢怀德听着马氏要将玉娘记在名下,脱口而出:“不可。”马氏将他拍了把,啐道:“做什么不可?三丫头到底是你妹妹,你要她日后被人笑吗?”谢怀德头上隐隐有汗:“娘前些日子才将三妹妹带去吴家,如今谁不知道她是庶出。这会子再记做嫡出,能哄得过谁?不查问追究也就罢了,查问追究下来,以庶充嫡,冒认婚姻,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大殷朝《殷律户婚嫁娶》云:为婚之法,必有行媒,男女嫡庶、长幼,当时理有契约。女家违约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者加一等。

若将玉娘记为嫡女许婚,不揭破也就罢了,一旦他日揭破,谢逢春身上是有罪名的,便是玉娘也要被逐。

原本将玉娘记为嫡女这事谢显荣也不大喜欢,虽说记为嫡女,为的是日后好嫁些,备上一副妆奁也就罢了,碍不了许多事,可到底嫡庶是生出来的不是记出来的,这样胡乱施为,平白惹人笑话。听着谢怀德这话,接口道:“二弟说得有理,父亲母亲还是慎重些的好。”

谢逢春却是笑道:“无妨,我同你们娘都商议好了。左右你娘在吴家也没明说。到时若人要查问,只说是你们三妹妹出生时病了场,险些死了。有算命先生替你们三妹妹算了卦,说是命犯煞星,要寄在个贱命人名下才能养活。所以才暂时寄在了孟氏名下。”马氏在一旁笑微微道:“这十四年总是委屈你们三妹妹了。”

这是谢逢春同马氏定了对外的口径了,见父母计较已定,不能更改,谢显荣不大情愿,也只得罢了,同谢谢怀德一并告退出来。

到得外间,谢显荣想了会,同谢怀德到:“我会子想来,想是父亲看三妹妹颜色好,想将她配个高门,所以有了这样糊涂的念头。她到底那个出身,又是在庵堂长大的,还不知道识字不识字呢,贸然结亲,万一叫人知道真情,那可是结仇了。我随岳父攻读,常不在家,竟没留意也是有的。倒是你,整日在家,也不知道留意些。你若早发觉了,娘素来疼你,总能听进去一二。”

谢怀德瞧着谢显荣这番模样,低头摸了摸鼻子,脸上一笑道:“哥哥说的是,都是我不留意。”也懒怠再说其他,摇着扇子走了。谢显荣见谢怀德这样,只觉自家弟弟没个盘算,又跌足嗟叹了回,回房去寻冯氏说话,意思是冯氏去劝一回马氏。

冯氏倒是喜欢玉娘,不然也不能在谢显荣跟前夸她几回,听说此事反劝谢显荣道:“三妹妹性子柔顺温和,若是为着出身受了委屈,也怪可惜的。且老爷太太也是疼三妹妹的缘故,我们若是逆了老爷太太的意思,岂不是不孝。”

谢显荣叫冯氏这几句话气倒,有意拿律法来驳回,又看着她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不好刺激,只得忍了,又道:“你即同她好,多劝着些,叫她谨言慎行,也免得找祸。”冯氏柔顺,自是笑着答应了。谢显荣同冯氏到底是少年夫妻,颇有恩情,看着冯氏柔和,也就将事情揭过。

谢显荣谢怀德弟兄两个见事无可挽回,也只得罢了。谢显荣依旧不喜欢玉娘,便是偶尔在马氏房前见了,也是视若无睹。倒是谢怀德,还肯同玉娘说上几句。谢逢春看重两个儿子,把事情与他们商议,却是信不过月娘的性子,同月娘说话时,竟是拿着哄外人的说话来同月娘说。

月娘性子虽急,却也不是个十分蠢的,想着玉娘才回家时马氏对着玉娘颇有几分不屑,哪里有半分亲生女儿的样子,自然不肯信,只是马氏同谢逢春一口咬定,她也无可奈何。只是一想到玉娘是庶女时尚且有官家子弟求亲,如今有了嫡女身份,只怕还能嫁得更高些。而齐家虽有些钱,也不过是商人,便是齐瑱能中秀才举人,等慢慢熬上去,做得官了,她也老了,便对这门起先十分得意的亲事不满意起来,瞧着玉娘更不顺眼了。

好在月娘婚期已定,就在来年二月初十,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剩了半年有余,马氏就月娘将拘在自己的房中绣嫁衣,等闲不许乱逛。只是自打马氏要将玉娘记在名下之后,总将她拢在身边,要做个母慈女孝的样子来,所以月娘玉娘总免不了见面。

但凡见着面,月娘总要讥讽嘲笑玉娘几句。别说玉娘生就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便是玉娘有性子,也不能当着马氏的面儿发作,所以凭月娘如何,玉娘极少驳嘴的,倒叫月娘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出不得气,又不敢再上去撕打,只得扭着马氏撒娇诉苦。

马氏不免心痛,要哄着月娘,又怕玉娘见着这样,觉得她这个当娘的偏心太过,笼络不成反生了芥蒂,回身还要抚慰玉娘,直搅得马氏焦头烂额,心烦不已。

转眼就到了冬至,谢家开祠堂祭祖,请出族谱。

其时冯氏才生了一子,尚未弥月。冯氏同谢显荣结亲已有两三年,虽夫妻恩爱,因谢显荣多在岳父冯宪处攻读,一旬也难得回来一次,迟迟未有身孕,马氏早有些怨怪的意思,这回一举得男,一家子都松了口气。谢逢春有了长子嫡孙,也自得意,抱着孙子道:“此吾家千里驹。”是以大名就叫做谢骥。

谢府规矩,媳妇要生有子女,才能入族谱,所以冯氏到了这时,才得以记入族谱,将谢骥记在谢显荣,冯氏名下。玉娘的名字也落在了马氏名下,自此尘埃落定。只是孟姨娘名下记没了子女,自然不能记入。别说不能记入族谱,便是百年后身死,作为个无所出的姨娘,连祖坟也入不得,马氏多少出了口恶气,这是旁话。

第二十三章 不谐

乾元七年,二月初九。

月娘出嫁前日送妆,四十八抬嫁妆,也算得近十年内阳古城里数得上的厚嫁了,一路吹吹打打在城中招摇过去,引来许多羡慕。

二月初十,宜成亲,求子,祭祀,祈福。

月娘出阁。

二月十三,回门。

马氏见齐瑱年少英俊,且家资丰饶,倒是比大女婿李鹤更看重些。不想月娘回家,脸上不大有新嫁娘的娇羞,颇有几分羞恼,细问之下才知道,新婚次日齐瑱出了房门之后,竟是连房也没进过。马氏不由大怒,只是女婿是娇客,且在新婚中,也不好就喊进来教训的,不免口出怨言,竟是有怪顾氏不会教儿子的意思。

还是英娘机敏些,又知道自家妹子是叫娘宠成的,任性胆大。那齐瑱更是三代单传,齐家老太太在世时,宠得眼珠子一般,一样的娇纵。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新怀初抱的,难免磕磕碰碰,要月娘听了马氏的话,只怪旁人,不责自己,只怕夫妇两个就要渐行渐远,在一旁劝解了番。马氏情知有理,又同英娘一起教月娘些夫妇相处之道,只是月娘那性子,哪里是一时片刻就能说听的,倒是责怪马氏不若从前疼她,撒娇撒痴了场,又把英娘冷嘲热讽了回。好在月娘回门,玉娘知月娘不喜自己,只说是着了些风寒,没往马氏这里来,倒是躲过了月娘的迁怒。

自打月娘出阁,马氏的心思倒是多了桩,只愁月娘同齐瑱不太和睦,两个三天两头的要闹一场。原先顾氏倒还肯关照媳妇,常令齐瑱与月娘赔罪。若是月娘懂事乖巧些,齐瑱低了头,她那里也退一步,也就和睦了。偏月娘不太明理,看着婆婆回护她,自以为得了道理,越发的不肯容让。那齐瑱起先就对这门婚事不满意,见月娘这样,愈发的不喜。闹到后来,齐瑱竟是搬去了书房睡。

顾氏见儿子媳妇闹成这样,格外头痛烦恼。她娶媳妇,自然是为着传宗接代的,可儿子媳妇分房睡,孙子打哪儿来,倒是愁得头晕病发,躺在床上起不来。又拉着丈夫的手哭:“都是我糊涂,只见她肯替妹妹出头,以为她是个好的,全不想她能大庭广众的就发作,自是个没涵养的,都是我害了宝哥儿,如今闹得这样,叫宝哥儿白受委屈!”

更有桩,当日在吴家,顾氏见玉娘美貌,还惋惜了回她的出身。后来齐瑱同月娘说亲之后,顾氏又往谢家去了几回,同玉娘又见了两回,更觉她品貌双全。这回叫月娘一闹腾,竟是生出了后悔的意思:“他们家那个三姑娘,娇滴滴一个人,偏又温柔又大方,早知马氏会将她记在名下,当时不如就定了她!宝哥儿必定喜欢。”

齐伯年听着这些糊涂话,自然大怒,把顾氏指着骂:“放屁!你个糊涂东西!媳妇再不好,也是明媒正娶来的,你当婆婆的慢慢教就是。这会子你满口不如娶她妹子,要是传扬出去,我们两家子的脸面都叫你丢完了!你再说这等话叫我听见,休怪我不念夫妻情分!”直骂得顾氏脸上赤涨,头也抬不起来,又指着房子服侍的人道,“你们奶奶病糊涂了,胡说八道呢。她的话你们只当没听着,若是哪个多嘴传出去,一家子一起卖了!”

顾氏的陪房夏妈妈同春罗,夏绫两个丫头忙不迭地跪下。齐伯年又道:“儿子那里你也要缓缓劝解,少年夫妻闹到这样,叫我以后如何同亲家老爷说话?总要生个一男半女下来,以后就由得他了。”说完摇头叹息了回,提脚出去了。

夏妈妈,并春罗,夏绫两个丫头看着齐伯年出去,这才拥过来服侍,倒茶的倒茶,绞面巾给顾氏搽脸的绞面巾。

顾氏擦了脸,又喝了几口茶,这才向夏妈妈道:“我挣命一样生了宝哥儿,一心只想着他好,方才也不过替宝哥儿委屈,老爷反这样说我,实在叫人心酸心寒。”说了又掉了眼泪,自此更不喜欢月娘。但凡月娘同齐瑱起了争执,顾氏总拿着女诫来教训她,直把月娘气得仰倒。

有一日月娘实在气不过,在顾氏教训她时顶撞了几句,这婆婆怎么好和亲娘比,罚跪也挨过。为此月娘也曾赌气回过娘家,马氏倒是心痛,谢逢春却不肯答应,又说:“我得了消息,天使六月初就到了,家里有个才出嫁就闹得回娘家长住的姐姐,你叫玉娘怎么参选?快送她回去,你亲身陪过去,好好同亲家母赔个亲,也就好了。”

到了这时,月娘才知道为什么来向玉娘求亲的,自家爹娘总是瞧不上,原来志向如此远大。为着这个志向,竟是宁可委屈亲生女儿,气得浑身发抖,要去同玉娘理论。事到如今,眼瞅着要大功告成,别说谢逢春不肯答应,就是马氏也不愿意月娘伤着玉娘,夫妇两个合力将月娘拦住,半扶半抱送出了门,由马氏陪着回了齐家。

顾氏虽不喜月娘,倒还是个讲道理的,见马氏亲来赔罪,也笑脸相迎,当着马氏的面儿竟还夸了月娘天性淳朴直率。马氏便是老练,听着这句似褒似贬的话,脸上也有些火蜡辣的,头一回怪起月娘性子太直起来,却全不想月娘养成这种脾气,她马氏居功至伟。

不想月娘虽有些任性妄为,也不是蠢到家的,知道如今靠不住父母,只得委委屈屈把气焰收敛了些,不太敢同齐瑱争锋。齐瑱虽是骄纵,也不是个不讲理的,见月娘和缓了些,也肯退让,倒是比前头那些日子好了。

顾氏看着齐瑱同月娘又和睦起来,为着孙子计,倒也乐见其成。不想这开心日子没过上多久,又闹出事来。

原是六月十七,朝廷选秀的天使到了阳古城。

大殷朝选秀皆从民间,凡年满十四,未过十八的良家女子,三族三代内无谋、谋大逆、谋叛、恶逆、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罪行皆可备选。为恤天恩,不使骨肉生离,备选从自愿。

凡愿意参选的,先往当地县衙初选,由县令,县丞主持,总选一百名,再由天使复选,复选的结果倒是没定数,譬如当地女子秀美,那选出的人就多些,反之则少些,在先帝永兴十二年那会选秀时,就有一个县城初选连一百人也没凑足,复选更是一人不入的事。

依照天下户籍黄册,阳古城中总有八百三十九名当龄女子可参选,其间有些很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样貌平凡没来参选,也有骨肉情深,不忍分离没来备选的,剩下也有三百零四位初选。谢逢春同马氏筹谋许久,自是替玉娘报了名。

莫说是谢逢春在县官县丞跟前使了银子,便是不使银子,以玉娘的样貌身段儿过初选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纵是这样,玉娘过了初选的消息传回谢家,谢逢春同马氏还是喜心翻倒,把玉娘一顿儿好夸,连孟姨娘瞧在马氏眼中也顺眼了不少。倒是冯氏知道了,不大喜欢,碍着公婆喜欢,又不敢说,只在私下独自见到玉娘时,不免为她惋惜了几句,又问:“三妹妹这样的品貌,原也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玉娘听说,倒是笑了,只问冯氏:“嫂子请看爹爹就知道了。爹爹有娘,还有孟姨娘,卫姨娘,余姨娘,外头只怕也不清静。田舍郎多收了三五斗尚且要纳妾,这世上男子,能从一而终的又能有几个?既如此,未央宫同寻常人家内宅又有何分别?都是一样的。”冯氏不料玉娘竟说出这段话来,只觉她年纪小小,又是花姿柳态的,这心性不知说太明白好还是太糊涂好。

冯氏有这番感叹,自是在晚间谢显荣回家瞧儿子时说于了他知道,谢显荣倒是觉得玉娘见识明白,转头就去告诉了谢逢春同马氏。谢逢春马氏夫妇两个也十分喜欢,又把玉娘叫了来,好一顿夸赞。谢家上下人等听了,也都过来奉承一番,谢怀德哪里会不知道。

谢怀德倒也不情愿玉娘去参选。刚知道谢逢春同马氏要送玉娘去选秀时,谢怀德同玉娘不熟,倒也不怎么上心。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谢怀德只以为玉娘生性娇柔怯弱,合该嫁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才能安稳一世。可那未央宫是什么地方?一个个花姿柳态的美人,都是红粉修罗,玉娘这样叫人欺负了只会哭的性子,岂不是连骨头都给人吞了,连个渣也不剩。谢怀德待要想个法子拦阻,就到了复选之期。

阳谷城依山傍水的,有颜色的女子倒也不少,玉娘在其间也算是出挑的,又有谢逢春的银子开路,轻轻松松地过了复选,更得了天使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点评,有了这句点评,州选只怕也不在话下。便是州选涮了,玉娘即过了复选,又有天使点名夸的评语,日后不愁没好人家上门求亲,所以谢逢春同马氏得意非常。

他们这里正得意,月娘那里又生出事来。原来齐瑱也知道了玉娘去选秀的事儿,竟是当着月娘的面儿说了谢逢春同马氏卖女求荣。这样的话,月娘哪里肯答应,就又同齐瑱撕扯起来。

第二十四章 冰水

实情说来,谢逢春同马氏将玉娘送去选秀自是攀龙附凤的心肠,可真要说到他们卖女求荣,这话儿就有些过了,尤其是从身为女婿的齐瑱口中说来,都好说一声不孝了。月娘便是有再多不是,待谢逢春马氏是孝顺的,听着这话哪里肯答应,直问到齐瑱脸上去:“皇上选秀,我们还能推脱不从吗?!哪个卖女求荣了?你今儿若是不同我说明白,我再不能答应你!”

若齐瑱是个老练的,见着月娘急了,就该拿着别的话来搪塞,抑或是走开,不同她争执,事情也就过去了。偏齐瑱也是年轻气盛,又惋惜玉娘一世都要交付在那高墙内,便接口道:“本朝选秀,概从自愿,城里心疼自家女孩子的可都没去参选。”顿了顿又说,“薛大同的妹子也是一副好相貌,薛伯父便舍不得,也没见朝廷降罪名与他。分明是岳父母拿着三妹的终身去搏个富贵。许他们做得,就不许我说吗?”

齐瑱说谢逢春马氏卖女求荣已叫月娘恼了,一提薛大同的妹子,便似火上浇油一般。那薛大同的妹子不是旁人,就是吴家寿宴时那个对着玉娘出言讥讽的女孩子,因是冬天生人,唤作雪梅。雪梅叫月娘当众落了面子,她也是个爱要强的,自此怀恨,后来同月娘又见过几次,回回都打了嘴仗,彼此都有输赢。虽是月娘赢得多些,可月娘怎么能喜欢个屡屡同她争锋的人,所以从齐瑱口中听到雪梅时,顿时大怒,竟是不管不顾地扑身而上,抬手就往齐瑱脸上招呼,口中骂道:“你素日冷淡我,大姐姐还说是我脾性不好的缘故!原来你心里想着狐媚子!你一心维护夸赞那个狐媚子,倒把你岳父母来糟蹋,我同你拼了。”

齐瑱到底是男子,身手敏捷些,见月娘扑过来,已然闪避了开去,还冷笑道:“满口的狐媚子,你倒是说说看,哪家好女孩子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的!”月娘气极,还要再打上去,无奈绿意画扇等丫头看着势头不好,拼命拉着月娘。

月娘回身在绿意脸上打了一掌,又啐她一脸:“呸!你个贱蹄子!当我不知道你的心吗?你也想着爬他的牀,好做姨奶奶!”绿意深知月娘嫉妒不能容人,哪里敢有这种心思,只是哭道:“少奶奶,有话好说,可不能动手。”月娘见挣不开绿意,又在绿意身上掐了两把,满嘴一顿骂。

齐瑱叫月娘气得脸上铁青,顿足道:“泼妇!泼妇!”抬脚要走,月娘哪里肯放他走,扑过去扯住齐瑱袖子,齐瑱用力一甩衣袖,只听得哧啦一声,衣袖破裂,月娘后腰又叫绿意抱着,顿时站立不稳,往后倒退了几步,连着绿意一起撞在了桌上,将桌上杯盏俱都撞倒。绿意叫月娘垫在身后,在桌沿上撞得两眼一抹黑,不由自主就将月娘送开了。

月娘得了自由,可妻齐瑱已不见了人影,顿地大哭道:“你竟打我!我爹娘一个指头也没弹过我,我今日叫你打了,我也不活了。”一面哭一面要去寻剪刀。画扇等小丫头们忙过来拦,正乱成一团时,就听得有人喝道:“她要死,就叫她死!她死了我还要抬着她去问问亲母是怎么教养女儿的!一言不合竟敢对夫主大打出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原是齐瑱这里同月娘争吵,顾氏拨在齐瑱房中的丫头香附见着不好,走去将事情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顾氏知道。顾氏本就不喜月娘,一听自然大怒,带了两三个婆子丫头就到了齐瑱月娘房前,见儿子叫逼走了,她还在这里寻死觅活,哪里还能忍得下气,出口也是毫不容情。

月娘叫顾氏这一骂,倒也不敢寻死了,哭声顿了蹲,又哭道:“就许他骂我父母,不许我辩驳几句吗?天底下也没女婿指摘岳父岳母的理。”顾氏又冷笑道:“有理敢打太公,宝哥儿有理,凭什么说不得?你三妹妹好品貌,当初多少好人家求亲,你父亲只说女儿小,舍不得,一转头就要送进宫去,打得什么主意,路人皆知!”

月娘又气又急又愧,恨声道:“我知道你们母子都瞧我不顺眼呢!我走便是!”擦了眼泪做势要走,顾氏身后的夏妈妈就想出来拉一拉:“少奶奶,太太哪里不疼你?这吃的用的,可都捡好的往少奶奶你这送呢。”月娘本也是装腔作势,叫夏妈妈这一说,脚下就慢了,不想顾氏竟道:“由得她走!我倒要看看,她出了我这个门就别回来。”

这话针一般扎在了月娘心上,别说是月娘这般叫马氏捧在手上疼惜大的,但凡有一点气性的都呆不住。月娘顿足捂面,从顾氏身边奔了出去。画扇绿意两个陪嫁丫头见月娘奔了出去,也只得跟上。

看着月娘主仆出去,顾氏只是冷笑不语。夏妈妈倒是有些心慌,仗着自己服侍了顾氏二十多年,有些脸面,轻声劝道:“太太,少奶奶再有不是,就这样回了娘家,要是把少爷,太太的话学一遍,只怕亲母不肯轻易罢休呢。”

顾氏脸上一笑道:“老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呢,宝哥儿那些话虽有理,也不该由他个做女婿的说,这我也知道。只是月娘这个小蹄子蛮横刁钻刁蛮,宝哥儿那样得意一个人也叫她逼去门了,不趁这会子将她的气焰打下去,日后我宝哥儿还能立足吗?”夏妈妈见顾氏笑得得意,虽一头雾水,还是陪着笑了几声:“太太说得是。可老奴愚钝,是少奶奶回去,我们不接她,就将她撩在娘家吗?”

顾氏拍了拍夏妈妈的手道:“她家三丫头选秀呢。虽说选秀不看门第出身,要紧的是容貌,可这性情也是要紧的。月娘那样刁蛮,由女及母,由母及女,她玉娘的性情自然也要受人怀疑。她谢家一心要攀龙附凤,自然不敢将月娘留在家里,叫玉娘受月娘影响,坏了前程,你只管等着瞧,不出三日,她马氏必然亲身将月娘送回来。”

果然就如顾氏所料,月娘哭着出了房门,到了门上要套车回家,偏管车马的婆子只推说没得老爷太太吩咐,不敢动车。月娘无法,只得使画扇出去雇了辆车,主仆三个这才回了谢家。

起先马氏听着月娘哭诉齐瑱是如何说的,顾氏又是如何发作月娘的,直气个仰倒,立时命人去寻谢逢春进来,叫月娘把事再同谢逢春说了回,要谢逢春找齐伯年说话,自己则要套车去寻顾氏的不是。

可谢逢春沉吟了片刻,又问送月娘回来的齐家下人在哪处,待听得月娘说是雇车回来时,脸上就不太好看了,又想了想,就道:“他们便是无理,这会子也不是讲理的时候。你是他齐家的媳妇,你回家有没有同你丈夫,你婆婆说过?自己就这样雇了车回来,一路哭哭啼啼的,成什么话!你妹妹如今才过了复选,还要州选呢!要叫人知道她有你这样无状的姐姐,将她看轻,我们一家子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月娘听着谢逢春的话,一颗心似沉入冰水一般,连哭也忘记了,张大了眼愣愣瞧着谢逢春。又听谢逢春道:“一会子叫你娘送你回去,只说你得了我病了的信儿才急的,叫你婆婆容了你这回。你婆婆自知理亏,自然不会同你计较,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月娘脸上雪白,颤声道:“爹爹要去这样回去?我这样回去了,他母子哪里还能把我放在眼中。”谢逢春背着手在马氏月娘跟前踱了几步,道:“你急什么。你妹妹那样出色,我料着州选也是不大要紧的。若你妹妹能得了宠,做了娘娘,你还怕你婆婆不来奉承你吗?到时你什么气都能出尽了。”

月娘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指着谢逢春道:“若是她州选叫刷了呢?要是她终选不过呢?要是她一辈子在宫里当个宫娥呢?她除了一张脸,只会在人前哭了叫人替她出头,你就那么肯定她能搏出头?她要死了呢?齐瑱说得一些儿没错,你们就是卖女求荣!”话音未落,就觉得耳畔生风,还没等月娘反应过来,脸上依然着了一掌,却是谢逢春动了手。

马氏一看月娘说那些话,知道不好,过来要拦,已然来不及,只看得谢逢春重重一个耳光将月娘抽倒在地。马氏虽也觉得月娘说得过分了,哪有当女儿的骂自己父母“卖女求荣的”,到底心痛女儿,连忙过去拦着谢逢春,又扭头向月娘道:“快同你爹爹陪也不是,说你错了。快呀。”

月娘跌坐在地上,脸上火拉辣得疼,眼泪扑簌簌地落个不停,只是不出声。

谢逢春看月娘不出声,还要再骂,只见门帘子一动,进来个女孩子,乌漆漆的发,白生生的脸,水泠泠的眼,身量儿婀娜纤秀,正是玉娘。玉娘走到月娘身边,蹲下身去探手扶她,叫月娘一把扫开:“我不用你假好心。”

谢逢春自将玉娘接回来,因要笼络她,所以在玉娘面前一管儿装个慈父,这回叫玉娘撞破自己对着月娘动手,老脸也不由得红了,又见月娘推开玉娘,忙道:“好孩子,你姐姐太任性,我才教训她的。你瞧瞧,你好意扶她她都不理,可见是太任性了。”

玉娘充耳不闻一般,手上用了些力气,又在月娘手上扶了把道:“姐姐,你就是恼我,也先起来,地上凉呢。”她说话一贯轻言缓语的,这时听在月娘耳中,格外温柔,心中更觉得委屈,眼泪倒是掉得更急了些,顺着玉娘的搀扶,站了起来。

马氏看着月娘起来,忙过去在玉娘手上接了人,又哄道:“你爹爹也是叫你气急了,哪有你这样说自家爹娘的,也怨不得你爹爹生气,你往从前想想,你爹爹可打过你没有?”

谢逢春叹了口气,向玉娘道:“你不在房里歇着,这会子跑过来做什么?”玉娘垂眼道:“女儿方才在园子里散心,撞着洪妈妈。洪妈妈说二哥哥听着二姐姐哭着回来,就出去寻二姐夫。洪妈妈看着二哥哥脸色不好,去请大哥哥了,请托女儿过来同爹爹娘说一声。”说着秋水眼在月娘身上转了转。

第二十五章 为难

谢逢春向玉娘叹道:“糊涂孩子!洪氏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下人!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家三姑娘,是主子,哪有下人支使你的道理!你这样柔糯,日后可是要吃亏的。快都给我改了才好。” 他虽说着责怪的话,却是语气和缓,满满一副疼爱女儿的父亲模样,听在月娘耳中,更如针刺一般。

玉娘道:“事涉二哥哥,又管什么下人不下人呢,还请爹爹去瞧瞧才好呢。爹爹也知道二哥哥的性子,最是疼惜姊妹,孝顺父母的,有爹爹在,二哥哥也就好了。”

谢逢春听玉娘的话,再想她方才对月娘瞧了好几眼,知道谢逢春怕是为着月娘的事才同齐瑱闹起来,只觉头疼,连着看马氏也有些不入眼了,指着马氏道:“都是你平日宠得她!一有不如意就往家跑!你快些套车将人送回去!”说了竟是抬脚就走,走到门边,又站住了,“要是二郎同二女婿闹出事来,看我饶得过你们哪个!玉娘,你过来,呆这里做什么,回去好好歇着。”

前头还声色俱厉,说到玉娘时,又把声气放缓了,等着玉娘过去才出了门。只把气得马氏同月娘抱在一起哭了会,终究不敢不听从谢逢春的意思,只得打了水来,母女两个洗了脸,梳妆时月娘又委委屈屈哭了回,又觉得自家爹爹娘都这样,这个家也没甚好留恋的,倒是顺从地跟着马氏上了车。

一路到了齐家,早有门房报进去,顾氏倒也没太搭架子,自二门守着,见马氏携月娘进来,母女两个都是哭过的模样,脸上一笑:“亲母来了?我这里正等着亲母来告罪呢。我没伺候好儿媳妇,叫儿媳妇受委屈了。”

从来只有媳妇伺候婆婆,哪有婆婆伺候儿媳的,便是尚了主的人家,最多也是公主儿媳不用在婆婆身前立规矩罢了,真敢叫婆婆伺候,御史参劾的折子能雪片似的飞来。是以顾氏这话一出,马氏脸上原本还挂着的几分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忙推了月娘一把,教她赔罪认错,又道:“你这孩子太不晓事。你爹爹身上不好,你也该回了你婆婆再回去看他,哪有不声不响地就出门的理。也亏得你婆婆是个明理的,你换别个不讲理的婆婆试试,只怕门也不许你进了。”

顾氏听着马氏这句,只做不懂,过来拉着马氏的手,一路往偏厅走一行道:“罢了,孩子不懂事,慢慢儿教她就是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月娘虽是亲母的女儿,可既嫁到了我们家,就是我们齐家的人了,只有我这个婆婆好教训的,亲母可是不成的了。”

这话听着象是在回护月娘,细辩下来,却是说月娘既嫁到了齐家,就由不得马氏了。马氏哪能不明白,脸上的笑险些儿挂不住,要不是记挂着来前谢逢春的吩咐,恨不得拉了月娘回去。可眼瞅着月娘要去州府了,这会子月娘闹得回了娘家,于玉娘不利,只得忍气吞声:“月娘叫我宠得任性了,还要亲母多费心些。”

顾氏见马氏服软,知道齐伯年同她说的那些果然有用。

原来顾氏不喜月娘,终日在齐伯年跟前抱怨。齐伯年听得烦了,就道:“你是婆婆,你要拿出身份来给媳妇上规矩,哪个敢说你不是?你只不做,偏在我跟前啰嗦,就能啰嗦得宝哥儿媳妇改了不成!”顾氏委屈道:“我倒是想给她立规矩哩,可她那娘不是个好相与的,脸酸心硬,闹起来,可怎么好。”齐伯年嗤笑:“那谢逢春利欲熏心,如今一心在那三女儿身上,巴望着那丫头进宫去给她们挣体面呢,哪里会计较这个,真闹起来,只会息事宁人的,必定会压着媳妇跟你道歉。到时还不是由得你?”

顾氏得了齐伯年这话,倒是有了主心骨,自己来来回回想了几天,才拿定主意。所以今天一得着月娘又同齐瑱闹起来的消息,特特地过来火上浇油,果然激得月娘回了娘家。这回看着马氏过来,声气儿不似往日,连着退让,更加得意了。

两人进了偏厅,分主客坐了,就有丫鬟奉了茶上来,却是立在厅中不动。顾氏含笑瞟了马氏一眼。月娘起先立在马氏身边不动,还是马氏推了她把,月娘这才过来在丫鬟手上接了茶,先奉给顾氏:“母亲喝茶。”顾氏伸手接过,随时搁在手边。月娘这才奉茶与马氏,走到马氏跟前,眼中泪珠转了两转,终是没掉下来。

顾氏又道:“亲母来得正好,我原有件事同亲母商议呢。”马氏赔笑道:“亲母请说。”顾氏便把月娘看几眼,嘴角一扯:“亲母也是知道的,宝哥儿明年是要乡试的,如今一旬里有七八天在书房歇着,刻苦攻读呢。”虽是齐瑱同月娘不和睦,所以才歇在书房的,可顾氏这样讲,也是给了月娘马氏脸面,月娘同马氏再没有揭穿的理,只是满口附和。

顾氏点了点头,笑道:“不瞒亲母,宝哥儿是叫我纵坏的,一贯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在书房里,身边只有小厮伺候,直裰皱了也不知道,走出去,人家晓得的说他读书刻苦,不晓得的,还以为媳妇不懂事呢。”说了对了月娘又是一笑。

马氏忙道:“是月娘的不是。”又向月娘道:“你也糊涂,你丈夫虽在书房里读书,你也该去瞧瞧,看看他少了什么短了什么。不然出去帽子衣裳耷拉的,知道的,说是你不会伺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亲母不会□□下人,连个伺候少爷的小厮也没有安排好呢。”到底马氏性子刚烈,虽看在玉娘要州选的份上对顾氏几番忍耐,终究忍不住,将顾氏的话还了回去。

顾氏脸上一僵,把牙一咬,脸上挤出一丝笑模样来,又说:“也不碍月娘的事,她是娇小姐,金尊玉贵地长大,不会伺候人也是有的。她即不会伺候人,我当婆婆的也不能太委屈她,总要替她分忧。我打算在宝哥儿身边放个丫头,好伺候笔墨衣裳。”说了对着门外一点头,“香附。”

从偏厅门外姗姗进来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肌肤微黑,却是柳眉杏眼,颇有几分颜色。走进房来就在顾氏跟前跪了,磕了个头,口称太太,正是顾氏放在齐瑱月娘身边服侍的丫头香附。

马氏脸上早变了颜色,霍然立起身来,回头看月娘时,见月娘脸上已是一片雪色,抖了唇,说不得一个字。

马氏回头对顾氏道:“亲母这是做什么?!月娘同女婿成亲才多久,亲母这就打算往媳妇身边塞人,这是不喜欢我们月娘了?女婿呢?我要问问他,若是他也对月娘也没了心思,贵府只要写下和离文书,我这就带月娘回家!”

要是月娘出阁前是觉得齐家是个商家,有些委屈了,可见着齐瑱年少俊秀,也自欢喜,不然也不能在听见齐瑱说起旁的女子来时气得那样,这时间听着顾氏要给齐瑱安排通房,满心委屈酸楚,虽知道马氏竟然说出了“和离”两字,不独不喜欢,反退后了几步。

顾氏看着月娘这样,脸上倒是笑开了,对月娘和颜悦色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大方的。左右香附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在你没生下孩子前,不叫她生孩子就是了。”

月娘再任性使气,终究才得十六七岁,哪里就有正主意。虽知道该听亲娘马氏的,又怕真将婆婆顾氏得罪狠了,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就听着齐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娘,我不要香附。”说话间就见齐瑱从外头进来,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也散了,眼角一大块乌青,嘴角也有淤血,身上衣衫更是扯得七零八落。

顾氏看着齐瑱形容,心痛如绞,顿时儿啊肉啊地哭起来,几步上前将齐瑱抱入怀中,待要摩挲几下,又怕碰着了齐瑱伤处,眼中泪如雨下,一叠声的喊请大夫。齐瑱道:“娘别急,不过是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儿子怎么听说,娘要把香附给儿子?娘,儿子不要她。”

香附一直跪在一旁,看着马氏急怒,看着少奶奶又是委屈又不敢说的模样心中正得意,正暗道:“少爷不喜欢少奶奶呢,只要我哄得少爷喜欢了,日后还怕没前程吗?”正臆想间,忽然听着齐瑱这句,脸上都吓白了,转脸去看齐瑱。

顾氏也叫齐瑱惊了惊,忙道:“香附不过是到书房去伺候你笔墨,收用不收用的,由着你喜欢,你何况这会子就推拒。”你这样推拒,你娘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呢!

马氏听着齐瑱推拒香附,脸上倒是笑开了,忙道:“月娘,你个傻孩子,还站着干什么!你瞧瞧宝哥儿伤得这样,还不扶着他下去擦药!”月娘听着齐瑱的推拒,正是喜心翻倒,一时就呆住了,叫马氏说了,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顾氏跟前:“太太,我扶相公回去擦药。”

顾氏叫齐瑱气个仰倒,待要再为难月娘,只是伤在齐瑱身上,又舍不得,只得摆了摆手令月娘扶着齐瑱下去。齐瑱顺着月娘的搀扶站起来,向马氏一揖,却是一声不出,随着月娘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心思

月娘扶着齐瑱回到房中,叫小丫头们去打来热水,自己亲自绞了手巾来给他擦脸。月娘打小儿叫马氏捧在手心爱着,并不管服侍人,虽有心讨好齐瑱,依旧不免粗手重脚,一不小心碰着齐瑱嘴角的伤处。

齐瑱疼得一哆嗦,就有些不耐烦:“你会不会?不会换人来。”月娘见齐瑱语气中满是不满,她是受不得气的,刚想说:“我又不是服侍人的丫头!”又想起方才在顾氏跟前还是齐瑱为她撑了面子,不然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心就又软了,柔声道:“是,我轻些就是了,你别着恼。”下手果然仔细了些,替齐瑱擦完脸,又拉着他的手给他擦手,终究没熬住,轻声问道:“是哪个伤得你?下手这样狠,可是叫人心里过不去。”

齐瑱这一场架却是同谢怀德打的。谢怀德怪着齐瑱说自家爹娘“卖女求荣”,又心痛妹子,在书院找着齐瑱,拉了他出去说道说道,只不想两个人都带着怒气,说话就没了分寸。谢怀德说齐瑱不敬岳父母不恤妻子,齐瑱却是问谢怀德,是不是也打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