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妃笑着摆了摆手,同徐氏道:“你且回去,到云儿成亲那日,我自有好东西给他,管保云儿娶亲娶得风风光光的。”徐氏便知道高贵妃是有事,躬身答应,又奉承了几句,也就跪安告退。

高贵妃瞧着徐氏走了,这才同陆女官说:“我们的皇后殿下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哪有不接着的理。你也把那朱采女领来我瞧瞧,到底是不是个美人呢。”朱采女叫皇后撩在了一边,她要是个有志向的,自然不平。在这个当口儿自己伸个手搭上一把,不怕朱采女不附上来。便是朱采女不敢得罪皇后,与那凌蕙打个对台是应有之义。

高贵妃想着朱采女顶顶好是个美人,才好引荐给乾元帝,真见着了朱德音本人,见她洁白壮美,就合了心意,招手叫朱德音走到近前,拉了手上下仔细打量了回,向一旁的陆女官道:“将前回圣上赏我的砗磲蜜蜡十八子手持拿来。”陈女官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内殿,片刻之后出来,手上果然捧了一串由银丝砗磲黄蜜蜡相间串成的手持,高贵妃在陆女官手上接过,亲手替朱德音戴在腕上,微微笑道:“戴着玩罢。”

朱德音叫高贵妃宣了来,她原是满心忐忑。还是金英告诉她,若是皇后对她青眼,指不定贵妃就要为难一二,如今皇后不喜她,贵妃定会拉拢,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再无碍的。

这回听着高贵妃言辞和蔼,又有赏赐,果然就应了金英的说话,彻底放了心,屈膝谢赏:“奴婢谢娘娘赏。”她这一放心,粉面上不禁喜色微露,眼波盈盈,婉转妩媚,高贵妃瞧朱德音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倒是更满意了些。

李皇后同高贵妃正是两路人,在李皇后,她出身勋贵世家,打小儿娇惯,长成后又做了太子妃,皇后,养移体居移气的,那只眼睛能瞧上朱德音这样眼皮子浅,性子轻浮的,全没个气象体统,便是一时得宠也不能长久。

高贵妃却是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靠着小心经营得来的,倒是觉着,越是这样轻浮的性子,更好拿捏些。若真是个有心胸城府的佳人,日后有了宠爱,只怕就拿不住了。左右她不过是借着朱德音同李皇后的凌蕙打对台罢了,胜固然好,便是败了,也无关大局。

高贵妃问完朱德音话,正要打发她回去,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声的“圣上驾到”越传越进,片刻就到了殿门前。

要说高贵妃也是个果决的,立时就拿着了主意,拉了朱德音的手说:“好孩子,圣上来了。你无须害怕,圣上问你什么,你只管老实答话便了,指不定今日就是你的福缘。”说了,携着朱德音迎至殿前。

当年的敬贤皇后以端丽秀美著称,乾元帝眉目像敬贤皇后多些,生得神清骨秀,体态俊逸,行止间萧萧肃肃,倒是很有些君子风范,全不像积威甚重的人君,见着爱妃高氏在昭阳殿前跪接,亲手搀扶起来,满脸堆欢:“妃子平身。”无意间往高贵妃身后扫了眼,却见高贵妃身后跪了个采女,垂着粉颈,桃花脸上两抹红云,仿佛是个佳人,一面携着高贵妃走进昭阳殿,一面笑道:“妃子宫中怎么来了新人?”

高贵妃撇见乾元帝神色,知他对朱德音颇为中意,一面儿心中微微酸涩,又有些得意,酸涩乾元帝一眼就瞧上了朱德音,又得意自己瞧中的人压过了李皇后选的人,就笑道:“陛下好眼力,这是新进宫的采女朱氏,来给妾问安的。可是真个好孩子,妾一见就喜欢,陛下瞧瞧如何。”说话间,乾元帝在上头坐了,高贵妃斜签着身子坐在一侧,堆了一脸的笑,向朱德音招手。

朱德音跟在高贵妃身后跪接时,一眼瞥见乾元帝形容俊美,已然心如鹿撞,只是乾元帝没开口,她也不敢出声。这时见高贵妃招手叫她,忙移步过来口称:“奴婢朱氏见过圣上,圣上万安。”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乾元帝笑道:“抬起头来,朕瞧瞧你们娘娘说得对不对。”朱德音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抬起头来,乾元帝在她脸上扫了几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起来罢。”却向高贵妃笑道:“也还罢了。”高贵妃跟着乾元帝这些年,将他的性子摸熟了七八分,听着这话,便知道这个朱德音算是入了乾元帝的眼,心中不免酸涩,脸上依旧满是笑容:“人家磕了那许多头,陛下只说句还罢了,连赏赐也没有,可真是小气。”

乾元帝听说又把朱德音瞧了几眼,这时朱德音已站了起来,体态丰盈,高挑婀娜,乾元帝脸上笑容便深了些:“妃子这么一说,朕若不赏,倒是真小气了。你贵妃娘娘即喜欢你,以后你就随着你们娘娘住罢。”

朱德音心中虽有不足,到底能出了掖庭,且高贵妃又得宠,依着她住,自然能常常见着乾元帝,所以还是欢欢喜喜地谢了恩。

到了晚膳时,朱德音依着陆女官的提点,在乾元帝同个高贵妃用膳时在一旁服侍,终以更衣入侍,成了头一个承宠的采女。次日,乾元帝封朱德音为七品御女,消息传至掖庭,周蘅听说,将手上的帕子都撕做了两半。

第三十七章 封号

周蘅的出身倒也不差,周氏是南丰的望族,其祖上在李唐时曾官至尚书左仆射,中和元年,因黄巢之乱,举家南迁,一家子老幼一路颠沛,辗转到了南丰,因见山明水秀,就定居于此。当时的周氏一族虽经战乱,到底祖上几代为官,宦嚢颇丰,到了南丰,买房置田,倒是做起了田舍翁。

周氏一族的嫡枝素来人丁单薄,传至周蘅祖父周卓这一代,只得了两个儿子,庶长子叫做周珙,娶的是开当铺的尹家长女尹氏,生有两子三女。嫡次子便是周蘅之父周珏。周珏十八岁那年中了秀才,而后娶妻宁氏,宁氏是南丰教谕之女,知书达理,秀丽温婉,夫妇俩个颇为相得,次年就生了周蘅。只可惜宁氏身子柔弱,自生了周蘅之后,一病不起,没两年就没了,又过了三四年,周珏也急病没了,只抛得周蘅一个遗孤。

虽宁氏父母尚在,可周家也不是没人了,别说祖父周卓还活着,更有伯父周珙伯娘尹氏夫妇两个在,怎么也轮不着宁氏父母来收养周蘅,且宁氏之父宁教谕又是个读老了书的,总想着周蘅姓周,再不肯将外孙女接回来的。

周卓虽是周蘅嫡亲祖父,却是个重男轻女的。周卓从前看重幼子,如今幼子没了只留下一个传不得香火的女儿,就把眼光转向了周珙所生的两个孙子身上。起先周珙尹氏夫妇待周蘅倒也亲切关爱,慢慢地看到周卓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开始将周蘅看轻了,虽不至苛待,却也冷淡了下来。

作为周家的当家人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下人们自然心领神会,奴大欺主是不敢的,可要周蘅同她的堂姐妹们有了什么龌蹉,丫头仆妇们自然都帮着自家小姐说话,就是周蘅乳娘也在私下劝周蘅道:“我的好小姐,您还以为二少爷在呢啊。如今是大少爷大少奶奶当家,您和葳小姐,芃小姐,芙小姐她们争,大少奶奶岂有不心疼的,到时吃亏的还不是您。”

周蘅原是父母捧在手上捧着的明珠,又只有六七岁,哪里听得进这个,乳娘越是劝,周蘅越是执性。她只得一个人,而周葳,周芃,周芙姐妹三个同声共气,又有父母撑腰,祖父无视,轻而易举地将周蘅欺压了过去。

直到有一回周芙将周蘅母亲留下的一只梅瓶打碎了,周蘅气急之下将周芙推倒,正摔在碎片上,将手划了深深一道口子,血流了半裙子。周芙捧着伤手到尹氏跟前哭诉,只说是她是叫周蘅推了才撞倒的梅瓶,她跌在梅瓶的碎片上将手都割破了,周蘅不但不问她伤怎么样,还怪她撞倒梅瓶云云,又有周葳周芃为证,尹氏自然相信。

女孩子家的手好比第二张脸,周芙伤到这样,只怕手上就要留疤,尹氏又气又恨,不顾周蘅分说,就将她关进了祠堂,令她在祖宗跟前跪着反省,周卓知而不问。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直到周蘅在祠堂里晕了才给放出来。

周蘅就此病了一场,待得病好后,性子也变了,虽还是能说能笑,倒是更大方爽快了些,周葳周芃周芙姐妹要是看上周蘅什么好东西,周蘅也肯退让。到底她只是个女孩子,将来出嫁也不过是将宁氏的嫁妆给她,再公中贴补些,碍不着周珙尹氏所生的子女什么,尹氏慢慢地也就不再将周蘅看在眼中。

直到周蘅十六岁这年,乾元帝采选秀女的天使到了南丰,周珙为次女周芃报了名,也不知周蘅用了什么手段说服周珙,将她的名字一同报了上去。虽说在采女中周蘅的颜色不过尔尔,可在南丰当地的采选中,周蘅也是拔尖的,两轮采选后,周芃落选了,周蘅终于过了州选。

直到此时,周蘅这才露出些峥嵘来,拿着嫁妆单子与周卓,周珙,尹氏一一清点宁氏夫妇留下的嫁妆,因周卓还活着,父母在,不异财,周珏名下倒是没什么钱的,可算是锱铢必较。周卓看着这个从来不引人注目的孙女有了这样的出息,倒是欢喜起来,一反往日对周蘅视而不见的态度,热络心疼起来,立逼着长子长媳将宁氏留下的嫁妆俱都折成银票,就连被周葳周芃周芙姐妹三个拿走的首饰等物都折了银两要了回来,直气得尹氏心口疼。

可周蘅也知道,伯父伯娘是万靠不住的,自己若是能在宫中争出一片天地来,他们自会上赶着奉承,便是要什么也容易,可若是出不了头,就是生死由天,再不用想家里会帮衬她。

所以在采女群中见着玉娘,见她娇怯秀美,婉而多姿,模样是采女群里拔尖的,可性子十分软糯,叫朱德音欺负了也不出声,这样的人在宫里就是得了恩宠也不能长久,倒是好依着她做个进身之阶。

所幸疏朗大方的性子周蘅是在家做惯的,这会子在玉娘跟前做起来,自然毫不费力。可也不知哪里出了错,玉娘瞧着温婉柔顺,极好说话,可无论周蘅怎么为她出头,总是一副心有所感,行不见动作的模样,周蘅不免有些气馁,这会忽然听着一直同她不对付的朱德音不过叫高贵妃喊去了回就得了恩宠,如今已晋为御女,哪能不气恨,一口怨气无可发泄,倒是把玉娘埋怨上了,只怪着她不肯同自己串联,以至少了机会。

玉娘见周蘅气恼,反笑着劝她说:“人各有缘法,此时得,日后得,早晚的有什么分别吗?且在这宫里头,吃住皆有人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直将周蘅气得仰倒,冷笑道:“那就祝谢家妹妹在这里长长远远地住下去,左右吃住皆有人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完拂袖而去。

又说朱德音得封御女之后,乾元帝一连宠了她四五日,李皇后听着消息,只觉得脸上无光,转头再看凌蕙时,就有些失望,想着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微微笑道:“你跟着我倒是误了你。”说得凌蕙满心惶恐,双膝跪地道:“殿下此言羞煞奴婢。奴婢只愿长长久久地侍奉殿下,不敢有他。”李皇后听了这话,不独不喜欢,反更怅然些,向一旁的黄女官道:“你瞧瞧我的眼光,果然是个好的。”

这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皇后自己是个端和方正的人,能入她眼的自然是那些性子差不多的,所谓的狐媚魇道,如高贵妃一流的人物,从前李皇后瞧不上,今日依然瞧不上。

黄女官心知缘由所在,可李皇后是有些左心牛性的,哪里是个几句话就劝得动人,不然也不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明知乾元帝不喜欢,还端着性子来,所以只赔笑道:“引荐枕席这等事哪里是殿下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做得来的。如今不过是圣上没见着凌采女,见着了凌采女,自然知道珍珠鱼木之别,谁能得圣上青眼,哪里是一次两次就能准的呢?”

几句话说得李皇后脸色微和,点头道:“我也不是急,只不过瞧着高氏的做派,哪里象个一品内命妇。”这样明着指摘乾元帝宠妃的话,也就李皇后这个身份说得,旁人那是说不得的,黄女官自然不敢接口,只是唯唯。

李皇后身边有个宫女叫做菀香的,今年已二十二岁了,眼瞅着还有两年就要出宫。虽然都是皇后身边出去的,得意不得意的差别天差地远,便是皇后不得乾元帝喜欢,可她身边有体面的掌事宫女放出去,六七品的小官还是配得的,若是得了皇后信重依赖,随口做个媒人,再体面些的官夫人也做得。延平帝的懿仁皇后得意的掌事宫女随珠就是由懿仁皇后做媒,嫁了东安侯庶次子,虽不能袭爵,到底一生富贵。

所以菀香只愁没个进身之阶,这时见李皇后露了口风,心中一动,趁着给李皇后奉茶的机会,挨近李皇后道:“奴婢万死,请问殿下一句话,若是陛下见着凌采女,依然不中意呢?”

这话就有同黄女官争锋的意思了,黄女官侍立在李皇后身边,将菀香的话听了进去,自然不悦,可当着李皇后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狠狠剜了菀香一眼。菀香恍若不觉一般,看着李皇后接茶的手顿住了,知道李皇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立时接着道:“殿下可还记得黄女官提过的谢采女?”

李皇后自然记得,虽然她没见过玉娘,可当日黄女官说的“再有个谢玉娘,真真不负她名字中那个玉字,眉眼精致还罢了,肌肤晶润当真如羊脂美玉一般,立在日头底下,整个人竟是隐有光华。”倒是言犹在耳。只可惜这谢玉娘不识抬举,不过扭了脚,就推伤不来,这样的人只怕也是个狐媚子,用着怎么能放心。

第三十八章 故人

黄女官听着菀香忽然提前谢玉娘上,心上一跳,暗自惋惜自己怎么将这么个佳人给忘了,忙上前一步道:“殿下,菀香说得是哩。那谢采女论样貌不如那朱氏明丽浓艳,可是真是楚楚可怜的。奴婢说句不当的话,谢采女皱个眉,奴婢是个女人瞧着都有些心软。”

那真真是狐媚子了,李皇后听着愈发的不喜,只摆了手道:“难道我还真和高氏打对台不成?也太抬举她了。”想了想,又道:“此事容后再议。”

菀香见李皇后这般欲拒还迎,就有些瞧不上,只是黄女官那些话分明也对谢采女上了心,若是就这么揭过去,日后再叫黄女官将谢采女举荐上来自家半分功劳也没有,白白替人做了嫁衣裳,所以一咬牙道:“奴婢以为,事不豫则不立。贵妃那里捧着朱采女,殿下若不早做决断,以殿下之宽仁只怕养虎为患也是有的。”

黄女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喝道:“贱婢!殿下已有了口谕,你这样絮絮叨叨,莫不是殿下还不如你吗?!”这话说得就诛心了,菀香哪里当得起这句,立时就在李皇后脚前跪了,连连磕头:“奴婢万死。”

李皇后虽是护国公府出身,护国公也是姬妾成群的,奈何护国公夫人极有手腕,将后院统领得井井有,且护国公夫人以为以自家的权柄,李媛无论嫁去哪家,夫家都不敢对她不敬,所以将爱女护得极为周全,直到李皇后到被赐婚前,都不曾接触过妻妾争宠这样的阴私。而等赐婚圣旨下来,护国公夫人已然没时间教女儿了,李媛身为未来太子妃与护国公一家已有君臣之别,虽还在护国公府中,身边使唤的人一概换成了宫里出来的宫娥内侍并掌事女官,别说的护国公同他两个儿子见不着李媛,就连护国公夫人要见李媛都得递帖子求见,得李媛召见了,才能入内,母女姑嫂们说话,一旁有掌事姑姑在,哪里能说那些。

所以李媛虽能执掌宫务,可对着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十分粗疏,又时常自重身份,不肯放下身段,做出的事有时看着倒也高明,偏偏半途改弦易张。譬如采选新人以分宠,可真到了要她推个新人往前去的时候,偏又不以乾元帝喜好为主,只看自己好恶,导致前功尽弃。也亏得她正位中宫,若与高贵妃同为妃嫔,只怕早叫高贵妃整治死了。

所以李皇后虽也知道菀香的话成理,到底放不下身段,就搁在了一旁,只她倒也知道,菀香那番话虽存私心,也是为着她好,就道:“我也知道你一片忠心。黄女官,赏她十两银子。”

至此菀香知道事不可为,十分失望,又想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如今只盼着皇后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到她年满二十五岁,可以放出宫为止,不然椒房殿里换了主子,自己这些前皇后的旧人难有好下场。

不想朱德音倒是帮着了菀香一把,自朱德音侍寝之后,一连两旬,她同高贵妃两个将乾元帝都留在了昭阳殿,而在朱御女进宫前,高贵妃也有段日子没盛宠如此了,正当宠时的高贵妃许还能拦了这次采选,也就没朱德音朱御女了。过了数日,朱德音虽没晋位,却得了封号丽,从此唤作丽御女。

未央宫中的陆淑妃,王婕妤等人的宫中都换了一批瓷器,就连李皇后也犯了心口疼。黄女官见机道:“殿下何苦和陛下赌气呢?陛下为天下之主,殿下就是低个头,软个声气,世人知道了,也只说殿下贤良的。陛下得了殿下好意,哪有不来椒房殿的道理。”

这一回李皇后终于听了进去,就依着黄女官的意思,令凌蕙往温室殿走一回,说是送汤,实则是将凌蕙送在乾元帝眼前。以李皇后同黄女官的推测,乾元帝见着同高贵妃年轻时有六七分相像的凌蕙,即便不纳了,也会另眼相看。凌蕙如今在椒房殿当差,她得了乾元帝青眼,椒房殿自然也就受益了。不想乾元帝虽将凌蕙招了进去,却不曾正眼瞧她一眼,李皇后同黄女官得知,各自失望。李皇后到了这时,颇有点自作孽的感慨,若不是她力主采选,哪能开门揖盗。

还是黄女官又想着了前些时候菀香的话,又向李皇后进言:“殿下不若召谢采女来瞧瞧、奴婢打听过了,谢采女在掖庭倒是不爱出门,不像个轻狂的。”李皇后这时已然心灰意懒,只说了一个字:“准。”

黄女官领了李皇后口谕,不一会就将玉娘带进了椒房殿。

椒房殿,以花椒树的花朵制成粉末和泥涂墙而得名,取其芬芳,温暖,多子之意,偏李皇后入住椒房殿七年,膝下依旧空虚,且恩宠衰微,稀见帝颜,李皇后着急也是应有之义。玉娘跪下去给李皇后磕头时,嘴角就带了些笑意。

李皇后坐在殿中的凤座上,居高临下,只瞧得见玉娘浓黑光亮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着的长长的银钗。因见玉娘执礼恭敬,李皇后的心情略好了些,对着黄女官微微抬了抬下颌。黄女官会意,向玉娘道:“谢采女,抬起头来。”

玉娘抬头抬得极慢,李皇后先瞧见她洁白丰满的前额,而后是画得细细长长的双眉,下头一双秋水眼,清清泠泠,再下去是一管直而挺的琼鼻。

李皇后原本虚虚搭在凤座扶手上的玉手忽然收紧了,整个人向前倾:“你是谢玉娘?”

玉娘缓声答道:“回殿下话,奴婢谢氏玉娘。”她说话的声音虽不若寻常女子清亮,却是低徊婉转,别有系人心处。

那个凌蕙有些像高氏也就罢了,偏这个谢玉娘竟像个死人!当日的毒酒,白绫是乾元帝令她亲自送过去的,与白绫毒酒搁一块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双玉璧。那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当着她的面笑着喝下了毒酒,又笑着闭上了眼。

李皇后只觉得后心微微有些汗湿,嗓子也有些哑,像是许久没喝水一般:“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年岁几何?你父亲是谁!你母亲又是哪个!”玉娘跪在地上,雪白的脸上带了些惊恐,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没了一开始的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回殿下,奴婢是东安州阳谷县人士,今年一十五岁,三月初八才过的生辰。父亲谢逢春,母亲谢门马氏。”

是了,应选的采女祖宗三代都是查过的,哪里来的鱼目混珠,哪里来的李代桃僵。当日她亲自摸过的,心口没了热气,是当真是死透了的。且说话声音也不象,当年她的声音可真是好听啊,娇脆甜蜜,没有一丝烦恼的样子,叫人听见就从心里欢喜起来,哪里是如今这种声音。

李皇后按着扶手的手慢慢松了开去,又把跪在地上的玉娘看了回,李慢慢道:“当日朱御女等来谢恩,你为什么不来?”她眼看着地下的谢采女眼圈儿又慢慢地红了,匍下身去:“原也是奴婢自己不小心,不干朱御女的事,请殿下恕罪。”

黄女官在一旁看着李皇后神色异常,心中起了疑问,又把玉娘仔细看了看,还是那副软绵绵,娇滴滴的模样,茜红的襦裙称得她的肌肤愈发的洁白晶莹,只是太胆小了,殿下不过问几句,倒是要哭出来一般,哪里能当得重任,陛下可不喜欢这样的泪美人。

李皇后心中哈了声,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打小儿被宠坏了,性子可烈得很,睚眦必报,宁折不弯,不然也不能舍了到手的恩宠不要,宁可一死,哪里能这般的怯弱温顺。想来是人有相像,孔圣人与丧国之权臣阳虎极为相像,当时鲁人就曾误将孔子当做了阳虎,险些伤了孔圣人的性命。如今凌采女与高氏肖似,那再来个谢采女肖似故人,也不过是无巧不成书罢了。

李皇后的神色渐渐和缓起来,向黄女官道:“我只顾着问话,竟是忘了叫谢采女起身,你也不知道提醒我声,可怜这孩子怯生生的,都快吓哭了。”黄女官听李皇后这样讲,知道她是对谢采女满意了,自然凑趣,笑道:“奴婢瞧谢采女哭起来楚楚可怜,也好看得很,一时竟瞧出了神,都是奴婢的过错,请殿下责罚。”

玉娘如李皇后所愿地双颊飞红,称着眼中将坠未坠的泪水,偏她年纪又小,一时恍若含苞带露的梨花一般,十分的可怜可爱,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瞧见这副模样,也得说句我见犹怜。

黄女官笑吟吟过来将玉娘从地上扶起:“谢采女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殿下,我们殿下最是慈悲公正,必然会为谢采女做主的。方才殿下的问话,你还没答呢。”

玉娘转动明眸又瞧了李皇后一眼,飞快地垂了下来,素手弄着裙带,半刻才道:“那日是朱御女无意间推了奴婢,奴婢才跌倒扭到脚的。奴婢自己也有不是。朱御女她踩着王婕妤赏奴婢的帕子,奴婢不该去捡,倒叫朱御女误会了。”

李皇后虽不长与勾心斗角,却也不是个蠢人,听着这话,倒是又把玉娘打量了几眼,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上朱御女的眼药呢?不想玉娘又道:“后来朱御女还替奴婢到陈公公那里请了奚官令来,是以没几日奴婢的脚也就好了。”

这句话一敲,李皇后心中疑云也就散了,若是这谢采女真是外存娇怯,内藏奸诈的,后头就不会自己把朱御女替她去求医讲出来,她即这样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说了,可见是个心地纯良的,倒是那个朱御女,果然是个轻狂的东西。

第三十九章 示警

玉娘在李皇后跟前这一番说辞,果然就打动了李皇后,连带着瞧玉娘也顺眼起来,不独不怪罪她前番没来谢恩一事,反加了恩赏,向黄女官道,“伤骨不是奚官令专长,一会子你叫邢御医往掖庭走一趟,我记得他专长在伤骨,叫他给谢采女瞧瞧,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倒是叫人可惜。”

她这里话音未落,就见玉娘已跪下磕头谢恩,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自觉这一回的施恩比赏什么的都实在,又有意显示和蔼,就道:“言辞和蔼:“你年纪小,不知道,这扭伤了筋骨不好生调理,如今年轻不觉得,到老了,可有你苦头吃。”果然又得了玉娘几声谢恩。

黄女官就过来将玉娘扶起,笑吟吟道:“你在宫里呆久了就知道,皇后殿下最是心慈,莫说是你谢采女,便是咱们椒房殿一个洒扫的宫娥太监病了,殿下都要关怀的。”说到“椒房殿”三个字的时候,黄女官格外加重了语气,满意地看到玉娘又飞快地瞧了李皇后一眼,未褪红晕的脸上又染了些胭脂色,显见得是听明白了。

皇后遣了身边得用的女官来宣个采女已算是抬举了,更何况是女官亲自送回来的,脸上还带些笑,分明是得了皇后青眼。

掖庭里住着除了朱德音,凌蕙以外十八位采女,见着玉娘是叫黄女官亲自送回来的,前头又有朱德音得宠在前,不由更是眼热,就有位颜姓采女半阴半阳地与人耳语道:“看起来我们这儿又要出位贵人了,还得殿下一请再请,瞧瞧这气派,哪个及得上。”说是耳语,说话的声音偏又刚好叫黄女官同玉娘听着。

黄女官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这等粗浅的伎俩哪能瞧在眼中:“谢采女还请回屋歇息,一会邢太医来给采女瞧伤。”瞧着玉娘脸上似有些惶惶之色,反向玉娘道:“殿下明见万里,采女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能不知道吗?要不然也不能给采女这样的恩宠,恕我说句不敬的,便是如今朱御女玉体有恙,也还请不动御医呢。”又把众采女扫了眼,这才走去寻陈奉说话。

黄女官对李皇后也算得忠心,眼见李皇后靠凌蕙不着,有用玉娘的意思,只怕玉娘太怯弱,没个决断,所以后头那话与其说是说给其余采女听,与其说是叫采女们不敢招惹玉娘,不如说是将玉娘往尴尬处再推一把的意思,好叫她成为众矢之的。若是连这些小小的采女也斗不过,又怎么斗得过高贵妃。且一个玉娘又怎么够,正好瞧瞧余下这些采女的人品性情,再来也可以瞧瞧玉娘的性情,若是因为这几句话就得意忘形,也不堪大用。

采女们叫黄女官的话说得分成了两帮子,一派见玉娘得皇后青眼,有意奉承,几个采女围着玉娘说话,满脸是笑,十分客气。那颜采女脸上发青,恨恨瞧了玉娘一眼,碍着掖庭规矩森,终究不敢上前生事,正要回自己屋子,才一转身就见周蘅立在自家房门前,脸色发白,就得了主意,脚下一转,走到了周蘅面前挨近了周蘅,笑呵呵地道:“周采女大喜。”

周蘅见着玉娘如此得皇后关照,想起前头玉娘还故作淡然地什么什么“早得晚得都一样”的话,只觉受了愚弄,心中正如翻江倒海一般,不知不觉间将牙关咬得要紧了。忽然听着有人同她说话,脸上忿恨之色一时也来不及收,索性就不收了,转头将颜采女看了看,冷笑道:“颜采女恭喜错人了罢。得了殿下青眼的在那头呢。”下颌朝着玉娘的屋子扬了扬。

玉娘的屋子的门窗都看着,从周蘅这里可以看着里头聚集的采女们。采女们的屋子本就窄小,一下聚集了七八个人,便显得逼仄拥挤,一张张如花笑厣中,玉娘的脸,白生生得刺目。

颜采女在周蘅身边笑道:“周采女如何不过去呢?旁的且不去说她,只咱们进宫来这些日子周采女对谢采女颇多照拂,大伙儿都是瞧在眼中的,如今谢采女在殿下跟前得了青眼,略提一提周采女也是应该的。”

周蘅情知这些话是挑唆,自家不该听进去的,无奈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往她耳内钻,又一字字砸在她心上,心上比之朱德音得封御女前恼得更厉害些。总算周蘅是知道好歹的,虽是脸上变色,口中却道:“颜采女这会子赶上去奉承也来得及。谢采女那样娇怯怯的性子,想必是你说什么她应什么,倒是替颜采女引荐番,也未为不可。”说了甩门进去,坐在牀上,拿了剪子将块帕子剪得粉碎。

到底她在家时寄人篱下,早学会了察言观色,谋定后动,过得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暂时忍下了气,复又开门出去,这时玉娘房里的人都散了,只与玉娘,陈奉,同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上穿着从八品的官服,依着黄女官方才的话,该是位太医了。周蘅定了定神,穿过院子走到玉娘房前,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容易人都散了,我方才就想来给谢家妹妹道喜的,瞧着这许多人,倒是不敢来了。”

陈奉正问邢御医玉娘的脚伤,听着有人在门前说话,语气同玉娘十分熟络,倒是先瞧了玉娘一眼,脸上略有不豫,玉娘即道:“是周采女吗?”

邢御医原在玉娘房中的妆台上写药方子,听着玉娘说这五个字,不禁转头将她看了眼。想采女们入宫以来,都在这一个院子住着,听得出声音也是应有之义。而 “是周采女”同“是周采女吗”只差着一个字,内里含义却是相差甚远,说“是周采女”便是与周采女熟识,听着她的声音就辨别得出。而说“是周采女吗?”便生疏很多。偏这话又是陈奉公公瞧了她眼后说的,显见得这位谢采女善解人意,怨不得这位谢采女能得皇后青眼,倒也有理。

周蘅在外头听着玉娘问话,脸上就有些火拉辣,只故意装做不懂,等着陈奉等出来,向前几步向着陈奉福了福,赔笑道:“陈大人。”陈奉脸上一笑:“从来人都唤我公公,大人倒是头一回,倒也新鲜有趣。谢采女的脚不碍事,周采女也可放心了。”

这就是不令周蘅进去的意思,周蘅暗一咬牙,只做不懂,又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正巧昨儿谢采女问我要个花样子,我今儿翻了出来,就特地给她送过来,好在人都散了,不然叫那些人瞧见了,只当我奉承谢采女呢,却不知道我们一路同车,多少有些情谊。”

陈奉果然不说话了,拢着袖子将周蘅上下打量了回,点了点头,又向邢御医道:“邢大人请。”

邢御医是从八品衔,陈奉却是乾元帝亲定的五品衔,因此在陈奉跟前一直是口称下官的,见陈奉唤他走,拎着药箱就跟了上去,走了没几步,又神使鬼差般地回头瞧了眼,就见那位谢采女扶门而立,袅袅婷婷,弱不胜衣一般。

玉娘看着陈奉等走了,这才缓声道:“敢问周采女,我问你要的什么花样子,我一时记不得了,还请周采女教我。”周蘅冷笑道:“好不识好歹,我不过是拿个借口过来瞧你一眼,好同你说几句要紧的话,莫不是谢家妹妹自觉得了殿下青眼,便谁也不怕了吗?”

玉娘略想了想,侧身让过,周蘅走了进去,在朱德音留下的那张空牀上坐了,打量了下玉娘,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我当日一心拉拢你,正是觉着你样貌即美,性子又好,出头的机会比我们都多些,等你有了前程,念着我们一块儿进宫的,在陛下跟前美言一二。虽你听了朱德音的话,不肯理我,可我到底还是看准了的。”

听着周蘅这样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从前的盘算,玉娘在自己牀上坐了:“今儿不过殿下仁德,知道我伤了脚,怕奚官令瞧不了伤科罢了,哪里来的出头这话,周姐姐请慎言。”

周蘅哈得一声:“若殿下无意抬举你,做什么请黄女官亲送你回来?谢采女,我虽不及你美貌温柔,却也不是个蠢人。你不认也没什么,我只劝你加些小心,可别教人暗害了去,白便宜了别人。”说了从袖子里抽了张花样子出来扔在牀上,起身便走。

周蘅是个有盘算的,自打决定了进宫,就没想着在宫中默默无闻地呆下去,如今朱德音得了高贵妃的青眼,朱德音那个人从来是笑人无恨人有的,她即往高去了,便巴不得将一起进宫的采女们都踩下去,好剩她一个,且从前又结下过怨,自然攀附不上。而那个凌蕙如今看着也不成气候,倒是这个谢玉娘,正如她当初所料,生得好皮相,皇后连她当然托词脚伤没去拜见都能轻轻放过,还点了御医来给她看伤,显见得是要抬举她了。所以颜采女那些话倒是提醒了她,假托送花样子特来提点几句,也好结个香火情。

第四十章 傻子

李皇后自召见了玉娘,倒是上了心,连着两日都有赏赐,第一日,是道黄焖鱼翅;第二日却是赏了一条石榴裙,又不令玉娘往椒房殿谢恩。黄女官见李皇后对玉娘恩遇如此,因劝她:“殿下关爱谢采女,原是她的福气。即如此,不若将谢采女调到殿下身边来服侍。奴婢冷眼里看着,殿下这般厚待谢采女,换个轻狂些儿的,早带出来了。谢采女倒是同从前没什么两样,倒是在自家屋里呆得更多了。”

说了就将掖庭里传来的颜采女等几个嫉妒玉娘得了皇后喜欢,几回下手为难她。说起来倒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无非是趁她走路踩着她裙子,或者吃饭时,故意排挤她,叫她夹不着菜,或是拉着玉娘说话,偏又拿帕子甩来甩去,一失手帕子就扫到玉娘眼睛,总要流好一会子泪等等。

玉娘有时能避得过,有时也避不开,不大不小吃了几次亏。有奉承她的,要替她去回陈奉,还是玉娘拦了下来,说得无非是那些:“都是一块儿进宫的,想她们也是一时淘气,不是故意和我为难。”云云。而从前颇肯回护她的周蘅周采女,只说是:“她如今得了皇后殿下的青眼,我再为她出头,倒显得我趋炎附势了。”话虽这样讲,暗里还是回护一二,不然玉娘吃的亏只怕更多。

黄女官据实回了李皇后,本以为李皇后听了必要将玉娘挪出来,不想李皇后不见喜反见忧,道:“你当我不知道吗?我愁得就是这里。她是个什么出身?阳谷县的一个商户,家里往上数几代都是行商的,也就她哥哥有些出息,也不过才中了秀才,她哪里来的宠辱不惊?只怕她少了气性见识,别说对上贵妃了,便是对上丽御女,只怕也没多少胜算。”

乾元帝是什么样的人,李皇后还是摸着一二分性子的,他即要女子温柔婉转,又要有见识气派,一味的娇娇弱弱,不能如他的意。若谢玉娘当真的唯唯诺诺,便是她的容貌再肖似故人,也不过叫乾元帝新鲜一两日罢了。

却说李皇后这里正觉得玉娘性子太弱,高贵妃哪里也得了消息。说是上回伤了脚不能拜见皇后贵妃的那个采女脚好了,李皇后已宣见过了,生得我见犹怜一副好相貌。

高贵妃听说,就将朱德音叫了过来。朱德音如今正得乾元帝喜欢,眼角眉梢都带些chun色,举止愈发的张扬些。好在她也不算全无盘算的,知道自家根基不稳,难以与高贵妃作对,所以对着高贵妃时,倒是比以前更恭敬些。

听着高贵妃召见她,急匆匆带着小宫娥就过来了,一见高贵妃,立时行了大礼,脸上堆了一脸的笑:“娘娘唤妾什么事差遣呢?”高贵妃将朱德音上下扫了眼,见她鹅蛋脸上柳眉晕红,眼角带chun,这是深受欢ai之后的脸色,心中便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撇了下嘴角道:“谢采女是怎么样的人?”

朱德音新得帝宠,在宫中全无根基人脉,所以对玉娘得了李皇后抬举一事,还不知情,听着高贵妃这样开口,心中一跳,只以为玉娘也叫乾元帝宠幸了,脸上的chun色一瞬间退了不少。她倒也不鲁莽,因不知高贵妃盘算,不敢妄言,想了想才道:“妾以为,谢采女所胜的,不是容色鲜艳,而是做派。娘娘见过便知。妾言辞匮乏,怕说不好。”

高贵妃听说,倒是笑了,虚点着朱德音,向陈女官道:“好个促狭鬼儿。这主意甚好。”朱德音那话原是不肯说实话的推辞,不想却是叫高贵妃误会了。

高贵妃以为朱德音也知道玉娘得了皇后青眼一事,所以出主意叫她宣了谢采女来,到时厚加一番赏赐。贵妃有赏,一个小小八品采女怎么敢推却,自是要收的。她这一收,以李皇后的性子必然生出芥蒂来,只怕就要将这颗棋子弃之不用了,正是同高贵妃的谋算不谋而合。

高贵妃到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拿着了主意,就付诸行动。李皇后是遣身边的黄女官去宣的谢采女,那么她就使陈女官去,料想谢采女也不敢不来。

陈女官奉了高贵妃口谕到了掖庭,她还记得上回来宣采女,叫陈奉不大不小下了个面子的事儿,因此先见陈奉:“陈公公,不知这回谢采女的脚伤好了没有?二十个采女中,可就她还不曾去昭阳殿谢恩。娘娘仁德,不予计较,可要听着谢采女已奉诏见过皇后殿下,只怕也要不喜欢。”

陈奉一如既往地拢着袖子,斜眼将陈女官看了眼,缓缓道:“谢采女是该给贵妃娘娘磕个头的。”又同身后的小黄门道:“你去将谢采女请过来,记得告诉谢采女,是贵妃娘娘宣她,好生装扮了,也免得娘娘看着不喜欢。”

小黄门听说,答应一声,撒腿就跑了,过得两刻,果然带了个采女过来,十五六岁年纪,缓步过来,从门口到陈女官跟前,不过几步路,依旧看得出行止婀娜,犹如杨柳迎风一般,只是脸上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愈发显得一双眼眸黑黢黢得。

陈奉拢着袖子面对陈女官站着,将下颌朝着玉娘处虚虚一抬:“这就是谢采女。”又道:“谢采女,这是贵妃娘娘身边的陈女官,娘娘要见你,你就随着陈女官去罢。”玉娘又朝陈女官行了一礼,姿态倒是恭敬,一些儿不带娇矜。

原本陈女官对玉娘不大喜欢,忽然见着个娇怯怯,软温温的女孩子,倒是拉不下了脸来,看着玉娘行完礼,也就道:“起来罢。随我去。”玉娘诺了声,规规矩矩随行在陈女官身后三步,陈女官不说话,她便也不开口。

两个一直到了昭阳殿前,早有小宫女飞奔进去禀告,这头高贵妃听着陈女官将谢采女带了进来,倒是不及了:“叫她先进来,上回圣上赏的那支翠玉搔头,我瞧着挺衬丽御女肤色,我交了她收进库的,取出来给了丽御女。”就有宫女出去传话。

朱德音满心欢喜地离坐给高贵妃磕了一个头,又笑道:“妾谢娘娘赏,娘娘坐了这会子,怕是乏了,妾无知,以为娘娘该保重玉体,歇一歇再来理事的好。”

高贵妃只叫陈女官进来,就有晾一晾玉娘的意思,听着朱德音这样,倒是正中下怀,抬手摸了摸鬓角,道:“乏倒是不乏,只是这发髻梳久了,扯着头皮有些疼,我心上倒是想略松一松,可谢采女在外头,她到底得了殿下青眼,同一般采女不一样。”

只为从前李皇后下过朱德音脸面,朱德音心上就有些衔恨,这回听着玉娘得了李皇后喜欢,就比她以为玉娘得了乾元帝宠幸时更恼些,也是个迁怒的意思。所以明知高贵妃那话头不好接,还是道:“娘娘玉体贵重,哪受得住这个。想来谢采女知道了,也愿意在外头候召的。娘娘即要歇着,妾且告退,顺路也同谢采女见一见,自掖庭一别,也有两个多月不见了。”

正说话时,陈女官已走了进来,高贵妃已左右叫两个宫女扶着站立起来,听着朱德音这样讲,芙蓉面上满是喜欢赞许之色,点头道:“你去罢。你们姐妹这些日子没见,也该好好说道说道。你随我来。”下头这句却是对着陈女官说的,朱德音听着高贵妃这话心上不知怎地就有些后悔,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的,只好笑吟吟地屈身告退,转身走到殿外,果然见玉娘立在殿下。

采女进宫时依然是八月,如今已是十月的天气,本就多风,昭阳殿前地势广阔,自然风势更大,玉娘立在殿前,身子虽没动,可裙袂飞舞,一眼望去几欲凌风而去。

朱德音站了会,原本想上前说几句,待得见着玉娘立在风里,知道高贵妃这一晾,不是一时三刻便了的,玉娘身上衣裳单薄,站得久了,染上风寒也是有的,心下大快,到底还是走到了玉娘身边,哈哈了两声,这才扬长而去。

高贵妃这一晾玉娘就是半个时辰,玉娘站得脚酸还罢了,身上也有些发冷再熬下去只怕就要冻出病来,玉娘的眉间微微蹙起。忽然身后有个孩童的声音道:“你是哪个?你犯了什么错,我母妃罚你在外头站?”

玉娘循着声音看过去,身后□□个宫娥太监簇拥着个五六岁的男童,生得粉嘟嘟一张脸,眉目如画一般,身着皇子冠服,照这年岁算去,应该是皇三子景明了。皇子的身后跟着宫女太监不出奇,出奇的是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身着黑甲,外罩黑袍,浓黑的长眉似要插到鬓角去一般,正是神武将军赵腾。

玉娘把赵腾扫了眼,恭恭敬敬地对着景明跪了下去:“奴婢采女谢氏,见过三皇子殿下。”

景明看着玉娘跪倒,先同赵腾说:“我到了,你回去同我父皇说一声,明儿我还要骑马,你还来教我。”说完就跑到玉娘身前,蹲下身前,小手托着脸,问道:“我以前好象没见过你,抬起头来我瞧瞧。”玉娘喏了声,将头抬了起来。景明对着玉娘看了回,点头道:“我觉得你比丽御女好看很多。你倒是犯了什么错啊?”

赵腾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玉娘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缓气地回话:“回殿下,是娘娘宣奴婢来见,可娘娘身子不爽,要歇息会,所以令奴婢在这里等着。殿下还是快进去,外头风大。”

景明叹气道:“母妃又不舒服了?她总这样。”他皱着小小的眉头站起身来,转身往昭阳殿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玉娘道:“我忘了你就是个傻子。母妃叫你站你就站,我不叫你起来,只怕你还得跪下去呢。起来罢。”这才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走向了昭阳殿。

玉娘脸上含笑微微:“谢殿下。奴婢恭送殿下。”

第四十一章 无忌

三皇子景明进了昭阳殿不久,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宫女脚步匆匆地出来,走到玉娘身前,屈一屈膝:“谢采女,娘娘召见。”玉娘听着这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正想着如何脱身,装晕是不敢的,一晕便是将高贵妃彻底得罪了。纵然日后她同高贵妃终要敌对起来,可如今她不过是个采女,连乾元帝的面儿也没见着,如何斗得过一个宠妃?高贵妃只要借着她这一晕,就能说她病了,立时就能将她送出去宫去。如今高贵妃即肯召见,倒是省了许多事,所以脸上微微笑道:“是,请姐姐前面引路。”

那宫女将玉娘上下打量了回,十月的天在这风口里站了这些时候,玉娘原本洁白的脸叫风吹得微微发红,发髻也有些松了,一支金钗将坠落未坠的,便笑道:“采女不用这样客气,奴婢菀香得罪了。”她本在玉娘身侧走路,就伸手替玉娘将金钗扶正了。玉娘哪里防备得菀香忽然伸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清泠泠一双妙目里露出一丝惶惑来。

待得反应过来这个菀香是替她扶钗子,脸上顿时涨红了,又谢过菀香。菀香瞧着左右无人注意,就道:“采女一会子见到娘娘,记得拜谢三皇子,若是没他求情,采女只怕还要站会子呢。” 从来无事献殷勤的总有内情,不是有求与人,就是前头挖了坑。玉娘口上乖顺地答应了,心中却是暗暗警惕起来。

昭阳殿正殿上,高贵妃携着皇三子座在主座上,看着谢采女缓缓走进,在殿中双膝跪下,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高贵妃恍若未见,转过头去,轻抚着景明的头,柔声道:“三郎,你方才说她比丽御女好看么?”

高贵妃生有两子一女,皇长子景淳,皇长女静嘉,皇三子景明。因椒房殿李皇后无子无宠,若是不出意外,立长立嫡,他年即位的该是皇长子景淳。只是意外便出在了皇三子景明身上。景明在乾元帝的儿子中行三,乾元帝本身也是永兴帝三子,景明虽不是嫡子,却是在乾元帝即位后出生的,所以在乾元帝眼中,景明远比景淳更肖似他这个父亲。乾元帝既有这个意思露出来,处处揣摩着他心思的高贵妃自然心领神会,也把景明看得格外重些,所以方才景明进来说起外头的谢采女站得可怜时,高贵妃就顺了他的意思,将谢采女召了进来。

景明点了点头:“母妃,她脾气比丽御女好。”高贵妃掩袖而笑,真是孩子,她一小小采女,脾气敢不好么?便是丽御女,也不过在宫女太监们跟前跋扈些,当着自己这个贵妃,还是恭敬得很。

高贵妃方向玉娘道:“抬起头来,我瞧瞧。”玉娘依言抬头,她在外头站得久了,脸上多少有些狼狈可怜,从来宫中的太监宫女在乾元帝,李皇后以及各妃嫔间,都要保持仪容整齐,玉娘这副模样,若是高贵妃一心寻衅,还好说她个不敬,不想高贵妃见她形容狼狈,反笑道:“都是我头晕病闹的,竟忘了你在外头,瞧瞧这小模样,叫风吹得,我这里也不忍。”说了又叫陈女官,“你去取一百两银子,两匹尺头来,选个人帮送谢采女回去,就当我给谢采女赔不是了。”

玉娘听了这句才明白高贵妃方才将她晾在外头的缘由,哪里是要给她些苦头吃这样简单,分明是为着厚赏送下来打的伏笔。且这笔厚赏,自己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不接就是对高贵妃方才叫自己在外头站着这举动不满,往大了说,就是心怀怨望,高贵妃要是以此为借口将她如何了,以李皇后的为人怕也不会为她出头。可若是自己接了,高贵妃辛辛苦苦地做张做势,消息自是要传去椒房殿的,其间还不知要添加多少,李皇后知道了,日后便是想用她,也得掂量一二。真真是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