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早知进得宫来,自是少不了的勾心斗角,却不想她这连乾元帝的面也没见着,就扯入了皇后与贵妃之争,只是事到如今也没了退路,只得顺势而为了,所以也不推辞,安安静静地磕头谢恩。

高贵妃原以为这谢采女少不得说“几句不敢当娘娘赏赐”“娘娘赔罪万不敢当”云云,不想竟是默不作声地收下了,一时倒也摸不清这个谢采女路子,也不耐烦与她多说,只消将自己赏了她这些东西的消息传进椒房殿,自然有人问她,也就撩开手去不管,只地了头与景明说话。

陈女官取了一百两银子,并一匹珍珠红的斜花绫,一匹鹅黄双宫绸来,奉在高贵妃面前,请高贵妃看了,高贵妃一手拢着景明在怀,凤眼斜斜睃过去看了眼,才笑道:“谢采女雪白的皮子才撑得起鹅黄。”

陈女官见高贵妃过目了,这才过来同玉娘道:“谢采女请随我来。”玉娘这才立起身来,屈身告退,正要退出去,那景明忽然从高贵妃手上挣了开来,跳下椅子几步跑到玉娘跟前,扬着下颌道:“喂,你这个傻子好没道理。是我给你在母妃跟前求的情,你怎么一声儿也不谢我?快谢。”

玉娘脸上涨得红红的,先把高贵妃瞧了眼,见高贵妃脸上毫无愠色,这才屈膝道:“奴婢谢过殿下。”景明这才点头,挥手道:“你亏着是遇着我,若是遇着我二哥,你这样不将他放眼里,他就恼了,打你一顿也是有的,以后可记得了,去罢去罢。”

高贵妃笑道:“胡闹,瞧你把谢采女吓得。”又向玉娘温言道:“二皇子如今也不到十岁呢,哪能动辄喊打喊杀的,不过是些孩子话,都说是童言无忌,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这就回去罢。”

玉娘又屈了屈身,这才随着陈女官退出了昭阳殿。到得殿外,陈女官四处瞧了眼,随手点了个小宫女过来,将高贵妃给玉娘的赏赐交在她手上,令她快去快回,说完不待玉娘再开口,转身就回了昭阳殿。

自打高贵妃向乾元帝引荐了朱德音,乾元帝这些日子来倒是常往昭阳殿来的,今儿原本是承明殿的陈淑妃二十八岁生辰,乾元帝前些日子答应了过去陪她的,不想行到半路,昭阳殿那边有个小太监跪在路边拦着,说是三皇子景明闹着要父皇一块儿用晚膳,高贵妃劝不听,手足无措,只好来请圣上做主。

这样以生病,以皇子皇女为借口半路截皇帝的事,宫里的妃嫔们没少干,乾元帝心知肚明。心情好些便从了,若是不爽,加以训斥的也有,偏景明是他做了皇帝后头一个儿子,又和他排行一样,自然就偏心了,当即向身边的内给事昌盛笑道:“罢了,你去同淑妃说,我明儿去瞧她。”即命摆驾昭阳殿。

乾元帝到得昭阳殿前,高贵妃早携着景明在殿前跪迎,乾元帝见着景明,心中自然喜欢,倒是撇下了高贵妃,先将景明拉了起来,弹了下他的鼻子,笑道:“你还好意思要见朕,你先生可是都和朕说了,你字也不肯好好儿写,只闹得要骑马,亏得赵腾好性子,肯随你折腾。”

景明扬起小小的脑袋道:“我是父皇您的儿子,是君,他们都是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既然是臣子,自然是他们听我的”高贵妃忙道:“胡说呢!你不过是个皇子,那些大臣们就是听也该听你父皇的,轮下来还有你大哥二哥,你还远着呢。”一面说一面去瞟乾元帝神色。

乾元帝当皇子太子时叫永兴帝拘束得苦了,景明又是他心爱的孩子,哪里肯拘束他,听着这话,不独不恼,反而哈哈而笑道:“你说他作甚,朕的儿子,就该有这气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好!你先生教得也好,该赏。”拉着景明的手,父子两个率先走进了昭阳殿。高贵妃落后他们父子几步,朱德音更落在高贵妃身后,正要跟进正殿,高贵妃却道:“今儿你歇息去罢,圣上要同三皇子说话呢。”

乾元帝论着外貌,倒也算得上萧萧肃肃,朱德音又是初知人SHI,不免将一颗芳心系在了乾元帝身上,别说是伺候zhen席,就是服侍他用个膳,朱德音都是喜欢的。忽然听着高贵妃不许她进去,脸上白了白,到底不敢违拗,低声答应了,立在原地,看着高贵妃袅袅娜娜地进了正殿,殿门缓缓在她身后阖上,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高贵妃才进昭阳殿,就听景明道:“风那么大,她就在外头站着,脸都吹红了都不知道找个可以挡风的地方避一避。见着我倒是知道我身份的,可跪下了又不知道起来,父皇,你说她傻不傻呢?白长那么好看了。”

乾元帝听着前面的也就罢了,贵妃召见采女,不叫她退下,莫说是刮风,便是下雨下雪的,采女也不好自己找地方避去,规矩如此。倒是景明那句“白长那么好看了”逗得乾元帝哈哈而笑,这样小年纪,也知道分辩妍媸了吗?所以故意问他:“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景明点头道:“儿臣自是知道,譬如母妃就是好看的,她们就是不好看的。”说了白嫩嫩的小手将在昭阳殿里服侍的宫女们指了一轮。

乾元帝又问:“那她和你母妃比呢?”

第四十二章 转机

景明这么大的孩童心中,自家母亲总是最好看的,所以在景明眼中,高贵妃可比丽御女好看多了。可今儿景明初见玉娘时,玉娘立在昭阳殿前,四周空空荡荡,她绯色的衣袂叫风吹得飞扬,就如景明前些日子在乾元帝书房挂的那幅吴道子的飞仙图上的飞仙一般,是以在景明心中,那傻乎乎的谢采女也好看得很。这会子乾元帝问他,高贵妃同谢采女相比哪个好看,景明就把小脸皱成了一团,想了回子才道:“好像差不多,儿臣也不知道。”

乾元帝本以为景明还是要说句:“自然是儿臣的母妃好看。”不想景明竟想了许久,,倒是逗得乾元帝哈哈又笑了回,道:“那下回你点给朕看看,朕来分辩。”

高贵妃听着他问出哪个好看些时,心中已隐约知道不好,景明自是挺喜欢那个谢采女的,不然也不能才一进殿就说什么:“母妃,别叫那个采女站着了,外头怪冷的。”偏乾元帝性子有些狭窄,他在与人说话时,顶不喜欢一边儿有多嘴的。高贵妃纵使心里着急,也不敢出声拦,眼睁睁听着景明说出那句要紧的“差不多”,不由扼腕后悔,又听得乾元帝起了兴趣,更是懊恼,如何就叫景明撞上了暗里又把谢采女咬牙,定然是她狐媚,竟连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

好容易挨到了乾元帝同景明说得了,高贵妃过来强笑道:“圣上,这批采女进宫时,妾赏了东西下去,其余采女都来谢过了,偏谢采女不小心扭着了,养到今日才好。妾想着,谢采女才多大呢,知道什么,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皇后殿下执掌宫务,许留意不到这里,所以叫了她过来。妾看着,到是妾多虑了。”

高贵妃这番话看似在同乾元帝解释,话里话外的,却是说着谢采女不知规矩进退,十分无礼。连着李皇后也捎带了回。

乾元帝听着,倒是不以为意:“皇后是个仔细的,一个采女不值得什么,她想不到也是有的。”乾元帝虽不爱重李皇后,可李皇后这些年来,无论在太子东宫,还是未央宫中,倒是没出过什么岔子,所以这回听着高贵妃这话,倒是下意识地替李皇后说了句话。

听不着自家想要的话,高贵妃就有些失望,当着乾元帝的面儿一丝端倪也不敢露出来,只赔着笑脸道:“圣上说得是。”就使宫娥捧了水来,高贵妃洗过手。宫娥太监们知道高贵妃的规矩,知道她要亲自伺候,所以都不上前,由得高贵妃如民间夫妻母子一般,亲手替乾元帝拆骨头,为景明剔鱼刺,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昭阳殿这里一片和睦,承明殿中的宫娥太监们却是个个噤若寒蝉,看着陈淑妃立在一地狼藉中,竟是没人敢上前劝一声。

原是陈淑妃满心欢喜地等着乾元帝过来,不想又叫高贵妃截了人去。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日偏是陈淑妃生辰,乾元帝上个月就答应了陈淑妃这日来给她做脸的,事到临头却遣了昌盛来传口谕,说是改日再来。当时依附在承明殿旁住的罗美人,宋才人等都来给她贺寿,陈淑妃脸上如何挂得住。

罗美人宋才人倒也乖巧,知道陈淑妃脸上过不去,若是自家走了,只怕陈淑妃更难堪些,倒是撑到了用完膳,几个更不再留,纷纷告退。陈淑妃好容易忍到了罗美人宋才人等告退了,立时就将一桌子菜都掀翻在地。

陈淑妃平日倒也是极为和气的,宫娥太监们犯些小错也不大理论。只是有一桩,偶一发脾气时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动辄就将人送去暴室。进了暴室的宫娥太监绝少有活者出来的,承明殿里的服侍老的了,都知道她的脾气,哪个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触这个霉头,都在一旁屏息静气地站着,只求陈淑妃这会子不要想起自己。

陈淑妃伺候乾元帝比高贵妃还早些,却只生了皇次子景和一个,自是把这个儿子看得眼珠子一样。景和待陈淑妃也孝顺,今日是陈淑妃生辰,景和自是要过来给陈淑妃磕头的。他才一到承明殿前,就有小太监迎过去,将事情缘由告诉了他。

景和知道在气头上的陈淑妃是不好劝的,越劝恼得更厉害,所以进了承明殿就给陈淑妃跪了下去:“都是儿臣无能,不能讨父皇喜欢,累及母妃,请母妃责罚。”景和今年已有九岁,个子开始抽条,瘦瘦长长的,他生得肖似陈淑妃,窄窄的脸儿,长长的睫毛,秀丽得女孩儿一般,可从他薄薄的嘴唇中说出的话,却似针一般刺入陈淑妃心中。

陈淑妃果然叫景和说得由怒转悲,迈过一地狼藉走到景和身边,一把将景和拉起来抱在怀中,眼中泪水滚滚而下:“是母妃对不住你。”景和这么个灵秀聪明的孩子,常得先生夸赞不说,便是骑射,也不比十一岁的皇长子景淳差什么,这样出色的孩子不得乾元帝青眼,不过是因为她这个母妃不得乾元帝喜欢罢了。

景和看陈淑妃哭得可怜,叹了口气,在陈淑妃肩背上拍了拍,道:“母妃还是叫人把这里收拾了罢。”说了抬起脸来,将战战兢兢地立在四周的宫人们扫了眼:“今儿是我不小心,扰了母妃寿辰,要叫我知道哪个出去乱说。”景和女孩儿一样秀气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来,“可就怪不得我了。”

陈淑妃听着自己一时任性,倒还要儿子为她收场,更是痛悔忿怨,倒是不哭了,同景和肖似的脸绷得紧紧得,咬着牙道:“景和,你回去,这事儿同你不相干,便是叫高氏知道了,又能如何。”

乾元帝眼中本来就没有她,便是有了怨望的罪名,看在她生育了皇次子的份上,乾元帝也不能杀了她,左不过从此更冷淡些。倒是景和,乾元帝原本就不看重他,若是在有个骄狂的名头,只怕在几个皇子中更要敬陪末座。景和还要再说,陈淑妃脸已沉了下来,喝道:“你如今连母妃的话也不听了吗?我叫你回去。”

景和到底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叫陈淑妃这样一喝,哪里还敢再强,只得垂首答应,屈身退了出去。

陈淑妃看着儿子出去了,撑着的一口气才泄了,眼泪又滚滚落下,却向默默立在一旁的掌事宫女璎珞道:“皇后能捧凌蕙,高氏能捧朱御女,我就捧不得吗?”莫说宫中妃子们爱将身边得意的宫娥送到龙榻上好邀宠的,便是寻常富户的奶奶太太们,也惯常使用这些手段来拢住丈夫。陈淑妃在娘家时,也不是没见过,哪能不知道这些手段。从前是皇后贵妃不动,她不敢动罢了,如今皇后贵妃做得,她自然也能做得。

璎珞见陈淑妃拿定了要和皇后贵妃斗一斗的主意,心中暗自念了弥陀,先向立在宫中的宫娥太监们道:“娘娘不过不小心翻了道菜,你们一个个倒跟丢了魂一般,还不收拾了。”又堆了一脸上的笑,屈身过来,扶着陈淑妃往寝宫里去,一路低声道:“娘娘早该拿这个主意了,总是娘娘太方正了,才耽误到今日。娘娘即拿了主意,奴婢有下情回禀,奴婢今日去请圣上时听说,高贵妃将个姓谢的采女宣了来,却将人在外晾了一个多时辰。”陈淑妃站下将璎珞盯了两眼。璎珞又道:“这个谢采女便是前儿皇后连着赏过的那个采女。”

陈淑妃启唇微笑:“倒是个好的。还没怎么着呢,倒是先招得皇后和贵妃先斗起来了,我也想瞧瞧她什么个模样了。”

玉娘哪里知道高贵妃故意为难她了回,倒是引出了这许多后续来,白日里高贵妃宫中的小太监送了她回来,又带了那样一份赏赐,自是引得众人侧目,便是陈奉也有些看不过眼,就将她叫了去。

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什么盘算,不过看着你平日还算恭谨小心,白劝你一两句。你才领了殿下的赏,转头又去贵妃那里奉承,你当着你左右逢源吗?仔细叫人以为你首鼠两端,倒是莫说是青云路,怕是小命也保不住。我话说在这里,也算得仁至义尽,听不听得,都由得你,”

玉娘叫陈奉说得脸上红赤,因辩道:“殿下宣我,我自知道轻重,不敢轻忽。可贵妃娘娘召我,我若不去,娘娘要治我一个不敬,请问公公,哪个能救我?殿下么?”李皇后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宽厚方正,处处依着规矩体统说话,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最不肯容情的,哪能为着一个小小采女就坏了她的规矩体统。

陈奉叫玉娘这几句问住了,他原本是张红粉菲菲的富家翁脸,这会子也白了白,把玉娘瞧了眼,才道:“罢了。你到我这里,也算得一场缘分,我也不忍看着你没了下场,日后你就知道我的苦心。”玉娘敛容答应,屈身行了礼,就从陈奉房里退了出去。

玉娘只当着李皇后总要晾她一段,转机不过几日就送到了玉娘眼前。

第四十三章 陛见

说起高贵妃与李皇后的恩怨,可追溯至乾元帝在东宫为太子时,若不是李皇后手上权柄握得紧,只怕在这未央宫里连个站的地也没有了。因此上,凡人凡事只要同高贵妃扯上关系,李皇后便不喜欢。是以李皇后虽有心要抬举玉娘,偏玉娘叫高贵妃喊了去,又带了厚赐一路赫赫扬扬地回了掖庭,李皇后心上就不快起来,也就绝了往掖庭再送赏赐。又怕真将玉娘逼到高贵妃那里,又将玉娘叫了去敲打了回。

而高贵妃那里,因景明的几句话勾起了乾元帝对玉娘的兴趣,高贵妃的心胸也不宽广,便是她一手推上去的丽御女朱德音她也要打压一二,何况是得了皇后青眼的谢采女,也不痛快起来。虽说以她贵妃的权势,要打杀个小小采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无奈景明这里才提,她就将玉娘除了,叫乾元帝知道,倒是她不能容人了,反坏在乾元帝心中的分数。所以勉强忍耐,只想过段日子,等这事淡些,再下手将玉娘除去。

不想她们俩个各有盘算之际,承明殿里的陈淑妃虽一没宫权,二没皇宠,到底也在未央宫里经营了七年,手上自然也有人脉,趁着这几日,就将李皇后同高贵妃两个扯着谢采女打对台一事摸明白了。

“怨不得这些年都叫那位压得死死的,果然就是个蠢的,亏得有个好娘家,不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那位不过是个贵妃位,自家尚且是个妾,便是那位要抬举,还得看圣上中意不中意。便是圣上中意了,依旧也是个妾,能妨碍到她什么,?有道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那才是春满园呢。”

陈淑妃抿着嘴一笑,点手将璎珞叫到跟前,因道:“我记着你也是东安州人士?无事时往掖庭多走走,谢采女许还是你老乡呢。”老乡见着老乡,总是好说话些。陈淑妃虽也有借势的心思,到底不敢做得明目张胆,李皇后,高贵妃两个,她哪个也得罪不起。只不过宫女同采女因同乡之谊说上那么几句话,从而有些交情,又能惹出什么事来呢。

璎珞心领神会,果然就往掖庭边上走了几趟。那日玉娘走在掖庭边上的同玉娘搭上了话:“奴婢听着采女仿佛带着东安州口音。”玉娘脸上就露出些惊异之色来,极好地配合了璎珞:“姐姐也是东安州人士吗?不知姐姐是哪个县的?”璎珞不想玉娘如此乖顺,倒也有些讶异,怔了怔才笑道:“奴婢是中阳城的。”玉娘脸上就露出些欢喜来:“倒是离着阳古城近呢。”

说到家乡,玉娘脸上又露出些许怅然来。璎珞见玉娘思乡,便顺着她的心思道:“奴婢进宫也有好些年了,也不知道家乡父母怎么样了。”

玉娘宽解道:“姐姐总有归乡的一日,到时父母兄弟也就团聚了。”璎珞接口道:“说起这个,倒不是奴婢夸口,奴婢服侍的淑妃娘娘最是心善,在承明殿里服侍的宫娥们满了年龄放出去的,娘娘总有恩赐,说是给我们出去了年纪老大,婚配不易,身边多些银两也总是好的。”

宫女满二十五出宫,大殷朝女子,早的十四五就定亲了,再晚也不过十八十九,二十五,真是年纪老大,要寻年貌般配的,又不曾成亲的,的确殊为不易,多是为人继室续弦后母。只是一宫主位身边的掌事宫女出去,只要不要想头太高,要做原配夫妻还是不难的。

玉娘微微扬起眉头,清泠泠目光在璎的珞身上转了转,脸上露了些笑容,低声道:“淑妃娘娘果然是心善呢。”有这句话足可向陈淑妃交差的了,璎珞果然是心满意足的模样,又同玉娘说了几句话,推着淑妃还有事使她去做就回了承明殿。

见了陈淑妃,璎珞就将她如何同玉娘搭上的话,又说了哪些,玉娘如何答的,都回了陈淑妃。陈淑妃掩口笑道:“怨不得皇后和贵妃都想拿捏她,这样绵软的性子,当真是可怜可爱。”又说,“你这趟差事办得好,下去领二十两银子。只要你们尽心办差,我自然不能委屈你们。”璎珞一副欢欢喜喜地模样,磕头谢赏。

自此以后,璎珞无事就往掖庭跑,或是与玉娘说说东安州的风土人情,或是带些陈淑妃赏的吃食与玉娘分,不过几回,多少人都知道了掖庭的谢采女同承明殿的宫女璎珞交好。就有笑玉娘果然是个傻的,不去奉承皇后同贵妃,倒是和个宫女交好;也有说玉娘聪明,皇后与贵妃,哪个得罪得起,倒不如两不相帮,倒还妥当些。

果然如这人所料,璎珞再同玉娘说话时,玉娘偶尔就会流露些皇后贵妃都势大,她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意思。璎珞得了这个消息,就去回了陈淑妃知道,又献策道:“奴婢看着谢采女对娘娘有仰慕依靠之心,娘娘不若宣了来,再加些恩典,不怕谢采女不对娘娘死心塌地呢。”

陈淑妃却摇头道:“若我要除了她,这会子就好叫她过来了。我要用她,便不能。”如今皇后同贵妃正为着她较劲呢,只怕轻举妄动,便宜了对方,所以不好动作。若是自家再添了一脚,别说皇后同贵妃会拿着谢采女下手,便是自己也讨不了好去。左右自家在谢采女心中已有了分数,他日循着机缘推一把,不怕她不记着自己的情。

陈淑妃要的情分,不几日就到了跟前,这日乾元帝忽然就摆驾了承明殿。

原来乾元帝这日接到一本奏本,是工部郎中杜世美之母今年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杜世美要告假给杜母做寿。看着这个奏本,乾元帝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答应了要陪淑妃过二十八岁生日的事,所以下朝后就到了陈淑妃这里。

陈淑妃见乾元帝不告而至,心中先是十分欢喜,不过片刻就拿了主意,觑着乾元帝不留心,招了璎珞过来,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璎珞有一桩非常叫陈淑妃喜欢,便是无论陈淑妃叫她做什么匪夷所思的,璎珞再不明白也会先去做了。今日也一样,虽说璎珞听了陈淑妃的话脸上一片犹疑,还是觑着空儿走了出去。

璎珞从承明殿出去后半个多时辰,在承明殿殿门外当值的小太监陶松在殿门前回道:“奴婢叩见圣上,叩见娘娘。圣上万安,娘娘金安。璎珞在掖庭那儿扭了腰,这会子怎么起不来了。”陈淑妃心上狂跳,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瞅了眼乾元帝,见乾元帝可有可无地模样,故意道:“好好地,跑去掖庭做什么!真真胡闹!再者,她即起不来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陶松自是回道:“回娘娘的话,是璎珞请托掖庭的谢采女来回的。”陈淑妃便嗔道:“谢采女也是有品级的,哪里是她一个宫女指使得的,真真胡闹!”

乾元帝本不在意,忽然听着谢采女三个字,蓦然想起景明那皱着的小脸来,因向陈淑妃问道:“掖庭里有几个姓谢的?”

陈淑妃打听得再仔细,也不知道景明同乾元帝说得那些话,所以不料乾元帝有这一问,倒是怔了怔,索性接口笑问:“妾也不知道,圣上若是想知道,宣了谢采女进来一问便知。”乾元帝就道:“就宣进来罢。”陈淑妃巴不得有这句忙道:“是。”又对陶松道,“你们宣谢采女进来见驾罢。”这是给玉娘透口风的意思,也免得这个娇怯怯软绵绵的采女骤然见着乾元帝,举止慌张,失了分数。

陶松领了口谕,转身下去,见着玉娘就堆了一脸的笑:“谢采女大喜,谢采女好福气。圣上在里头呢,金口玉言地宣采女进见。”早在璎珞摔在掖庭边的小径上,点着她的名要见她时,玉娘就知道陈淑妃必有谋划,不想竟是要将她推给乾元帝。

自打玉娘拿定了主意要进宫,她就知道面见乾元帝是早晚的事儿,只不想来得如此之早,更不想,竟是通过陈淑妃的手。她这一去,且不说乾元帝那关过得顺不顺,便是乾元帝这关过了,也是彻底将高贵妃一系得罪了,李皇后那里也要不快,自家便只能攀在陈淑妃这条船上。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陈淑妃。玉娘笑眼弯弯地答道:“是。”她平日也是一副娇怯怯得好模样,只是总笑得清清浅浅,这时笑开,双眼中仿佛汪满了水,娇媚横溢,陶松就是个太监,不由得看得呆了。

玉娘缓缓踏上承明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一步,正殿中那个穿着黄栌色常服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就象从前模样。

“奴婢采女谢氏,参见圣上,圣上万安。”那个在景明口中和他母妃分不出谁好看的谢采女娉娉婷婷,杨柳迎风一般地在乾元帝眼前拜了下去。

“起来罢。”乾元帝一手掂着陈淑妃剥得的松仁,漫不经心地道。“是。”玉娘本本分分地答话,本本分分地站了起来。

陈淑妃倒也是头一回见玉娘,前头知道李皇后同高贵妃为着她相争,只以为是个狐媚的,不想倒是清丽婉转,举止也合宜,倒是放心了些,见乾元帝并不是很上心得模样,有意帮衬就道:“如何璎珞扭了腰,你要替她传话呢?你们从前认识不成。”

玉娘从善如流:“回娘娘,前些日子奴婢在掖庭前遇着璎珞姐姐,璎珞姐姐听出奴婢口音与她是同乡,多说了几句,就此认识了。”

乾元帝听着这个谢采女如此老实,倒是一笑,抬头瞧了玉娘一眼,脸上的笑瞬间就凝住了。

这眉,这眼,分明是阿嫮!

第四十四章 阿嫮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穉朱颜只。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

原镇军将军沈如兰独女的乳名就叫阿嫮。

乾元二年,沈如兰畏战不前,乾元帝降为游击将军,而后沈如兰仗着自己扶助乾元帝坐稳太子位有功,曾口出怨望,更有酒后说出:“当年没有我献计,哪有今日。”

三年前,赵腾举发,沈如兰同齐王私下有几回接触。齐王是先帝爱子刘煦,外有贤王之名,内有名为贵妃,实则执掌后宫权柄的万贵妃为助若不是乾元帝遇刺,种种证据都指向了刘煦,太子之争,谁胜谁败还难说得很。

所以一听着沈如兰同齐王有交往,乾元帝顿时大怒,指了护国公李源为主,赵腾为副,往沈如兰府上查问此事。

李源同沈如兰同为武将,功劳实在是差不多的,李源觉着沈如兰狂妄,沈如兰觉着李源是靠着女儿才有了今日,自然彼此瞧不太顺眼。再有那赵腾,是沈如兰在自己的军队近卫里发现的,也是靠着他才一步步升了上来,如今不独叫赵腾出卖,更让他做了讯问自己的副使,沈如兰哪里受得住这个,本就怒火攻心,再与李源几句言语冲突,当时就lun起了案几向李源赵腾掷去。

李源与赵腾是领了圣旨的天使,沈如兰这一掷,闯下大祸。乾元帝当即下旨将沈如兰撤职下狱查办,令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三司会审。时经三月,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联合具名上奏,查沈如兰有大不敬罪、大逆罪、僭越罪、狂悖罪,贪弊罪等凡四十八条,直言其偏衷多忌,骄奢无礼,挟功凌主,罪在不赦。乾元帝以沈如兰曾有功与社稷,留中不发。

三日后,御史方成大上书,指乾元二年时,沈如兰非畏战不前,更有通敌之嫌。乾元帝再令彻查,而后在沈如兰府中,搜出书证两封,指沈如兰故意延误战机,是收受夷狄金帛财物若干,故意拖延。

至此,沈如兰以叛国罪论斩,夺其祖母,生母,妻子三代诰命,家产籍没,三族男丁十五岁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发配边疆,女眷则没入教坊,旨意下的当日,女眷们都吊死了,便是三四岁的女童,也叫她们的母亲祖母亲手捂死。

独有沈如兰独女阿嫮以罪臣女的身份没入掖庭。

乾元帝为皇子时,与沈如兰以平辈论交,常出入沈府,沈如兰只得一个女儿,爱如性命一般,等闲不肯拘束她,当时阿嫮年纪又极小,故此沈如兰同乾元帝见面时,倒也不避讳阿嫮。而后乾元帝做了太子,又常以太子妃喜欢阿嫮为由,将阿嫮召进东宫,屡加恩抚,以笼络沈如兰。

当时乾元帝在永兴帝的威压下,东宫中,除了太子妃李媛之外,其余良娣,承徽等都谨言慎行,无事时人影也不见一个,故此倒是没人见过阿嫮,就是瞟见阿嫮进太子妃的怡和殿,也不过远远一瞥,所以无论是高贵妃还是陈淑妃,见着玉娘时,都没觉得她同当年的阿嫮像。

独有李皇后,当年领了乾元帝的意志,笼络阿嫮,等阿嫮没入宫掖,也是她领了乾元帝的旨意去见阿嫮。这后宫中,也只有李皇后一个知道,乾元帝曾想将阿嫮纳入后宫。

不曾想,阿嫮的性子,在沈如兰活着时,刚烈跋扈,便是一朝家破,也不改脾性,宁折不弯,竟是对李皇后说:“我沈家满门百余条性命都死在他的旨意下,他就不怕睡着了我给他一刀吗?”李皇后将此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了乾元帝,乾元帝想了两日,终于赐下毒酒,阿嫮饮鸩而亡,年十五。

自阿嫮死后,这两三年中,乾元帝也是后悔的,当时怎么就和阿嫮治这个气,明知她年纪太小,性子太烈,还要威逼,以至于好好的一个人,就此香消玉殒。若是缓缓图之,未必没有希望。

所以这会乾元帝在陈淑妃的承明殿中蓦然见着与阿嫮仿佛的谢采女,其心中震惊自是难以言表,便是他为帝七年,乾纲独断,一时也不知道心头翻腾的是喜是惧,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径直向玉娘走了过去。

陈淑妃哪里知道其中纠葛,只以为乾元帝对谢采女有意,竟是自作聪明地站了起来,对殿中执役的宫娥采女们递出个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

玉娘看着乾元帝走过来,向后退了几步,复又屈膝跪下:“圣上。”

乾元帝看着玉娘跪下,这才回过神来,又走回座前,却是坐不下去:“方才说,你是哪里人?”玉娘瞟了眼乾元帝击打着案几的手指,缓声道:“奴婢东安州阳谷县人氏。”

乾元帝侧头又看了玉娘眼,见她肤如凝脂,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仿佛重生,抑或故人。“起来。”乾元帝折回身,又走到玉娘身前,向玉娘递出手。

玉娘怔怔看着乾元帝伸在眼前的手掌,修长而洁白,连骨节也不甚分明。

乾元帝看不得她迟疑,弯下腰去一把握住玉娘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拖到眼前。玉娘身量颇高,站在乾元帝跟前,两个的眼睛正好对上:“朕再问你。你是哪里人氏?”

玉娘的眼中慢慢聚起了泪水:“奴婢东安州阳古城人氏。”随着氏字出口,一滴泪水在她的睫毛上颤了颤,终于落了下来。

随着泪水落下,乾元帝也松了握着玉娘的手,不是阿嫮,阿嫮那么桀骜的性子,怎么肯当面落泪,可是,真是像极了,尤其是这眉眼。

“你今儿差事当得不错,朕赏你。”乾元帝顿了顿,回头道:“昌盛。”

昌盛在乾元帝失态时早躲在了殿门外,这回听着乾元帝叫他,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奴婢在。”

乾元帝指着玉娘道:“采女谢氏,温和婉顺,朕心慰之,着晋七品御女。”

没侍寝过的采女多有赐给皇子,诸王的为妃为妾的,所以虽有品级,算不得皇帝的正式嫔御,御女才是大殷朝后宫中最末一级的妃嫔。虽是最末一级,可她这一封也是开了永兴、乾元两朝后宫妃嫔宫娥未侍寝就得晋封的先例,以后怕就是众矢之的。若是以惯例说,谢御女是在陈淑妃的承明殿中得晋的,就该依着陈淑妃住,可陈淑妃为人和缓,未必能护得住她。

乾元帝到底不舍得,略想了想:“以后你就依着你们皇后殿下住吧。”

“谢御女,还不谢恩哪!”到底玉娘未侍寝就得晋封,而乾元帝叫她跟着皇后去住,显然也是护着她的意思,只怕前程不可限量。所以昌盛看玉娘呆呆地站着,也不敢疾言厉色,只笑嘻嘻地催促。

“奴婢谢圣上隆恩。”“谢御女该改口了。”陈淑妃看得大势底定,虽玉娘叫乾元帝送去了皇后身边,可瞧乾元帝见着谢采女之后的神情举止,非同寻常,这回又超格晋封,若是没意外,日后能和高贵妃争短长的,只怕就是这个谢御女了。而谢御女出身微寒,再得宠,在朝中也无助力,倒是不足为患,所以忙出来凑个趣儿。

乾元帝又是如愿又是失望地看着玉娘怯生生娇滴滴地改了口:“妾谢氏谢陛下隆恩。”若是阿嫮,,阿嫮会怎么做?

玉娘由昌盛送到李皇后处时,李皇后惊得连手上的茶盏也险些翻了,把玉娘盯了几眼,这才叹息道:“我早该想着的了。”就指玉娘住在凌蕙隔壁的东次间。

李皇后到底是知道些乾元帝心意的,只吩咐下去,依着宝林品阶给玉娘铺陈。黄女官虽在李皇后身边服侍了三四年,到底不知道从前那段过往,还以为李皇后玩儿的是捧杀一手,倒是十分卖力。

黄女官领着宫娥太监们给玉娘铺陈,这一闹就惊动了凌蕙。从前朱德音得宠时,凌蕙尚能冷静自持,这会玉娘无宠而封,凌蕙性子便是再冷淡些,也生了羞恼,到身在椒房殿,心有畏惧,不敢生事,奈何心中委屈,就躲在房中悄悄哭了场,这才好些。

李皇后这里为着玉娘铺张,高贵妃那里也得了消息,顿时气个仰倒,待要寻玉娘麻烦,偏玉娘又由乾元帝交在了李皇后手上,这一手明摆着乾元帝是提防她去的,高贵妃更是恨得将宫中摆设着的瓷器砸了个遍儿,又对闻讯赶来的朱德音笑道:“我只以为你是个有本事的,还能叫圣上封你个丽字,可你瞧瞧人家谢御女,不过见一面儿,说几句话,就得了你一样的品级,若是承了宠,那品级只有往上升的,到时再见面,就朱御女你该给人家行礼了。”

几句话,说得朱德音脸上一片红/涨,珠泪滚滚而下,辩道:“当日我在掖庭时就觉得她狐媚,惯会装可怜哄人,如今看来,果然就个妖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就迷惑住了圣上。”

高贵妃不过讥刺朱德音几句,好叫她对玉娘生出愤慨敌对之心,不想朱德音竟是愚蠢至此,口出妄言,亏得是在昭阳殿中,还不至于传到乾元帝耳中,也不由得后悔起来,就把脸沉了:“住口!我看你昏聩了,圣上也是你说得的?再要我听着你说这样的话,不需旁人,我自捆了你送与殿下处置!”

朱德音叫高贵妃骂得脸色如雪,含泪拔了发上的簪子,跪地谢罪。高贵妃哪里理她,拂袖而去。

高贵妃李皇后都以为,乾元帝今夜必然是要驾临椒房殿,临幸新封的谢御女的,不想乾元帝今夜竟是独宿在温室殿,又召了掖庭令陈奉去说话。 君臣两个屏退了左右,直说了一个时辰,陈奉才从温室殿出去,身上的夹袄后心已叫汗水浸透了。

第四十五章 承欢

今日在承明殿中,乾元帝初见着玉娘,见着她同阿嫮相似的容貌,当时虽有失而复得之喜。可到底乾元帝做了七年的皇帝,哪里那么容易就昏了头,瞬间的惊诧过去,跟随而来的就是疑惑:虽说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像,可像成脱个影儿一般,到底叫人疑惑。

阿嫮生得娇软如梨花一般的容貌,偏性子跋扈桀骜,性子与容貌相差这样悬殊,合在一起倒是格外得动人。是以乾元帝喜爱阿嫮是真的,可那句“他就不怕他睡着了我给他一刀吗?”乾元帝自然是顾忌的,要不然也不能赐死了阿嫮。

所以今日虽封了玉娘为御女,到底不放心,因叫了陈奉来,查问玉娘的底细来历。

陈奉跪在地上,乾元帝问一句,他答一句。不独是玉娘来历,更有玉娘住进掖庭的这两三个月时的所言所行,乾元帝问得仔细明白。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

且陈奉因乾元帝要查问,就将登记有采女家世履历的册子一同挟来,这册子也交在了乾元帝手上.上头将谢玉娘的生辰八字,体貌特征,生平履历,记得一一俱全。连着谢玉娘祖父母辈的姓名、生卒年月、祖籍、履历等也都记录在案。更有玉娘的又有邻舍并里正的签字花押,又有阳谷县出具的户簿为旁证。谢玉娘的身世来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以,谢玉娘是谢玉娘。阿嫮是阿嫮。

乾元帝的手从采女名册上挪开,烛光将他白净的脸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又照得他眸光明明暗暗,捉摸不定。

陈奉从温室殿出来,后心早叫汗浸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不过才跪了一个时辰,双膝就酸软得厉害,连步子也迈不开,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云端上一般,整个人都有些飘。好容易挪到了长廊上,就见当值的赵腾站在长廊尽头,身上的红袍在月色下象是叫血浸染透得一般。

陈奉长长叹息一声,挪步到赵腾身边,赵腾的目光从温室殿的门上挪开落在了陈奉身上:“陈大人。”陈奉点了点头,又拢起了袖子,慢慢地道:“赵大人保重。”回头也瞧了眼紧闭着殿门的温室殿,正要踱开,忽然又道:“赵大人明日休沐?老奴做东,请赵大人喝一杯,还请赵大人赏老奴个面子。”不等赵腾回答,已拢着袖子慢慢挪步离开。

而玉娘未侍寝而得封一事,就如一颗石子扔进了池塘,激起一圈涟漪,瞬间就叫另一桩事盖了过去。昭阳殿里的丽御女朱德音忽然晕倒,高贵妃叫了御医,诊出朱御女已有孕一个多月。

若是朱德音这喜讯早来个两三日,高贵妃也要不喜欢,高贵妃虽抬举起朱德音来固宠,却也不会喜欢她手上的棋子有孕。偏消息是在乾元帝仿佛有了新宠的当口传出来的,对高贵妃来说倒是好借着这个由头,再将乾元帝的关注从那位无宠而封的谢御女身上移到昭阳殿来,是以高贵妃欢欢喜喜地使了陈女官去含元殿禀告乾元帝。

乾元帝早有了四子三女,便是最小的皇四子景宁也有四岁了,如今又心有旁骛,挂着玉娘,所以听着这个消息倒也不如何喜欢,只说了声知道了,随手将搁在桌上的一只前朝的雨过天晴白云纹折枝花斛赏了下去,里头还供着支枝条疏朗的红梅,花苞将开未开的,倒也娇艳。

若只论那只花斛,倒也是精品,平日里赏下来,倒也算是恩宠了,可听着妃嫔有孕,赏个花斛下来,显见得乾元帝对朱德音同朱德音这胎毫不在意。

陈女官抱了花斛回到昭阳殿,期期艾艾地说了圣上如何欢喜的话,因有花斛在,说得几句也就说不下去了。高贵妃倒是越和蔼可亲,安慰了朱德音几句,自己也赏了几匹尺头并一百两银子,又笑道:“自己裁衣裳穿罢,吃食我这里倒是不敢给你,想吃什么,只管拿着银子使人做去,不够我这里还有。”

朱德音接着乾元帝的赏赐,哪里欢喜得起来,又得端着笑脸来谢高贵妃,心中酸苦难言,忍着泪回了自己寝宫,又不敢大哭,只是坐在榻上抽噎。她正是幽怨伤心之际,忽然听得窗前有低低的说话声,迷迷糊糊得就有椒房殿,谢御女等语。

听着这几个词,朱德音哪里还坐得住,悄悄移步到了窗前,侧耳听去,果然听着两个小宫女在说话,她听得全神贯注,全没注意自己的身影已映在了窗上。两个宫女向映着朱德音身影的窗户瞧了眼,对视一笑,就有个声音清脆些的说:我听说圣上在承明殿一瞧见就爱得什么似的,当即就封了御女。未侍寝而得封,两朝头一份呢。”这自然说得是谢玉娘了,朱德音握紧了手上的帕子。

又听得另一个声音略低沉些的叹息了声:“也怪可怜的,才查出有了身孕,圣上就偏向别处了,如今尚且如此,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前头那个就应和道:“咱们娘娘真是好性儿,只怕她听见了伤心呢,都不许黄女官提。可圣上这回去了椒房殿,明儿大伙儿自然都知道了,哪里瞒得住。”后头那个就道:“轻声些儿,仔细叫她听见了,倒是叫她生气,我们到那里说去。”、再来衣裙窸窸窣窣声音渐渐就去得远了。

朱德音听在这里,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心中把谢玉娘三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咬牙切齿念了多少遍,只她是关着窗户的,是以没瞧见那两个宫女离去前,还回头对着窗子瞧了眼。

原来花斛一赏下来,高贵妃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却觉得心惊,连着朱德音有孕这样的事都不能勾起乾元帝注意,可见在乾元帝心中对谢御女的看重。所以高贵妃遣了两个小宫女来演这出戏与朱德音知道。虽说这是不知道叫人使过了多少次的手段,全不高明,可胜在时机挑得极好,不怕朱德音不把谢御女恨毒,她也好隔岸观火。

却说乾元帝的圣驾一到椒房殿,李皇后领着玉娘,凌蕙两个到椒房殿前接了圣驾,将乾元帝迎入正殿。

乾元帝把跟在李皇后身边的玉娘瞧了眼,李皇后见状就向乾元帝笑道:“圣上前儿将人送过来,我一些准备也没有,命人紧赶着收拾了间屋子出来,还不知道有没有疏漏,亏得谢御女倒是好性得很,立时过来磕了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