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朝云原先盘算着借陈婕妤的名头搏个出身,待得到了承明殿,看着陈婕妤暮气沉沉又心怀怨愤地模样的模样,她倒是有些灰心丧气起来。只是她即到了陈婕妤身边,一时之间哪里走得开,只得劝解陈婕妤为着吴王多想想,好生振作起来。

不想朝云那些话倒是中了陈婕妤的意思,便使朝云往合欢殿来拜见玉娘,这才叫朝云见着合欢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热闹。

朝云本就是个有些志气的人,一时羡慕服侍皇后的宫人日后出宫大有前程,一面又叫玉娘这个前例蛊惑,多少有了心思,想要自家挣个前程来。可听着当今圣上与那个掌事宫女那番家常说话,分明对皇后十分爱重,这样的情谊哪里是轻易插得进手去的?顿时心上凉了半截。

朝云这番神气变化,乾元帝没留意着,夜茴便是看着了也不在心上,偏巧金盛点完了左库,拿了帐簿要去回玉娘,一眼瞥见乾元帝面前跪着个宫人,削肩细腰,乌发如云,只看侧面也有几分颜色,便多瞧了眼,正将朝云的神色变化瞧在眼中。

金盛对玉娘可谓是忠心耿耿,且不说跟着玉娘日后除着昌盛,他金盛便是宫中内侍中的第一人了。便是他那侄儿,也是投靠了承恩候世子才有了前程,正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能不尽心,是以看着有个宫人在乾元帝面前做乔,眼角一跳,疾步过来在乾元帝面前跪了:“奴婢金盛见过圣上。”

乾元帝看着金盛过来,笑道:“你这奴才,不好好伺候你们殿下,过来做甚。”金盛笑道:“奴婢点库房呢,才想去回殿下,看着圣上在这里,奴婢哪有不过来请安的道理。”乾元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又吩咐了金盛与夜茴要好生服侍玉娘,如今迁宫正忙,多少拘着些宝康公主,不许她给玉娘添乱等话。金盛与夜茴一一拜领,乾元帝的銮驾正要折返,就听着跪在夜茴身旁的那个宫人忽然轻轻道了声:“神仙眷属哩。”

朝云这话一出,金盛与夜茴都勃然变色,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又不好呵斥朝云,正是发急的时候,却听着乾元帝闻言将朝云随意瞧了眼,笑道:“这话说得好。赏她。”竟是问也不问一句,驱着銮驾走了。

金盛与夜茴两个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夜茴先笑道:“圣上要赏你,可又没说赏什么,倒叫我们为难哩。”朝云那话本是引乾元帝注意的,不想乾元帝虽看她,可那眼色比之瞧泥塑木雕也好不了多少,余下的半点心也灰尽了,又听夜茴虽是笑着说的,可话中意思不善,哪里敢再出声,当时就抿着嘴儿不出声。

夜茴还待再说,却叫金盛一拖袖子,便住了口,只听金盛道:“你即走了这一回,又说得那样一番好口采,不独圣上要赏你,便是殿下知道了,也要赏你。”朝云只得强笑道:“奴婢谢圣上赏,谢殿下赏。”

金盛听着这句,笑得越发和气了,弯了腰与朝云道:“你且起来。”说着对着夜茴递过一个眼色,夜茴心领神会,却是拖着朝云不叫她走,笑道:“你且把贺章给金内侍,请金内侍替你带进去。指不定殿下看着陈婕妤的贺章,再听着你方才那句善祈善颂,心上喜欢,肯见你也不一定呢。”

到了这时,朝云哪里敢再强,只得将贺章双手奉与金盛,金盛接过,脸上笑道:“姑娘芳名?”夜茴笑道:“她是承明殿陈婕妤身边的朝云。”金盛将朝云又扫了眼,脸上一笑,转身进去了。

又说金盛见着玉娘,先将陈婕妤的贺章奉上,又轻声道:“殿下。”

第255章 相术

又说金盛自打少年净身入宫,看多了妃嫔们的争宠手段,这样自家落魄,捧出新人来争驰的早不是新鲜花样,多有作茧自缚的,便是谢皇后本身,便是实例。如今陈婕妤将个朝云赶着乾元帝惯例来合欢殿的时辰打发了朝云过来,其用心不问可知。且那朝云,言行颇为引人注目,尤其那句“神仙眷属”可说是别出心裁,可见其人不是一点子志气没有。虽以谢皇后的盛宠和手段,不能怵了她,可吴王与陈婕妤母子也是狡猾的,只怕还有后手。是以金盛亲自进来禀告玉娘。

玉娘只一看金盛模样便知他有话说,淡淡道:“什么事?”金盛笑道:“殿下果然明见。”就将他所见的朝云言行说了回。玉娘听说,侧了螓首笑道:“神仙眷属?这夸赞我倒是头一回听着哩,停新鲜的,将人宣进来罢。”

金盛应声答应,躬身退了出去,片刻就将朝云引至玉娘面前。

朝云倒也乖觉,不用金盛开口,已口称“殿下”,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伏地不起。

玉娘已将陈婕妤的贺章拿在手上,一行瞧一行问道:“你有甚话说?”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若是迟钝些儿的,只怕就顿住了,不想朝云倒是答得极快:“奴婢来前,婕妤特命奴婢代婕妤向殿下请罪。”这话说得颇为有趣,她一个奴婢哪里来的身份立场“代”婕妤请罪?

只不知这朝云是真如金盛所言一般地轻浮冒进,还是另有盘算。玉娘将手上贺章一阖,这才瞧向跪在面前的朝云:“抬起头来我瞧瞧。”

朝云慢慢将脸抬了起来,却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肤色白腻,修眉长目,神色端正,眼观鼻,鼻问口,老老实实地跪在当前,全不似金盛口中轻浮冒进的模样,倒是来了些兴趣,将金盛瞧了眼。

说来也巧,朝云看着自家一言答毕,上头的皇后久久无声,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又不好开口的,心上就有些惴惴,膝下不由自主地微微挪了挪。

她这一动,金盛瞥见玉娘神色,便在一旁喝道:“大胆朝云,在殿下面前举止慌张,你是怎么学的规矩?!陈婕妤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朝云听说,便将身子又拜了下去,将额头贴在了地毯上,以十分恭敬的模样道:“殿下庄重威严,奴婢素来胆怯,因而敬畏。”

金盛将朝云规矩不好归咎在陈婕妤身上,若是寻常宫人,早替自家贵人辩解了,不想朝云却是只替自家辩解,半个字都不涉及陈婕妤,只不知她是故意在自家面前显着她与陈婕妤有异心,亦或是她真与陈婕妤有异心。再串上她那句代婕妤请罪的话,实实在在的有趣极了。

是以玉娘微微笑道:“这话说得有些意思。起来罢。”朝云谢恩,才站起就听着玉娘道:“你们婕妤字倒是不错。”

朝云飞快地瞥了眼宝座上的谢皇后,却见谢皇后正垂目瞧着手上的贺章,悄悄地松了口气,答道:“奴婢不识字,认不得好歹。可殿下说好那必是好的。”玉娘笑道:“原来你不识字的,亏你知道神仙眷属这词儿。”

依着朝云的心思,便是圣上瞧她不上,可只要讨得皇后殿下的欢心,就比跟在陈婕妤跟前强出百倍去,是以忙道:“奴婢小门小户的,门禁不严,是以入宫前也随家中哥哥们出去听过几回书,打那里学的。”许是她这话讨得了皇后殿下的欢心,只听着皇后殿下笑道:“倒是个嘴巧的。上回那个金镶玉钗子不错,赏了她。”朝云听着这句,只以为皇后即肯赏她,便不能恶了她,欢欢喜喜地跪地谢恩。

一旁的辛夷已然过来,捧着锦盘,上头一对金镶玉钗子,做成的蜜蜂戏花模样,金子还罢了,用的玉却有两种,一种是做蜜蜂身子的黄玉,一种是雕成梨花的白玉,精工巧制,栩栩如生,当真叫人爱不释手,正是今年新晋的贡品。

不想朝云看着这对儿金钗,却将手缩了回去,脸上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道:“奴婢身无寸功,不敢当殿下厚赐。”朝云这幅模样倒不是作假。这对金镶玉钗瞧着便不是凡品,她这样走一回就得着这么一对钗子,叫陈婕妤可这么想。

玉娘将陈婕妤的贺章轻轻掷回案上,眼波一闪,身子微微向后靠去。辛夷看见玉娘神色,忙向朝云道:“殿下恩典,那是瞧得起你,你这般推三阻四地,莫非要抗旨吗?”朝云只得抬起双手,看着辛夷连着托盘一块儿放在手上,心惊胆战地跪地谢恩道是:“奴婢惶恐,奴婢不敢。奴婢谢殿下厚赐。”

朝云手上捧着这对金钗只觉着烫手,听着谢皇后身边的女官喝了退,当真是如释重负,忙复又拜下,行完礼,倒退着出了合欢殿。

要说这一番合欢殿之行,朝云倒不能说一无所获,虽是陈婕妤的吩咐她一事未成,可谢皇后的手段倒是领教了回。她是当着合欢殿宫人的面儿故意做出要引乾元帝注意的模样,想来那些人不会为自家瞒着谢皇后,必定揭发。若是以常人论,谢皇后哪能一字不提,不想她不独一字不提,反更有厚赏。想来,这谢皇后是忌讳着她是陈婕妤身边的人,故意加以厚赐,好使陈婕妤疑心她。

虽这手段算不得高明,可却是算准了陈婕妤的境遇为人脾性。陈婕妤若是从才人美人份位上升上来的,心气儿自然平稳许多,不太能为着对钗子就生出多少防备来。可陈婕妤从淑妃位上下来不久,正是不平怀恨的时候,且她是新来乍到想必陈婕妤也不能很信得过她,再看她一事无成且又是新来乍到,反得了厚赏,岂有不疑心的。这正是条离间的妙计,只是皇后赏赐,又哪里好瞒下。朝云这里心中不安,却不晓得她只猜着了玉娘一半儿心思。

玉娘听着金盛所说,自是知道朝云是陈婕妤送来碍眼的,若是乾元帝在才下册后诏书,典礼未成的时候就瞧上了朝云,哪怕是礼成之后再将人收了,她这个新后一样没脸。便是玉娘知道以乾元帝的脾气,不能瞧上朝云这样的,可陈婕妤能使出这样龌蹉的手段,玉娘自然也不肯叫她好过。

且这朝云为人处处都有矛盾,瞧着是替陈婕妤过来的,可说话行事,一点没有替陈婕妤分解的模样。可要说她是为着自家出头来的,依着她在合欢殿中的言行,又不象那样轻薄的。

玉娘图谋甚大,从来十分小心,看着朝云可疑,索性便试她一试,故意把那对儿金镶玉钗子来赏她。若是朝云一心向上,见着这样的好东西,眼神的瞒不了人的。不想朝云说着不敢时,不象是佯装,倒仿佛有些嫌东西太好了的意思,便更引得玉娘注意。

且说玉娘如今掌握宫务,要问朝云来历十分容易,金盛出去打了个转儿便来回说是,陈婕妤降位,乾元帝下旨将在她身边服侍的宫人太监尽数调走,又从掖庭拨了批新人来,朝云正是其中之一。

即是从掖庭出来的,陈奉自然知道底细。又因玉娘如今掌管宫务,宣陈奉来见再自然没用,是以当时便使金盛走了回。

又说陈奉听着谢皇后宣召,脸上竟是现出几分欢喜来,瞧得金盛也是一笑:“哥哥如何这样欢喜,从前可不见你这样殷勤哩。”

陈奉哪里敢说真情,只笑道:“说句托大的,老奴初通相术,殿下将将进宫时,奴婢瞧殿下眉目清而秀颈延,仪静体闲,骨应图像,声若鸣玉,行如凤翔,便知非‘妾妃相’也。如今看来,老奴那点子相法可不是应了,是以得意。”

金盛听着陈奉一串儿话,哈哈一笑,指着自家道:“老哥哥,你瞧我面相如何?”陈奉便似模似样地对着金盛脸上瞧了回,叹息道:“只可惜眉间破败,以至于身损。好在你下庭饱满,晚年必是无忧的。”

金盛想及自家侄子如今靠在了承恩候世子名下,前程自然是有的,皇后又是个心地宽的人,到得老了求个恩旨出去,靠着侄子过,凭着他这些年的照拂与他手上攒的东西,自然不怕没好日子过。且金盛侄子在承恩候世子名下的事儿,宫中并没有人知道,是以金盛对陈奉倒有些刮目相看,笑道:“那我就谢谢老哥哥吉言了。”

两个正说着,便到了合欢殿前,金盛先入内通禀,片刻就出来,对了陈奉笑道:“殿下宣你进去。”

陈奉听着玉娘宣他,仿佛叫人当鼻打了一拳一般,眼中险些落下泪来。好在他生得白胖一张富家翁的脸,只消不拉长着脸,平素看着就是笑微微的模样,这才没露出端倪来,还能与金盛笑说:“有劳了。”说了撩袍拾级而上。

到得合欢殿内,陈奉看着玉娘端坐在宝座上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玉颜光润,转眄流精,仿佛故人重生一般,心头酸痛欣慰,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忍得片刻才颤巍巍地开口:“奴婢掖庭令陈奉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安康。”

第256章 礼成

玉娘看着陈奉拜倒在地,脸上也略略动容,口中却淡淡地道:“起来罢。”陈奉道了声是,抖抖索索地从爬起身来,也是他心上翻腾得厉害,将将直起身时竟是一个趔趄,险些又倒下。玉娘在上头瞧得眉间微蹙:“陈内侍,小心了。”陈奉自知失态,拂开来搀他的小太监与玉娘赔笑道:“谢殿下关爱,奴婢会多加小心。”玉娘嗯了声,又问:“陈婕妤那里的人是打你那里拨过去的?”陈奉听了将腰弯了些:“回殿下,是圣上亲口吩咐,奴婢奉旨而已。”玉娘一笑道:“圣上也说了不叫你来告诉我?”

这话说得仿佛是要拿着陈奉立威一般,金盛不由瞧了眼玉娘,却看她口上虽说得冷嘲,脸上倒是没多少愠色,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虽圣上将承明殿服侍的宫人太监尽数换过是为着殿下好。一来,从前承明殿的宫人太监多是陈婕妤使了多年的,不说是心腹也是用惯手,肯听话的,全数撤换了,陈婕妤怎么敢放心用人,再要收服,且得花些心思手段,可如今的景况,又哪里来这许多时候给陈婕妤;二则,这事儿也真是不好由殿下出面,不然才登上后位,就将从前得罪过她的妃嫔身边人换个干净,多少要叫人觉着得知猖狂,未免有损贤名。殿下冰雪聪明,能哄得圣上将她看做心头血一般,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无非是借机生事,要降服陈奉罢了。

金盛想明白这节,脚下就挪开了两步,只做不知道。

又看陈奉叫玉娘这话一说,复又颤巍巍地拜倒,口称:“奴婢惶恐,奴婢一时糊涂,竟忘了回禀殿下,还乞殿下恕罪。”

玉娘似笑非笑地道:“若不是今日陈婕妤遣来问安的宫人我瞧着眼生,我才知道原来承明殿都换了新人。”陈奉听说,立时明白了玉娘这一番发作是为着甚,想是陈婕妤这回遣来的人举止有异,引动了她玉娘的疑心,是以想问是不是他调理出来的。可以玉娘如今的身份,动辄前呼后拥,随扈甚多,哪里有空单独与他说话,故此寻了这个由头。

陈奉想得明白,脸上愈发做出惶恐的神色来,与玉娘道:“承明殿的宫人太监都是从奴婢手上拨过去的。有些儿是奴婢瞧着老实淳朴挑拣的,有几个倒是自家来与奴婢说的,奴婢看着他们情有可原,且婕妤身边到底要有能办事儿的,故此也放了进去。”

这话说得便入了港,玉娘含笑道:“原来如此,你起来回话。”

陈奉复这才爬起身来,这回倒是站得稳稳的,拢着袖子与玉娘道:“自家要去的也只有三个,两个是太监,一个是宫人。两个太监倒都是京兆人士,家中艰难才净的身。只是入宫以来不得到贵人面前当差,家中得不着多少帮衬,日子依旧艰难,是以愿到婕妤身边服侍,逢年过节的多少有些打赏,也好补贴一二。那个宫人。”陈奉顿了顿,“奴婢倒记得她名字,颇有些意思,奴婢记得《高唐赋》有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宫人便唤作朝云。”

金盛听着朝云名字便向玉娘瞧了眼,却看玉娘仿佛没想起朝云是哪个一般,只淡淡地道:“这名字果然有些意思,只不知是哪个起的。”陈奉道是:“殿下若是想知道,奴婢回去查问一二。”

玉娘不置可否地道:“我原想着,陈婕妤虽降了份位,可到底也是圣上东宫的老人,不好叫人随意磋磨,即是圣上口谕,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竟事后才知道,可须怪不得我了。”

陈奉自是明白,玉娘是要查问那朝云底细,那句“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是要听他回话,当下应声称是,拜了四拜,从从容容地从合欢殿退了出去。

又说,以大殷朝规,凡册后,前期三日斋戒,而后遣官祭告天地、宗庙。册后当日早,前殿列卤簿,陈甲士,内官设皇后受册位及册节宝案于宫中,设香案于殿上,设权置册宝案于香案前,正使宗正楚王,副使礼部尚书及百官鱼贯入。乾元帝衮冕御前殿,翰林院官以诏书用宝讫,然后传制皇后受册。

乾元帝这一世册过两位皇后,前一回册的是李庶人,原是瞧着她兄长捐躯,且李庶人是永兴帝指与他的太子妃,不得不册罢了,心中颇为不耐。这回册玉娘,不独是他心甘情愿,更与百官周旋了许久这才得偿所愿,自是格外得意,待得册后礼成,乾元帝眼角眉梢的欢喜遮都遮不住。瞧在百官眼中俱生感慨,都道是:亏得没另立新后,不然有这样一个宠妃在旁,如猛虎窥伺与榻侧,哪个皇后能坐得安稳,只怕睡也睡不着。

册后礼成,玉娘驾返椒房殿,在正殿升座,陛下设女乐一班子,玉娘在椒房殿受内外命妇朝贺。

自长安大长公主、诸长公主、诸皇女、诸郡主、高贵妃以下诸妃嫔;又有诸勋贵夫人,在京凡五品以上官眷等外命妇等在椒房殿依品秩列队肃立等候。

先由长安大长公主领内命妇们引礼引内命妇,在殿中贺位跪,致贺词曰:“兹遇皇后殿下膺受册宝,正位中宫,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赞拜,乐作。再拜,兴,乐止。退出椒房殿,各自原位肃立。又有安国公夫人杨氏领为外命妇班首,一般入殿上恭贺,一应礼仪,如内命妇仪,礼毕俱出。待得受内外命妇朝贺毕,玉娘返回后殿,预备明日庙见礼不提。

今日玉娘册后,如今谢逢春已改爵承恩公,马氏自然是承恩公夫人,本就是超品,又是皇后生母,是以列位极是靠前。在列的外命妇中与宫中妃嫔有亲的不少,看着玉娘后来而居上,将整个未央宫牢牢踩在足下,自家的女儿、妹子叫她压得气也透不出来,如今更有了君臣名分,哪有不嫉妒的,只是不敢说罢了。

因玉娘的出身不曾瞒过人,外命妇哪个不知道玉娘出身寒微,其父在玉娘得幸前不过是个商人,其母也不过是个商人妇,如今女儿尊贵成这样,还不知怎样得意呢。虽不至于敢轻视,多少也有瞧热闹的心,巴望着马氏出些丑才好。不想整套礼仪行下来,马氏虽不好说是仪态优美,却也是举止合宜,进退合格,就连脸上的笑也不甚夸张,倒是都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原是一接着乾元帝册玉娘为后,改封谢逢春为承恩公的圣旨之后,马氏就叫谢逢春、谢显荣、谢怀德父子们教训了半日。

谢显荣只说是:“如今殿下风光已极,可也是众怨归集咱们家没甚能耐给殿下争光,可也不好给殿下抹黑,不然叫人抓着错处,连累着娘娘,到时追悔莫及。”

谢怀德也劝马氏道:“如今多少人等着殿下犯错,殿下那样谨慎,我们该更谨慎些才是。母亲就是不念殿下艰难,难道不想着阿骥阿麒他们吗?”

马氏本就是心思活络的人,听着儿子们这样讲,倒也心动,勉强道:“若是有人找我麻烦,我也忍他不成。”

谢怀德就笑道:“您如今是承恩公夫人,能与您过不去的也没几个了。身份上与您差不离的,也不会蠢得无事生非。”

马氏听说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忽而醒觉自家儿子那话可不是在说她会蠢得“无事生非”,顿时又羞又怒,朝谢怀德身上拍去:“你这孩子,竟敢笑你老娘,可是胆肥了!”拍得几下,终究笑了出来,与谢逢春道:“国公爷,若是六年前有人与我说,我有一日能做国公夫人,我要当他疯子哩。”谢逢春到了这时,也是眉花眼笑,掂着长须,口中虽是不说,心上却也以女儿为荣。

因有了这番教训,且玉娘也知道冯氏还罢了,马氏却是个糊涂的,便从宫中指了个积年的掌事宫人来指点马氏、冯氏礼仪,又将马氏敲打了回,是以马氏今日倒是循规蹈矩,虽不至于叫人称许却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待得礼成,外命妇们各自退出宫去不提。

又说掖庭内陈奉屏退了服侍的小太监,独个儿坐在屋中,开着窗,听着远远从椒房殿方向传来的乐声钟声鼓声,又哭又笑,将桌上的酒盏斟满了,向着西方遥遥一举,呢喃道:“将军,刘熙爱咱们家外孙小姐如珠如宝,她如今做得皇后,他日诞下男孩儿,自是太子,未来便是皇帝,您喜欢不喜欢?”说着一口将酒干了,又斟满一杯,“到那时,外孙小姐做得太后,自然会昭雪严家沈家的冤屈,老奴老奴若是能见着那日,百死无怨。”

说完这句,陈奉又将酒一口喝干,把酒盏掷在墙上,撞得粉碎,整个人往地上蹲去,将头埋在膝间,双肩抖动,却不知是哭还是笑。过得好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丝泪痕也没有,依旧是白白胖胖,微微含笑,富家翁一般的脸庞,走到门前,将门一拉,信步走出,转折出了掖庭,朝着椒房殿的方向一看,脸上已是笑容满面。

第257章 君言

又说,玉娘立后之后十日,就有数位大臣联名上书,恳请乾元帝在京畿的闺秀中采选淑女以充实后宫,广育皇嗣。

奏章上言道:自乾元帝践祚以来,统共只采选了一回,那一回留下的除着如今的新后以外,只有难产而亡的凌才人、疯了的朱庶人两个。到如今未央宫中除着谢皇后以外,后宫不过贵妃一人、昭媛一人、充容一人、婕妤两人,余下美人、才人、宝林数位,远不足三夫人、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之数。这些妃嫔都是老人,有些人的年纪较乾元帝还大些,如何能为大殷朝诞育皇嗣?乾元帝膝下更是唯有三子两女,可说子嗣稀薄,是以如今新后即立,更该广选淑女,充实后宫。

原来百官们之所以不在乾元帝册玉娘为后一事上坚持“不能以妾为妻”,一是看着乾元帝一心偏爱宸妃,意志坚决,弗能使其改志不说,只怕是将乾元帝与宸妃得罪狠了;二则也是商量了回,总要另辟蹊径。

蹊径便是恳请乾元帝再度采选。李庶人能选个谢皇后进来,焉知这回采选不能进个贤妃,淑妃?不想奏章才递到乾元帝案头,便叫乾元帝当场掷了回来,更指着群臣们骂道:“新后初立,尔等不望着朕早得嫡子,就要朕广选采女,尔等是看朕无福还是看朕的皇后无福?”说皇帝皇后无福,这罪名可说是极重,朝中大臣们哪个也受不住,跪在殿中,齐道:“臣等惶恐,臣等万死。”

乾元帝冷笑道:“一个个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可朕若因此降罪尔等,便是朕耽于美色不肯纳谏了,尔等倒还能搏个肯谏的清名。即如此,朕也不白担这个名头,终朕一朝不再采选。”又将手一指一旁的史官道:“将朕今日的话记下了。”

从来做皇帝的,虽不好说是金口玉言,可君无戏言却是真真地。皇帝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这回更是在大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说出的不再采选。便是乾元帝不说那句“”记下了,也有史官白纸黑字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是以便是为着乾元帝自家的名声也不会再有采选一事了。

而宫中如今那些妃嫔们哪一个的资历不是深与谢皇后;哪一个的年纪不是大于谢皇后;从前都斗不过谢皇后,日后只有更斗不过的。谢皇后的后位经此一役,可谓稳若磐石,更若是苍天作弄,真叫谢皇后生个儿子出来,谢家三四代的富贵都有了。是以朝臣们耐性差些儿的,都禁不住对承恩公谢逢春投去一眼,不知这个看来平平无奇的承恩公如何生得出谢皇后这样厉害的女儿来,能将乾元帝哄得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她。

又说,继乾元帝在大朝会上亲口说出不再采选后,谢逢春父子们愈发地春风得意起来,往他们父子们跟前奉承的多了许多,承恩公夫人马氏、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谢怀德妻子梁氏日日也有许多宴请不说。梁丑奴、临安候等与承恩公府有亲眷关系的也一般地水涨船高起来。

又说齐瑱身为承恩公的二女婿,因他是两榜进士,又考中了庶吉士,本就有前程。如今他妻妹做得了皇后,他这个姐夫三年期满之后少不得就有一步高升。是以也有人讨好他。其中有个姓郭的御史,打听得承恩公嫡次女,齐瑱的正妻齐谢氏亲自在阳谷城服侍公婆,又毫不嫉妒地安排了个姨娘服侍齐瑱,可为孝贤俱备。为着奉承新后,便上书称月娘为孝妇贤妇,恳请朝廷予以表彰,以为天下妇人楷模。

乾元帝倒是肯给玉娘脸面,闻言称善,特旨以齐谢氏纯孝,赏六品县君秩;又因玉娘长姐李谢氏也是纯孝之日,一般也赏了县君秩;虽不过是个虚衔,每年给些俸禄并无封邑,到底也是命妇,尤其阳谷城县尊之妻的封诰也不过七品,是以英娘与月娘在阳谷城已算是颇颇看得了。

天使挟旨到阳谷城,阳谷城县令接着天使,亲自引到齐府,齐府大开中门,摆了香案将月娘请出接旨。

月娘将将拘束起来时,还肯闹腾,满口咒骂齐瑱薄情无义、顾氏伪善刻薄、谢逢春势利无情。顾氏听着实在不象话,还请了英娘来劝说了几回。英娘一面觉着齐瑱薄情,一面也叹月娘不知以柔克刚,任性而为,以至于有今日之苦,倒也絮絮相劝。

月娘起先听不进,英娘也叫月娘闹得头疼,恨恨道:“你只管闹去!你还不知道嘛?如今的境况你还不知道吗?便是父亲心上还有你,你这样不训,父亲又哪敢放你出来给她惹事?咱们一家子的前程可都在她身上哩!你若是收敛些性情,便是只看你是她姐姐,为着她自家的名声,她也不能薄待了你!你只消受她一个的气,就好叫旁人受你的气。还是你不受她一个的气,然后旁人都给你气受。你自己想想明白!”

英娘说得这一番之后,竟是数月没上齐家来。起先月娘还不大服气,待看着齐家虽不至于叫她挨冻受饿,却也是要甚没甚时,狠哭了几场,渐渐地收起了性子,不再将谢逢春、齐伯年、顾氏、齐瑱等挂在口边骂了,只是顾氏依旧看月娘不入眼,不肯放她出来。

这回在玉娘册后的报传至阳谷城后,齐伯年已有预料,早晚有恩旨给自家媳妇,便将顾氏喊来劝诫一番,只道是:“如今今非昔比。媳妇的妹子做得了皇后,媳妇早晚会有诰命,你休再拿从前的面目看她。惹得她性起,闹将起来,哪个降得住她。”

顾氏这时也不知什么滋味,要说玉娘为后,他们齐家自然也能沾了光,走将出去,还怕人不拿笑脸对着他们吗?阳谷城看一看,便是英娘的婆家李家也不如他们,英娘的丈夫李鹤至今不过是个举人哩。可比起媳妇来,英娘明达稳重又远非月娘可比。这时听着齐伯年相劝,虽是不情愿,也只得翻转脸皮来对月娘。

说来齐家也不是如何刻薄的人家,虽十分不喜月娘,又知她其实是叫谢逢春放弃了的,倒也不曾刻薄她,只是拘着她不叫她在外面走动罢了,这回子要放她出来,顾氏只得亲自走了回。

月娘这时也知道家中变化,听着玉娘竟是成了皇后,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她这两年来迫不得已地收敛了性子,不再嚣骂,可到底本性难改,听着玉娘为后,自家也得了诰命,就要将从前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月娘知道以齐家夫妇的性子论,日后对她只会供着,再不敢招惹她,若是她要处置了齐瑱京中那个小妖精,便是齐瑱不肯,齐伯年顾氏夫妇也只会压着他答应的。因有了这个想头,月娘在顾氏过来请她过去时,倒是还肯给顾氏个笑脸儿。

顾氏原本预备着听月娘一番冷嘲热讽的,不想月娘竟还给了她个笑脸,一时楞了楞,片刻就笑道:“好孩子,好叫你喜欢哩。咱们家三姑娘如今做得了皇后,圣上瞧着娘娘的金面,封了你同你大姐姐做了县君,如今天使已到家了,你快些儿梳洗了随我出去接旨罢。”说着就要来拉月娘的手。

月娘手一抬,将顾氏的手隔开,脸上又是一笑,与顾氏道:“我若是不出去,会怎样?”顾氏听着额角就有些冷汗,心上渐渐火起,可又怕得罪了月娘,她性子上来,真是不肯去,一家子都有罪名,只得赔笑道:“好媳妇,这可是你的体面,你接了这旨意,阳谷城还有哪个越得过你们姐妹去。”月娘脸上挤出一丝笑来,与顾氏道:“要我出去也容易,只消母亲答应我一桩事就成。”

顾氏到了这时候,什么不肯答应,忙道:“你说,你快说。”月娘脸上依旧笑着,却是咬牙切齿地道:“我如今是县君了,我不要齐瑱纳妾,他在京中那个小妖精须得打发了。答应了这个,我便出去。”

顾氏不意月娘看着偃旗息鼓,心上实则愤懑更深,张了张口,一时也说不出个好字来。倒不是她如何爱惜翠楼,却是翠楼生了她的孙子珍哥,他们齐家数代单传,齐瑱是独子,眼前珍哥可也是独子,顾氏哪有不看重的,若是打发了翠楼,珍哥可怎么办呢?依着月娘性子,肯定不能接在身边养的。可要顾氏问一问月娘,顾氏却又不敢,只怕她这话一出口,月娘连着珍哥也要打发了。

月娘看着顾氏迟疑,便冷笑道:“母亲慢慢想罢,让天使慢慢等也是一样的。”听着月娘这句,顾氏只得一点头:“好,好,依了你便是。”说着又要去拖月娘,催她快些梳妆,不想真叫她料着了,月娘又道:“好!还有那小杂种也不能留着!”

顾氏手脚也有些软,额角是汗,脸上是泪,靠在夏妈妈身上道:“他一个奶娃子,能吃多少,你又何苦为难他,再如何,他也不过是个庶子,等你日后同宝哥生下儿子,还能做个臂膀哩。”说到这里时,顾氏又是委屈又是愤愤,待要拿出婆婆的气派来叱月娘嫉妒不贤,可一想着天使还在外头等着宣旨,便又下气起来。

倒是夏妈妈还有些急智,与月娘道:“县君,您看,你接了旨,您便是六品,咱们少爷也才七品呢,您又有个皇后妹子,少爷还敢不听您的吗?前程可还要不要了。”

这话说得月娘脸上转和,低头想了想,脸上方露了些笑模样,叫绿意画扇两个服侍着她更衣梳妆,这才随着顾氏到了前厅。

又说天使由齐伯年陪着说话,倒也不急,月娘来前正说到,玉娘册后之后,从前承恩公故居所在的那条路已更了名,唤作栖凤街。

又因此处出了个皇后,栖凤街便叫人看做了福地,这街面上的房价翻了十倍也不止,饶是这样,也没有一家肯出脱的。

更有因谢家出了皇后,就有许多愚妇到承恩公府邸前烧香祈祷,求皇后娘娘保佑她们生个出色的女儿来。栖凤街上镇日香烟袅袅,县尊不得不上禀州府,由州府派出两百甲士来,将承恩公故居护卫起来,这才绝了此事。

齐伯年是个能言善辩的,讲这一段新闻说得绘声绘色,天使也听得津津有味,预备着回到京中将这些话儿再说与乾元帝听,好讨乾元帝喜欢,倒是没留意顾氏去了许久。

第258章 可怜

待得见着月娘,天使倒是有些惊诧,只为这位天使也是见惯世面的,哪一家领恩旨不是欢欢喜喜的,倒是这位县君脸上要笑不笑,仿佛不情愿的模样;再看一旁的齐伯年,脸上也有些尴尬之色,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孝顺媳妇倒是听说过些,可妇人爱醋是天性,哪有自家在老家伺候公婆,却安排了年轻美貌的女子去服侍丈夫的,更将长子的名分儿拱手让人?多半儿是夫妇不和睦,不得不为之罢了。如今圣上金口即开,只怕这位县君要将贤妇孝妇老老实实地做下去了,这会子怕是悔着呢。

到底齐谢氏是谢皇后二姐,天使心中虽有揣测,脸上依旧是笑模样,将旨意宣完,双手奉与月娘道:“下官恭喜县君。”又使左右将县君服制奉上,更客客气气地道:“还请县君手书谢恩折子,由下官回京之后转呈圣上。”这位天使因看月娘是谢皇后亲姐,只当她必定不会忘了给谢皇后也上一道折子,是以言语间简略了。

哪成想到得两日后,齐府送来谢恩折时,竟是只有一封给乾元帝的,倒是楞了楞,还问齐伯年道:“可是漏了一封?虽殿下与县君原是嫡亲骨肉,可如今君臣名分即定,轻忽不得,还请老伯回去取了再送了来。”

却是月娘在家时,也念过几年书,写个谢恩折也难不到她,很快就写得了。齐伯年又使顾氏去劝月娘,劝她再给玉娘上一道谢恩折,玉娘要喜欢了,还能不照拂她这个姐姐吗?富贵前程,不过是玉娘抬一抬手儿的事。

哪成想月娘竟是道:“你们从前怎么瞧我,以为我不知道吗?恨不得我早些滚了,好让你们齐瑱娶个合心称意的美人儿。如今你们想要体面,等你们家齐瑱替你们挣罢!我只不信,我不上这道谢恩折,她还能将我的县君给收回去!”竟是执意不肯,又盯着顾氏道:“那个妖精你们什么时候打发了?可别哄我,不然好不好的,闹将开去,你们家的脸可还要不要了。”

顾氏叫月娘揭破心思,又实在舍不得珍哥,只得含羞忍愧退出来,将月娘情形说了与齐伯年知道,如今齐伯年也是左右为难,即舍不得月娘“皇姨”的身份,又恼月娘无礼蛮横,想了半日只得与顾氏道:“先将天使送走再说。”

这时听着天使说话,不好将家中情形告诉天使知道,只得搪塞道:“原来如此。不瞒天使,县君不过略识几个字,并不是很知道规矩。”说着又将天使手上的谢恩折点了点,赫颜道,“就是这折子,也是内子替的。”

天使哪里想得到有月娘这样性子激烈,不分轻重的人,只以为齐伯年所言是真,又因收了齐伯年厚厚一个红封,不好害他,便劝道:“圣上爱重殿下,若是知道县君不曾给殿下进谢恩折,只怕到此为止了。”圣上何等宠爱谢皇后,恨不能未央宫只装着她一个,看着县君这样无理,虽不会将已敕封的县君收回去,可要再进一步,怕是不能的了。

齐伯年口中发苦,一面若是月娘再进几步,做得郡君乃至县主,她与宝哥的儿子得一个荫职不难。可若是月娘当着做得郡君,县主,只怕更要作妖,自家哪里降服得住,只怕要家反宅乱。可若是不写这道谢恩折,就是将皇帝皇后一起得罪了去,左思右想了回,又轻声与天使道:“老汉这就回去,叫内子代书一封,用上县君的印,您看如何?”

天使收过齐伯年好处,也不会故意难为他,点头答允。齐伯年满口称谢,抽身出来,先去了李府。

李府这几日张灯结彩,贺喜的亲眷往来,十分热闹。齐伯年看着这幅热闹景象,不由哀叹几声,走到大门前,求见李茂行。

李家的门房认得齐伯年,飞也似地报进去,片刻之后,李茂行亲自迎了出来,见面各叙寒温,把臂而行,进到小厅,分宾主坐了,自有仆人奉上茶来,李茂行与齐伯年道:“如今你我两家忝蒙天恩,得此荣光,正是该欢喜的时候,如何世兄眉头不展,颊带愁容?叫天使看着,倒是不美。”

齐伯年长叹一声,道:“世兄有所不知。不知县君可在?若是得空,我想劳动县君往我家走一遭,劝一劝她妹妹。”李茂行倒是知道月娘脾气,从前就是个任性的,如今只怕更嚣张些,搅得齐伯年内宅不安也是有的,当时满口就答应,又暗自庆幸,自家当时眼睛毒,瞧上了谢英娘。

却是李茂行为自家儿子李鹤说亲时,也曾想过寻个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后因知道自家那个填房吴氏,虽不是个十分恶毒的,却也不是个明白人,自以为是填房继室,就格外爱拿母亲的身份压人,李鹤在她手上多少也受了些委屈,何况是儿媳妇。到处打听有没有精明些的女孩子,听得英娘有大方贤良的名声,不顾自家是个举人,谢家是商户,门户不般配,做成了这门亲。

李鹤李鹤自谓是个读书种子,也曾一心要得个知己,以期诗书唱和,□□添香。听着媳妇儿是个商户女,也曾颇不情愿。待得成婚,看着揭开红盖头看着英娘,容貌上也只好说尚可,再问得英娘不过略识几个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多少有些失望。只英娘为人温存体贴,皮里秋阳,知分寸进退,便是李鹤有些冷淡,她也不以为意,反加以耐性,又肯学习,慢慢就讨得了李鹤喜欢。

到得后来吴氏刁难英娘,李鹤就肯出面周旋,实在周旋不过,也会出头说与李茂行知道,请李茂行解释,是以日子渐渐地就过顺了。到如今英娘做得县君,不但不因此骄傲,反更温柔下气些,李家父子自然更看重她。因知吴氏不是个拎得清的,李茂行更是将她严加训诫,不许她再在英娘跟前端个婆婆的款儿。

不想吴氏一面畏惧丈夫,又看英娘今非昔比,还指望着英娘日后提携她亲子李鹄,倒是翻转了脸皮,肯把笑脸来对着儿媳妇,更言道:“好孩子,从前我以为你和你妹妹是一样糊涂的人,所以频把妇德来教训你,希望你贞顺安静,不想竟是错怪了你这个贤惠人,你休要往心里去,一家子总要和和睦睦,互相提携才能将日子过得好了。”

英娘外圆内方,抓着吴氏言语中一丝错漏,便端了笑脸儿道:“母亲说话,做媳妇的原只有恭领的。可母亲说错了要紧的话,媳妇不得不指正一二。媳妇的妹妹可是有两个哩,且不说我三妹妹如今正位中宫,天底下的妇人,哪个也尊贵不过她去。便是月娘,如今和媳妇一般是县君了,若是见面,她要与母亲论国法,母亲还得与她行礼呢,可是不是?且妹妹的县君,是圣上看着妹妹贤孝才赏的,母亲说妹妹糊涂,若是传扬出去,知道的,是母亲说媳妇的妹妹呢,不知道的,以为母亲对圣上不满可怎么好。”

原是吴氏自知从前亏待了英娘,又拉不下脸来与英娘赔罪,便将月娘扯了出来说话,不想从前看似温柔沉默的英娘将脸皮一转,竟将谢皇后比出来压她不说,更将乾元帝也扯了进来,竟是有指她对乾元帝心怀怨望的意思,一时吓得脸上发白,抖着手道:“你胡说,我哪里是比着圣上说话!我不过是说错一字半句,你就加罪我,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婆婆吗,我若是有了罪名,你们就能得好?!罢了,罢了,如今你是县君,我惹不得你,我避开就是了。”说着扶着丫头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英娘看着吴氏出去,这才长出一口气,脸上笑了开来。她受了吴氏不少腌臜气,晨昏定省必要站着伺候吴氏吃饭梳洗就罢了,吴氏还经常这儿疼那里酸,必要英娘伺疾的,这些年来,英娘早积了一肚子腌臜气,今日吴氏还打算着要她日后提携李鹄,英娘怎么肯咽下这口气,抓着吴氏言语中一处错漏,直将她吓走才罢。

吴氏这里才出去不久,李鹤便过来了,将齐伯年求她往齐府走一遭的事说了,又按着眉间道:“一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殿下是人中龙凤,不能以常理言。便是你也是四德兼备,怎么你二妹妹这样胡闹,只可惜了齐瑱。”

英娘听说,却是叹了口气,与李鹤道:“妹妹也是个可怜的。”

月娘出生时,英娘业已懂事,知道那时自家父母为着孟姨娘正闹得不可开交,孟姨娘更生了玉娘,因此谢逢春与马氏两个险些儿夫妇反目。而谢逢春从来只看重两个儿子,月娘即是女孩子,本就不怎么上心,和马氏的关系再一冷淡,便更不在眼里了。

而马氏因此觉着月娘受了委屈,格外宠爱月娘,等闲不肯拘束她,以至于养成月娘跋扈的性子。而谢逢春一是懒得管,二则以为月娘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在夫家跋扈些也不吃亏,是以也由着马氏与月娘母女俩去,月娘哪里知道这个缘由,反以为谢逢春也是疼她的。

到得月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谢逢春一声不啃也不告诉月娘她错在哪里,由得谢显荣将她打发了回来,便是齐瑱纳妾生子,他这个做岳父的也能当没事。月娘便是有过,谢逢春与谢显荣也好算不教而诛,月娘真称得上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

可这些内情,英娘不好与李鹤直说,想着李鹤与齐瑱也是辗转有亲,知道齐瑱的癖好,便推说是:“你那话我不爱听哩,月娘一心恋慕妹夫,哪里知道妹夫是个心高的。可容貌是父母给的,哪里好怪月娘呢。他冷淡了月娘,月娘不肯答应也是应有之义,如何成了月娘一个人的错了。”

第259章 劝说

李鹤听着英娘一番抢白,倒还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倒招来你一堆儿,我错了还不成吗?姻伯父即请你过去,想来也是没旁的辙了。”英娘听说也是叹了口气,月娘说来有些可怜,可是那性子确是有些不讨喜。旁的不说,只说她往常去劝她,她看似听了进去,不几天就能忘了。这样的脾气,也实在怨不得齐瑱不肯同她和睦。只是,到底是嫡亲姐妹,也不好不去管她,只得与李鹤道:“如今在阳谷城只有我同她姐妹两个了,自是要互相照应的。”说了便唤丫头进来服侍她更衣。

英娘才到齐府就叫顾氏身边的夏妈妈请了过去。

顾氏正在房中团团转,看着英娘进来,忙接了上去,口称着县君就要行礼,英娘忙一把将顾氏扶住,脸上带笑道:“姻伯母不必这样拘礼,咱们私下见面只论常礼就是了。”顾氏正叫月娘逼得焦头烂额,听着英娘这话,竟是眼圈儿一红,把手扯着英娘袖子道:“若是我们家的县主有您一半儿懂事,我就是死了也是喜欢的。”

英娘听顾氏这话说得厉害,不禁注目去看夏妈妈。

夏妈妈却是往后退了两步。说来这个夏妈妈从前仗着是顾氏的陪房,月娘又不得顾氏喜欢,虽不至于敢当面顶撞月娘,可言语带刺是少不了的。这时看着月娘做得了县主,原是她这一世见过的品秩最高的夫人了,自家太太顾氏是月娘婆婆,月娘尚且能顶撞嘲讽,她一个婆子,便是叫县君打死也是白死的,是以哪敢说月娘不是。

英娘看着夏妈妈退了下去,只得扶着顾氏坐在一边,把帕子递过去请顾氏擦泪,又劝慰道:“姻伯母也知道月娘是我娘最心爱的孩子,从小儿宠惯了,任性些也是有的。若是她做错了甚,您告诉我,我去说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