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玉娘脸上一丝愠色也无,笑道:“轻声些儿,不然叫阿琰听着,仔细她吃醋。”景宁哦了声,忙将小手缩了回来,负在身后,仰面看着玉娘:“母后,弟弟出来后,阿宁可不可以带他玩呀,阿宁还会教他背书的。”玉娘抬手摸了摸景宁的小脸,笑叹了声道:“到时弟弟欺负你呢?”景宁想了想,认认真真地与玉娘道:“阿宁是哥哥,是要让着弟弟的。要是弟弟实在不乖,阿宁就与弟弟讲道理,不会和弟弟吵架的。”

冯氏听在这里,心下暗伏,道是:这般教养着,若玉娘这一胎果然是个太子,这五皇子日后自然是助力。若依旧是个公主,依着如今母子俩的情分,与亲生的又有什么差别呢?这样的深谋远虑,怨不得谁也比不过她呢。

玉娘余光里瞥见了冯氏,摸了摸景宁的头,与他道:“好孩子,你去瞧瞧阿琰的字写得如何了,没写完二十页大字不许她出来。”景宁听了,点头答应,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在玉娘腹部轻轻摸了摸:“弟弟,你要乖呀。”说了,这才退了下来。

一离了玉娘身边,景宁脸上就端肃起来,颇有了些皇子风范。在景宁心上,玉娘便是他亲娘,待得行至冯氏身侧,认得是承恩公世子夫人,绷着的小脸便露出笑容来,看着冯氏要与他行礼,忙侧身避开,问了冯氏好,这才往景琰所住的偏殿去了。

看着景宁出去,冯氏这才过来与玉娘见礼,觑着玉娘脸上神色平和,这才壮起胆来将谢怀德信上所说与玉娘回了,只马氏所说半个字也不敢提,又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正往京中来。”玉娘唔了声,道是:“郝文胜是何许人,可要查仔细了。”

冯氏回道:“是,世子已吩咐人盯着去了。”玉娘轻轻笑道:“嗯,大哥哥办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母亲这会子怕是心疼着二姐姐,要我与她做主呢,到底是母女,这也难怪她。莫说我管不到人家事,便是我能开这个口,齐瑱心上不服,一样不能和睦,不若叫二姐姐改改脾性,待得二姐姐改过了,再与齐瑱相见,有个惊喜,许就将前事一笔勾倒了。”

冯氏素知玉娘聪明,却不想她灵慧至此,仿佛对马氏所为亲眼目睹一般,自然不敢说个不字,赔笑道:“殿下真真明见,母亲听着二妹妹吃了那番苦头,哭了一夜,只悔从前没有好生教导,以至于有今日磨难。只是母亲虽心疼二妹妹,更疼殿下呢。这是母亲亲手为小殿下缝的,又贴身放了好些日子,母亲是没出过痘症的。”说着便将包袱亲手打开,将里头两套雪白的小衣露在玉娘眼前。

就有珊瑚下来,从冯氏手上将包袱接了过去,奉在玉娘面前,玉娘探手将衣裳一翻,见针脚细密平整,脸上就露了些笑容,莫说是马氏不能想着为她做衣裳,便是马氏想着了,这等工整的针脚也不能是她那个年纪的人做得来的。且冯氏说那番话时,语声格外平正,分明是心上有怨气,想来是她做的,不知何故叫马氏冒了名去,因此与冯氏道:“嫂子与我回去谢过母亲,只说是我说的,多谢她费心,只是针线活做着伤眼,我又如何忍心呢?叫母亲日后不要做了,她的情意,我自心知。便是嫂子这番情意我也一样知道。”

冯氏听见玉娘这番话,心上一跳,猛然抬头将玉娘瞧了眼,看玉娘脸上含笑微微,口唇微微翕动,又垂下头去,道:“妾能有什么能为呢,妾迟钝愚蠢,唯一能搁在殿下面前的,也唯有一片忠心罢了。”

玉娘颌首,又问了家中诸人安好,冯氏一一回答,因看玉娘脸上略有疲色,便起身告辞。玉娘也不虚留她,摆手令她自去。

不说玉娘这里自去歇息,只说乾元帝那边,景和即已赐死,吴王府自然收回,府中原有的家具摆设一概由内府局收回,连着书房中藏书书画等也一样,一番清点整理直至今日才清点整理完毕,由楚王携了清单来见乾元帝。

第298章 洛神

乾元帝将清单接在手上瞧过眼,旁的倒也没甚,不过都是他当时赐下的,便是有些新添的玉山玩器等物,也与景和成婚时的礼单对得上,唯有无名氏所画洛神两幅,倒有些儿奇怪,便是要送礼,总是大家手笔,如何送个无名氏?乾元帝一时兴起,便命楚王送上。

楚王得着旨意,转身出来叫小太监去拿着他的手书去开了箱,将已封存的洛神取了来,奉在乾元帝案头。

乾元帝将画卷瞧了眼,朝了昌盛一颌首,昌盛叫了两个小内侍过来,跪在乾元帝跟前将画卷徐徐展开。先打开的那卷,画轴底下有一道裂痕,仿佛叫人撕过,上头是一个水墨洛神,衣带凌风,罗袜生尘,侧着身子,只露出半张娇颜,并无眼眉,唯有朱砂点就的一点红唇。虽不是名家手笔,可意态宛然,彷如真人。乾元帝眉间不由一皱,便使内侍打开了第二道画轴,上头依旧是个水墨洛神,简笔勾勒,这回是个正面,云鬟雾髻,娴体绰态,犹如流风回雪,粉面上焦墨点就的明眸顾盼有神。

乾元帝只觉得画上佳人仿佛熟识一般,上前两步从内侍手上抢下画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回,脸色不由由红转白,转而又涨得红了,眉头皱得更紧,

楚王见乾元帝脸色不对,乍了胆子道:“圣上,可是这画哪里不对?”乾元帝头也不抬地道:“这洛神你在哪里搜着的?”楚王听着乾元帝声口不对,心上愈加警惕,加着小心地道:“在废人书房中。”乾元帝抬头将楚王盯了眼,楚王叫他看了这眼,不由自主地将头低了下去。

乾元帝亲自将画轴卷起,往书案上一扔:“将这两幅画从清单上划去。”楚王哪里敢问句为甚,连忙答应。乾元帝待要叫楚王退下,忽然又问道:“这样的画,可还有?”楚王忙道:“只这两幅,再没了。”乾元帝点了点头,这才挥手令楚王自去。

待得楚王退了出去,乾元帝复将两卷画轴都展开,并排铺在书案上,瞧一瞧侧立的洛神,再看一看迎面而来的洛神,连着手也有些儿抖。

昌盛在一旁瞧着乾元帝脸色不对,壮起胆子往书案上一瞧,心上也忽然一跳,忙将眼转开,略定一定神,这才往画轴上又投去一眼,这一看,忙悄悄地将乾元帝瞧一眼,却看乾元帝将画轴都卷了起来,一手按在画轴上,顿了会才道:“锁进内库,无朕旨意,哪个都不许动。今儿这事,外头若是有传出一字半句,仔细你的狗头。”昌盛垂目屏息答应了,将画轴捧起,脚下发软地退了出去。

楚王难得见着玉娘,自然不能认得,可昌盛是乾元帝身边人,几乎是日日与玉娘见面,将玉娘的形容记得清楚,那两幅洛神虽未画清形容,可那姿仪神态隐约便是玉娘。叫昌盛惊恐地是,这画儿是挂在废人景和书房内,其用心不问可知。连着他昌盛都能认出,何况乾元帝。只乾元帝命人将画轴收起,莫不是不肯计较?

正如昌盛所想,乾元帝看着头一幅洛神时,只觉着有些儿眼熟,待看着正面,那脸庞眼眸,正是平日熟识的,而洛神又是哪个?却是当年曹植仿宋玉所作《神女赋》所虚拟的洛水女神。曹植在《洛神赋》中叙述自家在洛水边与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赋中尽诉悲伤怅惘之情。

乾元帝虽不好说个允文允武,可也是名家大儒教导成的,如何不知道这典故由此可见,景那小畜生原来是存着龌蹉的心思,想是叫母子名分隔绝了,无由亲近,这才生恨,这才处处与玉娘过不去,好将她毁去。

且乾元帝虽不肯承认,可他心上到底知道论起年貌来,玉娘同景和确也相称,是以格外恼恨,只说是若是早知那小畜生这等悖伦无耻,就该将他挫骨扬灰!

只是他心上虽知道此事不过是景和自家起了心思,玉娘那头知道也未必知道。且玉娘一动,前后扈从极多,其中更有辛夷、杜若等他使出来的人,自然没甚可疑之处,可这口气到底堵在心上,是以见着玉娘时,脸容也不比往日温柔。

玉娘接着乾元帝圣驾,见他形容异常,便加了些小心,从宫人手上接过茶来,亲自奉与乾元帝,又含笑道:“圣上今儿来的倒早。”乾元帝接过茶,却不去喝它,只把眉头一挑口角带了些笑地问:“朕早来不得么?”玉娘听着这句,脸上带的笑也淡了,撤开两步,侧了螓首道:“圣上也知道我是个愚钝的,若是哪里做差了,圣上直说便是,那样的话,我听不明白呢。”

乾元帝原不想与玉娘计较,不过是一见着玉娘的面儿,便想起景和对她的心思来,虽知怪不得玉娘,到底呷醋,是以出口就带了酸味,哪晓得玉娘竟是不肯顺从,醋意更深,便道:“你哪里愚笨了,你若是愚笨又怎么哄得我信你呢?”

玉娘听着这句便知道不妙,只以为乾元帝不知哪里听了甚话来,又疑了她的出身,眼睫颤了颤,珠泪便落了下来,侧过身道:“原来圣上竟是这样看我的,可我竟不知道我哄着您什么了。”她这一侧身,其身姿形容便与那副洛神像了七八分,能画到这样神似,可见用心之深,乾元帝醋意更深,哼了声道:“你不知道么?想来景和的事,你也不知道了。”

玉娘只以为是自家将谭氏送去,到底引得乾元帝疑心了,因而含泪道:“这话我更不明白了,刘废人的事都是圣上您决断的,唯有吴氏,妾倒是替她求过情,可看的也不是刘废人,却是她母亲谭氏。谭氏为着这个女儿自承死罪,其情可悯,妾也是做娘的人,哪能坐视呢。”说了,珠泪儿簌簌而下。

乾元帝听着玉娘称景和为刘废人,又比出谭氏来说话,倒是气平了些,抬头看了玉娘一眼,见她哭得珠泪婆娑,心上先就软了,待要拉着玉娘的手哄几句,才捏着玉娘的手,就叫玉娘甩开了,只看玉娘哭诉道:“我做错什么了,您倒是告诉我知道,日后我都改了也就是了,这样没来由的东一句西一句,我怎么听得明白!”

见玉娘把个手按在腹部,眉尖微蹙,又哭得可怜,乾元帝这才悔了,忙起身将玉娘强搂住,按着她在身上坐了,亲自替她拭泪,放软了声气道:“我不过是问几句,你怎么就恼了。恼也就罢了,哭得这样,也不怕伤了身子。”

玉娘听着这句,格外要叫乾元帝愧疚,是以又道:“是您招的我,你还不叫我恼!我原本要告诉您件事儿,好叫您喜欢,哪里知道您这样,我不说了。”说了把帕子捂了面又哭几声。乾元帝拿着玉娘没法子,待要发作,到底舍不得,只得又哄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闹你,我们不哭了,到底是个什么喜事呢?乖,告诉我啊。”

玉娘听着乾元帝退让,且他都自认了不是,尤未说出为着甚,可见兹事体大,若是再纠缠下去,只怕是过尤未及,是以见好就收,将乾元帝的手拉起按在自己腹部,拿尤自含了泪的眼看着乾元帝:“今儿他踢我了呢。”

乾元帝听着这句,先是一怔,转而就露出喜色来,在玉娘腹部摸了几摸:“几时踢的?踢了几回?”玉娘笑微微地道:“那时阿宁正好来看我,摸着孩子动了,喜欢得不得了,满口要带弟弟玩。”说在这里又睨了眼乾元帝,故意做个吃醋的模样道是,“圣上看重这个孩子,我哪能不知道呢?还想着等您来了,好叫您喜欢的,哪里知道您没来由地说那些妾听不懂的话。这会子又喜欢了,可见在您心上,这孩子比之我,要紧得多。”

乾元帝叫玉娘这几句假醋说得喜欢起来,,这才将那两幅画抛在了脑后,拧了拧玉娘鼻子道:“小醋坛子,我看重他,还不是因着你。”玉娘拿了哭得粉光融滑的眼将乾元帝看了眼,抿了唇道:“我暂且听着罢。”乾元帝哈哈一笑,凑过去在玉娘粉腮上一吻:“你这孩子,忒是胆大。”

因玉娘这一哭一醋,且乾元帝心上本也不愿意疑着她,是以那两张洛神图在乾元帝这里算是揭了过去,可玉娘心上到底记着,过得几日,趁着乾元帝要寻一柄扇子,玉娘将昌盛叫了过去。

乾元帝扇子并不归昌盛收管,只是皇后即唤,昌盛也不得不打醒了精神过来伺候,正赔笑道:“殿下勿急,奴婢这就找去。”玉娘微微笑道:“不急,我有话要问呢,昌内侍先说完再忙去也是一样的。”

昌盛知道乾元帝为着洛神图与玉娘闹过回的,依着玉娘心思,怎么肯平白吃这个冤屈去,多半儿要发作,发作的人,除着他们父子,再没旁人,是以早有预备,听着玉娘口风有异,撩了袍子在玉娘面前跪了,叩首道:“奴婢知道殿下要问甚,只是圣上早有严旨,哪个敢泄露,狗头不保。还求殿下怜惜一二。”

玉娘听着昌盛这几句,心上更是疑惑:若是有人揭露她的身世,乾元帝最恨人欺瞒他,得知真情,恼羞成怒之下,哪里肯这样放她过去?便是不要了她性命,也不能待她事事如常。若是知道了是她嫁祸的景和,致使景和母子丧命。陈庶人也就罢了,景和到底是他亲子,看着他屈死,乾元帝身为人父,只要还有半点人心,也不能轻轻放过始作俑者。这两点都不是,那又是为着甚?饶是玉娘再聪慧,也不能想到她眼中毒蛇也似的景和对她竟有别样心思,只往别处猜去,一时间又哪里猜得到根由。

第299章 揣摩

还是昌盛乖觉,知道如今这个皇后是乾元帝心爱的,是以才将那两幅画束之高阁。不然便是不追查一番,也该将画毁去,如今即不追问,也不烧画,分明是因画上人而舍不得。故此看玉娘神色变更,知道她为之思虑,因劝玉娘道:“奴婢大胆说一句,殿下如今保养要紧,圣上的心,您还不明白么?”

玉娘听着这几句,愈发知道有事儿,还是那等要紧到说不出口的事儿。乾元帝如今肯回护,自然无事,哪一日他不肯回护了呢?多少例子在前头呢,沈如兰、李源、陈氏母子,便是不死,如万贵太妃与齐王一般的活受,也是生不如死。那时沈家冤屈昭雪了也就罢了,若是还没呢?这些日子的委屈岂不是都白受了!

昌盛看着玉娘不出声儿,心中惴惴,垂了头不敢出声,好一会才听着玉娘在上头道:“知道了,你回去罢。”昌盛这才松口气,又道了句:“奴婢告退。”也不抬头,蹑手蹑脚地从椒房殿退了出去,直至殿外,才直起腰,暗叹道:“吴王啊吴王,刘废人啊刘废人,你作死也就罢了,何苦害人哩!这也是你能肖想的么?”

昌盛不肯讲,他的养子如意,虽也在乾元帝身边,却是个不知详情的,余下的人玉娘也不敢问,只怕惊动了乾元帝,反勾起疑心来,倒是不美,只得暗自留意。

说来乾元帝这人倒是有个好处,他即疑了你,便是处处见疑,动辄得咎;他要是不疑你,倒也宽宏,且因玉娘如今月份渐大,胎像日稳,乾元帝与玉娘愈发地亲近起来,除着上朝与召见大臣,时时刻刻在椒房殿盘桓,一时不见玉娘人影,就要问的。椒房殿自金盛,珊瑚而下看着乾元帝这样看着玉娘,都以为是好事,无不欢喜。

唯有玉娘,她生性本就机敏,且又常日揣摩着乾元帝心思,如何不知乾元帝有异,倒像是有些气不足的模样。可乾元帝身为帝王,天下承平,富有四海,气不足些甚。只是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连着玉娘自家也不敢信。

洛神图一事在玉娘不知情的景况下揭过了,承恩公府又递了帖子来求见,这回求见的是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玉娘因知冯氏与梁氏两个都不是个无事往前奉承的轻狂人,因而准了。不想这对儿妯娌这回却是叫她吃了一惊。

原来谢怀德将月娘带进承恩公府,月娘倒还有些欢喜,以为谢怀德这也是为着她好。她是自家往京中来的,若是再自己到齐瑱门上,岂不是叫那齐瑱太得意了?她如今是县君,合该齐瑱来奉承她才是,是以在家呆了几日等着齐瑱上门。不想莫说是不见齐瑱人影,便是消息也无有一个。

月娘只觉自家路远迢迢赶来京都,为着齐瑱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齐瑱无情太过,不免又气又恨,自然坐不住,待要亲自到齐瑱门上问个究竟,却教人拦下了。

拦着月娘的,正是梁氏。梁氏只对月娘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视而不见,含笑道:“县君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从前月娘瞧不上冯氏,只为她父亲冯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如今一般瞧不上梁氏。为的却是梁氏出身,其父是兵部尚书,再仔细论起来,梁氏倒还好唤乾元帝一声表哥,端的是个贵女出身。可偏这样尊贵的出身,因着嫁了谢怀德,如今依旧是个白身,承恩公府上下都一二奶奶呼之,不如她是个县君,是以也不太将这个嫂子看在眼中,冷冷地道:“你让开,我是个县君,我要往哪里去,还要同你个白身交代吗?”

梁氏眉头也不动,脸上依旧带些笑容,轻声缓气地道:“我哪里敢要县君交代呢?只是您哥哥们出门前吩咐了,您若是要出去,去哪里,都要与大嫂与我说一声,还请县君不要叫我为难。”

月娘听说,哼了声,道是:“我哥哥们怎么做,还不是你们挑唆的?挑唆得我们兄妹不和,你又有什么好处!让开。”说了探手要将梁氏推开,无如谢怀德都深知月娘为人,问冯氏要了几个健壮仆妇拨给梁氏使用。

健妇们看着月娘要过来冲撞,虽不敢与月娘动手,只齐齐在梁氏面前一挡,月娘便冲不过来。月娘推搡了回,不得向前,只得跺脚骂道:“呸!势利眼儿的婆娘,你以为我哥哥们待我冷淡,就是不喜欢我,所以你也欺负我!躲在人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自己出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从前梁氏只从冯氏口中听过月娘厉害,与她来往的都是些贵妇淑女,几曾见过市井妇人,是以谢怀德与冯氏与她解说月娘性情时,梁氏还以为有些儿夸大,这时瞧着月娘张牙舞爪的模样,竟有大开眼界之叹,如何肯出来,只在健妇身后道:“县君说的甚,我不大明白。县君若有疑问,还是晚上问着您哥哥们的好。”又递眼色与健妇们。健妇们领会,一起上来将月娘架住,将她往后院带。月娘嘴上虽厉害,到底也是娇养长大的,哪里挣扎得过,直叫健妇们请了回去。

月娘身边虽也跟了丫头婆子,可除着画扇一个,其余的都是月娘到了承恩公府后,冯氏拨与她使的,自然听的是冯氏与梁氏的话,是以月娘虽不住地嚷嚷,命她们上来动手,却是没一个肯听她的的,便是画扇,看着这样,倒还反过来劝月娘,道是:“您等二少爷回来与他商议了,二少爷答应了,二少奶奶必不能拦您的。”话音未落就叫月娘劈面啐了口,这还是月娘念着进京路上画扇一路伺候,这才没破口大骂。

梁氏看着月娘为人,只是暗叹,谢皇后心机谋算胜于男子,便是谢显荣与谢怀德兄弟,也是持重老成,有智计的人,如何妹子是这样的?真将她这样拘着,日常天久的,若是生了恨,倒为不美,不若早些谋划的好。

是以到得晚间谢怀德回来,梁氏便将月娘闹的这一出告诉了谢怀德知道,又劝谢怀德道:“二妹妹即念着她丈夫,殿下又不许她出去,不若以母亲思念二妹妹要留她陪伴为由,将齐瑱招来,家里空院子尽有,在我们家使他们夫妇团圆,也就两全了。”

谢怀德听说,冷笑了声道:“你固然好意,可是白费心!固然二妹妹胡闹,那姓齐的也不是个好人呢,一些儿不肯退让,两个在一处,不用几日,只怕就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那可真不是结亲是结仇了。”说着将齐瑱与月娘之间的过往与梁氏细细说了。

梁氏听着齐瑱这般有“志向”竟是笑了,与谢怀德道:“莫非他以为他是荀奉倩?‘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可将妇人当甚了。二妹妹生就的容貌,又不是她的过失,为着这个冷淡她,也是男子所为吗?”谢怀德想起齐瑱偏宠翠楼的起因来,不敢漏与梁氏知道,看梁氏为月娘不平,只得把旁的话来开解梁氏道是:“也不全是容貌,若二妹妹安分些,未必会到今日地步。”

梁氏想了想与谢怀德道:“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怀德因素知梁氏是个有见识有主意的,因笑道:“你有什么主意?”梁氏垂了头,复又抬头道:“使二妹妹与齐瑱和离罢。二妹妹固有不是,那齐瑱也非良配,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齐瑱固然能去寻他的温柔佳人,二妹妹也能再寻个良人,她才二十来岁,难不成都耽搁在他齐瑱身上?可也太委屈了。”

谢怀德手上正端了茶,听着梁氏那句“和离”手上一抖,险些儿将茶打翻了,因把梁氏细细看两眼,诧异道:“你如何想得来?”梁氏从谢怀德手上接过茶盏,顺手搁在一旁,又道是:“妾也不光是替二妹妹不平,还有桩,妾替殿下不平,妾也为着我们家不平。一日不和离,他齐瑱便占着咱们家女婿的身份,老爷请细想想。”

谢怀德是个聪明人,梁氏的话未明说他也明白了。如今谢家是承恩公府,因是得势皇后的母家,谢显荣占得多少便利,便是他谢怀德,待得三年庶吉士期满,必有实差,那同为庶吉士的齐瑱呢?若他与月娘夫妇和睦,提携了也就罢了。如今齐瑱待月娘犹如陌路,叫他得了谢家便宜去,自然不能甘心。

只在谢怀德心上倒不是如何介意叫齐瑱占着谢家女婿的便宜,而是那翠楼。那翠楼即样貌与玉娘有些儿肖似,若是叫月娘看着,以月娘的脾性,只怕会认作齐瑱对玉娘有意,求而不得,这才纳了翠楼,激怒之下,闹个玉石俱焚也不出奇,到时一家子受她连累,是以一直引为隐忧,也曾起过念头,要使齐瑱与月娘和离,再拼着叫人说承恩公府挟私报复,将齐瑱远远打发出去,十数年内不许他进京,这事儿也就过了,只是月娘的性情,又哪里是肯听人摆布的。且和离是谢齐两家子大事,并不是那个说了算的,这才将念头搁下。

不想今日听梁氏提起,那语调,轻飘飘地仿佛在说着哪件衣裳不好看,不要了,这才呛了回,便又把从前的念头勾了起来,将手指在桌上敲了两敲,轻声道:“你所说也有理,只是二妹妹那个性子,若是她自家不肯,我们替她做主了,还不知要闹出甚事来。”

听谢怀德仿佛意动,梁氏微微笑道:“妾不过那么一说,成与不成的,还要国公爷与世子决断,殿下那里更要问一声。”谢怀德握了梁氏的手道:“殿下那里且缓一缓,先与父亲母亲商议了再说,都交给我,你万不要开口,也免得月娘恼了你。”梁氏听着谢怀德这样回护,脸上一笑,道是:“您是我丈夫,凡事当然是您在前头挡着,哪有妾什么事呢。”谢怀德哈哈一笑,在梁氏手上拍了两拍。

谢怀德先在谢显荣跟前透了口风,自然只说的自家的主意,谢显荣倒也有些意动,又道是:“父亲那里倒是好说,母亲与月娘那里,未必肯答应哩。”谢怀德听说,也自默然。他二人正愁如何开口,倒是天送了个机缘在面前。

第300章 骗局

却是当日护送月娘进京的那位郝文胜来递了拜帖求见。

说来郝文胜是个明白人,知道承恩公谢逢春虽与他一般出身,然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人是赫赫扬扬皇后母家,便是朝中勋贵大臣们也要奉个笑脸与他。自家一小商户若是平白地上门去,那丁点儿恩情也不过讨杯茶喝罢了,是以一直没个动静,倒象是不曾认得谢氏月娘一般,直教使人盯着他的谢显荣将他高看一眼。

然郝文胜在襄阳是个大商户,到得京都来,却不过是个略有些资本的外地客商罢了,并不教人看重。这回郝文胜将天门天麻贩来京都,想批些锦缎茶叶回去,是以每日都在街上看货。

这日来在一家新开的茶行,因那茶行起了个“竟陵子”的名头,因知道这是茶圣陆羽的别号,因此站下脚多看了几眼。真巧东主往出走,听着郝文胜一口襄阳口音,便过来搭讪,言道其母也是湖南襄阳人氏,听着郝文胜要买茶,便将他引了进去,把各种茶叶都摆出来由得郝文胜挑拣。郝文胜瞧上了一批毛尖,因今年毛尖因着雨水太多,是以产量较之往年都少,是以售价比之往年涨了三成,郝文胜因此迟疑。

茶行东主倒也不急,只道是:“若是你诚心想要,瞧在家母的面儿上,我让您一成,您回去仔细想想。”又叫茶行的二掌柜送郝文胜出去。哪晓得,那二掌柜将郝文胜一路送到门外,瞅着四下无人,轻声与郝文胜道:“您若是方便,小人晚上来拜访。”言毕,拱手而去。

到得晚间,那二掌柜果然前来,见着郝文胜便从袖中取了个纸包来,在郝文胜面前打开,里头是一撮茶叶,色做翠绿,白毫均匀,细、圆、光、直皆备,正是上好的信阳毛尖,比在茶行看到的还要强些,郝文胜不禁抬头将二掌柜瞧了眼,看那二掌柜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身量不高不矮,面庞不胖不瘦,笑眼弯弯,一晃头时,可见左耳后指肚大一个黑痣。

就看那二掌柜笑微微地与郝文胜道:“您若是存心要茶,小人这里倒有些,可以这个数给您。”说了在郝文胜眼前比了个数字。郝文胜把眼一看,竟比茶行东主开价便宜上五成,十分吃惊。

原是自大殷立朝以来,对茶课以重税,“税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以为常来仓本钱,”是以茶价素来高昂。二掌柜的开价这样便宜,不是偷盗而来,便是私茶,若是买了,无有路条凭证,也运不回襄阳,虽十分心动,可也迟疑着不能答应。

不想那二掌柜十分精明胆大,因劝郝文胜道:“小人知道您还要运锦缎回去的,若是您在鄙东主店中买些许茶叶,取了凭证来,到时回乡,再将小人的茶叶夹在锦缎中,上头盖上从鄙东主那里购得的茶叶,哪个又会去翻检锦缎呢?您细想想可是这理不?”

二掌柜的茶叶便宜上五成,若是运回襄阳,便是翻倍的赚头,郝文胜是个商人,从来商人重利,由不得他不动心,略想了回,以为若是私茶也就罢了,只怕是偷盗的,因问二掌柜道:“你老实告诉我知道,这些茶是打哪里来的?”

二掌柜笑嘻嘻地道:“瞧您说的,您吃鸡蛋还管是哪只母鸡下的么?只要茶好,您管他是哪里来的。实话与您说,小人这里远不止这个数,前头也有几位大商户买了的,哪个都不问来路哩,问了若是私茶,您还举发我不成?”

郝文胜听着这几句,倒也心动,因此答应了,问得二掌柜那里尚有两百余斤茶,抹去零头算了两百斤,当时说定,先付定金,次日验货,之后付足八成,待得提货时再将款项补足,两个击掌为证。郝文胜当时就把定金付于了那二掌柜,到得次日,二掌柜也是宵禁前来客栈,引着郝文胜去了户民居,把茶包与郝文胜看了,连开两捆,果然与二掌柜前夜携来的茶叶一般无二,郝文胜十分满意,因此将货款的八成付了,那二掌柜十分爽气豪迈,竟将钥匙给了郝文胜,只说是:“小人只好晚上与您见面,半夜偷偷摸摸地运货,叫巡街的看着,有嘴也说不清哩,您把钥匙先拿着,趁着白日先把茶叶运了,小人日后再上门取余款也是一样的。”

因二掌柜言之成理,郝文胜次日便雇了两个挑夫过来,将二十斤一捆,共计十捆茶叶尽数搬去客栈,哪晓得搬上马车时,挑夫们失手将一捆茶叶跌落,竟是将外头包着的蒲包跌松了,撒了些茶叶出来,哪里还有半分翠绿颜色,枯黄散碎,都不成形,尽是些茶末儿。

郝文胜扑上去将蒲包解开,里头果然都是些碎茶残茶,又连开了几包,都是些不成样子的,更有些霉味儿,莫说是值钱了,便是挑夫们也未必瞧得上。郝文胜看在眼中,知道上了当,直气得手脚冰凉,当时便命挑夫们赶了马车往茶行要寻二掌柜说话。

哪晓得到了茶行将那二掌柜喊出来,二掌柜竟是抵死不认。那东家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呵斥二掌柜道:“休得胡扯!如何郝客商不拉扯旁人,要来攀扯你!”

二掌柜只是满嘴地喊冤,道是郝文胜说的那几夜,他在留香院歇宿,住在一个叫做秋桐的粉头处,可与郝文胜一同往秋桐处对证,又笑嘻嘻地与郝文胜道:“您可瞧准了,可是我不是?”东主跟着就道:“你若是无辜,不妨把那粉头喊了来,叫郝客商仔细盘问盘问,也好还你清白!”

郝文胜只把二掌柜衣领子揪着不松手,扭脸与东主道:“如何不是他!他把些钱与粉头,叫她替她扯谎又有何难!把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哩,他耳后有块黑记,你们瞧瞧,是也不是。”说着注目往二掌柜左耳后一看,左耳后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黑记,看着这样,郝文胜不由将手一松,转念想到,那笔银子到底是他这回货银的一半儿,不能白白损失了,那黑记多半儿也是二掌柜故意画上哄他的,烛光下是黑记是天生的还是画的,一晃眼间,谁能看明白!是以又道:“你把墨汁画作黑记,当我不明白吗?”

不想那二掌柜十分得意地一晃头,将胸前衣襟抚了抚,又问郝文胜道:“客人,您说甚,小人听不懂哩,不过,您总该知道国家收着茶税,严禁民间私买私卖,私茶您也敢买,可是不怕吃官司哩。”

郝文胜是凭着一时之气来寻二掌柜问话的,听着这句,倒是清醒了些,知道若是惊动官府,自家叫人骗了去的银子回不来不说,只怕还要受刑,也略有些气馁,一抬头时,忽然看着那东主与二掌柜地换了个眼神,这才惊觉,知道自家是上了连环套了,这东主与那二掌柜的多半儿是串通好的,怪道他来的这两回都见不着掌柜的。想来之所以叫那人做二掌柜,也是为着哄人轻信,若是换了掌柜的,未必能取信与人。

因察觉了这家茶行许是个黑店,郝文胜不敢再纠缠,把茶行东主与二掌柜两个点了点,恨恨地道:“你们两个做着这等恶事,早晚有报应。”说了,命人将茶叶尽数砸在了茶行门口,携了挑夫们扬长而去。

回在客栈,郝文胜把自家关在门内想了回,只咽不下这口气,只要出气报复。细想了下,唯有去求承恩公府,以承恩公的势派,要寻个茶行短处,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何况这家茶行内有弊病,是以写了拜帖投到了承恩公府。次日,公府长史便到郝文胜所住客栈相请。

因郝文胜是月娘恩人,是以谢逢春倒还亲自见他,口中唤了“恩人”,郝文胜原以为,身为皇后亲父,又是乍然富贵的,这位承恩公只怕多少有些傲慢,不想竟是个和蔼可亲的,眼睛一转,就把袖子掩面道:“小人不过是路见不平,且小人也是要上京,顺路带了县君一程,当不得国公爷恩人两字。”

说来谢逢春到底出身商户,打小儿都是和做生意的人家来往,言来语去的多少有些随意。待得做了承恩候,承恩公,往来都是勋贵大臣,只怕自家言语失当连累了儿女们,时刻端了架势,倒也辛苦,蓦然遇着个商户,谢逢春竟就觉着投机,又看郝文胜颇为识相,倒还问他:“小女言说你是进京的商人,贩着什么来的?生意可好?”

郝文胜正想着怎么把话转到自家苦难上来,听着谢逢春这两句,好比正瞌睡有人送了个枕头,正中下怀,强自镇定着将自家贩的什么,又打算运什么回去与谢逢春说了。谢逢春点了点头,道是:“茶叶这东西,虽是难运输,利钱倒也丰厚。”

郝文胜听了谢逢春这话,就露出满面愁容来,谢逢春看着郝文胜这样,自然要问。郝文胜便将自家如何受骗的与谢逢春说了,又做出一副十分愧悔地模样道:“都是我的不是,若我不贪心,也不能受这个骗!只怕跟我一样的人尽有哩,叫那等恶人得意,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谢逢春也不是个蠢人,听了郝文胜的话也就明白,这是郝文胜求助来了。虽郝文胜说话颇有些不尽不实,可胜在并未挟恩图报,倒还算个坦荡人,是以谢逢春听着倒也入耳。要查抄个茶行与承恩公府来说,实是小事,只是谢逢春自知短处,把府中一切事物都交在了两个儿子手上,自家素来不大管事,是以也不好在郝文胜面前许下诺言来,因与郝文胜道:“果然可恶,只你也要相信,恶人早晚必有报应的。”

郝文胜听着谢逢春这话模棱两可,心上没底,却也不敢逼迫,还得满面堆笑地答应,又与谢逢春说了回话,也就起身告辞,依旧由公府长史送出门外,回在客栈,郝文胜自然是忐忑不安,只恐承恩公府不肯管这闲事,不想才过得两三日,就听着传说,说是一家茶行因官茶私茶夹杂着卖,已叫官府查抄了。

第301章 起意

郝文胜听着有茶行叫官府查封,心上就是一跳,因看路旁战着个老汉,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生得面善,便上前唱了个喏,请教道:“老伯,请教是哪家茶行叫官府查封了?”那老汉将郝文胜觑了眼,见郝文胜衣裳整洁,面上带些笑容,倒也有些好感,捻了颌下花白胡须道:“叫个甚古怪名字,绕口地很,你问这个作甚?”郝文胜忙笑道:“我是外地的客商,要买茶回乡哩,也不知是不是我前日看的那家。”

老汉哦了声,又将郝文胜上下打量了回,问道:“你瞧得是哪个?”郝文胜便将名字说了,老汉口中将名字念了两回,一拍手道:“竟陵子,就是这个!”

郝文胜听着这句,脸上禁不住要笑,又不大敢信,便问道:“老伯,您没记错罢。”老汉见郝文胜怀疑他,便将脸儿一沉,“咄”了声道:“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既信不过老汉,问我则甚。”说了,拂袖而去。

郝文胜这才喜笑颜开,心知必是承恩公府出了力的缘故,回在自家房中,搓了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待要去拜谢,一时又不知拿什么谢礼的好,人是皇后母家,甚好东西没见过,也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可若是不谢,岂不是叫人看轻了?日后再要上门就千难万难。

因看郝文胜转个不停,常随劝他道:“小人没甚见识,小人以为那是公府,还能贪图您些谢礼吗?您过去谢一声,让国公爷知道您知礼也就够了。”郝文胜站住脚,想了想,终于道:“罢了,你去庆丰祥买四色糕点。”常随答应了,出去买了四色糕点,拼做一个礼盒,由郝文胜亲自提了,走到承恩公府前,只说是要辞行。

当日恰好谢显荣在家,听着郝文胜来辞行,还备着糕点,脸上就一笑,与长史道:“看来是个懂事的。”便下了请字。

郝文胜见过谢怀德,与谢逢春也说过话,倒是头一回见着谢显荣,因见他生得合中身材,眉浓口方,不笑不怒,颇有几分威势,在福厚堂主位上坐着,心上便有些知觉,忙过来见礼:“小人郝文胜见过世子。”

谢显荣见郝文胜这样乖觉,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因道:“原来是恩人。请坐。”郝文胜忙道:“些许动作,如何敢当恩人二字。”谢显荣看郝文胜知羞,更高看一眼,笑说:“舍妹是家母心爱的孩子,恩人搭救了她就是与我家有恩,自然当得,请坐。”

郝文胜这才谢坐,在谢显荣下手端端正正地坐了,倒未矫情地捱了半边凳子。谢显荣看在眼中,又问道:“恩人上回来说是买茶遇着骗子,如今怎么样了?”

郝文胜来前,心上只是猜测,听着谢显荣这句也就明白了:若那竟陵子茶行不是承恩公府出面查办的,承恩公世子也不会提着这句。只是人自矜身份,不肯揽功罢了。忙笑道:“托赖,托赖,那茶行自家作死,把官茶私茶掺了卖,如今已查抄了,小人的气也算出尽了。”

那家竟陵子茶行确是谢显荣往奉天府打了声招呼,承恩公世子开了口,奉天府尹总要给一二分薄面,是以遣了差役往茶行走了回。说来,因茶税重,是以做茶行生意的,少有手脚干净的,多少总有官茶私茶掺了卖的事,只消别太过了,官府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中取些好处。无如这次竟陵子茶行仿佛是得罪了承恩公府,哪个敢回护他,是以一查而就。

只是谢显荣也算是小心惯的,并不肯涉入太多,唯恐郝文胜得寸进尺,要承恩公府帮着将被骗的银两追回,是以并不肯揽承,不想郝文胜这样乖觉,因此笑问:“如今事了,恩人下来有什么打算?”

郝文胜道:“小人这就回乡去。是以来与国公辞行。”谢显荣顺口道:“恩人家中还有何人?”郝文胜回道:“唯有家慈在堂。”谢显荣听着这话,想起月娘听说郝文胜叫人骗了,满口郝文胜是个好人,立逼着家里出头给他出气的事儿,心上莫名一动,只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挑了眉笑道:“瞧着恩人年纪,膝下也该儿女成行了。恩人来了两回,我们竟未备着尺头,原是我们疏忽了。”

谢显荣这话一说,郝文胜脸上就少了笑颜,叹气道:“小人两年前没了娘子,膝下尤自空虚。如今与家母相依为命罢了。”谢显荣闻言,心上喜欢,脸上却是个愧疚的模样,忙与郝文胜赔了情。郝文胜哪里敢怪谢显荣,自然满口地不碍。

谢显荣即起了意,便要将人情做足,因与郝文胜道:“恩人若是家内无事,还请在京中盘桓数日。”郝文胜本就有意奉承上承恩公府,听着谢显荣的话,虽不知其用意,也是满口答应。谢显荣有意摸郝文胜性情,郝文胜存心讨好,倒也宾主相谈甚欢,待得郝文胜自承恩公府出来,只以为得着了国公世子青眼,已是神清气爽。

又说谢显荣应付完了郝文胜,回来便与谢逢春与马氏商议,只说齐瑱此人刻薄无情,与月娘无有半点夫妻情分,再耽搁下去,白辜负了月娘青春,倒是便宜齐瑱依旧占着公府女婿的名头,却与内宠双宿双栖,生儿育女,日后他与内宠的孩子还要占着承恩公府外孙的名头得好处,岂不是太亏了。倒不如趁早使月娘与齐瑱和离,以后齐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承恩公府再没半分干系。

要说谢显荣实是明白马氏,若是只说叫月娘与齐瑱和离,马氏未必肯答应,可叫她听着齐瑱白占着承恩公府的便宜还亏待着她女儿,必定不肯忍受。果然马氏怒道:“只和离也太便宜他了!月娘在他手上吃了多少委屈,就这样放过他不成?!”

谢逢春听说,先哼了声:“当日可是你挑中的这个女婿!”马氏脸上一红,愤愤辩道:“当日我看着他斯文俊秀,只当他是个好的,哪里知道他混账成这样!”谢逢春指了马氏道:“你还有脸说,你会看什么人?!挑个齐瑱是白眼狼,还有那卫氏,是你说她温柔懂事,把她塞与我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马氏叫谢逢春当着儿子的面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正要将谢逢春自家看中的宋姨娘比出来说话,谢显荣已截口笑说:“母亲,您只管放心,他与月娘和离之后,人都知他得罪了我们,哪个会为着他个不长眼的东西叫我们家不喜欢呢?总有他苦头吃,叫他一辈子进不了京也成。”马氏将儿子看了眼,脸上才略松些,迟疑道:“我与你爹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妹妹不肯答应呢。”

谢逢春听了,冷哼了声道:“由得她么?”马氏还待再说,谢显荣已道:“二妹妹从来肯听二弟的话,不若叫二弟去劝解劝解,您看如何?”马氏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

在谢怀德那里,谢显荣倒是合盘托出,道是郝文胜羡慕着承恩公府的势派,又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娶着月娘,只看在承恩公府面儿上,也会将月娘捧着。月娘那性子,虽是跋扈,却无有多少心机,只消有人肯奉承她,倒也好相处。且郝文胜又是襄阳人士,离京都远隔千里,月娘跟着他去了襄阳,也惹不出多大的祸来。

谢怀德闻言,想了想道:“和离原是我的主意,可叫月娘和离了去嫁个商户,只怕不肯答应哩。”谢显荣因笑说:“你忘了她要我们替郝文胜出头了吗?”谢怀德只是摇头,月娘记得郝文胜好处与嫁给郝文胜全然不是一桩事,如何好混为一谈!且那郝文胜肯不肯娶月娘尚未可知,便是肯娶,为的只怕也是承恩公府,总不能叫月娘一世不能得人真心。

谢显荣看谢怀德不肯答应,又劝道:“依着殿下的意思,是要将月娘关一世的,你也忍心吗?倒不如试上一试,便是她自己不肯,也是全了我们兄妹的情分。”谢怀德这才心动,又道:“即如此,不若请问下殿下,殿下若是允了,我们再与月娘商议,你看如何?”谢显荣自然答应。

兄弟两个各自回房与自家娘子说了,次日就由冯氏递了帖子求见,隔日就得着玉娘召见。妯娌两个进得椒房殿,见着玉娘行了大礼,又问了玉娘起居安好与景琰景宁安好,这才有冯氏徐徐将家里想叫月娘与齐瑱和离的主意说了,觑着玉娘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也不过是我们粗浅的想头,若是殿下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玉娘微微一笑:“和离之后呢?”这话听着辩不出喜怒来,冯氏只得壮了胆瞧了玉娘一眼,又赔着小心道:“有个行商。”说了便将郝文胜为人略说了回。玉娘听说,叹着气点了点头:“听着是个懂事的。这样的人倒也好说。”冯氏听说,忙接口笑道:“正是,有我们家在,料想那郝文胜也不敢不待着月娘好,总要比如今强出些。”玉娘听了,冷笑声道:“你们想得好主意!月娘可答应了?那齐瑱可答应了?”

玉娘虽依旧是一副娇弱形貌,可冯氏在她手上吃过两回教训,是以看着玉娘便有些儿胆怯,这时看着她发怒,一时间就有些语塞,便瞧了一旁静坐的梁氏眼。梁氏见冯氏把话说僵,只得出面转圜,因道:“原是父亲母亲想着家里诸人都是平庸的,不能为殿下增添光彩,可也不能拖累了殿下名声,这才先来请殿下示下。若殿下觉着不碍事,妾等再与月娘与那齐瑱商议。若是殿下觉得不妥,此事自然作罢。”

玉娘闻言,因问梁氏:“圣上是因着月娘贤孝才敕封的县君,如今不足一年就要和离,你们说,妥还是不妥?”梁氏忙道:“话虽如此,殿下请想,月娘是个什么性子,怎么肯长久吃着委屈,哪日闹将起来,只怕更难堪些。”玉娘听这这番话,盯着梁氏瞧了会,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颜来。

第302章 议定

梁氏叫玉娘一瞧,梁氏虽还带些笑,心上却是惴惴,知道玉娘只怕已猜着是她的主意,果然听着玉娘道:“二嫂与二妹妹相见未久,这话倒是说得笃定,倒象是熟识一般。”梁氏在家时,听着谢怀德与冯氏都与她提过,玉娘进宫前与月娘不大和睦,这时听着这话,玉娘倒象是有回护的意思,立时站了起来,双手交握道:“妾不敢。”

玉娘轻轻嗯了声,转与冯氏道:“父亲母亲也觉着好么?”冯氏见梁氏吃着教训,胆气愈发地不足,垂了头道:“是。父亲母亲也道是齐瑱欺人太甚。”玉娘这才点头道:“知道了。我只问你,若是月娘不肯应承,以为你们偏向齐瑱,要做成齐瑱与他那内宠双宿双飞,反叫她吃委屈呢?便是月娘肯答应和离,不肯嫁与那郝文胜,你又待如何?”这话儿却是冲着梁氏问的。

梁氏紧紧握着手,乍了胆儿道:“妾以为,如今齐瑱也与他那内宠双宿双飞。”冯氏听见梁氏这样说话,几乎将胆也吓破了,提裙在玉娘跟前跪了,又去扯梁氏也叫她跪,口中与玉娘道:“殿下,弟妹年少,并不是故意顶撞,还请殿下瞧在二叔的份上,宽谅一二。”梁氏叫冯氏扯着,只得与玉娘跪下,脸上神色虽是恭恭敬敬,却未见多少害怕。

玉娘先与冯氏道:“嫂子不必如此小心,我不是这等量小之人,起罢。”说了脸上反而带了些笑,又与梁氏道:“便是月娘肯听你们说话,齐瑱那里难道就肯听你们摆布吗?”

梁氏听在这里,才知玉娘有意答应,不过顾虑着齐瑱多些,忙道:“那齐瑱虽不肯与月娘和睦,却也不曾用着我们家女婿在外头行走,倒还有些骨气。”玉娘听说便冷笑一声:“这话好笑!他不说,人便不知道他是我们家女婿么?”。

梁氏忙到:“妾有个粗浅主意,殿下且听听可还使得。妾以为,齐瑱与月娘是原配夫妇,哪有没有妻子在家,倒抛得丈夫一个人在京,无人照料的道理?旁的不说,齐瑱如今大小也是个翰林官,再没有哪个官太太肯与姨娘应酬的。是以月娘来京夫妇团聚,但有应酬往来,月娘也好出面。可姻伯父姻伯母在家也不能没人照应,妾以为那位翠姨娘很应该回阳谷城,伺候姻伯父姻伯母百年,这才是人伦纲常所在。若是齐瑱这般做了,少年夫妇虽往日有些儿磕绊,以后夫妇和睦就好。”若是齐瑱肯认错,自然再好没有,哪个还费那些心思去定要分拆他们夫妇。若是齐瑱依旧拎不清,到时月娘再要与他和离,人也不好说承恩公府富贵忘本。

言毕,梁氏便垂了头儿等着玉娘吩咐,只觉得玉娘一双眼盯在她背脊上,过得好一会才听着玉娘轻轻嗯了声。

原来玉娘这一胎楚御医已说着七八成是个男胎,是以外家便要紧起来。玉娘从不指望着毫无根基的谢家能给助力,可也不能碍了事,拖了后腿去。便是谢显荣谢怀德兄弟都是聪明人儿,然谢逢春与马氏为人多少都有些糊涂。而冯氏从前倒是中规中矩,可近日来想是叫人奉承久了,连着犯了两回错,也不能叫人放心。倒是梁氏,听乾元帝言道她曾是她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亲自教养过的,是以有意要试梁氏为人,若她果然是个可靠的,日后不妨抬举起来。一来梁氏身后,有着兵部梁丑奴、有着临江候,而临江候更牵连着宗室,善待了梁氏,自然有利;二则,也好敲打敲打冯氏,叫她行事谨慎些。待看着梁氏虽有惧怕,却不慌乱,言行有据,心中略喜,脸上依旧是个不辨喜怒,素指在绣着连珠如意纹的袖口拂过:“这话倒也成理,你觉着,叫哪个与他说?”

梁氏慧黠,听着“哪个”两字便知是将谢逢春刨去,依着她的心思,倒是谢显荣去说的好,一来谢显荣到底年长许多,身为月娘长兄,自然有身份底气;二来,且不说其为人如何,只看其形貌谈吐,也是个君子模样。只是当着冯氏的面儿,再不好由她来讲,可玉娘即开口询问,再没有不回答的规矩,因此就道:“自然是二妹妹的哥哥们。”

冯氏那里听着梁氏那番长篇大论,又看玉娘脸上并无不悦,知道她是听了进去,这时听玉娘问哪个去与齐瑱谈,看梁氏不肯应承,忙道:“若依着亲近,二叔与齐瑱是同窗哩。若依着身份,自然该外子去。”

玉娘听了,知道这是冯氏意欲奉承,肯兜揽的意思了,只是碍着没与谢显荣商议,才不敢说句实在话,要讨自家一个口谕,因此笑道:“想来大哥哥年长,齐瑱多少也要给几分颜面。”冯氏听玉娘这话,也松了口气,忙道:“是,长幼有序呢。”

玉娘点了点头,明眸朝着辛夷一看,辛夷拍一拍手,就有个宫人各自捧了锦盘来,上头搁了套赤金嵌南珠红玉的十三件头面,精工内造,上头的珠玉熠熠生光,其中分心上嵌的那块红玉足有拇指大小,色艳如血。玉娘指一指头面道:“二姐姐来京,我身子乏就不见了,这是我与她接风的。”冯氏与梁氏两个忙替月娘谢了恩,带了头面退出宫去。

又说妯娌两个回在家中,月娘已等在马氏房中。如今她倒也知道些高低,自家身上这个县君的爵位都是托赖玉娘而来,哪里还有与玉娘相争的底气。可月娘到底从小任性惯的,依旧觉着自家是姐姐,这番来京又吃了那样的苦头,玉娘那样一个贤人,总不能一句安慰没有,是以看着冯氏与梁氏进宫,知道她们出宫,先要来见马氏的,因此在房中坐等。看着两个嫂子进来,梁氏还罢了,不过是寻常衣裳,比之平日略精致些,然冯氏是世子夫人命服,打扮得端庄富丽,不禁撇了撇嘴儿,待要酸几句,却叫马氏扯了袖子,这才忍耐了下来。

哪知冯氏梁氏进来,先与马氏见了礼,转向月娘时脸上已满是笑容,冯氏上来将月娘的手一拉,笑道:“好妹妹,今儿殿下提着你呢。”月娘听见这句,脸上便笑了开来,忙道:“她,殿下是召见我么?”梁氏在一旁将月娘一拉,一手指着身后的使女道:“那是殿下赏你的,你瞧瞧可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