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一行说一行拉了玉娘走在上头的凤座上,两个并肩坐了。玉娘觑着乾元帝神色虽是和缓,眉间仍有怒气,心上便知道事谐,还故意道:“你生这样大的气,可是问出甚来了?”乾元帝冷笑道:“若不是你的话,我倒想不到我那好哥哥好庶母,心这样大!”

第332章 百般

玉娘与乾元帝有仇,与延平帝有怨,与万贵太妃倒是无甚冤仇,且从实情说来,倒是沈如兰对不住他们母子多些。是以便是朝云杜鹃一案上万贵太妃从前试探过一回,玉娘虽是恼怒疑心,可也不曾发作,不想这回万氏母子竟是生出这样的事来。她殚精竭虑方有今日,眼瞅着离着大功告成不远,若是因着这事叫他乾元帝对她生出罅隙来,可是前景不妙,是以依着玉娘脾性,怎么肯罢休?

故而玉娘故意装个得志猖狂的模样,将从前一块进宫的采女一个个宣来,一面是替她见赵腾打个掩护;一面是迷惑万贵太妃。以万贵太妃为人,不论冤魂索命的传言是不是她母子的手笔,看见她猖狂,必定要生计端,果然叫她料准,顺势将齐王夫妇也扣在宫中。

齐王进得宫来,玉娘便不想叫他能活着出去,只她又深知乾元帝为人,最好颜面,再不肯担着心胸狭窄杀害庶兄的骂名。要叫他下定这个狠心,总要与他些籍口才是。是以齐王甫一进宫时,玉娘便做个若无其事地模样与乾元帝道:“如何世子没来呢?世子虽是年少,不能在床前侍疾,可到底也是万贵太妃嫡亲的孙儿,祖孙们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乾元帝先是笑道:“旨意上叫他们夫妇两个进宫,并未提着他们儿子,不来也是有借口的。”玉娘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着他们怕病气过人呢。”玉娘说完病气过人那句之后,觑着乾元帝脸色微沉,故意扯着他袖子又说:“若是这样,可也太凉薄了些。我病得那样昏昏沉沉,圣上都不怕什么病气,细加照料,夫妇间尚能如此,祖孙间倒要避讳,也太叫人心寒了。”

乾元帝除着涉及玉娘时偏听偏信,旁的时候都好说个多疑聪敏,朝事尽在掌握,不然也不能轻轻松松撸去前护国公手中的兵权,万贵太妃什么病,他还能不知道?万贵太妃不过是个心病,哪里来的病气过人!齐王夫妇不肯将儿子带来侍疾,防的自然不是万贵太妃,而是他这个皇帝!

乾元帝自问待着万贵太妃母子仁至义尽,当年若不是他们母子一心夺嫡,苦苦相逼,他也不至于与沈如兰谋划,演了那样一出大戏来。若是叫史官们知道了,在殷书上记下一笔,千秋万代都要叫人指摘。是以在极好颜面的乾元帝心上,对万贵太妃母子怎么肯释怀,故而叫玉娘闲闲几句,将乾元帝对万氏母子的疑心彻底勾了起来,当时就叫了如意来,叫他使人将清凉殿看住了。

说来也巧,乾元帝这道旨意是当着玉娘的面下的,玉娘正盘算着怎么打草惊蛇,齐王妃竟是自家送上门来,玉娘便故意说些话来惊动她,好叫齐王妃以为乾元帝调他们夫妇进宫是要对着齐王世子刘景康动手。

说来也难怪齐王夫妇中计,大殷律例:立嫡择,本拟传承,嫡妻之长子为嫡子,许以传承。若无嫡子,嫡妻年五十以上,不复乳育,方许立庶为嫡。齐王虽有一正妃二侧妃,更有数位姬妾,可膝下统共一子一女,都是齐王妃所生,其余侧妃姬妾都无出,是以若是齐王世子有个长短,齐王就是无子。便是齐王能再纳新人,生下庶子来,许可不许立庶为嫡,还得上本请立,只消乾元帝不肯,齐王便是个无子国除。

是以听着乾元帝仿佛有此盘算,万贵太妃、齐王、齐王妃哪个也不敢冒险,这才要往宫外送些消息,偏生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卢雪已叫玉娘命楼司正打杀,是以,不得不叫齐王妃冒险。

乾元帝叫玉娘挑唆了两句勾动疑心,使人将清凉殿诸人看住,不意真拿住了个与万贵太妃联络的内侍。这内侍姓华,在花木原是万贵太妃还是万贵妃时收拢的,迄今足有二十来年,一直在粗役处当差,管的正是清凉殿一处的花木,是以往常联络时并没叫人发觉,无如这次乾元帝无心插柳,正将他拿个正着。

华内侍也知道利害,待要不招,却又抗不过周俊臣残酷手段,只得将实情招供,连着他知道的万贵太妃在宫中其余的人脉一并说了出来,只求速死。

供词交在乾元帝手上,乾元帝看着供词上头有十数个人名,本就羞恼,再看着万贵太妃手书,上头竟将他说成连子侄也不肯放过的蛇蝎心肠,更是大怒,当时就将那只薄胎天青色花鸟鱼虫花尊踢倒。

玉娘原就留意着前殿动静,听得花尊倒地的声音,就猜着该是拿着了万贵太妃与齐王的罪证,又故意拖延了回这才出来相劝。这时听着乾元帝道是:“若不是你的话,我倒想不到我那好哥哥好庶母,心这样大!”还做个懵懂样儿道:“您说是甚?我与您说的哪些话?”

乾元帝见玉娘糊涂,待要不说,转念想到玉娘小他这许多,日后多半是他先山陵崩的,若是他去了,她还这样糊涂,母子们叫人哄了去,可怎么好,是以耐下性子将事与玉娘细细分说了回。

玉娘听着这一回竟是拿着了万贵太妃在宫中许多人手,多少也有些意外;再看着万贵太妃写下来的手书,险些儿笑出来,可当着乾元帝的面儿,哪里敢露出嘲笑来,只得强忍。乾元帝因见玉娘脸上有些儿僵硬,只以为她是叫吓着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别信万氏的话,康儿到底是我刘氏血脉,我害他作甚?”

玉娘闻言嗤然,刘景和还是他儿子呢,一样叫他赐死,侄子又如何?,脸上却是做个迟迟疑疑的模样,道是:“那这信儿您留下了,万贵太妃要是知道信没送出去可怎么好?”乾元帝在玉娘脸上轻轻一摸,笑道:“傻孩子,要的就是她知道。”玉娘听着乾元帝这话,脸上有露些赫然,悄声道:“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是不是要她们知道害怕,从此蛰伏。”

乾元帝听玉娘这句,哈哈一笑,探手将玉娘抱在怀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几拍,笑道:“你猜得很是,好孩子,你先进去歇了,我就来。”说着将玉娘扶起来,半退半送地将玉娘送进寝殿门口,这才折返。原是乾元帝以为万贵太妃使华内侍递信,自是要等回音。若是华内侍不知所踪,宫外又无有消息不说,万贵太妃在宫中人手都叫人拿下。万氏与刘焘夫妇绝能坐得住,必然再生事端,到时拿住把柄,将他圈禁也好废为庶人也罢,与天下都有个交代。只是乾元帝因觉自家计算深了些,若是告诉了玉娘,使她生出惧怕,从而与他离心,可是要后悔不及,是以再不言说。

不想玉娘对乾元帝的心思揣摩得极透,一听乾元帝说辞,顿时明白其中意思,正中下怀,过得两日,待乾元帝按着华内侍招供将万贵太妃在宫中人手一个个全都拿下,其中更有宫正司宫正楼氏后,便以要询问宫中人员安排为由召见了陈奉。

玉娘想及齐王只得这么一子,已然请立世子,日后齐王府是要交在他手上的,今年也有一十四岁了,若是那传言真是齐王所为,他绝不能一些儿不知情。是以这回见陈奉,却是要他使人出去,将乾元帝拿下万贵太妃身边所有服侍久了的宫人内侍,更不许齐王与齐王妃走动等话传进齐王府去,正是要打草惊蛇。若能套出话来,或是逼得齐王世子做出甚杀人灭口的行径来最好。

陈奉听说自是明白玉娘多半是猜着了万氏母子作为,故而报复。因万氏母子险些坏了他的事不说,更叫陈奉险些被玉娘怀疑,陈奉如何不怨恨,自是慨然答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清凉殿中万贵太妃与齐王夫妇看着昌盛忽然进殿,似笑非笑地与万贵太妃道:“圣上听袁少监言道,清凉殿诸人懒惰粗心,常不在贵太妃身边服侍,贵太妃与齐王殿下、齐王妃娘娘说话时身边连着个奉茶打扇的也无有,世子太不成规矩,是以命奴婢将人尽数换过,换些懂事勤快的来服侍贵太妃娘娘。”

万贵太妃与齐王夫妇看着华内侍久无回应,虽不敢猜测华内侍失手可到底不安,这时再看昌盛口中说着宫人等服侍不全有罪,使人将清凉殿中服侍久了的宫人内侍们一个个拿下,便知事泄,饶是万贵太妃与齐王都是老道之人,脸上多少有些色变。

昌盛等他带了来的宫人内侍与万贵太妃磕了头,这才笑道:“哟,瞧瞧奴婢这粗心劲儿。这些人犯了过失,原该送与宫正司,使楼宫正处置的,无如楼宫正昨儿叫人举发,说她与人有阴私事,圣上已将她拿下。如今这些人送去宫正司,还不知几时有宫正处置他们呢。”一行说一行摇头叹息。

万贵太妃听着昌盛这段话,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再站不住,脚下一软已跌坐在蒲团上。还是齐王镇定些,因问昌盛道:“阴私事?不知是什么阴私事,惹得圣上这样大怒。”昌盛含笑道:“奴婢大胆说句,齐王殿下若是想知道,您不若亲自去问圣上。您与圣上是亲兄弟,圣上许能跟您直说。”言毕,带了人就走。

因听昌盛这番说话,倒是叫万贵太妃与齐王更是惊疑不定。齐王又悄声问万贵太妃道:“母妃可曾教她做甚事?”齐王口中的她,自是指楼司正。

万贵太妃藏在袖中的手也有些发抖。楼氏虽是她的人,可自乾元帝登基,虽依例封了她贵太妃,却将她拘与清凉殿,因此与楼氏久断联系,唯一的一回,却是万贵太妃从卢雪口中得知陈婕妤要安排新人与乾元帝,要分皇后的宠。是以万贵太妃使人扼杀杜鹃,嫁祸朝云,原是想以此挑拨得玉娘与陈婕妤势不两立,一个是新晋有宠的皇后,一个有成年皇子在手,两个对起来,实是有的热闹。只是万贵太妃计算虽妙,可她到底久居清凉殿,再不是那个将未央宫握在手上的万贵妃,案子做得不周全,不得不动用楼司正将案子匆匆了结。

如今若是因华内侍事发,牵累了楼氏,楼氏再熬刑不过,将此事招出,依着乾元帝的性子,怎么肯轻易放过。

第333章 投子

万贵太妃虽忧心着楼司正捱刑不过,可清凉殿中服侍的人都叫乾元帝尽数换过,若是从她口中漏出一字半句,立时就能报到乾元帝那里,倒成了不打自招,是以虽是忧心忡忡,也只得咬牙不言。

说来从前永兴帝时期,未央宫尽在万贵妃手上,是以倒也不用楼司正做甚阴私事。而到了乾元年间,万贵太妃更是失了权柄,只得按兵不动,直至陈庶人要用朝云与谢皇后分宠。

朝云一案说来不过是个太妃瞧不惯皇后专擅,要与她下些绊子,使人杀了个宫人,便是乾元帝再不喜万贵太妃,也不能因着这事定了万贵太妃罪名,将她废黜。可这未央宫到底在他手中,他若是要寻些罪名来,却也不是不能。若是乾元帝处置了,倒也罢了,偏生乾元帝那边按兵不动。这情形就如一柄钢刀悬在万贵太妃母子们头顶,却是引而不发,这等滋味实叫人如芒刺在背。可再是坐立难安,却也没有自家去认罪的道理。

到了这时,万贵太妃与齐王心上都是后悔不迭,不该无端生事。如今他们自家叫乾元帝扣在宫内也就罢了,阿康小小年纪又怎么撑得起一个王府来。

想在此处,齐王陡然醒转:阿康放在齐王府中,又无人与他个信儿,乾元帝要对他作甚,极是容易,倒不如将他放在身边,乾元帝便是再瞧他们父子们不入眼,就是为着天下人言,为着他自家的名声,也不能平白要了他们性命去。

是以齐王忽然厉声与一旁的齐王妃道:“你这妇人糊涂!祖母病重,康儿是做人孙儿的,合该在宫中伺候祖母,如何能在家躲懒。”又扬声道,“袁少监何在。”

袁有方缓缓地踱进殿来,对了齐王一笑:“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齐王道:“贵太妃身染沉疴,想念孙儿,还请袁少监行个方便,启奏圣上,将世子接进宫来与贵太妃见上一见,以全祖孙情分。”

袁有方听见这两句,似笑非笑地瞧了眼齐王:“这也容易,只是您也知道圣上日理万机,再没有拿这等小事啰嗦着圣上的道理,您且缓缓,待得圣上得闲,奴婢一定替您传到。”

齐王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不知道袁有方这些话不过是些推脱之词,竟是拿他当孩子哄了,他本是凤子龙孙,虽叫乾元帝打压了这些年,到底气性仍在,再忧心爱子安危,便是身在危墙,也忍气不住,站起身道:“既然接世子进宫与贵太妃相见是小事,那还辛苦袁少监走一趟,就说孤求见圣上。敢问袁少监,哥哥要见弟弟,是小事么?!”

虽袁少监是奉了乾元帝旨意的,要将齐王留在清凉殿中,可齐王再无权无势,也依旧是个还是亲王,并不好太得罪他,是以当时就答应道:“您稍候,奴婢这就替殿下传禀去。”说了正要转身,不想齐王妃忽然从蒲团上爬起身来,扑过来一把抓着袁有方胳膊道:“你去替我传禀,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齐王不意自家妻子竟是如此失措,忙过来搀扶,又劝道:“你莫怕,我这就去求见圣上。圣上爱惜兄弟,人所共知,又怎么肯亏待子侄呢。”说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自乾元帝践祚之后,齐王每办一件差使都要出些岔子,而朝中臣子多的是知道乾元帝与齐王从前恩怨的,看着这样怎么不明白乾元帝这是记恨齐王从前与他争斗,要与他计较,只是先帝尸骨未寒,不好横加罪名,只能这样作弄,好坏齐王名声。众人有明白乾元帝心思,道他情有可原的,也有道乾元帝量窄的,大多不过是私下议论罢了。

可这世上多的是趋炎附势之徒,就有些官员为着讨好奉承乾元帝,屡屡上本弹劾齐王。客气些的道齐王昏聩无能,难当大用,请齐王居闲职,不要耽误国家大事;刻薄些儿的,竟有直骂齐王尸居余气,是为官蠹禄蠹的。更有狠毒的,竟是暗搓搓提起乾元帝从前遇刺的事来,道是:“这都是天佑大殷,是以才保得圣上无恙。”

齐王原有贤名,可哪经得起这样众口铄金,没几年折腾下来,自是名声尽毁。说来齐王原本是永兴帝最心爱的儿子,自是养得骄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磨搓,不仅志气全无,老得也格外快,虽比乾元帝只大着两三岁,没几年竟是差着十余岁的模样。

而乾元帝因不肯听从御史们参劾,一力保全齐王,便叫他得了孝悌的名声去,是以齐王才有此言。可也因着这个名声,若是他执意求见乾元帝,乾元帝又怎么好一意拒见。

齐王妃叫齐王劝得这几句,她是经过齐王与乾元帝交锋的,怎么肯相信,含泪道:“王爷,不是妾不信着您,可殿下那里曾说过,妾可常去她那里坐坐,想来殿下也算金口玉牙,不能哄妾的。”

到底是齐王妃少进宫的缘故,只以为便是谢皇后再有心机手段,与他们无有不解之仇,又未必知道他们做了甚,且都是为人母的,总比乾元帝好说话些。而乾元帝爱惜这个皇后如珠如宝,朝野哪个不知道,若是得着谢皇后开解几句,许就能叫乾元帝放过阿康去,是以一心想见玉娘。而万贵太妃是听着齐王妃竟做此痴心妄想,又惊又怒,待要叱呵几句,一眼瞥见袁有方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只得隐忍。

她这番欲言又止,叫袁有方瞧见了,将万贵太妃瞥了一眼,慢吞吞地道:“齐王殿下,到底是先见圣上,还是先见殿下,您给个准话,奴婢好去传禀。”

齐王扶着齐王妃与袁有方道:“在袁内侍瞧来,我们夫妇不能同时面圣吗?这是哪个的意思,袁少监竟敢言之凿凿。”

这话就将乾元帝带了进来,袁有方倒也不敢再啰嗦,左右他就是将话传到,乾元帝与谢皇后未必肯见他们哩。再则,乾元帝令他来时,也不曾说过不许传禀的话,是以又软了声气,忙先请罪,又笑道:“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说了将拂尘一甩,转身出殿。

袁有方先去求见乾元帝,将齐王言行加油添醋地与乾元帝回了,乾元帝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袁有方又小心翼翼地道:“圣上,齐王妃要见殿下,您看,奴婢要不要去传禀?”

乾元帝自是知道齐王妃用意,可在他心上一力以为玉娘生性软糯娇怯,最是肯替人周全的,唯恐她叫齐王妃蛊惑了,转过头来替他们求情,到时若是答应了她,倒是前功尽弃,若是不答应,又见不得她委屈神色,索性不叫她见也就是了,因此就道:“不许齐王妃打扰皇后。”

袁有方起先听着乾元帝肯见齐王,还有些忐忑,待听着乾元帝不许皇后见齐王妃,要笑不敢笑,垂头答应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回在清凉殿,把乾元帝的口谕传了,齐王妃听着乾元帝不叫她见皇后,身上仿佛没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蒲团上,呆了呆,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落下。

齐王与齐王妃感情甚笃,看着她这般,自是怜惜,正要安慰几句,一边的袁有方已淡淡地道:“殿下,圣上等着您呢。”齐王情知,这回是自家求见,若有耽搁,如今乾元帝正寻自家岔子,只怕立时就好压个不敬的罪名下来,只得忍痛拍了拍齐王妃的肩,随着袁有方走出殿去。

袁有方将齐王引至温室殿,温室殿外守着的正是昌盛。这回昌盛见着齐王,倒是端了副笑容,殷勤地过来与齐王见礼:“奴婢问齐王殿下安。”齐王淡淡点了点头:“圣上在里头?”昌盛笑道:“正等着殿下您呢。”说亲自推开温室殿的殿门,殿呢乾元帝穿着常服,盘膝在罗汉榻上坐着,面前摆了张棋坪,听见门开的声音,抬头见是齐王,脸上露了些笑容,点着自家对面道:“二哥来了?坐。我们兄弟手谈一局。”

齐王却依旧与乾元帝行了君臣大礼,方才走在榻前,将袍袖一抖,当真在乾元帝对面坐了。

两人先猜了枚,倒是齐王执黑,乾元帝执白,两个落子都极快,兔起鹘落一般,不过一炷香功夫,乾元帝一条白龙已然成形,团团将齐王的一大片黑棋围住,已成绞杀之势,便是国手在此也无力回天。齐王将棋势看了会,抓起一把棋子扔在了棋盘上,抬头与乾元帝道:“当哥哥的服输了。”

乾元帝看着齐王投子认输,便将身子往后靠去,早有小内侍爬过来,匍匐充做椅背叫乾元帝靠住。乾元帝盯着齐王看了回,慢慢地问道:“二哥还是同从前一样,总要到山穷水尽才肯认输。”

齐王听说,脸上竟是露了些笑容:“圣上难道肯早早认输?”乾元帝一笑:“自然也是不肯的。”说着一拍手,如意趋步过来,将一叠折子奉到乾元帝面前,乾元帝取了头上一张扔在齐王面前,抬了抬下颌:“朕不知道,朕的皇后碍着贵太妃什么事,贵太妃要这样为难她。”

第334章 下场

齐王看着乾元帝脸色不善,知道事泄,只以为是楼司正捱不住刑,探手将面前的折子翻开,才看得几行字,手已然瑟瑟而抖,却原来折内说的哪里是什么朝云案,却是齐王世子景康举发亲父行不道事。折子上头一个个墨字似钢针一般刺入齐王心底,实有锥心之痛,齐王身子原虚,惊痛愤怒下,两眼昏花,勉强还能认得折子上的字,看到后来,已是双眼模糊,手上一松,折子摔落在地。

乾元帝看着齐王这样,倾身向前道:“朕的皇后,素来羸弱、言不高声、行不张扬、怒不动刑,她碍着你们母子甚了?把这个的流言来害她?!还是你们,对皇祖父心怀不满,所以借朕的皇后来生事?”

齐王迷迷糊糊间听着乾元帝夸赞着玉娘,想要笑一笑,笑乾元帝将蛇蝎当做羊羔,一张口,竟是喷出一口血来,鲜红滴滴地落在棋坪上,身子一软,缓缓地滑落在地,再听着乾元帝将个怨恨延平帝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待要辩解已是有气无力,挣扎着张开眼,看向乾元帝,又看着乾元帝在他面前蹲下,身,脸上带些笑容:“你要问景康吗?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知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是为不孝,所以亲自出首,你合该高兴!”齐王听见这句,哪里还撑得住,双眼一闭向后直直倒下,竟是昏死过去。

乾元帝这才站起身,先嫌恶地瞧了染着齐王鲜血的棋坪一样:“烧了。”两个内侍忙过来将棋坪抬了出去。乾元帝这才从齐王身边绕过,回在书桌后坐了,昌盛早将齐王世子的折子拣了起来,搁在乾元帝眼前。

乾元帝慢慢掀开折子,自家又看了回,脸上竟是现出一抹笑容来,轻声道:“二哥,你养了个好儿子,当弟弟的在这里谢过了。”又与昌盛道,“你去请楚王叔来。”楚王是为大殷朝宗正寺宗正,掌天子族亲属籍,即是请了他来,便是要发落齐王了,昌盛不敢耽搁,答应一声,立时转身出去。乾元帝这才叫内侍们将齐王搭出去,还叹息道:“刘焘到底是朕的哥哥,他对朕不义,朕不能对他无情,宣御医来与他好好诊治。”

又说楚王陡然接着乾元帝宣召,不敢耽搁,立时换了衣裳随昌盛进宫,才进温室殿,就看着乾元帝把袖子掩面,叹了声道:“皇叔,朕无颜见君父矣。”

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听乾元帝说得这句,楚王哪里还敢再站,双膝一软已跪在乾元帝面前,将帽子摘下露出苍苍白发,重重磕头道:“臣惶恐,臣万死。”

乾元帝将袖放下,转过书案来双手将楚王扶起:“此事是朕行事不周,使二哥心怀怨愤,与皇叔何干?”

楚王历经延平、永兴、乾元三朝,老大年纪,可谓老而弥精,听着乾元帝这话立时知道,刘焘怕是叫他抓住了什么要命的把柄,就要动手了,脸上一点子也不敢露出来,只颤巍巍地顺着乾元帝手势站起身来,睁着昏话的老眼看着足下,抖抖索索地道:“臣不知。”

乾元帝手一探,昌盛忙将书案上刘景康的折子递了过来,乾元帝接了,又转与楚王,楚王只道:“臣老眼昏花,怕是认不得折子上的字。”乾元帝又往前一递,楚王无奈,只得双手接了,抖着手儿打开,凑在眼前一目十行地看完。

待看完这本折子,楚王已知齐王绝无幸理,无论这折子里所言是不是真,只消是出自齐王世子的手笔,就足以使一半的天下人信服。只是刘景康为甚会出首他的父亲?难道他不知道他这折子椅上,乾元帝便是因此要了齐王的性命,史书上也只好叹齐王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乾元帝仿佛知道楚王心思一半,在楚王肩头一按,使他坐下,自家回在书案后坐了,闲闲地道:“朕与皇叔引荐一个人。”说了,朝着殿门前一抬下颌。

楚王顺着乾元帝眼光看过去,却看殿门前光影一闪,却是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面带胡须,身着软甲,十分地眼熟。楚王再看得两眼,陡然将眼张了张,低声叹息一声。却是进来的人竟是齐王典军魏鎏。

魏鎏进殿,先与乾元帝磕了头,又过来见过楚王。楚王看着是他,心上更是发寒,耳中却听着乾元帝道:“魏鎏,楚王在此,你将前后经过都与楚王说了。”

魏鎏答应一声,躬身与楚王道:“魏鎏是齐王府典军,常在齐王府当值。因着齐王殿下与王妃进宫侍疾,临行前嘱下官等小心看护王府,是以下官连日来都在王府中当值。昨日丑正,下官巡检时行经王府后园的滴翠山,听着山洞中有人说话。下官只以为有贼,只怕惊动贼人,是以小心近前,不想正听着世子与人道:‘若是叫他知道了谢宅流言与我父王有干,他久看我父子不入眼,如今得着这个把柄,必定藉此生事,陷害我父子,那人不能留,手脚儿赶紧些。’下官闻言心慌,待要后退,不想踩着石子,惊动了世子。”

魏鎏这一番言讲直叫楚王变色,便拿刘景康年幼,也不是这样的蠢货,这等机密事不在房中言讲,却往花园这样人来人往之处,是怕没人听着么!可这些话显然正中乾元帝下怀,是以信他,楚王素来明哲保身,也不能提出疑点来,又道是:“惊动了世子又如何?”

魏鎏继道:“世子见是下官,问下官听着甚。下官实言与世子讲了,世子便要臣赌咒,不将此事泄露与人,不然死后堕入拔舌地狱不得超生。然下官虽是王府典军,却受朝廷恩典,若是将此事瞒下是为不忠,可若下官举发齐王殿下与世子,又为不义。是以下官劝说世子,请世子亲自来领罪,殿下素来仁爱光明,只看世子这一番忠心,也必定能宽宥齐王殿下。世子想了回,言道:‘魏典军所言成理,只是天黑,我又心慌,山路陡窄,行走不便,还请典军搀扶一二。’下官听着信以为真,过去搀扶世子。不想才扶着世子走了没几步,肋下一凉,已叫世子刺得一刀,亏得下官身着盔甲,皮糙肉厚,世子又文弱,这才没伤着要害。下官不想死,更不想死后背了污名,这才奋力逃出齐王府,夤夜投奔神武营副将宋大人。由宋大人请了旨,拿问世子。世子知大势已去,这才实情招认。”,

楚王听着魏鎏这一番侃侃而谈,脸上忽青忽白,世子杀人灭口竟是亲自动手、一击不成还能叫人走脱、叫人走脱了不算还老老实实地等着人来捉拿他,这等拙劣说辞只好去哄三岁孩童!他刘熙是个聪明帝王,如何瞒得过他,他之所以句句肯信,无非是因着他想信,好用这个籍口将齐王除去。齐王世子年不及十五,怎么抵得过老手讯问,自然要他招甚就招甚。

楚王因知乾元帝走到了这步再容不得人说个不字,转脸与乾元帝道:“即是证据确凿,自然要依律处置。只是老臣到底有个不情之请,齐、刘焘到底与圣上是嫡亲兄弟,还请圣上留他父子一条性命,以全圣上仁德。”

乾元帝脸上端个惋惜神色与楚王道:“不用皇叔言讲,朕本就不忍伤他父子性命。依着朕的意思,只将他父子废为庶人,从玉碟上除名也就是了。只是父皇地下有知,知道二哥这样糊涂,只怕也要伤心,好在万贵太妃是父皇最为得意的人,叫她去劝解劝解父皇,许还能叫父皇开颜。”

楚王听着乾元帝这番处置,险些坐不住,到底他年老,见识过延平年间那场夺嫡之乱,其中折了四个皇子,更有许多朝政,连着文武双全的镇国大将军也受了连累,家破身死。如今只死万贵太妃一个,不伤其余人性命,已算是好的了,只得点了头。

乾元帝当即唤了中书舍人来,拟了旨意明发。在朝中,因乾元帝威势早成,而齐王因叫乾元帝打压得厉害,与他有交情的可说是寥寥无几,唯有齐王妃之父安乐伯出来陈情了几句,到底还是归与无声。而乾元帝废齐王为庶人的旨意明行天下,因有着前齐王世子刘景涛的供词在其中,天下肯信的占了多半去,便是有人言道:“哪个儿子肯告父亲哩,别是叫人陷害的。”也不敢明说,不过私下议论罢了。

而万贵太妃,当年赫赫扬扬一代宠妃,逼得乾元帝不得不与沈如兰共谋了一出假行刺的无冕之后一根绳子吊死在了清凉殿中。说来万贵太妃领着乾元帝旨意之后冲着前殿方向大笑一场,虎狼蛇蝎窥伺与侧而不知,刘熙,来日你未必能得好死!是以道是:“刘熙小儿!我只等着看你日后下场!”言毕,严妆华服自尽身亡。

除得齐王母子,乾元帝心上格外畅快。他这一畅快更想起玉娘因万氏母子受的委屈来,格外要弥补。玉娘如今已是皇后,自然封无可封,便加了荣亲王、赵王与宝康公主的封邑,又与玉娘道:“你二哥在外也将一年,也有政声哩,元哥儿又将立太子,我将他召回京来,你看如何?”

玉娘本就想抬举谢怀德,听乾元帝这话,自然满口称谢,又微笑道:“二哥哥他有政声吗?我在家时,只听母亲说他顽皮淘气哩。”乾元帝哈哈笑道:“这么说,外甥肖舅,阿琰是像了她二舅舅。”

却是景琰前些日子又淘气了一回,因她看着前人笔记道是有异人能驱鱼而舞,,指使着她的宫人内侍将椒房殿殿后的池塘中的锦鲤捞了许多上来,排在草地上,学着书中异人发号施令,鱼儿们离得水自然挣扎跳跃,景琰看着直以为是在起舞,十分得意,亲自去请玉娘来看。

玉娘忙叫金盛过去将锦鲤依旧放回水中,只是到底去得晚了,叫景琰这一番折腾,直死了十数条,其中更有两条在大殷朝视为祥瑞的五色锦鲤。玉娘便与景琰分说那不过是小说家言,不能当真,景琰还辩道:“不是真的他写下来作甚?这不是骗人吗?”直将玉娘气得无话可说,要罚她禁足写字。

恰好那时乾元帝,景琰忙扑过去求乾元帝搭救,愈加惹恼了玉娘,还是乾元帝放下身段来苦劝了回,这才叫景琰逃脱了责罚。是以这回子乾元帝听着玉娘道谢怀德顽皮淘气,便比来说话,不过是个玩笑的意思,玉娘情知景琰像的是自家,只听乾元帝这样言讲,只微微一笑,并不肯应承。

第335章 佳儿

乾元帝不过说来哄玉娘一笑,见她果然笑了,也就罢了,又道:“刘焘即废为庶人,齐王府自然收回。那是父皇赐与刘焘的,可说是精工壮美,我叫工部收拾了,日后赐予阿宁,你看如何?”

玉娘想了想,因道:“那是亲王府,怕是与制不合。”乾元帝笑道:“阿宁如今是郡王,待得他成婚,自然要升一升,早晚的事儿。”玉娘这才道:“那我就替阿宁谢恩了。”乾元帝点一点玉娘鼻子:“你知道我待你母子怎样,还与我这样生分,可是叫人不喜欢。”玉娘听着乾元帝这话有异,她是心上有病的,不禁抬头去瞧,却看着乾元帝脸上有些笑容,才要松口气,就看乾元帝抬起手来,轻轻落在她脸上,摸了她的眉眼一回,却也没说甚,只拉了她去瞧元哥儿。

说来虽玉娘怀着元哥儿时颇为惊险,是以元哥儿降生时个头比寻常婴儿瘦弱些,但因他是中宫嫡子,御医与保姆们自然加着十万分的小心费仔细看顾,七八个月下来,元哥儿已与寻常婴儿无异,聪明劲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凭脚步声,就能辩出来人来,乾元帝与玉娘还未进殿,他已知道来人是谁,露着上下四颗小白牙喜笑,保姆待要来抱他去接驾,只叫他一巴掌推开,自己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

因他素来顽皮,又不肯叫乳母保姆们抱,自会爬之后更没片刻安静,好几回险些从床上跌下。服侍的保姆与宫人们无奈,只得在床沿上堆了半人高的锦被好叫元哥儿越不过去。平日元哥儿也还罢了,这时听着父母过来自家又爬不过去,顿时发怒,小小的身子扑在锦被上“啊啊啊”地叫,叫了几声,忽然就迸出声来:“娘。”开得这口,下头自是顺了,又连着叫了好几声:“娘,娘。娘啊。”

恰好乾元帝与玉娘正进来,听着元哥儿叫娘,乾元帝自是心花怒放。他年届中年才得着这么个嫡子,又是他心爱的玉娘所生,本就爱惜逾于他子,忽然听得他不足周岁已能开口,更是得意,走快几步来在床边将元哥儿抱起,将元哥儿在手上抛了抛。元哥儿也胆大,叫乾元帝抛得这两下,咯咯笑出声来。乾元帝叫元哥儿笑得心花怒放,抱在怀中逗他,:“元哥儿,好孩子,我是你爹爹呢。”

元哥儿对着乾元帝嘻嘻笑,又啊啊几声,却是要叫乾元帝再抛。乾元帝哈哈笑道:“你真不怕吗?”说了又将元哥儿抛接了几下。元哥儿笑得眉眼弯弯,因看见站在乾元帝身后的玉娘,又对了玉娘笑,是从乾元帝肩头探出手去扑玉娘,不想竟是够不到,元哥儿自落地就叫众人捧着,凡事都顺他心意,哪能忍耐,拍着乾元帝肩膀啊啊了两声:“娘。”

却说玉娘看着他父子二人这样欢乐,不由想及自家幼年,一时心上百味陈杂,面上险些维持不住,乾元帝因看玉娘脸上笑容浅淡勉强,只以为玉娘这是顾忌自己,亲自抱着元哥儿往玉娘面前走去。玉娘只得迎上来接了。

元哥儿到了玉娘怀里,这才又露了笑颜,把手臂搂住玉娘的粉颈。乾元帝哄道:“爹爹在呢,元哥儿会叫吗?”元哥儿从玉娘肩头抬起头来,转着乌溜溜的眼瞳想了想,竟是点了点头,侧着小脑袋看着乾元帝,仿佛很用了些力气才终于叫了声:“爹。”叫了之后又把脸埋在了玉娘肩上。虽元哥儿只喊得这一声,也足以叫乾元帝十分喜欢得意,搂了玉娘母子笑道:“我诸子,唯此子聪慧过人,堪当第一。”

话虽如此,到底乾元帝也知道不足周岁的婴儿没人教导,便是再聪明伶俐也不能会叫人,便叫了保姆来问。却是景琰与景宁两个闲来无事,常来逗引元哥儿,景宁素来把玉娘看得亲娘一般,连乾元帝也排在后头,自然先教的是娘,他耐心又好,循循善诱,果然逗引得元哥儿会得喊娘;景琰是个好胜的,看着元哥儿叫景宁教会了喊娘,并不肯服气,又教了元哥儿喊爹。只是元哥儿太小,教会他喊娘已颇费周章,再加个爹更是吃力,若不是情急,元哥儿也不能开声,即是情急,自然先将学得熟练的那声娘叫了出来。

乾元帝听着是景宁与景琰兄妹两个懂事,自是欢喜得意,倒是又把玉娘夸赞了回,只道是她教导得好,景宁与景琰那里又各自有赏。这也是景琰与景宁两个,一个是嫡出公主,一个是中宫养子郡王,身份贵重,保姆们这才不敢冒功。

元哥儿自开了这个口,仿佛开了窍一般,不过几日,又会得喊哥哥姐姐,不久更能说个“你我,来去。”且是口齿清楚,表述明白,直叫乾元帝喜欢得心花怒放,便是与景琰不大和睦的柔嘉听说也禁不住喜欢,常过椒房殿来逗引元哥儿玩耍。只是她每回来时窦淑妃常常陪伴在侧。在柔嘉往侧殿去时,窦淑妃便坐着陪玉娘说些闲话。

玉娘何等心肝,看着窦淑妃这样,便知她盘算,无非是想叫柔嘉讨得她喜欢,日后择驸马时为柔嘉考虑周全些,倒也不以忤。

说来柔嘉这孩子也有些儿运气,虽是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却得着窦淑妃这样一个磊落的养母,倒是把从前别扭的性子养得直爽了许多。若是依旧跟着王庶人,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性子哩。

这日窦淑妃依旧带着柔嘉过来,柔嘉与玉娘见过礼之后便往元哥儿寝殿去了,留着玉娘与窦淑妃两个单独说话。她们二人正说到徐清已有了三个月身孕,高贵妃喜欢得什么似的,便是乾元帝也十分欣慰时就听着脚步匆匆,却是柔嘉直奔进殿来。

窦淑妃见柔嘉失礼,先就瞟了眼玉娘,看不出她脸上喜怒,忙站起身来,待要先叱呵柔嘉几句,不想柔嘉已抢先道:“弟弟走了,六弟弟走了,母后!”柔嘉生得像王庶人多些,瓜子脸儿,皮色白皙,颇是娟秀,窦淑妃又肯细心教导,养得从容秀雅模样,这回却是脸上满是笑容,连着说话声音也高扬了许多。

玉娘听着元哥儿会走,便坐直了身子,诧异道:“你说甚?”元哥儿素来顽皮好动,在床上,地上爬来爬去的没个安静的时候,却是不曾走过哩。也没听着景宁与景琰两个有教他走路,如何竟是会得走了?

柔嘉双手握在胸前,两眼闪闪亮地看着玉了娘:“母后,女儿去瞧六弟弟,六弟弟正满殿爬呢,女儿就拿着小鹿引了他回,哪知他竟自家站了起来,冲了好几步呢,就是又跌下去也没哭,还挣扎着要起来呢。保姆们都说六弟弟这是头一回走,是以女儿来回母后,好叫母后也喜欢。”

玉娘听着这几句,已是站了起来,抬脚就往殿外走,才走得没几步,便站下脚,叫了金盛过来,使他将这消息去回乾元帝,这才带了窦淑妃母女往元哥儿寝殿走。

因元哥儿不肯安静呆在床上,保姆们起先还能用锦被把床沿堵住,没过半月,元哥儿就学会了拿脚蹬被子,竟就叫他蹬落了一回,打那以后就再困不住他,时时要往地上爬。乾元帝听说,就使人叫元哥儿寝殿中的地毯全都换过,十分厚软,踩着如踩云端一般。元哥儿得着自由,更是撒欢,日日没个安静的时候。

玉娘进殿时正看着元哥儿一手推了个小马车,在殿中四处爬,口中还嘟嘟囔囔地讲着人听不懂的话,忽然觉着有人进来,转脸来看,见是玉娘,顿时欢笑,抛开了小马车,飞快地往玉娘面前爬来。

玉娘蹲下身,从保姆手上接过个色彩斑斓的毛毡球来,朝着元哥儿晃了晃。元哥儿顿时停下,侧了小脑袋瞧了瞧玉娘,又盯着毡球看了会。元哥儿张着红彤彤的小嘴对了玉娘一笑,竟是双手撑着地,腿上用力,竟是真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玉娘面前来。到底年纪太小,不惯走路,没走得几步,往前一扑,直直倒在地毯上。

乳母保姆们待要来抱,叫玉娘止住了,玉娘放软了声音哄道:“元哥儿,好孩子,走过来,走过来娘就抱你。”

元哥儿倒也有些志气,倒在地上也不哭,这时听着玉娘与他说话,仿佛听懂了一般,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挪着脚步又往玉娘面前走了几步。到底年小腿软,哪里支撑得住,这回是坐倒在地。

上一回元哥儿跌倒时还在笑,这一回却是皱了小小的眉头,先是瞧了瞧身边站着的诸人,又低头看了自家的腿,再把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摸地毯,仿佛不明白如何旁人能站着他却站不住一般,口中嘟嘟囔又念念有词了回,回头冲个宫人招手。

那宫人见荣王叫她,又当着皇后的面儿自然格外殷勤,忙走到元哥儿身边跪下:“殿下,您要甚?”元哥儿拍了她道:“站,站!”宫人含笑看着元哥儿:“殿下,您要站起来吗?”说着要扶元哥儿起身,却叫元哥儿将手拍开,小脸上已有些怒气,拍了她道:“站!起来!”

宫人满脸惶惑还待再问,就听着乾元帝的声音道:“元哥儿是叫你站起来。”元哥儿听着乾元帝声音,转脸对站在玉娘身侧的乾元帝笑了笑,又端肃了小脸看着宫人。宫人忙站了起来,因元哥儿坐着,她如何敢站直,直弯着腰,那手恰好,垂在元哥儿面前,元哥儿伸出小手将宫人的手抓着,又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站直,拉着那跌跌撞撞地往乾元帝与玉娘面前挪步。

许是有了借力之处,元哥儿这一回多走了好些步,离着玉娘尚有一丈之遥再支持不住,复又坐倒,憋了憋小嘴正要哭,却已叫乾元帝抱了起来,高高地举了起来:“好儿子!”

原是金盛奉了玉娘口谕去请乾元帝,乾元帝听说元哥儿自家站起走了几步,自然喜欢,当即摆驾过来。不想才进寝殿,就看着元哥儿自家想出主意要借宫人的力,这一惊喜那还了得。

第336章 夭折

却是乾元帝在元哥儿满月后就命礼部筹备太子册封大典,因元哥儿年纪太小,到周岁时未必能自家行走,乾元帝已预备着到时要由保姆抱着元哥儿成礼。可不想今儿元哥儿倒是给了他个偌大惊喜。元哥儿如今已走得几步,再过两三月自是更为强健,想来若无意外,从辇车上下来走至前殿一段多半已能自家行得。且元哥儿如今已这样有主意,把小脸儿一板,已颇有端肃模样,到时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皇六子景晟天生聪慧,钟灵毓秀,是以十分得意。

元哥儿哪里知道乾元帝得意的是甚,见乾元帝将他高高举起了回,十分喜欢,直要乾元帝再将他举一回。虽他聪明过人,到底不足周岁,说不来“举高”两个字,一面张着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乾元帝瞧,一面把个小手举起指着头上,冲着乾元帝“啊,啊”了两声,意思是叫乾元帝再举他一回。

乾元帝看着元哥儿这般举动,自然更是欢喜,顺着元哥儿意思又将他举了回,元哥儿方才满意,嘻嘻笑着在乾元帝怀里去找玉娘。乾元帝笑骂道:“真是有事有爹,无事找娘。”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将元哥儿交在了玉娘手上。

元哥儿仿佛知道乾元帝笑他,把个脑袋埋在了玉娘肩窝,小屁股高高撅起,正对着乾元帝。乾元帝轻轻在元哥儿臀部一拍,笑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玉娘因见元哥儿折腾了这一回,爬是累了,先伸手在元哥儿后心一摸,果然黏黏的有汗,便将元哥儿交于保姆带下去擦身更衣。元哥儿见保姆要来抱他,十分有怒,小手把保姆的手拍掉,嚷道:“要娘,走开。”小胳膊复将玉娘脖子搂住,保姆无奈,只得退在一旁。玉娘无奈,只得亲自抱着元哥儿往后殿去。

看着玉娘母子去了,乾元帝方看向窦淑妃母女,窦淑妃也就罢了,乾元帝从前就不曾将她看在眼中,如今更是平常,信口道:“你来与皇后请安的?”

说来窦淑妃年少时对乾元帝有情,可过得这些年也淡了,听着乾元帝问话,曲了曲膝道:“回圣上,柔嘉要来看元哥儿,妾是陪着她来的。”

乾元帝这才将眼光在柔嘉身上转了转,见柔嘉身形纤秀,面容端秀,落落大方,倒也点头,与窦淑妃道:“这孩子你教得好。”这话便是将窦淑妃与柔嘉母女都夸了。因乾元帝速来偏心,除着皇后母子们,眼里等闲瞧不见人,得着这句考评也算难得,是以母女们欢欢喜喜地谢恩告退。

窦淑妃母女退下不久,玉娘也从后殿出来,却是空了手儿。乾元帝因笑道:“元哥儿倒肯放你出来。”玉娘笑道:“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精怪得很,若不是这会子他饿了,我还出不来呢。”乾元帝哈哈笑道:“要说任性,你且想想,是哪个人我不遂她的意思就要与我脸色瞧,搅得人哭笑不得的。”玉娘笑着啐了口:“您说什么我不知道呢。”

乾元帝吃着这一娇嗔,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过来挽了玉娘要回去,玉娘又道:“圣上稍候,我还有几句话吩咐。”乾元帝听说,便与玉娘分上下坐了。

玉娘将殿中余下的乳母保姆宫人都拘到了面前,道是:“元哥儿即爱走,你们不许拦着他,只仔细看顾就是。男孩子不摔打几回,如何成器!”

玉娘这话出了口,引得乾元帝对她看了眼,却是这话正是乾元帝心上想的。原是乾元帝有六子,除着早夭的四子,其余五子中,景宁虽不甚聪明,胜在温和稳重;景淳与景明两个儿时也有些聪明样子,因娇惯太过,以至于景淳养成经不住事,沉不住气的性子,倒是景明好些,偏是折在了景和手上。如今好容易有了元哥儿,虽还不足周岁,可聪慧过人,若是也养得娇惯天真了,岂不太可惜些。原本乾元帝还忧心玉娘偏爱元哥儿,她又是个心软的,只怕他慈母败儿,不想她倒是有此见识禁不住向她看去,见玉娘身形袅袅婷婷,虽是不施脂粉,依旧面如凝脂,眉分翠羽,更显出一双动人秋波来,哪里像是两子之母,依旧是绮年玉貌。

元哥儿册太子大典的一个月前,谢怀德奉圣旨回京,因乾元帝急召谢怀德进宫,梁氏自带幼儿回承恩公府。梁氏原本以为元哥儿即将立为太子,谢氏满门自该欢欢喜喜,不想进得马氏正房请安时,马氏见着久别的幼孙脸上虽带着笑容,到底看得出双眼有些儿红肿,仿佛狠哭过一回一般。这般大喜的时候,马氏竟还哭了,莫不是家中出了甚事,想及此梁氏不禁向冯氏瞧去。冯氏因看梁氏看她,悄悄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直至晚间梁氏才从冯氏口中听说,却是远在阳古城的英娘出了事儿。

却是英娘与李鹤成婚将近十年,可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好算对好夫妻。只可惜膝下空虚,多年来只得着一子,还是个多病的。李家曾有为李鹤纳房妾室,他日生下一儿半女来养在英娘膝下。因有孟姨娘的先例在,英娘心中自然大喜欢,可看着李鹤有些心动的样子,到底怕坏了夫妻情分,又想着若那妾实在不安分,去母留子也就是了,这才答应。

还不等李家动作,玉娘已进宫得宠,又一步步地从才人做到了贤妃,那时李家已暂缓心思,待得玉娘立后,英娘得着县君诰命,李家更是绝了这个心思,只当命中如此罢了。不想在李家绝了心思之后,英娘倒是有了身孕,且是双胎,这原是天大的喜事,不想英娘不慎早产,虽英娘挣命一般地生下双生儿来,可自家伤了身子日后不能再生也就罢了,双生儿更是孱弱,比只猫儿也大不了多少,十分可虑。前些日子从阳古城捎来消息,道那对双生儿已没了,连着满月也没熬过去。马氏听说自然心疼女儿外甥,这才痛哭了场,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梁氏听冯氏这番说话,不禁十分诧异。却是谢怀德任职之处与阳古城相距不足百里,英娘是个惯会做人的,谢怀德也素来爱惜家人,是以两家常有走动,因此梁氏倒也知道些英娘情形,他们夫妇领着旨意进京前英娘还好好儿的,且是怀胎待产,离着生产且有三个月呢,便是双胎早产,也不能早了这许多去,如何好端端地早产了不说,连着孩子也夭折了?

只梁氏也知谢显荣与冯氏为人,若是自家贸然将疑问说出,他们夫妇虽不至于偏帮着李家,可在元哥儿立为太子的当口,只怕也不肯生事的,是以只把疑问隐在心中,到得谢怀德回房,又屏退了丫鬟们,这才将自家疑窦与谢怀德说了。

谢怀德正拿着帕子擦脸,听梁氏讲完,他从前就是个机敏的,做得这些日子亲民官,见了好些个阴私龌蹉事,更是老练,听梁氏说完,又问道:“书信上可有姐姐手迹?”

梁氏有些赫然:“我只听嫂子提了这事之后就有些不安,这句倒是不曾问过,是我不周到了。老爷即问,我明儿问过嫂子就是。”谢怀德只道是:“这事很不用你,你且歇上两日,预备着皇后召见。”梁氏自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