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阿嫮迟疑地看着四周,正踟蹰不前时,又听着沈如兰道:“阿嫮,站着作甚?不认得爹爹了么?”

阿嫮又循声看去,方才还空无一人的书案后,站了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高挑身材,肩宽而腰细,容长脸面,眉浓而眼长,口角带些微笑,不是沈如兰又是哪个?阿嫮脸上笑开,口中唤着:“爹爹。”正要往前去,忽然看着书案后又多了个男子,年岁与沈如兰仿佛,生得黑发雪肤,修眉俊目,犹如好女,竟是从未见过。

这是哪个?阿嫮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沈如兰。沈如兰微微笑道:“傻孩子,你连你外祖父也不认得吗?”还不待阿嫮回过神来,就看严勖脸上忽然变得铁青,眼角口鼻都冒出血来。阿嫮心上陡然一惊,情不自禁地看向沈如兰,沈如兰也已变了模样,他项上空空,将头颅捧在胸前,那头颅还在说话:“阿嫮,为父死得冤。”

阿嫮这一惊那还了得,蹬蹬倒退了几步,不知怎地,脚下原本坚实的地面忽然塌陷,一脚踩空,就掉了下去。阿嫮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正要挣扎,却叫人抱进了怀里,有只手在她背后轻拍:“乖孩子,做梦了吧,不怕,不怕,我在呢。”

这声音,是了,是乾元帝,是刘熙。阿嫮想及方才的梦境,虽在乾元帝怀中,还是整个人瑟瑟发抖,直将乾元帝吓得厉害,以为她魇着了,忙叫宫人们将灯都点起,又催着宣御医。阿嫮听着乾元帝的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倒是慢慢地定下神来,松开抓着乾元帝衣襟的双手:“圣上,我有些口渴,叫她们斟茶来。”

乾元帝听着玉娘说话,才松得一口气,忙吩咐下去,宫人们立时将备得的热茶送来,乾元帝亲自试了试,倒是不烫,这才喂玉娘喝了,看玉娘像是平静些的模样,方道:“你梦着甚了?脸上都是泪哩。”

玉娘抬手在脸上一摸,脸上果然有些紧绷,还不待玉娘说甚,乾元帝又嗔道:“你这孩子,即想你父母了,如何不说呢?倒在梦中哭哩。”

玉娘方从噩梦中惊觉,叫乾元帝以柔情相待,正是有些心软的时候,便细声细气地道:“您为着我们母子这样辛苦,我又怎么好拿这样的小事来啰嗦您呢?”不想乾元帝却道:“我待你还不好吗?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还这样疏远,实在伤人心。”玉娘听见“能给的都给了”这话,再想着严勖与沈如兰在梦着形貌,方才柔软的心肠又坚硬了几分,手上却是扯了乾元帝袖子道:“是我糊涂了,您看着我年轻糊涂的份上,宽待一二。”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扯,早就心软,就把心上些许不悦都抛了开去,抚着玉娘后背道:“我和你是夫妇,从来夫妇一体,你又年纪小,我替你们母子操心是应该的,这你都不懂么?”他这里越是柔情缱绻,玉娘这头越是愤恨,恨不能扯了乾元帝衣襟问一句:你即全心待我,你即已知道我爹爹是叫李源那老匹夫陷害的,如何不替他雪冤!这是你的能给的都给了吗?!

只是玉娘到底神智尚在,听乾元帝这话,咬牙笑道:“那您带元哥儿批折子时,我也要来哩。”乾元帝失笑道:“你来做什么?磨墨么?”玉娘睇他一眼:“这话说得,倒像我没磨过一般。”乾元帝叫玉娘这一嗔,心上隐约松了口气般,在玉娘鼻子上轻轻一刮:“这样才好,弄得生疏了,有甚意思。”

两人正说话,御医署值夜的御医已赶了来,玉娘说着无碍,无如乾元帝执意,只得宣了进来诊脉。御医见是半夜急召,自是以为病情要紧,待请了脉,却是无大碍,不由暗自庆幸,又开了张平安方来,方才告退。

闹了这一场,已到丑末,因寅正乾元帝要上朝,显见得是不能睡了,索性就起了床,在殿外练了一通拳脚,回来沐浴后回来时小厨房已送了早膳来,玉娘陪乾元帝用了些,又亲自服侍着乾元帝换了朝服,送他至殿前,乾元帝上辇前回过身捻了捻玉娘素手:“你再回去歇回儿,午时我带了元哥儿来陪你用膳。”听着玉娘答应,这才上辇而去。

椒房殿半夜召了御医,自然惊动了未央宫中诸人,因乾元帝常年与皇后同食同宿,是以诸人虽心中怀念,到底不敢使人打听,待得清晨听得乾元帝依靠时上朝,方知道皇后病了。

说来未央宫中诸妃嫔早歇了与玉娘争驰的心思,且太子景晟储位稳固,更是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唯恐得罪了玉娘,待得太子即位后自家要吃苦头。是以听着皇后召了御医,早早地赶过去奉承。待得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过来时,看得宫中数得上名号的嫔妃们已齐聚在门前,而椒房殿依旧是大门紧闭。

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互瞧了眼,不由暗自摇头,明知皇后身上不爽利,还都涌了来,这是献殷勤呢还是讨晦气?怨不得皇后不肯开门叫她们进去哩。

从前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一个有宠有子的宠妃,连着皇后也不在她眼中;一个是无宠无子却身居九嫔之一,彼此多少有些儿瞧不顺眼,就是口舌交锋也有不少。可待得高贵妃失势,从前奉承高贵妃的那些嫔妃中就有冷颜相待的,倒是窦淑妃,倒对高贵妃和缓了些,更从未口出讥讽之言,倒叫高贵妃对她另眼相看。待得玉娘怀景晟时,两个共同协理宫务,彼此有商有量,慢慢地倒是有些了交情。这时看着玉娘不喜欢,两个只得上前将嫔妃们驱散,自家也不敢向前,一块儿往高贵妃的昭阳殿去了。

这两人才走,椒房殿的门开了一扇,却是珊瑚走了出来将两个背影瞧了眼,正要进去回话,却看着殿前的白石长路上来了个身形纤细的少年,身着淡青色皇子常服,却是赵王景宁。

第357章 嘲讽

景宁素来孝顺,又未领实差,是以一听着玉娘昨儿半夜宣了御医自是挂念,好容易忍过上午便与博士告了假,往椒房殿来探疾。

因玉娘待景宁素来关切,比之景琰也不差什么,是以珊瑚便不敢拿对那些妃嫔的面目来对景宁,亲自走下台阶来接了,脸上带笑与景宁请安:“奴婢请赵王殿下安。”

景宁将珊瑚扶住:“孤听着母后宣了御医,御医说可要紧不要紧?这会子怎么样了?”珊瑚道:“回赵王殿下,殿下是魇着了,御医开了安神方与殿下用了,并无大碍。”景宁听说,把眉头轻轻皱起:“好好地怎么就魇着了。”说着又往椒房殿瞧了眼,椒房殿的殿门半开着,哪里瞧得见殿中情形。

“还请姑姑传报声,孤想与母后问安。”从前景宁年小时,直把玉娘当做亲娘,常自家跑了来见,又爱挨着玉娘撒娇,待得年岁渐长,知道嫡母庶子间到底不比亲生,再来与玉娘请安问好时,总是请宫人们通报一声,得着玉娘首肯方才进殿。因他这样知礼守份,椒房殿诸人倒也敬重,是以珊瑚笑道:“殿下稍候。”说了转身回殿,片刻就出来了:“赵王殿下,殿下请您进去。”

景宁客客气气地与珊瑚道了谢,这才轻轻走入殿中,就看玉娘在凤座下手坐着,想是不打算见人,是以也不曾装扮,只松松挽了个螺髻,髻上只插一支菊花簪,黄玉为瓣珍珠为蕊,晃眼看去象是才从枝头摘下一般;脸上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身上也是家常装扮,倒显得清水出芙蓉。

景宁屏息走在玉娘面前,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儿子给娘请安。听闻娘宣了御医,儿子中心惶惶,看着娘无大碍,儿子不胜欢喜。”

玉娘笑道:“我无事,我来请安也就罢了,作甚行此大礼。”又叫金盛过去将景宁扶起。看着景宁起身站稳,玉娘便递了个折子与景宁:“这是内府局才送了来的,你婚仪时王府的布置,你自家瞧瞧,有甚不足的,你告诉我,能补的都给你补了,也不枉你叫我一声娘。”

景宁探手接过玉娘递来的折子,却不打开,脸上慢慢地红了,垂了眼睫道:“娘做主就是了。”玉娘撑了头笑:“是你成婚,你的王府,我做甚主。”景宁听说,抬眼盯着玉娘道:“娘是孩儿的母后,娘觉着好的自然就是好的。”玉娘见景宁这样讲,倒也不好相强,只得罢了,又赐景宁坐。景宁听说,方小心翼翼地在玉娘下手坐了,偏将背挺得笔直,一点子不敢歪。

恰珊瑚亲自送茶来,也笑道:“赵王殿外到我们殿下身边时才三岁,就这么一点点高呢,抱了我们殿下的腿儿喊母妃,一晃眼都要娶王妃了,奴婢恭贺殿下了。”

景宁原就局促,叫珊瑚这几句一说,脸上红得仿佛滴得出血一般,玉娘瞧他这模样,不禁掩口而笑,又与珊瑚道:“他小呢,你莫笑他。”珊瑚唯唯连声,一面与景宁赔罪,一面偷笑:赵王又斯文又腼腆,半点子皇子的傲气也无有,那位赵王妃倒真是有些儿福气。

珊瑚退下后,景宁脸上红晕也渐渐地散了,方请问了玉娘近日饮食,又劝道:“每日摄入的食物是人精气所在,您吃的那样少,精力上不继,可不要魇着了,总要多用些才好。一时吃不下,多走动走动,也会好些。”

玉娘笑叹:“你们一个个小学究一般,我不过偶尔做个噩梦,哪里就值得你们这样了。”原是景晟听着玉娘惊梦,他是玉娘亲子,素来为帝后宠爱,哪个能拦住他,是以今日并未跟着乾元帝上早朝而是跑了来椒房殿,先摆出储君威风来将椒房殿中诸人才金盛珊瑚而下都训教了番才罢,倒真通身的气派,也不辜负乾元帝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时玉娘将将起身,被景晟堵在早膳桌前,盯着用了早膳才罢。

景晟前脚才走,景琰也过来了回,问过玉娘无事,也苦口婆心地说了请玉娘好生保养,不要太过操心,宫里那些嫔妃们,横竖不短了她们供奉便罢,何苦理她们云云,又道是:“您就是不看着我们这几个孩子,你也要看着爹爹哩。”玉娘直叫景琰训得哑口无言:“你扯你爹爹作甚哩。”

景琰微微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人都道爹爹待你好呢,民间夫妇间也少见你。”玉娘叫景琰说得一怔,待要问是哪个在景琰面前扯这些,又叫景琰缠着要出宫去,这一回却不是去瞧她那对侄子侄女,而是要往顾府去瞧顾鹊。玉娘叫景琰缠得无奈,只得答应。

是以玉娘不叫来请安的诸嫔妃们进殿,倒不是烦了她们献勤儿,而是才叫人啰嗦了两场,哪里有心思瞧他们演戏。只景宁过来请安,因知道这孩子素来纯孝,倒是不好不见,果然也叫景宁叮嘱了一回。

景宁听着景晟与景琰都来了,微微红着脸道:“儿子来得晚了。”玉娘却道:“元哥儿任性着呢,阿琰又是无事的,你不要同他们比。你知道上了学再来,我很是欢喜。”得着玉娘这几句夸奖,景宁脸上依旧虽有些红晕,口角却带了些笑容。

只说因婚姻总是一辈子的事,玉娘又将景宁看做半个孩子,总希望他日后与王妃顾氏能和睦,也不枉她抚养他一场。趁着景琰明日往顾府去寻顾鹊说话,因此问句景宁,因道:“你妹妹要去寻顾氏说话,你可有甚要说的?”若是婚前能通一通音讯,彼此有几分了解,总不是坏事。

景宁听说脸上立时又布满红晕,轻声道:“娘,这于礼不合哩。”玉娘见景宁这般腼腆,也是无奈,只得罢了,又问了景宁起居,景宁恭敬回答了,脸上红晕也慢慢地散了开去。

因景宁是要在赵王府纳妃的,在婚前要将王府配置齐全,房屋楼台布置,花木鸟鱼养育等总有规制还好办些,只看着赵王是皇后抚养过的,内府局与工部也不敢克扣他。啰嗦的倒是服侍的人手也要配齐,虽内府局会得安排,到底也要景宁自家心中有数才好。

景淳婚前,玉娘是全盘交与高贵妃的,自是得着高贵妃母子们感激,景宁却是她抚养长大的,说不得操心一二。是以玉娘亲自与景宁解说一番,说得几句略有口干,景宁已奉上茶来,玉娘接过喝了半盏,顺手搁在一旁,又问景宁道:“你府中长史、典军关系到你身家性命哩,若是有个二心,你就有许多麻烦,是以自家仔细挑选了信得过的,报上名来,我与你父皇说去。倒是内侍宫人还罢了,总是内府局送了来的,只消我还没死,总没人敢与你捣鬼。”

景宁听玉娘说出那个“死”字,已是跪倒在地,双手按在玉娘膝上,仰头看着玉娘,恳求道:“娘,您慎言,这样不吉利的话万万不要再说。您便是不为着您自家,也要为我们几个孩子想一想,没了您,我们几个可怎么办呢。”唯恐玉娘不将他看重,又把景琰景晟比出来,苦苦相劝。

玉娘自决定进宫,早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是以随口就说了那话,不想景宁倒是急起来,脸上都白了,倒不似作假,再叫他往膝上一搭,拿乌黑的眼睛一看,仿佛就是景宁才到她身边那些日子。那时景宁还极小,想是怕她再将他送回广明殿去,所以粘人得很,时常抱了她的腿,张了湿漉漉的大眼与自家说话,恍惚就是如今这样。想起这些,玉娘心上不禁一软,探手在景宁头上摸了摸:“傻孩子,哪个能不死呢。罢了,我日后不说便是。”

景宁听着玉娘答应,这才起身,也不坐回去,只说博士布置了功课,躬身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带了贴身的内侍匆匆往广明殿赶,走了不久便抬手将眼角的泪痕抹去。

宫中诸皇子公主,景宁最是与众不同,旁的皇子公主自有母妃,更别说景琰与景晟,中宫嫡出,骄傲尊贵过与诸兄长姐姐。唯独他,虽说是中宫养子,可这一个养字,一个亲字,便是差之千里,更别说景宁幼时吃过些苦头,更是敏感些儿,早觉出虽说自家父皇除着母后的椒房殿,哪个嫔妃那里也不去,未央宫中皇后说话远比乾元帝说话有用些,便是这样母后依旧不太欢喜。只是这样的想头,他也不敢与人说去,只悄悄地在一旁看,看着便是景琰景晟两个将玉娘围着,玉娘的欢喜也少。

今日也是,说着他的王府呢,忽然就冒了个死字出来,直吓得景宁魂飞魄散,苦苦劝了,方叫玉娘改了口,可景宁到底年少,心上依旧过不去,唯恐在椒房殿哭出来,只得匆匆告退,一泡眼泪忍到殿外,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玉娘哪里知道,看着温柔腼腆,学习上平平的景宁发觉了她的异常,每日里往宣政殿、温室殿与乾元帝、景晟两个送些茶点,看回他父子二人批阅奏章之余依旧听着内府局、宗正寺、礼部关于赵王府的布置,赵王赵王妃的礼服冠帽筹备等,日子倒也平稳。

御医董明河曾与乾元帝道,乾元帝这病症到得冬日,受寒气逼迫,会得加重些,倒是应证了乾元帝自家感受,是以对董明河更信任些,将自家身子都交托在了董明河手上。说来董明河仿佛真是个仁心仁术的,自他独立为乾元帝调理身子,几乎是住在了御医署,每日三回诊脉,药方子两三日就要换一回,又亲自熬药,不许小太监们沾手。

御医署那些御医太医们看着董明河后来者居上,能得着乾元帝这样信任倚重,不免呷醋,私下议论,都说董明河媚上,不想叫董明河听着了。

若是那些有名的良医们,看着御医署中人嫉妒他,看在共事份上说不得忍下这口气去。不想这董明河是才从吴江乡来的,哪里懂这些相处之道竟是叫他当面啐了回来,道是:“你们也配做医生吗?你们先生没教你们吗?病家情况,自身变化结合了天地五行,可说是瞬息万变,是以药方要因时制宜,万不能一方到底,你们做是甚?!这还罢了,你们哪个学医时不是从煎药学起?这火候里也有讲究,莫非你们忘了吗?我真是为你们先生羞愧!哈!哈!哈!”三声“哈”直叫御医署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样的事,自是有人传了与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好笑之余,倒是对董明河更多几分倚重。

第358章 起疑

董明河却是玉娘在一知道乾元帝有头疾后就伏下的钉子,那已是远在景琰出生前的事了。

董明河原叫董大有,其父董勇是当年沈如兰旧部。董勇早亡,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沈如兰得知后颇多照拂。因看董明河个子矮小,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从军,原想叫他读书的。不想董明河不喜念书,却爱往医馆跑。旁的学徒要郎中教得几遍才能准确分辨的药,董明河在旁听过一回就能分辨无误。沈如兰听说,亲自问过董明河之后,就将董明河从学馆里接回来,厚厚陪送了束脩安排董明河学医。董明河之母汤氏数年后急病而亡,也是沈如兰出的殡葬银子,自此董明河深记沈如兰之恩。

沈如兰叫乾元帝处死之时董明河已学成出师,千里迢迢赶了来,想着沈如兰救不得,可按例女眷是免死没入教坊,许人赎买的,便想救沈家小姐一救,不想没赶到京城,已听得乾元帝将沈如兰独女沈昭华也赐死了,董明河倒也是个有情的,十分惊痛,当时哭倒在埋了沈氏一门合葬的土堆前,叫悄悄来祭的赵腾捡了回去。待得董明河得知沈小姐阿嫮不独没死,反要进宫报仇,便愿受阿嫮驱使,以报沈如兰深恩。

玉娘怀着景琰时就得知乾元帝患有头疾,知道是个机会,可当时她不过是个婕妤,虽有乾元帝宠爱,无如位份不如人,手上全无权柄,又有皇后、贵妃、淑妃等盯着,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预做安排。

依着玉娘对乾元帝的了解,一是因楚王此人极识时务,肯与人为善,是以不独在诸宗室中有些儿威信,便是在乾元帝面前也有几分体面,若是有他出面,容易得着乾元帝信赖些。二则,楚王夫妇俱都多病,自是需要良医。选定楚王之后,玉娘便将楚王府各处产业一一推算了回,终于将地点定在了吴江,楚王有一百倾良田在这里。

吴江此处土地肥沃,民风倒还算得上淳朴,乡民又热情,便好落脚。董明河落脚时,原盘算着赠医施药,慢慢地博个名声,不想天可怜见,叫他遇上了那对母子。依着董明河的本事不难看出产妇不过一时闭过气去。

一半儿是为着显示能耐,一半儿也是医者父母心,董明河当时将送葬的队伍拦下,施展能为把产妇救醒,只没想到产妇将将苏醒,胎儿就跟着下来,竟还是个活的。产妇的丈夫与姐妹们自将董明河当做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与他磕头不说,还出力替他扬名,直叫董明河轻而易举地在吴江站住了脚。

因董明河确有本事,替乡民们瞧病也肯出力,遇着贫困的不独不收诊金反肯赠药,便在吴江扬开了名声,是以虽他是外乡人,因乡民们都肯掩护他,五年一回的户籍盘查中,乡民们哄闹之下,连着他的名字写到了吴江的人口黄册上去,自此后董明河便成了吴江人士。

待得楚王第三子刘然到得吴江,便是驿丞不将董明河提起,董明河自家也会叫刘然注意着他,又故作个姿态,果然引得刘然对董明河多了几分信赖,将他带进了京与楚王妃看疾。董明河到京不久,就将消息送了出来,辗转到了玉娘手上。

待得董明河由楚王荐进了御医署,玉娘便施展些手段,轻而易举地叫乾元帝厌弃了单有信,将他发落了。依着乾元帝的脾性,即御医署的人都爱用个平安方,那打发去了一个单有信,再要提拔到身边的,董明河的机会要多上许多,果然又叫玉娘料准。

如今乾元帝日日吃的药,都是董明河开下的方子,虽每一张方子都由医正医丞们看过,取药也要过两道手,无如煎药的正是董明河本人,他是个古怪脾气,且又生了条毒舌,御医们吃着他几回嘲讽,又看乾元帝信赖他,慢慢地谁也不来讨这个晦气:固然乾元帝医好了他们无有功劳,可真要出了甚事,有罪名的也不是他们。

待得他们一不来瞧董明河煎药,董明河就好在药中做些手脚,却也不是下甚药,而是将君臣配伍变动一回,改君为臣,转臣为君,如此一来,看着是有效验,乾元帝虽依旧偶尔目眩,可到底精神渐渐健旺,头疾也少犯,却不知,这是在烧乾元帝的底子,若是这样吃下去,乾元帝熬不过两三年。有这两三年时间,景晟也有十一二岁,这样大的孩子已通人事,又未到心硬之时,正好将他外祖家的惨状与他说明,凭着母子情分,不难打动他的心肠。且依着景晟的聪慧,倒也不怕大权旁落,叫大臣们控制了去。

乾元帝哪里知道这些,看着自家在董明河的调理下,不仅头疾少犯,在闺房中绣帷内也渐渐恢复往日雄风,身子有痊愈的迹象,便一面把重金来厚赏董明河,许他医正之位;一面回到椒房殿,又来纠缠玉娘,道是景晟也大了,景琰更到了该慢慢地选驸马的时候,很该再给他们添个弟弟妹妹。却是在乾元帝看来景琰是个聪明孩子,景晟灵慧更甚,自是觉着这样的孩子不妨多多益善。

不想依着阿嫮的本心实是不愿为乾元帝生儿育女的,无如她要为严沈两家雪冤,乾元帝是靠不住的,不得不先生了景琰,看着是个公主,这才有了景晟。阿嫮得了景晟,因想着身边有了两个皇子,总不能两个都出了事,便不愿再生育。只是虽有个医道上精通的董明河,却是远在吴江,只得来逼迫一直照看她身子的楚御医。楚御医叫玉娘逼迫不过,只得开了绝育药与玉娘服用。

是以无如乾元帝如何纠缠,玉娘每月的月信总是如期而至。乾元帝口中不说,心上隐约有些失望,自是以为前两回生产伤了玉娘身子,悄悄地宣了楚御医来问,问问有甚法子好调理得的。

楚御医是吃玉娘逼迫不过,方开了绝育药与玉娘用,自那以后时刻心虚,只怕叫乾元帝知道了,自家性命不保,不想偏是怕甚来甚,果然叫乾元帝召了去问话,一时吓得脸色变更,身子也有些发抖。

乾元帝看着楚御医这个模样自然疑问,怒道:“必然是你这个庸医,只晓得保你自家平安,把平安方子来搪塞!叫朕查出来,仔细你的狗头!”

楚御医听说,吓得眼泪也险些落出来,到底不敢与乾元帝明说是皇后不肯再生,拿着他的生家性命来逼迫他,乾元帝待皇后如何,有眼睛的都瞧得明白哩,且还有个太子在,若是这时将皇后出卖,便是在乾元帝手上保住性命,待得他年太子登基,也是个死,连着家人也未必有下场,是以楚御医如何敢招承,只推在皇后两次生产,一回小产伤了身子上。

可乾元帝又不是个蠢人,这样的粗浅的谎言怎么瞒得过他,当时怒气更甚,指了楚御医道:“满嘴放屁!若是皇后早就伤了身子,这些年来,如何不见你回?!你这样欺瞒朕,是何道理?!”

楚御医叫乾元帝问得冷汗涔涔,想了想,倒叫他憋出话来,大着胆子回道:“臣与殿下说了,殿下不想圣上担忧,使臣与她调理,总以为上天看殿下虔诚,使殿下痊愈也未可知。不想吃了这些年也无效验,实在不是臣故意欺瞒。”

这番话倒也和些情理,且像玉娘为人,就叫乾元帝将信将疑起来,只他到底是仔细的人,又是以为御医们多是自保为先,不到危急关头不肯尽力的,便不大放心。想着自家的头疾能在董明河手上将要痊愈,且董明河出名倒是在千金科上,玉娘能在他手上好转也未可知,便要楚御医将玉娘从前的脉案与药方交与董明河。

说来,要是楚御医真将脉案交在了董明河手上,董明河必定回护一二,无如楚御医并不知道此节,自以为脉案一呈上来,依着董明河那混不吝的脾气必是当场揭穿,自家那里还有活路,可若是说不给,宫中自乾元帝玉娘以下,无论哪个宣了御医太医,脉案总是一式两份封存的,寻不出借口不给,直急得额角冷汗滚滚而下。

乾元帝看得楚御医这样,疑心大起,从书案后转出身来,大步走到楚御医身前蹲下,捏住下颌逼着楚御医将头抬了起来:“你与朕实说了,朕饶你一条性命。”楚御医听着这句,待要开口,再一想素有聪慧之名的太子,当真是左右为难,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乾元帝心上大恨,飞起一脚踢在楚御医肩上,直将楚御医踢得滚了出去,又抖抖索索地跪好,不住地与乾元帝叩头,辩驳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来,看着楚御医这副模样,乾元帝便是个蠢的也该明白了,何况他一向聪明,如何猜不出来,能叫楚御医瞒住玉娘不能再生育的消息,便是他逼问也不敢说的人,除着玉娘本人,这宫中再没有第二个!

可玉娘为甚要这样?便是她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难道他就会错待她吗?不,不是为着这个,那玉娘是为着甚?乾元帝想在这里,心上毫无来由地焦躁起来,连着许久不曾发的头疾也发作起来,疼得比从前那一回都厉害些,眼晕目眩不说,两耳也隆隆作响,脚下几乎站立不住,口一张,一口污物就吐了出来。

在乾元帝逼问楚御医时,昌盛等人在一旁不敢出声,待看得乾元帝张口吐出污物,自然惊怕,都涌过来搀扶,又要去宣董明河。乾元帝吐得一口,头上倒疼得好些,喘了口气指着楚御医道:“将他拿下,等我回来发落。”说了就往外走,昌盛等人连忙跟上,跟着乾元帝的銮驾一路往椒房殿去。

銮驾摇摇晃晃,乾元帝一颗心也随着銮驾上上下下,竟就将从前忽视的几处疑问想了起来,可只要一想,头就痛得厉害,连着胸口也做起痛来。

第359章 道破

乾元帝进得椒房殿时,玉娘正靠在窗边的锦榻上看书,日光斜斜地从窗□□ru,照在她的面庞上,眉宇秀美,睫毛半掩着黑瞳,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来,看着她这副模样,再往玉娘手上看去,却是本《战国策》,心上就是一叹,

殿中服侍的诸人与乾元帝行礼问安,不免将玉娘惊动,见是乾元帝,顺手将书册搁在一旁,脸上现了些笑容,下得榻来走在乾元帝面前与他行礼。

若是平常,乾元帝早将玉娘扶住,好声好气地问她今儿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今日却是看着她拜了下去才探手将人扶住,玉娘是心中有病的,不免有些忐忑,只做个无事人一般地道:“圣上今儿来的早。”

乾元帝唔了声,与昌盛并两个史官道:“都退出去,两丈内不许有人。”听着他这句,玉娘不禁看了乾元帝一眼,恰乾元帝也瞧了过来。在乾元帝心上,下头他要问玉娘的话是万万不好叫史官们听着的;在玉娘心上,却是猜疑乾元帝知道了甚不该他知道的,是以两个眼光一对,竟是不约而同地转了开去。

领着乾元帝的圣旨,两个史官与昌盛不得不与椒房殿中服侍的诸人都退了出去,又将殿门也一并带上。

待得沉重的殿门阖上,乾元帝终于道:“我今日召了楚御医,你没甚要与我说的吗?”玉娘听见乾元帝这句,整颗心仿佛叫人攥住一般,拿着黑漆漆眼瞳瞧了乾元帝一眼,道:“他与您说甚了?”

乾元帝看着玉娘做出这幅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只觉得仿佛有人拿着把锯子在锯他的头骨,疼得耳中都能听得到吱吱嘎嘎的声音,脚下也略有些发软,心上更是一沉,待要开口怒斥玉娘恃宠生骄、目无君上,他能立她为后便能废了她,可到口边的话却成了:“我拿着真心待你,你却一味哄我哩。”

玉娘见乾元帝脸上赤红,额角细细密密都是汗,只以为他是恼怒得,将眼睫垂下,一滴泪珠从睫毛间落下,若是从前,乾元帝看见玉娘这般形容,早把心软了,可今儿想起从前种种来,乾元帝竟有些站不住脚,哑了声音又说:“我一直以为你荏弱,却不想许多事里都有你的影子哩。”

玉娘听见这句,再顾不得装模作样,飞快地抬眼瞧向乾元帝,恰乾元帝也正盯了她瞧,两个目光又是一对,玉娘正要将双眼移开,忽然听着乾元帝道:“景和是怎么回事?”

虽赐死景和是乾元帝亲自下的旨意,景和自家也为恶太多,可若没有玉娘那张仿笔,叫乾元帝以为景和要弑父杀母,乾元帝也未必能下这个狠心,是以蓦然听着乾元帝这句,玉娘立时知道事泄,不由自主地将脸上的娇柔收了起来,心上念头电转,要寻个脱身的借口来。

虽还是那双剪水双瞳,只那眼瞳里再无半分柔情,乾元帝一颗心益发地下沉,口中仿佛含了黄连一般。却是乾元帝来椒房殿的路上,忽然想起此事。说来玉娘把仿笔扔在景和书房,却是有个致命的漏洞,只是那时乾元帝叫愤怒迷了双眼没想着罢了。

若是景和当真以为玉娘是该诛杀的妖后,如何书房中会悬了她的画像!虽没描摹出五官形貌来,可那身姿风仪一看便知。笔意如书法、琴音一般是瞒不过人的,能将个人画得这般神似,可见画这画像的人将这画像中人何等眷恋。景和心上念着玉娘,又怎么舍得要杀她,而那张写满诅咒之言的纸,已烧得残破,又团得一团皱,字迹也有些扭曲。当时以为是景和发泄之作,如今回头再看,只怕是有人陷害。

而景和在王府时,谁能进得他的书房做这等手脚?唯有景和叫他关入永巷,赵腾将整个吴王府看住之后,才好动得手脚。而赵腾曾是沈如兰心腹,不能没见过阿嫮。当时他二十来岁,阿嫮也正当豆蔻。

看着玉娘将脸上的娇媚收得干干净净,乾元帝慢慢地抬起手来摸在玉娘脸上,口角竟是露了些笑意:“玉娘,赵腾几时肯听你的话的?也是为着这张脸么?”

乾元帝这句仿佛霹雳在玉娘头顶炸响,玉娘脸上倒也笑了起来:“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什么这张脸?”

乾元帝这时的神智也清明了起来,手往下一伸扣住了玉娘的手腕,用力带入怀中抱住:“玉娘,我当日亏得没叫赵腾去搜检景和的书房,若是叫他去了,我也许就永远不能知道,我的好儿子竟是爱慕我的皇后。你真该瞧瞧那两幅画,可都是你。他即恋慕你,又怎么能将你骂成那般?你不妨猜猜,咒骂你我的那纸是打哪里来的?”

要说玉娘能将乾元帝与赵腾两个的心思都揣摩得清楚不说,又一卦算出数年去,实在是冰雪聪明。只她满心都在计算上,且景和又数次与她做对,是以玉娘竟是不曾想到景和竟还有这样龌蹉的心思,即羞且怒,脸上都有些发青:“我怎么猜得到呢?圣上当日实不该赐死景和,可没处问去了。”

乾元帝把双眼盯在玉娘脸上,玉娘的眉眼渐渐地与阿嫮重合起来。不,不,她们哪里是一个人!阿嫮早死了,而玉娘有身份有来历,还有个和她相像的亲娘哩。乾元帝忍着头上剧痛闭眼喘了口气:“那你为甚将再不能生育的事瞒了我?”

玉娘也一般盯着乾元帝瞧,想着董明河曾言道,因如今用的那些药的关系,乾元帝的头疾已受不得刺激,若是刺激深了,难免发作,发作以后会得如何,连着他也不知道哩,许是昏迷几日,许是再也不能醒,总是凶多吉少。从前因着景晟尚小,离不得乾元帝扶持,玉娘还想乾元帝多撑两年。可眼前乾元帝即已对她起了疑心,又知道了赵腾与景和的事,他不是个蠢人,与他时间想一想,只怕甚都要想明白,也只得孤注一掷了。

玉娘想在这里,慢慢地将背挺直了,看着乾元帝一笑,依旧是眉眼弯弯,双眼中仿佛能滴出水来,缓缓凑近乾元帝,在他耳边轻声道:“您知道我为甚不能生育吗?是因为,我逼着楚御医给我用了绝育药,因为我不想再给你生孩子呀,这您都不知道吗。”

玉娘的声音又轻又柔,可听在乾元帝耳中,仿佛是一连串炸雷在耳边炸响,不由自主地将玉娘推开,脚下踉跄地往后退去。玉娘看着乾元帝这样,一步步地跟过去,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轻声道:“您这样看着我作甚?莫不是不认得我了?您再瞧瞧,我是谁哩。”

这眉这眼,这说话时骄矜的神态,仿佛是阿嫮重生,乾元帝心口疼得喘不上气,两耳隆隆作响,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待要喊人进来,口张了张,却是提不起气来。

玉娘看着乾元帝站立不稳,又逼近一步,与乾元帝贴面站着,用轻得乾元帝倾注全部精神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您知道每回和您做那事时,我想的是什么吗?”玉娘抬手摸在乾元帝项边的脉博上,“在这里扎上一簪子,您可就活不成了。”话音才落,还不待玉娘抽身后退,乾元帝已轰然倒了下来,将她压倒在地。

阿嫮起先以为乾元帝是气得疯了要将她掐死,乾元帝却是一动不动,玉娘大了胆子侧过头去瞧了眼乾元帝,却看他双眼紧闭,脸上白得纸一般,连着双唇也没了颜色,仿佛是死了一般。玉娘心头猛地一缩,也不知是甚滋味,顿了顿慢慢地探出手去在乾元帝鼻下一试,倒还有些许呼吸,心上一时天人交战,是唤人还是不唤。正在玉娘踌躇时,就听着门外金盛道:“圣上,殿下,太子殿下求见。”

玉娘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已是满眼的泪,带了哭声道:“元哥儿,元哥儿快宣御医,你爹爹摔了。”她声气并不响亮,因金盛是贴在门上回的话,倒是隐约听着些,只觉玉娘语带哭声,就惊慌起来,转脸对一旁的景晟瞧了眼。

景晟恰是从宣政殿过来,因他储位稳固,自有内侍为着奉承,将乾元帝与楚御医说了回子话而后便脸带怒气地往椒房殿去的事告诉了他知道。景晟唯恐父母起了争执,立时就赶了过来,不想到得椒房殿,正看着原该在内殿服侍的宫人内侍都在外殿等候不说,连着左右两史官也在,便觉着不好,使金盛过去通传。

金盛听着的,景晟自然也听着了,只以为父母果然起了争执,便上前两步道:“爹爹,娘,儿子能进来么?”玉娘听着景晟声音,闭了闭眼,珠泪滚滚而落,又道:“快进来,你爹爹晕了。”这回景晟听得明白,顾不得眼前是母亲的寝殿,双手用力将门推开,也是乾元帝摔得极巧,正摔在四足鼓腹案后头,景晟只瞧见乾元帝露出双足来,一动不动地匐在地上,他哪里晓得自家母后叫他压在身下,当时带了内侍们往内冲。

因景晟冲在最前,先瞧见自家母亲叫父亲压在身下,正张了泪眼看过来,他虽是年小,也知道这情景瞧见的人越少越好,当时便道:“金盛留下,余人都出去。”金盛也虽落后景晟几步,到底是个成年人,高上景晟许多,也将乾元帝与玉娘的情景瞧在眼中,好在他是个无根之人倒也不觉尴尬,听着景晟说话,先回身将跟了进来的宫人内侍都驱赶出去,复又将殿门关上,这才折回来与景晟两个一起来扶乾元帝。

待景晟将乾元帝从玉娘身上拉起,往他脸上看去时,看着自家爹爹双眼紧闭,仿佛连着呼吸也断了的模样,心上只往下沉,忙将乾元帝扶到床上躺好,一面返身来扶玉娘,才要吩咐金盛去宣御医,却叫自家娘亲将袖子扯住,就听得自家娘亲哭道:“元哥儿,这可怎么办。”

第360章 有罪

景晟便是再聪慧果人,少年老成也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哪里知道真情与假意。又素来以为自家母后温柔典雅,这时看她哭得惶切,倒是只以为玉娘是叫乾元帝忽然昏倒吓着了,心中害怕。景晟打小叫乾元帝、景宁等叮嘱了要孝顺娘亲,是以一面从袖中取了帕子来去擦玉娘脸上眼泪,一面做个大人模样道:“娘,你莫怕,爹爹从来康健,想是犯了旧疾,才会如此。御医来了就无事了。您这样哭,叫爹爹听着了,可是叫他着急呢。”正说着,一眼看见金盛依旧站在一旁,不由把眉头皱了道,“你这奴才,殿下吓慌了,你如何不去宣御医?这还要人教吗?”

金盛弯了腰,一面唯唯连声,一面偷眼去看玉娘,却见玉娘微不可见地点头,这才走了出去。

因乾元帝从前来椒房殿,常不叫史官们跟进。是以当他今日叫史官留在殿外,又将宫人内侍们赶出时,史官们也不觉着异样,只以为帝后两个又有私房话要说。在门外等候时倒还互瞧了眼,暗叹谢皇后手段了得,都这些年了,依旧与乾元帝情深意重。不想变起俄顷,乾元帝竟就在寝殿中倒下,史官便要记录皇帝言行,无旨意也没跟进皇后寝宫的道理。

好在说来因乾元帝素有头疾,史官们日日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这是其一。其二,且这个谢皇后是乾元帝心爱的,力排众议将她扶上后位,自她立后,六宫形同虚设;太子虽年少,却能跟着乾元帝上朝,可说是储位稳固,他们母子应该全无谋害乾元帝的情由,许是乾元帝旧疾发作。是以两个史官们倒也不怎么着急,只在寝殿门外等候。

片刻之后椒房殿内侍总管金盛脸带忧色地走将出来,自走来请问。金盛听说,脸色忧色更甚,将殿内情形说与两位史官知道,更加油添醋地将皇后哭得如何伤心,如何惶然无主说了回,又跺足叹息了几声,方去宣董明河。

史官们面面相觑,乾元帝病重,他们做史官的合该驾才是,只是到底皇帝在皇后寝殿中,若是不得皇后宣召,他们不能入内。因是职责攸关,史官们迟疑着到了寝殿门前,往内一瞧,果然看着乾元帝倒在榻上,双母目紧阖,生死不知。而皇后与太子,一个坐在榻边,把罗帕捂着脸正在哀泣,太子景晟负了手在榻边疾走,不时往榻上看去。

玉娘把帕子捂面,起先是借着帕子掩护,好偷偷打量乾元帝状况。看乾元帝闭目倒在床上,脸若金纸一般,若是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胸口起伏,恍若死人一般。便是玉娘心上再恨乾元帝,可与他到底这十数年相处下来,叫他如珠似宝地待着,哪能一丝儿没有动摇。心上正有些儿酸涩之际,忽然听着脚步急响,却是珊瑚急急走了进来,道是:“殿下,自高贵妃以下,诸位娘娘贵人听着圣上病倒,都在殿外求见哩。”

却是金盛即宣董明河,自是瞒不了众人。自高贵妃以下听着乾元帝在椒房殿病倒,纷纷过来探望,虽乾元帝后宫中嫔妃不多,可也架不住都涌了来,一眼看去,却也不少。好在只她们无旨进不得椒房殿,只得在外等候。珊瑚看得这样,自进来回禀。

玉娘听说,有意要试景晟,自家先不开口,拿眼去看景晟。景晟听说,眉头就是一皱,与珊瑚道:“胡闹!父皇还未醒哩,她们是什么人,都涌了来成什么话!她们即关心父皇陛下,便叫她们在殿外候着!”说了,又看玉娘,玉娘缓缓点头。景晟想了想又道:“母后,将哥哥姐姐们也唤了来罢,您看如何?”

高贵妃与窦淑妃虽是位列三夫人,到底不过是嫔妾,更遑论其他妃妾,这个时候哪有她们站的地儿。而便景晟是太子,景淳、景宁、宝康、和嘉、柔嘉、几个,一样也是乾元帝儿女,父亲得病,儿女们在榻前守候,乃是应有之意。

玉娘听着处分得当,自是答应,使珊瑚传旨。珊瑚这里出去颁旨,恰与带了董明河赶来的金盛擦肩而过。

又说依着董明河的计算,乾元帝且要拖上几年呢,忽然听着金盛来说,道是乾元帝在椒房殿倒下,人事不知,一时也有些儿惊讶,因看着是金盛来,只以为玉娘要救乾元帝性命,当时拎了药箱子,脚不点地地赶到了椒房殿。

才到椒房殿前,看见殿前广场上汇集了十数个妃嫔,看得他来,有几个就要上来说话,吓得董明河把头一低,跟了金盛进得殿内,只听着身后有一妇人的声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御医还没请脉呢,能知道甚?便是御医请脉了,也是你们问不着的,还不退开些!”

董明河进得椒房殿内殿,偷眼看去,却见玉娘端端正正坐在凤榻前,脸上有哭过的模样,一双眼中却是平静无波,心上陡然一沉,先过来给玉娘与景晟两个请安,就听着玉娘道:“董御医,你快瞧瞧,圣上与我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这就倒下了,将我吓得一点主意也没有。你若是看不好圣上,我必不答应。”说得这句,又把帕子举来捂了脸,做个哭泣的模样。

这话听在景晟耳中,自然是玉娘叫乾元帝忽然病倒吓着了,倒还劝道:“母后,您这样着急,叫董御医怎么能安心请脉。”

董明河却是知道怕是哪里出了岔子,所以玉娘反话正说,暗示他不能叫乾元帝再活,当下口称领旨意,搁下药箱子跪在凤榻前与乾元帝请脉。当他手才搭在乾元帝脉上时,心上陡然就是一惊。乾元帝脉息即快且乱,忽急忽慢,忽重忽轻,全无个章法说头。他便是有意要乾元帝命的人,到底也是个医家,摸着这样的脉息,竟是起了几分争强好胜之心。不待他开口,又听玉娘在一旁哭道:“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瞒着他。早告诉了他,何至于此。若是圣上有甚,我便是罪人。”董明河听见这句罪人,后心沁出冷汗来,顿时将心思都歇了。

原是玉娘知道乾元帝问了楚御医再来寻自家的事,总瞒不过人,这是其一;其二,乾元帝好端端在自家寝宫昏倒,总要有个合情合理的说头才好与天下臣民交代;再有,董明河与乾元帝请脉时,玉娘将他脸上神情都看在眼中,分明有些见猎心喜,若真叫他将乾元帝救醒,大家只怕都活不成。

有此三桩缘由,玉娘便故意哭诉一番,一面点醒董明河,一面好将事圆过去。因她这一番哭诉,除着董明河外,寝殿中的宫人内侍们俱都吓得腿软,连着景晟脸上也变了颜色。

要说景晟,他父亲乾元帝是个聪明君主,他母亲阿嫮,更是千伶百俐,他是他们的孩子,智慧上还能差了吗?且他自三四岁起就叫乾元帝带在身边视政,其灵巧智慧之处,多少大人也比不上,听着玉娘自承是罪人,哪能不怕:“若父皇重病当真与母后有关,我固然是太子,可也未必能保得母后平安。宗亲大臣们怎么肯与母后善罢甘休。”当下将左右一看,宫人内侍总有八玖个,这些人还罢了,要打杀也不是寻不出借口来,乾元帝昏倒就是个现成的。可董御医也听着了,要除他容易,要叫他闭嘴难哩!更何况门外还有史官在,这俩人总不能也灭了口去,只得硬着头皮过来劝说玉娘,道她伤心得傻了:“您为人朝野哪个不知道呢?父皇原有旧病,也不是您想的。”

玉娘只做充耳不闻,依旧把帕子捂了脸哭泣,一面又与董明河道:“原是我生太子时伤了身子,御医道我再难有孕。我怕圣上知道了担忧,不叫楚御医告诉圣上知道。不想圣上不知从哪里听说,走来问我,才说得没几句,圣上就倒下了,如今我这心上刀割一般。你若是能救得圣上,我自请圣上与你加官进爵。你若是不能,我,我叫太子治你的罪!”

景晟听了这两句,知道玉娘将不能再生育一事瞒着乾元帝,这事说来也有罪名。可真要强辩起来,也算不得大事,有他在,总是无大碍的,这才悄悄地出了口气。

又说董明河这时也请完了脉,回奏道是乾元帝一时忧急,是以引发旧疾,这才昏倒。若是三日里不醒,便告不妙。可若要乾元帝苏醒,需得用虎狼药,是以请皇后懿旨与太子令旨做主。

到了这时,玉娘方将史官召进来,使董明河将乾元帝病况与史官说了。玉娘又道是:“御医要使虎狼药,我也不敢就做主,还待两位皇子来了共同商议。尔等稍后。”史官们唯唯连声,复又退在一旁。

少刻,景琰头一个赶到了椒房殿,因景晟自幼就叫乾元帝当储君看的,是以反而严厉。反是景琰,因她是玉娘与乾元帝头一个孩子,是以最受乾元帝溺爱,父女们感情深厚,看着乾元帝这样,又急又怕,待要大哭,已叫景晟拖在一旁,喝道是:“父亲昏着哩,可经不得你哭闹。”这才将哭声忍住,泪水依旧滚滚而下。

第361章 梦醒

景琰到后不久,景宁也赶了过来,因跑得急,头上玉冠也有些歪斜,进得殿来气喘吁吁地将殿内扫视一回,看玉娘坐在榻边靠在珊瑚身上,双眼已哭得肿了,景琰景晟姐弟两个站在她身后,便先过来与玉娘见礼,道是:“母后,御医怎么说?父皇可要紧不要紧?”

玉娘听着景宁问话,只把帕子来捂脸,又哭几声,只是不答。还是景晟将董明河的话又说了回,景宁倒也踌躇起来,又将玉娘看了眼,便将景晟扯到一边道:“你是储君,也做得主哩,何必非要娘为难。”

景晟听说,诧异地瞧了景宁一眼:说来储君虽也有个君字,只要父皇在一日,他却是自家做不得主的。若他这会子自行拿了主意,无论父皇日后醒还是不醒,在史书上总好有他一笔“弄权”。若是娘以父皇皇后的名义把做主的权柄与他,倒还好说哩。自家这个哥哥素来温柔腼腆,却也是个皇子,如何连着这个也不知道?

实在是景晟从三四岁起就看着乾元帝处理政务,耳濡目染的,虽将将九岁,竟已养得全无半分孩童的天真。

景宁却真是教玉娘养得温柔腼腆,心思单纯,说这话时只是怜悯玉娘哭得可怜,倒是忘了景晟虽是太子,可若他在乾元帝昏迷其间做了乾元帝的主,若是乾元帝就此长眠也就罢了,一旦醒来,指不定就要对景晟另眼相看。只他到底也是个聪明的,叫景晟看了这眼,立时明白自家许是失言,脸上也涨红了,垂首道:“我糊涂了,六弟勿怪。”

亏得景晟知道景宁为人,听着他改了口,倒也没再疑他,只点了点头道:“待大哥来再看看罢。”兄弟两个复又走到玉娘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