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说话使罗士信险些儿从马车上滚落,景晟虽使人往湘西湖州都复查过了,也查出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确系冤枉,可景晟只压着不动,显见得心上颇不愿将此事揭开,如今叫这妇人当众一嚷,也只得实查了。

罗士信百般无奈,看那妇人始终蒙了脸,便道:“兀你这妇人!即要觉尔父冤枉,正该理直气壮,这样藏头露尾,叫人如何信得过你?还不闪在一旁!也免得皮肉受苦!”

不想那妇人道是:“不是民妇藏头露尾,实在是怕惊着老爷。”罗士信冷笑道:“尔相貌丑陋非常吗?本官见着凶恶的人犯还少么?如何就怕了你!”那妇人又说:“老爷即要看,民妇去了包头便是。”说了抬起双手将包布解开。

说来这妇人虽看不见面貌,也看得身段儿苗条,声音婉转温柔,抬起一双手来时,也算得洁白无暇,人只道她自承貌丑是自谦,待得包布解下,围观的百姓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胆小些儿的,更是连连后退。

饶罗士信如自家所言,看多了凶狠的罪犯,便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也看过,也叫这妇人一惊。却是这妇人半边脸儿雪白,虽瞧得出年纪断不轻了,可依旧眉目秀美;而另半边脸庞,却布满紫红色疤痕,将眉目也扯得扭曲变形,十分可怖。

那妇人看着罗士信猛地将身子后仰,竟还露了一丝笑容来,复又将头脸包裹起来,又与罗士信道:“民妇年前不幸遇着祝融,虽是逃出了性命,到底毁损了容颜,惊吓着大人,是民妇的不是。”却是这妇人正是佩琼。

也是阿嫮当年安排妥当,沈如兰昭雪必是要下明旨的,待得明旨下后,佩琼便好以严勖之女名义当街喊冤。百姓们都听说了严勖之冤,又有沈如兰案昭雪在前,再将景晟一番儿吹捧奉承,莫说景晟年纪还小哩,便是乾元帝还在,也要为难。只是用火将自家面庞毁去,却是佩琼自家的主意,也是佩怕自家与阿嫮容貌相似,叫人起疑,左右她也是交五十的人了,容貌美丑已不在心上。

罗士信先是叫佩琼容貌惊着一惊,再听佩琼谈吐,更是吃惊些,这妇人言语举止比之从前那个沈如兰之女沈昭华更像大家闺秀哩。

第413章 定夺

佩琼即闹了这一出,引得人人瞩目,便由不得罗士信不将她带回大理寺,也不得不奏与景晟知道。

景晟便是年纪小,到了这时也知道自家中了计:如何好端端地宋朗与高鸿两个就遇着了沈如兰的鬼魂。若真是沈如兰冤魂,如何不早不晚偏在此时闹腾起来?大理寺的大牢里几时缺了人犯,要甚样人没有,甚是不好叫嚷?偏要寻才下狱的宋朗高鸿哩?

便是沈如兰当真有冤,又慑与父皇威严不敢作祟,那李源可一直在外头哩,沈如兰鬼魂能进得未央宫,难道就进不得护国公府?如何叫李源白逍遥了十数年,便是事败身死也不是在沈如兰一案上。更别说李源也曾被拿下大狱,那时沈如兰鬼魂在哪里?

大理寺出鬼也就罢了,这鬼也是厉害得很,一面将高鸿宋朗两个吓得魂不附体一面又能魇住母后,他不过想寻个两全之策来,略一迟疑,母后便不认得人。还是那话,既然这般厉害,如何当年不去寻李源之女李庶人?

这些都是疑问哩,只是当时一桩桩摆在他眼前,逼得他失了方寸,不得不亲自安排下法会闹鬼一出来为沈如兰昭雪。

青天白日的出了这样戏文中才有的故事,可不要传得天下咸知,严勖旧部崔征因此露面也是情理之中,只可恨的是,自家已见了崔征,他作甚要寻死?

他若是不寻死,也不过一起寻常案子,如今太后不再垂帘,自然不能知道。唯有闹出人命来,才能使得消息沸腾。可若是要逼他屈服,在敲登闻鼓时做时岂不是更好?左右严勖旧部非止一人,当时若是来了两个,一个自尽,留下一个来告状,岂不是更好?如何非要进了宫,倒象是不想叫宫外传的沸沸扬扬,而是要叫宫中人知道,再传在太后耳中。

景晟也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身上不禁一颤。可这个念头一旦浮起,便再压不下:娘听说严勖事,定要他复查呢。他迟疑着没答应,娘竟是哭了几场。她与严勖素不相识,作甚这样执意?

只是母后若真是良善得瞧不得人受委屈,她又怎么从个小小采女一步步走到如今,逼得从前的皇后李氏行巫蛊事,难道真是只凭着父皇爱护扶持么?便是母后只是一时心善,要查那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不想想,这事若是真是冤枉了那严勖,朝廷的脸面上不好看哩。沈如兰那里还有个李源巫蛊案在前,世人都知他是个“镇厌圣上,谋夺天下”的奸臣,再说他从前屈害忠良,再无人不信的,朝廷在其中所涉就浅。可严勖这头年深日久,涉案人等死的死,老的老,要寻个推头顶罪来也是不易哩。

且如今严勖已有两个旧部一个女儿出首,若不予个交代,还不知要生出甚事来,到时朝廷可真成了笑话了。

景晟想明白这几节,只觉着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却又不敢去问阿嫮。仔细了想了想,到底使人将从前封存的严勖的案卷都送了来,每日料理完政务就钻在卷宗中研读,连着几日没好好用膳,更不叫人近身服侍,内侍们看着忧心,又怕担着干系,忙来报与阿嫮知道。

阿嫮虽一心要为父亲外祖两家洗脱冤屈,可景晟到底也是她亲子,听着景晟郁郁,说得不他召到椒房殿,因看景晟这几日不见竟是拔了半寸模样,人却是瘦了一圈儿。从前景晟有六七分像她,这一瘦,却是像乾元帝的地方多了些,尤其是拿手指敲桌子的模样,竟有七八分相似,,脸上却做个不在意的模样,亲自盛了汤端与景晟,又劝道是:“元哥儿,我听着你两日未好好用膳,为着一个严勖就烦得你这样,日后若是有甚大事,你又当如何?你父亲在天有灵,也要失望哩。”

景晟这些日子越想心上越是害怕,抬头看了眼阿嫮,口角竟是露了些笑容来:“娘,儿子问您几句话,您可别恼。”阿嫮叫景晟这句问得一怔,转而道:“你先喝了这汤,一会子凉了。”景晟垂目瞧了眼见是盏清鸡汤,便端起碗来喝了两口也就放下:“娘,父皇待您可好?”

阿嫮哪里料着景晟问的是这句,不由得失了神。乾元帝待她好么?这世上除着爹爹,再无人待她如赵熙这般想着她哩,吃了不曾、吃了甚、穿了甚、冷了还是热了、她皱一个眉,他也要哄几句哩;她哭几声,他就肯退让几步。李氏还在时,更是身心眼耳都在她身上,唯恐李氏给她吃着委屈。若不是他本就有心除了李氏好立她为后,李源哪有这样就能扳倒。

不,不,乾元帝哪里待她好了!不过是将她当做了阿嫮的替身罢了,还多疑呢,因着李源一封折子,就冷了她许久,连着她有了身孕也不知来问一声寒温,那个孩子都不知是男是女哩;吃着药略感异常,就将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存药统统搜了去查验,这也是待她好?他一点子也不信她哩!真要待她好,在李演武说出李源那老匹夫当年陷害爹爹时,就该替爹爹洗冤的呀。乾元帝他做的甚?只做不知道哩!

阿嫮想在这里,脸上就沉了下去,将手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也是你做儿子该问的话吗?”景晟侧头瞧着阿嫮,眼中光亮一闪而过:“娘,是儿子问错了,您别恼。”阿嫮听着这句,脸上才收了怒色,又婉转劝道:“我听着内侍道,你还未有决断哩,我虽不问朝政,可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早些儿将严勖的事了了,你也好将心思都放在政务上。”

景晟听着阿嫮这几句,竟是失笑:“娘哩,查严勖案也是您要的呀。儿子当时迟疑,您还哭与儿子瞧哩。”阿嫮脸上原是带些微笑,叫景晟这话一说,顿时收了笑容:“圣上如今是怨我了?”景晟垂眼道:“儿子不敢。只是儿子也只能做这些了,娘要再不喜欢儿子也无法可想了。”

阿嫮叫景晟这话说得心上十分不安,脸上勉强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竟不懂哩。”景晟转笑道:“无事哩,不过儿子想了些替严勖辩白的法子来,恐怕差强人意,不想娘您不喜欢。爹爹在世时常与儿子说,不许叫您不喜欢哩。”阿嫮听着景晟这话,脸上再挂不住笑,侧过脸去落下两滴泪来。

景晟在椒房殿用了膳,又同往常一般关怀了番阿嫮的起居,这才摆驾回他的温室殿。他这些日子来也未闲着,将严勖的生平履历,案卷等等都亲自查看了一回,说不得对严勖其人另眼相看。

说来严勖实是允文允武,进士出身,入得庶吉士、做得亲民官儿,素有政声,外放西川巡抚时为平定西南乱事,坐镇川中调度粮草军备,其军事才能初露端倪,因此受当时的皇三子刘茁青眼,率加提拔。严勖虽是不能亲上战阵,却也能领兵,说得上一句运筹帷幄。

而文武素来相轻,一样的品秩,武官总要矮文臣一头,武官们都是拿命在疆场上搏来的前程,却要受只会得纸上谈兵的书生们轻视,不服气也是有的,是以出了个文臣出身,用兵老辣的严勖大将军,又肯回护将士们,轻易不叫他们受人轻视,自然叫麾下格外服气,打仗时可说是人人用命,个个争先,这才有了严勖几乎不败的辉煌战绩。只是严勖为人颇有些儿居功自傲,自家虽是文臣出身却轻视文臣,轻易就受他们跪接,受人指摘在所难免。

因着严勖战功虽多,杀戮也多哩,旁的不说,只道那湘西的土匪到了他的手上,若是头一回降的也就罢了,若有反复过的,一概不留,且连家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也不放过哩,是以湘西乡民固然有念他好处的,可将他的名字在口中嚼着切齿痛恨的也不少哩。

是以景晟倒是有了个主意,只称称严勖当年屡立战功,有许多仇家,譬如湘西山匪的余孽,亦或是高丽人,当年叫严勖剿灭,怀恨在心,是以设计害他报仇,收买了张三昂来诬告严勖,而后又将张三昂全家灭了口,不想苍天有眼,竟是逃出张大郎一个活口来。因着严勖旧部为他鸣冤,朝廷使钦差复查,张大郎一面自愧父亲造孽,害人全家性命;又因灭门之事深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以出首将实情说出。

这番计较在景晟心头盘桓了数日,今日见过阿嫮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可是讨如何施为,还是要与人仔细商议一回。只是这样诡谲计谋哪里是能与外臣商议得的,连景淳也不能全信,唯有景宁,素来温良恭谦让,尤其是事母极孝,再不肯叫母后失望的,倒能倚重。

景宁听闻景晟急召,忙换了朝服就要出门,顾鹊赶来相送,又道:“妾想着圣上召王爷多半是为着严勖一案,一面是母后,一面是圣上,倒叫您为难了。”景宁倒是不在心上,只笑说:“圣上即肯查问,自然不肯使母后失望的。”又安慰地拍了拍顾鹊的手。

顾鹊与景宁素来相敬如宾,你敬我让的,客气是有,可也太客气了些,却是象“宾主”多些,不大象夫妇哩,这时叫景宁拍了手,脸上不由一红,还不待她说甚,景宁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414章 洗冤 ...

景宁奉召进宫,先与景晟行了君臣大礼,而后弟兄们分上下坐了,景晟挥退服侍众人并左右二史官,方将自家计谋与景宁交代了,又道是:“五哥,你瞧着可有什么纰漏吗?” 依着景晟盘算,指向高丽人,倒是好说,左右高丽那番邦属国素来不老实,便是景晟才登基时也不安分,屡屡派兵扰边,若不是驻辽东的大将王翀御敌有方,叫他们吃着几场败仗,只怕就是一场战事,说是他们,也能叫人信服,便是不服,也不敢说哩,不怕担上里通外国的嫌疑吗?更有一桩,四十年前的高丽国王还姓着金,而十五年前国相李云龙毒死了当时的幼王金泰和,自立为王,如今的高丽可姓着李,金氏王朝做的事算不到李氏王朝头上哩。

景宁性子虽温柔谦让,却也是个聪明的,听着景晟只问他有无纰漏就知道其意已定,是以细想了回,又与景晟道:“圣上,臣以为这大约也算是实情哩。当年先祖年老,又沉疴缠身,误中了番邦的离间计也是有的。”只那张三昂,为着些许黄白之物,连着天良也肯出卖,实是可恶至极,也是他死了,不然倒也好问个斩刑。只是张三昂叫人收买时,还无有张大郎其人,他又是怎么知道是高丽人的?倒要周全一番。”

景晟听景宁这话,脸上就一笑,因道:“是哩,高丽险些儿叫严将军覆灭,心中怀恨也是常情,唯恐黄白之物不能打动张三昂,更有珍宝相送,虽高丽地处偏远,物资贫乏,可是靠海,却是盛产珍珠珊瑚哩。”说着将手一指。

景宁顺着景晟手指处一看,却是在御书案上搁着两只锦盘,一个上头搁着一支珊瑚,通体赤红,枝节虬张犹如龙角,在宫中算不得什么珍奇,可搁在民间也颇为眨眼了;另一个锦盘中一只巴掌大的朱漆盒,里头垫着猩红的锦缎,里头竟是两粒黑珍珠,都有鸽卵大小。

都不消景晟说,景宁也就明白,这两样是景晟准备与张三昂的证据,只消这两个物件拿出去,说是高丽人收买的张三昂,只消张大郎说是,哪个又能说不是?只是诬告严勖,张三昂本就是个死罪,人死罪消,也就罢了。可一旦牵涉上高丽,就是通敌,还要株连一族哩,张大郎是张三昂之子,也在株连之列,是人死罪消还是牵连一族?景宁心上隐约慌张,转头看着景晟。

景晟倒也明白景宁意思,微微笑道:“张三昂既然身死,自是人死罪消,连着他也不能问罪了,何况张大郎?且张三昂犯案时还无张大郎其人哩,自然不能连累他。只是他身为人子,便是其父有罪,也合该亲亲相隐,他这般出首,大小也好算个不孝哩。不过,朕看着他也是为着朝廷,倒是可以赦了他。”

景宁听在这里,心中犹如明镜一般,景晟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消张大郎肯出面咬定当年是高丽收买的张三昂,不独可不株连张大郎,连着张大郎首告父亲的不孝也可一并赦了。若是不肯,只怕要问一问张大郎的不孝了。

景晟看着景宁吐出一口浊气的模样,就道:“还要劳动五哥去见一见那张大郎,将是非曲直与他说了,想来他是个懂事的,也能听五哥的劝。”景宁不敢迟疑,唯唯连声。景晟方笑道:“五哥不要如此拘礼,娘常在朕面前夸你呢,说你是我们兄妹姐弟三个中最孝顺的一个,叫朕与你亲近些儿,你这样拘束叫娘知道了,可要不喜欢了。”

景晟这几句分明是说,若是景宁将这回的差事办差了,太后那里知道了怕要不喜欢,景宁素来孝顺,哪里敢冒这个险,自是力陈必然不辜负太后圣上恩典云云。景晟这才扬声令守在门外的内侍宫人们进殿服侍,又指了两个内侍一人捧了个锦盘随着景宁去见张大郎。

要说张大郎这番进京原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想忽然来了个少年赵王,言语谦和,举止温柔,一副儿天家气派,可却要他承认张三昂是叫高丽人收买的,张大郎哪里还坐得住。

若真是乡民出身的张大郎或许不明白这个借口有甚要紧,指不定叫那几句赦,打动心肠一口应承了也未可知。可张大郎往湘西去前,也曾上过几年学堂,懂些国法礼仪人情,知道若是应承了景宁所说,他虽罪不至死,朝廷也不至于将他真的如何了,可一家子日后在人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他父亲欠着严勖一条命,他做儿子的替父还情也算是道理,可他的儿女们为甚还要受此拖累,误了终生!

可待要不允,事已至此,好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他不答应哩。他若不肯答应,还不知这个赵王能生出甚手段哩,且这赵王能如此施为,后头要没有皇帝的首肯那才是见鬼了!朝廷自家冤枉了严勖,眼见得赖不过去,便要寻个替罪羊来,嘿嘿,高丽人,可是好算计哩!张大郎心中灰了一半,咬牙道:“小民愚钝,张三昂又去得早,实情知道的也模糊,只怕说不好,反叫王爷失望。”

景宁就笑道:“这几样原是你父亲藏在地窖中的,你家遇着劫难后,你从地窖中将东西取出,一直带在身边,不敢与人知道。如今朝廷即问,你就献了出来,只是当时你年少,你父亲也未与你说得太详细,是以你也并不知情。”张大郎想了想,点头答应。

景宁又问了张大郎妻小,听得张大郎已留了合离文书与妻子洪氏,倒是对他高看一眼,又含笑安慰道:“大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张大郎叫景宁这句夸得双眼一红,将头低了下去,把双手搓了衣角:“王爷谬赞了。”景宁又安慰几句,这才出来,命内侍将看守张大郎的差役们叫过来,吩咐了好生照顾,张大郎要甚,只消不太过分就给他甚等话,这才回来见景晟复旨。

景晟听着景宁安排,也觉妥当,点头道是:“通番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那时张大郎且小呢,张三昂不告诉他才是常情。”景宁称是。

说来景晟办事也自缜密,且他是皇帝,他的内库中甚样无有,要寻几件高丽进贡的贡品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是张大郎不能自家说是高丽人送的那几样珍宝,将作监的出面一认也是一样。

又过得五日,便是三法司会审严勖一案。张大郎虽不是人犯,却也是要紧的人证,一样要过堂提审,指着那两尺余长的红珊瑚与用朱漆盒装着的黑珍珠,照着景宁所言,说那几样都是家中携带出来的旧物,又做个不知具体来历的模样。景宁在旁听审,听张大郎依着他所言招供,便道:“不若叫将作监来一验便是。”

景宁开了这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自是点头。说来将作监掌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器皿制作及纱罗缎匹的刺绣,并各种异样器用打造。一件珠宝产地何处,一件器皿是那地风格自然瞒不过他们双眼,叫他们来鉴别也是常理。且景宁身为奉圣命旁听的亲王,他即开了口,又合乎常理,寻常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片刻,将作监奉命到来,先将珊瑚验看一回,道是大半是出自黑水洋,又看那装黑珍珠的朱漆盒正是四十余年前高丽时兴的花样。

若只论珊瑚,黑水洋虽是毗邻高丽,也不好明说甚,珊瑚虽是难得,却也不是买不到哩。可那朱漆盒,却有了古怪。高丽小国寡民,物产贫瘠,这等漆盒绝不是民间能有的物件儿,且又是朱色,只怕是高丽王室宗亲才能有的物件儿哩。两样凑在一处,就显出古怪来。

张三昂从前不过是个乡民,后来因举发了严勖才得着朝廷一笔赏格,却也无有多少数目,偏能在湖州做起富家翁,更有这等物件儿,其中缘由几乎不问可知:当年严勖奉旨征高丽,因高丽的京南王诈降,设下埋伏谋刺严勖及其部下将领,严勖几乎将安南一道的人屠杀殆尽,逼得当时的高丽文王跪承降表,京南王,锦西王自尽。因此叫高丽人怀恨,重金收买了张三昂来诬告严勖倒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便是高丽人收买张三昂,又怎么能肯定张三昂不会反水,将他们的图谋和盘托出?便是张三昂肯收银子,诬告严勖,又何必拿着有明显王室标记的漆盒来,不怕张三昂泄露与人吗?其中疑点也有哩。只是果如景晟所料,便是有好些人看出其中有纰漏,也不敢声张,实在是怕叫人说一声:你替番邦辩护,莫不是你与张三昂一样?!

三法司也是一般,心中虽知道其中还有有疑问,一面碍着牵涉了高丽,又看赵王不独点了头还将高丽一顿儿怒骂,直说高丽歹毒,毁我大殷栋梁云云,更有,这三人都是精明之流,猜着朝廷意思是要为严勖昭雪的,哪里敢再说,便依言记录,又叫张大郎按上了指印,将此案定为前高丽金氏王朝因记恨败与严勖之手,所以收买湖南乡民张三昂诬告。

第415章 母子 ...

依着大殷律法,诬告原是要反坐的,譬如若是有甲告邻舍乙窃盗,官府核实实为诬告,则甲自家反坐窃盗罪;若是甲攀诬乙伤人,便是甲反坐伤人罪;如今张三昂攀诬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原是个死罪,自然自家反坐死罪,且他之所以攀诬严勖,是叫高丽人收买了的缘故,更是祸连家人,一家子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在处斩之列。只是张三昂早已身死,自然不能戮尸,而对张大郎的处置朝中颇有议论。

有大臣道是:“张三昂已然身死,朝廷律法不问死人,既然罪魁尚且不问,何问孤儿?”

也有大臣出列辩驳,道是:“固然张三昂身死,然罪行不灭。严勖当年立下多少功劳,却叫这样一个无耻小人屈害了,此等奇冤,难道因着张三昂身死就算了吗?何况,张大郎身为人子,首告其父,是为大不孝,依律当斩。”

原先说着律法不问死人的那人五十来岁的人姓叶,名字唤做安民,现任着谏议大夫,听着要斩张大郎,忙道:“此言差矣!尔等即说严勖身负功劳,若不是张大郎出首,谁能知道严勖冤枉!便是张三昂有负严勖,张大郎实实地对得起他更对得起朝廷哩!”说了又出列,转来面向景晟拜倒,“圣上,若是这样的人都要斩杀,日后谁敢再出首,再说实情呢?此等恶例万万不能开呀!”

景晟便问道:“以叶爱卿之见,张大郎该着如何定罪?”叶安民道:“回圣上,臣以为可赦其子告父之罪,准其还乡。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朝廷秉公直断,不叫一个忠臣良将蒙冤受曲。”景晟听说将唇抿成了一线,不出一言。

因看着景晟默不作声,朝上诸王公大臣们哪个也不能分辨他喜怒,渐渐地都不敢出声。待得朝堂上寂静无声,景晟方道:“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之冤虽解,而文皇帝当年断的‘忌刻残暴、贪婪侵蚀’等罪却有证据,不曾冤枉他。令有司出布告,将实情公知天下。念着严勖与朝廷实有功劳,故而当日叫发配的亲族子孙,若有在世者,许其还乡,当地按人口发还田地房产,也好使其安居。”

说来严勖当日被斩,却是死在“纵兵为祸,杀民冒功”上,可至于忌刻残暴’在军中并不鲜见,领兵的将领大多有些儿严苛,动辄军法惩治;而“贪婪侵蚀”更是个说不清,为着叫士兵们多口吃食,领军的将领手上多些军粮,报个空饷也算常见。

是以若是景晟有意超脱严勖也不是不能,却只打消了一半;若是说他不肯洗冤,偏又把顶要紧的一项罪名打了去。是以景晟这番处置不好说个不公,却也算得意味深长。可转而一想,倒也恍然。严勖“纵兵为祸,杀民冒功”固然是叫高丽人陷害,而“忌刻残暴、贪婪侵蚀”却是实罪,如此一来是以当年文皇帝的处置,严勖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哩,朝廷所失的颜面就少。以景晟年纪来说,这番处置也算得上周到了,是以王公勋贵大臣们齐声称颂。

景晟又道是:“张大郎举发张三昂原是出自公义,朕原该赏他,只此举与孝道却也有亏,原该受刑,如今都抵过了,赠其盘缠,许其还乡。”这道旨意自有有司出列领旨。

一时退朝,景晟回在后殿,自有内侍们奉上茶来,景晟却是摆手不用,手中将支湘笔转来转去,仿佛在等着甚,不过片刻,果然殿外有脚步响,如意蹑手蹑脚地进来,与景晟道:”圣上,太后娘娘请您立刻过去呢。”

景晟将头抬了起来,脸上竟是一笑:“知道了。”又向书案左侧一点,“带上。”如意忙上前将厚厚一叠子案卷抱起,跟在景晟身后出了殿门。

皇帝銮驾在宫中逶迤前行,越近椒房殿景晟心上跳得越是厉害,口中也隐约有些儿苦涩滋味,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握了一手的汗,脸上却是一丝颜色不露。

片刻銮驾来在椒房殿,景晟下舆,抬头将椒房殿上悬挂的匾额瞧了眼,与如意道:“跟上。”抬脚便往椒房殿走去,一路上内侍们纷纷跪下拜见,景晟抿了唇一声儿也不出。才进得殿门,就着珊瑚领了宫人们来见,景晟把手向门外一指道是:“出去。”

珊瑚哪里想得到景晟进殿来不先给太后请安,反将自家这些人都撵出去,也是在乾元帝时就养成的习惯,珊瑚回看了阿嫮一眼,却听得景晟勃然大怒道:“与朕滚出去!”

凤座上的阿嫮听着景晟这句,不由得将后背挺直了,双眼在景晟面上转了圈,对了珊瑚点了点头,珊瑚这才率人退出。不想景晟又道:“你看着,叫他们离着大殿两丈远,若有无旨靠近者,送去宫正司。”这句是与如意说的,如意听着景晟语带冰霜,哪里敢抬头,更不敢瞧一眼阿嫮,低头将怀中抱着的卷宗搁在一旁,趋步退了出去,走出门时还顺手将殿门带上。

阿嫮看着人走光了,换了个坐姿,向景晟道:“圣上好大威风。”景晟不答,只走在阿嫮面前,撩袍跪地:“母后,儿臣今日已替严勖昭雪了,您可满意?”阿嫮抬手指了景晟,雪白的指尖微微发抖:“你这也算昭雪?”

景晟听着阿嫮这句,索性跪坐了,抬头看着自家母后,眼中也有些亮光闪烁:“母后,您是大殷朝的太后哩,您是儿子的娘哩,您不替儿子想一想么?您不为大殷朝列祖列祖子孙后代想一想么?”

阿嫮哼了声:“梁朝孝武皇帝也曾屈杀潘丞相,临死知道谬误,下了罪己诏。便是梁朝覆灭,如今的人提起孝武皇帝来哪个不称颂他是明君哩!”

景晟叹气道:“也是孝武皇帝心太急,才践祚就要削减叔伯们封地,险些儿逼反了藩王,不得不将奏请削藩的潘相抛出以平众怒,到孝武皇帝晚年,诸藩都已平定,与潘相昭雪也是应该的。严勖不同哩。”

阿嫮指了景晟道:“你念了史,就是为了堵为娘的么?!你真当我不知军事吗?朝廷要赏功罚过,军中也是一样。你即道严勖统军残暴不仁,如何他的部署时隔四十余年还要替他鸣冤!你与我说来!”

景晟起身将如意搁在一旁的案卷抱了来,放在阿嫮脚前,自家拿了第一本,缓缓念与阿嫮听,却是当时的甘肃总督参严勖与他平级却令他跪接。景晟念罢又与阿嫮道:“娘,这是轻慢大臣。”阿嫮冷笑道:“你又来哄我!这是严勖当年征西,文皇帝命他总揽一切事务,有现行后奏之权。你也是念过书,受过太师太傅教导的,你来告诉我,何谓总揽一切事务,现行后奏。”

景晟听说,闭了闭眼,原要取第二本卷宗的手缩了回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娘哩,您知道儿子为甚叫人都滚出去,不许靠近么?这是儿子有话要问您呀。您要儿子替沈如兰昭雪,儿子以为您心善,便要使父皇英名有玷,儿子也从了您。而后您为着严勖,您又与儿子哭,娘,您这都是为了甚?”

阿嫮听景晟问得这几句,口唇微微颤抖,将脸转了过去:“这两人是冤枉的哩。”景晟点头道:“儿子前些日子问您,儿子只能做到这样,您还记得么?”阿嫮又将脸转了回来,看着盘膝坐在面前的景晟,这才惊觉景晟脸上满是泪水。

到底母子情分在这里,景晟自幼又是极少哭的,看他这样,阿嫮哪能一丝不动情,起了身拿了帕子正要给景晟拭泪,却叫景晟将手握住了:“娘哩,为了不相干的的人,您一回回的逼儿子。从前的事就罢了,如今我才命人下布告,您立时就宣儿子来,您是为了夸儿子做事周到,一面替严勖张目,一面又保全了父祖的颜面吗?”

阿嫮听在这里用力将手抽了回去,回到凤座上坐了,再看向景晟时,脸上再无戚容:“好儿子,你还有甚要问的?”

景晟低头想了想,脸上露些悲容:“娘,您儿时都在甘露庵寄居,直至十四岁才回了谢家,哪个教导您您史事军事的?儿子想不起父皇有提过,您的椒房殿中,可是一本这样的书也无有哩,您是想与儿子说,您这些见识是在甘露庵学的罢。”

阿嫮只冷了脸道:“我与你父皇房中说的话,也要告诉你知道吗?”

景晟哈地一声:“娘,儿子不是孩子了。若当真有沈如兰的冤魂,冤有头债有主,如何从前李庶人住这椒房殿时他不来寻她,倒要寻娘您呢?若当真是沈如兰的鬼魂,他即能在高鸿与宋朗面前现身,如何李源下在大牢时,不去寻他报仇,索了他性命,再一块到阎君面前申冤。娘,您告诉儿子呀。”

阿嫮不想自家儿子聪明至此,竟是看出纰漏来,双手都在发抖,白了脸道:“人做了鬼,行事糊涂些也是有的,我如何知道?!”景晟又是一笑,眼中扑簌簌落下泪:“娘哩,儿子一直有疑问,儿子本不愿想,也不敢想,可是您不疼儿子哩,逼得儿子不得不想。”阿嫮顿时大怒,指了景晟道:“无有我,哪有你!你还与我来说这些!这样逼问亲娘,也是你做儿子的道理吗?这样逼问太后,也是你做皇帝的道理吗?!”

景晟点头道:“儿子知道,没有您,这个太子皇帝轮不到儿子呢。父皇爱重您,这才在李庶人废后,力排众议,不纳新后,立了娘做皇后,所以儿子才是嫡子,才叫父皇看重。而不像大哥五哥那样不在父皇眼中,您不欠儿子甚。”

阿嫮听得景晟这些话,满腹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在她心上,景晟与景琰两个的命都是她拿性命博回来的,更何况其他,可听着景晟亲口说来,也有些儿心酸,眼中断珠一样落下泪来,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

昭华未央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束了,阿幂想试着写一两个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416章 大白 ...

景晟看着阿嫮落泪,抬手擦去阿嫮脸上泪水:“为甚雪了沈如兰的冤屈您那样喜欢,可您偏偏又不喜欢沈氏,为甚您那样关切四十余年前的严勖案,娘,儿子想了几日,总是想不明白。您能告诉儿子么?”

阿嫮嘴唇动了几动,慢慢地挺直了腰背,虽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却已收了泪水,正色道:“左右你已下了旨,难道你还能朝令夕改不成!问它作甚?你若是执意知道,我不妨告诉你 ,我心虚羞愧哩,我是为着赎一赎过往罪孽,你可满意了?”

景晟哈哈笑得两声,立起身来,张开双臂道:“娘,您还当我是孩子呢。您心虚甚?您羞愧甚?您是想说,您从采女走到如今,手上诸多人命么?娘哩,从前我或许不明白,可如今,我也是皇帝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您做了皇后,母仪天下,无有父皇默许纵容,您以为您能成甚事?李庶人便是前证!”

阿嫮不意景晟竟能说出这段话来,顿时目瞪口呆,又听景晟继道:“譬如如今,您是太后,这天底下再没比您更尊贵的人了,便是儿子,也要与您屈膝问安。可是前朝事,若是儿子不答应,娘,您又能做甚?娘哩,儿子都退到这步了,您还不能与儿子说个实话么?”

阿嫮叫景晟这几句说得脸上忽青忽白,却依旧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景晟闭了闭眼,点了一旁的案卷道:“这里是严勖与沈如兰两案所有卷宗,儿子用了五日将将看完。固然朝廷有对不住严勖与沈如兰之处,可实情说来,他俩也并不好算得十分冤枉,各有取罪之道。”景晟话音将将落下,就看着阿嫮抓起手边的茶盏掷在地上:“闭嘴!”

说来景晟也明白李庶人、陈庶人等人被废身死与自家娘亲脱不了干系,而景和、景明两个哥哥之死只怕也有娘亲手笔,如今大事底定,娘亲又病过一场,心生惧怕也不是一点子没有道理,是以故意说那几句话来刺探,若是自家娘亲真只是为着修赎从前罪孽,听他这两句也就罢了,不想娘亲勃然大怒,景晟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虽殿中服侍人等都叫景晟在阿嫮的默许下撵了出去,可听着这声,顾不得景晟方才有旨,都涌到殿门前,虽不敢就进门,却也叩问:“太后娘娘,圣上。”阿嫮已怒声道:“滚远点。”听着众人退走之后,阿嫮又颓然坐在凤座上,将手支了额头,胸前起伏了会,终于道:“当年你在我腹中时我就想着,左右我已有了景宁,便是我无子,你父皇为着保我后半世安泰,也要将景宁立为太子。可我还是想要个有我血脉的皇子来做皇帝,日后揭破,才能叫你父皇不喜欢呢。”

景晟听阿嫮说到这里,只觉得根根头发都炸了起来,将手撑在案几上才能站稳。

阿嫮却连着眼皮也不抬下:“傻孩子,你以为我是谁?东阳州阳古城谢氏玉娘?哈!哈!一无知无识商户女能揣摩准明帝刘熙的心思?能哄得他将我放在眼里心上?哈!刘景晟,你打小也是受名师大儒教导的,你能喜欢个从小儿在庵堂长大,甚也不懂,只长了一张面孔的女人么?”

景晟听在这里只觉得口中发干,顿时后悔不该逼母后说出真情来,待要出声阻止,却又不想开口,竟是想听一听真情。

又说阿嫮虽一意报复,可到底也是为人母的,对景晟景琰总有几分母子情分,是以不忍叫他们知道真情,固然为沈如兰与严勖昭雪时才大费周章。不想景晟不独不领情,反而苦苦相逼。这一逼就将阿嫮隐忍了二十来年的委屈又勾了起来。

那些委屈阿嫮虽在乾元帝病榻前曾吐露一二,到底未竟全情,这会子叫景晟激怒开出了口,便再收不住。“好孩子,我不姓谢,我姓沈哩。”

景晟听着这句,再站不住,跌坐在椅上。

阿嫮听得动静,抬眼瞟了眼景晟,嘴角微微带了些笑来:“猜着了?你外祖父是沈如兰哩,我才是沈昭华,我才是沈氏昭华。”阿嫮脸上虽笑着,眼泪却簌簌而下,“你也知道,你父亲虽是嫡子,可惜他生母敬贤皇后早亡,你祖父又有意立万贵妃为后,万贵妃有个儿子比你父皇年长哩。若是真叫她做了皇后,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都轮不着你父皇。那时你外祖父为着扶你父皇登上储位,费了许多心思,终于叫你父皇得偿所愿。你外祖父本以为君臣相得,不想你父皇不想要个有把柄在手的臣子,所以明知你外祖父不可能通敌,还是顺水推舟斩了他。”

景晟隐约也猜着些,可亲耳从自家娘亲口中听着,还是心神激荡,哑了声道:沈氏一族年十六以上男丁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那些女眷自尽的自尽,叫娘亲祖母杀死的杀死。”

阿嫮向景晟倾过了身子:“元哥儿,娘好看么?”景晟不意阿嫮忽然问出这句来,莫说在儿女眼中,自家娘亲总是好看的,更何况阿嫮本就生了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孔,不然也不能叫乾元帝念念不忘,蓦然见着肖似的谢玉娘,就有得而复失的欢喜,是以点了头。

阿嫮继道:“你父皇将我单独接进宫,叫了他的皇后来劝我,叫我从了他哩。好孩子,你猜我与他说甚了?我与他道:‘他就不怕他睡着时,我一刀杀了他么?’你那父皇呀,到底还是惜命的,是以赐了我毒酒呢。可惜的是天不肯亡我,叫我拣了一条命去。又与你姨婆严佩琼重逢。”

景晟虽知自家娘亲是个活人,可听着父皇赐她毒酒时,还是吓得直立起身来,待听着阿嫮称严佩琼是他姨婆时,脸上又白了层,却是道:“娘又怎么知道她不是哄你呢?她自家不能为严勖报复,哄您出头也未可知哩。”

阿嫮却道:“你道李源为甚陷害沈如兰?他的女儿李庶人原是你父皇登储时,永兴帝指与他的太子妃。可惜不得你父皇喜欢。你父皇践祚后迟迟不肯立她为后,倒有抬举高氏的意思。偏巧西南夷狄作乱,李源与你外祖父领兵出战。也不知李源从哪里得知你外祖母是严勖的长女,是以以此请求你外祖父暂缓两日出兵,好叫他们父子得个头功,如此,你父皇便不得不立李庶人为后。”

景晟听到这里点了头,想到前情往事这样纠结,口中满是苦涩,又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了。”难怪那崔征见着他竟是满口夸赞,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若他是严勖,严勖曾外孙便合情合理。

阿嫮又说:“我冒了谢玉娘的名进宫,你父皇一看这脸便十分喜欢哩,把我当成了沈昭华的替身,哈哈,他把我做了替身哩。“

景晟听在这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儿子旁的不知道,可从儿子懂事,父皇常叮嘱儿子要孝顺您,不许惹您不喜欢,便是儿子日后做了皇帝,也不能逆您的意思。再问问五哥与四姐,父皇与他们说过不曾!娘,您扪心自问,这话说着您心中无愧吗?”

阿嫮指尖都在颤抖:“我愧甚?我作甚要愧?!你曾祖父杀了外祖,你父亲杀我父满门,我要愧甚?!若我不肖似他赐死了的阿嫮,若不是我曲意奉承,他会如此待我?!你做梦哩!你看看李庶人,你看看陈庶人,你再看看高贵妃,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说的就是他!”

景晟闭了眼,又问:“前护国公府也是娘的手笔罢?”阿嫮便道:“是!他即害我沈氏满门,我自也要他一家死绝,有何错处?!那巫蛊案,一样有纰漏哩,便那小唐氏收买道婆要行巫蛊,并无实证证明李源涉案,若不是刘熙厌恶李氏一门已久,又怎么会轻易就定了罪。哈哈哈,李源当年屈害我父时,可曾想过有此报应!”

景晟听到这里,禁不住发起抖来:娘心上这样痛恨而父皇倒得那样忽然哩。父皇爱重娘,同寝同食,全无防备,娘要对父皇做甚,可说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景晟身上抖得连牙关也轻轻叩响,却是不敢开口询问,只怕他一开口,他那狠心意决的娘亲会得开口说声:“是哩,刘熙即下旨杀我满门,又将我赐死,我要他一条命,有何错处,有何不可!”

景晟抖得一回,终于道:“娘,您方才哄儿子说您为沈、严两家昭雪是为着赎一赎过往罪孽,因此,因此您原是不想叫儿子知道这些的么?”景晟这话问得极之小心翼翼,他生为中宫嫡出,出生就得着乾元帝看重,周岁即封太子,这十来年可说时十分得意顺手,便是对着乾元帝也不曾有这样心惊胆战的时候,可这时对着自家母后,这几句话问得实在好说是战战兢兢。

阿嫮听景晟问出这句来,顿时怔住,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来,将景晟看了会,缓缓闭上眼,又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若不想瞒着你们,何苦费这些手脚。我只消将真情一说,再以死相逼,你能不从么?若不是你苦苦相逼,我也不能将这些告诉你。”

景晟听在这里脸上要笑,眼中泪水却是不住地落下,也不知是悲是喜,喜的是,他的娘心上到底还有他们,这才大费周章;悲的却是,若不是娘想要严勖的曾外孙、沈如兰的外孙坐刘家的江山,就能捧着五哥上位哩,依着五哥的孝顺,娘哪用这般辛苦,只消开个口,五哥再没有驳回的,原来,他与四姐的不过是他娘亲的手段罢了。

阿嫮看着景晟这样,心上也后悔不该与他说得这样明白,又庆幸起不曾将乾元帝之死的真相告诉景晟知道,不然只怕母子之情荡然无存,正懊恼庆幸之际,忽然听景晟说了句话来,直叫阿嫮失声痛哭。

第417章 终章

景晟从前也曾隐约猜得自家娘亲身世有异,旁的不说,娘亲待承恩公一家子可谓冷淡至极。朝野都以此道太后抑制外戚,是个贤明的。可景晟却知,哪里是抑制外戚,却是承恩公一家子的死活都不在娘亲心上哩,景晟当时心有疑惑,不想今日听着娘亲又笑又哭,字字句句仿佛在牙缝中挤出一般吐露了身世,要说在他心上一丝不怨也的不能的,凭谁知道,自家不过是父母报复的产物,都要心伤,何况景晟这样机敏的孩子知道,自家不过是父母报复的产物,都要心伤,何况景晟这样机敏的孩子。是以含了悲愤道:“娘,您还有甚瞒着儿子的,这会子一并说了罢。这会子不说,还请娘亲瞒儿子一世。”

阿嫮听着景晟这句,犹如万箭穿心一般,道是:“你怨我,那我呢?我一世人都断送在李源与你父亲手上,可我又能怨着谁去!”说罢将帕子捂了面痛哭失声。

景晟话出了口就有些懊悔,再叫阿嫮这一哭一说,到底年少,心上的怨怪委屈再忍不住,一般地放声而哭,膝行到阿嫮面前扯了她袖子哭道:“娘哩,儿子求求您,从今而后您就忘了罢。只看着儿子,看着姐姐,难道在您心上,儿子同姐姐都敌不过从前吗。”

阿嫮先叫景晟激怒,将埋在心中二十年的苦楚愤恨说出,又叫景晟一激,痛哭了一场,这时再听着景晟这几句心酸已极的话,她原是身子掏空的人,哪里还撑得住,心口痛得仿佛火炙一般,口中一阵腥甜,竟是又喷出一口血来。

景晟正跪在阿嫮面前,这一口热热的血直喷在景晟面上胸前,景晟饶是胆大镇定,还是险些叫这一口血吓住,将倒向他的阿嫮抱住,一叠声地叫:“宣御医,快宣御医!”一面叫着又想将阿嫮往寝殿抱,无如他年小体弱,哪里抱得起阿嫮,母子两个一起滚倒在地上。

阿嫮吐出这口血时且还醒着,忽然觉着眼前场景正与当日她将乾元帝气倒时仿佛,一时竟好笑起来,呵呵笑得两声,又吐出一口血来,将景晟吓得直懊悔自家不该来逼她,哭叫道:“娘,娘,您别吓儿子啊,儿子再不敢了,元哥儿听话,元哥儿日后都听您的话,您别吓元哥儿啊。狗奴才,快宣御医啊。”一面张着手去擦阿嫮颊边的鲜血,待看得阿嫮慢慢将眼闭上,顿时魂飞天外,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殿外的宫人内侍们叫太后皇帝两个一起下旨撵了出来,自然害怕,屏息静气地立在门前,隐约听得殿中仿佛有太后与皇帝说话的声音,只听不清说的甚,又过得回,就隐约有哭声,彼此悄悄换过眼色,只猜不着太后与皇帝有甚好哭的,正在此时,忽然听得皇帝叫进,却不见太后声音,也是阿嫮令行禁止,是以宫人内侍一时就不敢动,还是听得景晟叫人的声音十分紧迫,这才推门而入。这一进殿,顿时吓得跌做一团,原是皇帝跪坐在地上将太后的上半身抱在怀中,头脸身上都是鲜血。

景晟听得动静,转脸看见内侍宫人们进来,怒道:“还不宣御医去 ,再来几个人将太后扶进去,都愣着做甚!”就有内侍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宣御医,又有宫人过来从景晟怀中将阿嫮接过去,半扶半抱地送进了寝殿,景晟径直跟了进去。

珊瑚因看着景晟身上都沾了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过来请景晟先去将衣裳换了,不想景晟正是烦忧的时候,听着珊瑚这几句,格外刺心,飞起一脚来踢在珊瑚腰上,将珊瑚踢得直跌了出去,挣挫不起。

椒房殿闹了这一出,自是整个未央宫都叫惊动了,不独景琰赶到了椒房殿。高贵太妃、窦淑太妃等乾元帝留下的其余妃嫔们也赶了过来,都汇聚在殿前,只是无有阿嫮与景晟旨意,不能进殿罢了。

景琰进殿,看着景晟脸上身上都沾了血,连着眼也哭肿了,再看阿嫮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连着口也来不及开,已是倒了下去,殿中自又是一场混乱。

少刻,御医们赶到,这一回领头的正是御医署的医正,医正给太后请了脉后,心上已是凉了半截,太后本就是心血亏虚的人,若是仔细调理,用心保养,还能勉强支持下去,却也是不能长寿的人了。今日不想受着刺激过甚,这两口血一吐,几乎将生机都断绝了,就是今日活过来,也是危如风中之烛,经不起一些儿风浪了。

御医们互相瞧了瞧,齐刷刷在景晟面前跪了,将实情与景晟说了,又叩头请罪。景晟哪里肯听,扑到医正面前一把抓着他前襟道:“放屁,国家俸禄养着你们是作甚的?!连个病也瞧不好,要你们何用!若是不能医好太后,你们的狗头也别想要了。”

医正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却有些儿姜桂之性,听着景晟这句,倒是犯起了倔强来,将帽子一摘,露出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来,磕头请辞。景晟气得双泪交流,扑上去要打他,却叫人拦腰抱着:“圣上,圣上,您这样催逼,御医们哪能静下心来。”说话也带了哭音,却是景宁也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