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景晟心上无比懊悔不该来揭母后心上痛处,只这话他再说不出口来,若是叫人知道实情,他母子两个只怕立时就要叫弹章淹没,是以只能哑忍。可他平日再沉稳老练,实情才一十一岁,看着亲娘是叫自家“气倒”自是又愧又急又悔,蓦然看着景宁,也是从来弟兄感情就和睦,当时抓了景宁的袖子哭道:“哥哥,怎么好,这些庸医不肯尽心哩。”

景宁也红了眼,一面儿安抚景晟,一面使人去取衣裳来与他换,一面又与御医们道:“你们说句实话来,太后凤体还能支持多久?”

医正叫景宁从景晟手上解救下来,老脸也涨得通红,愤愤道:“太后娘娘本就是将心血耗空的人,如何经得起激,如今可说是朝不保夕,臣也不知娘娘能支持多久哩。救人虽是医家本分,可医家也不是阎罗,如何下得保证。”

景晟才叫景宁安抚住,叫医正几句话激得又要去打他,还是景宁眼疾手快地将景晟拦腰抱着,劝道:“圣上,圣上,且叫他们给母后开方施针要紧。”景晟只得忍气,道:“还不开方去!”

这里正闹做一团,守在阿嫮床头的宫人忽然叫了起来:“娘娘醒了,娘娘醒了。”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抢到床前,果然看见阿嫮张开了眼,两个都喜极而泣起来。

景晟那一场大闹,阿嫮迷迷糊糊也听着了,这时看着景晟跪在床前,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又要笑又要哭的模样,慢慢抬起手来将他脸上血迹抹了些去,轻声道:“元哥儿,你哭甚?你是皇帝,要有威仪。”景晟将阿嫮的手握着,哭道:“不管,您不许病。您好好的,元哥儿以后就听您的话,不然,元哥儿就哭给大臣们瞧。”

阿嫮便是知道自家命不久矣,可叫景晟这几句也引得笑了出来,这一笑,胸口又痛得厉害,转头看着景宁也跪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泪,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恰是当年在广明殿偏殿中头一回见着他一般,心上不禁也是一软,从景晟手中抽回手来,也摸了摸景宁的脸,轻声道:“阿宁,以后你和你王妃要好好的。”景宁眼中坠下泪来,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嫮又寻景琰,却听着景琰方才晕了过去,这回太医正与她施针,心上一声叹息。

她一生一儿一女,在景晟面前还好强着脖子说句不曾欠他,可对了景琰,多少有几分愧疚,只为着景琰肖似乾元帝,十数年来受着她的冷淡,养成了外强中干的性子:“元哥儿,你姐姐看着赫赫扬扬,实是不大中用哩,她的驸马,你要用心了,可别叫人拿捏了他去。”却是阿嫮本是一心报复,如今冤仇即报,又与亲生儿子险些儿破脸,实在是将心都灰尽了,这才做了丧气之语。

景晟听这几句话,大为不祥,急道:“我才不管!您是娘,给姐姐挑驸马,那是您的事儿,不许扔给我。”景宁也含了泪道:“娘,五妹妹还要您的教导呢,还有圣上也要立皇,您就不看了么?”

阿嫮叹息一声,点头道:“知道了。”这时药也煎了来,景晟与景宁两个一个扶一个喂,服侍着阿嫮用了药,又将她放平,看着阿嫮慢慢睡去,这才悄悄退到殿外,却不敢离去。景晟便在椒房殿外净面更衣,又过得会,景琰也苏醒过来,听着母后醒过,强撑着去到床前看了眼,含泪退出,又扯了景晟衣袖道:“圣上,弟弟,一定要救娘哩,若是娘有个甚,你我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说在这里,悲难自抑,却是不敢哭泣,只是强忍,看着格外可怜。

阿嫮这一病,正如医正所说,危如累卵,便是御医署的御医们都聚在椒房殿随时候命,也是无用,起先阿嫮每日还有一半时辰是醒的,能在景晟、景淳与景宁三个来问安时与他们说几句,只是精神渐短,每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得月余,一日十二个时辰竟是有十个时辰都在睡。

到了这时,也不用御医们说甚,都知道阿嫮病危,是以景淳夫妇、景宁夫妇。景琰,并柔嘉等都守在了椒房殿,景晟每日除了上朝以外也在椒房殿寸步不离。

这一日,阿嫮睡到一半忽然张开眼来,守在她床边的正是景宁夫妇,看着她张眼,夫妇两个抢到床前,景宁先道:“娘,您要甚?”阿嫮抬手将景宁的脸抚了抚,轻声叹息:“阿宁,你瘦了。”

景宁听着阿嫮这话,心上就知道不好,险些落下泪来,强忍了泪笑道:“等您好了,阿宁就能胖回去了。”阿嫮也是一笑:“元哥儿在外头么,叫他进来。”景宁忍泪答应,与顾鹊两个退出寝宫,走在殿门前,因知道阿嫮这一回怕是回光返照,这一出去就是永诀,禁不住回头瞧了眼,恨不能返回去,只是知道阿嫮必定有话要交代与景晟,只得强忍。

景晟听着阿嫮忽然醒来要见他,也知不好,强自镇定地进了寝殿在阿嫮床边的脚踏上坐了,握了阿嫮的手道:“娘,儿子来了,您要交代甚?”阿嫮转眼向着寝殿一角看了眼,又转来目视景晟道:“元哥儿,若是那孩子还争气,不丢你外祖父的脸,你照拂一二,你可答应。”

景晟自知道阿嫮说的是沈焯,也就点头:“儿子答应。”阿嫮又说:“严氏佩琼这一世也可怜哩,容貌也毁损了,你给她寻个去处,叫她能颐养天年。”景晟点了点头,眼中落下泪来。阿嫮又道:“我去后,你只说是我遗诏,谢氏承恩公一爵袭至谢显荣止,谢骥叫他自己从科举出身罢。”

景晟本就瞧不上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从前碍着是母后的母家,只能强忍,如今知道自家与谢氏再无干系,别说阿嫮有这个意思,便是阿嫮无有旨意,景晟也不想叫谢逢春谢显荣这俩小人得着便宜去,自然点头。

阿嫮说了这些,精神仿佛更好了些,又道是:“你五哥是个好的,我当日收养他,就是为着给你做臂膀的,以后你若是有为难的,不妨与他商议商议。”景晟听着这些话,心上刀割一般,咬着唇不叫眼泪落下。

便是阿嫮心性再顽强,到了这时,也柔弱起来,抚了抚景晟的脸道:“元哥儿,你怨娘么?”景晟恨恨道:“您好好地活下去,儿子就不怨。”阿嫮却是哧地一笑:“真是孩子话,娘这回不能不走啦。”说着眼光又往殿角看去,脸上却是显出笑容来。

阿嫮原是久病的人,脸上苍白憔悴,可这一笑,即娇且媚,又带些得意,可说是眉目生辉,看得景晟心上一紧,急忙转头,殿角空荡荡的哪里有人,还不等他转过头来,就觉着握在手上的手掌滑了下去,急忙转过头来,却看着阿嫮已阖了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景晟将阿嫮落在床上的手掌又紧紧握在了掌中,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娘,您别走,元哥儿知道您累了,您多睡一回,等您醒了,元哥儿都听您的。”

太初二年五月己卯,谢太后崩与椒房殿,年三十四岁。

皇帝景晟缀朝七日,又与偏殿席地寝苫,守灵一月。太后初谥贤德文明皇后,与明帝合葬泰陵。太初四年加谥端静贤德文明皇后,太初十年,又加谥孝敬端定静贤懿德文明皇后,史称端定后。

全文终,感谢大家一年多来的陪伴与支持。

第418章 番外一

谢家下场(看过不用看)

谢显荣怎么也没想着,自家妹子会没得这么早,才三十四哩,刚刚做得太后没两年,还不及照拂家人一二,就好端端地就病得起不来身,没多少日子就驾崩了。丧钟敲响时,一家子还不敢信哩,只以为数错了,直至宫中内侍过来要接承恩公夫人马氏,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入宫哭灵这才确信,一家子都慌了手脚。

外命妇们一概守灵七日,待得马氏与冯氏出宫,谢逢春与谢显荣方从她们口中得知可怜皇帝和长公主姐弟两个哭得起不来身,连着几日水米没打牙,还是赵王殿下在一旁劝导,几乎要强令人灌参汤,这才用了些稀粥。

谢显荣听着这些心上便不安起来。他是个灵醒人,知道自家那个皇帝外甥是个眼里没人的,太后在时,还有太后怜悯在内,如今太后不在了,只怕自家这个皇帝外家就剩了个虚名。是以就要趁景晟将将丧母之际将景晟笼络住。

而要笼络景晟,与景晟姐弟都交好的赵王就是头一个拦路的。在谢显荣父子们心上,赵王也说不好是甚人哩,听说太后病在床上时,与王妃两个衣不解带地在床边服侍,倒也是个孝顺模样,可太后崩了,这些日子来,在人前也是竟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倒还镇定得很,看着皇帝哭得厉害,还能在一旁指挥若定,连着他们父子都敢拦着,不叫他们靠近皇帝,可见从前的温柔退让不过是哄人的

承雍禛情之清穿四四。便他赵王是先帝亲子,太后养子,更是亲王,可他们是哪个?太后生父与嫡亲哥哥!论理他也该唤一声外祖父与舅舅哩!就敢这样目中无人,只怕这赵王心大了,欺着圣上年少,太后新丧就要拿捏圣上?

又说得景晟缀朝七日后复又上朝之后,依旧回到阿嫮灵前,与景宁两个一左一右,如同民间的孝子贤孙一般地寝苫枕干,景淳看着,他二人这般,哪里敢回去,也一般做个孝子样儿来。

忽忽一月,还是大臣们苦苦劝诫了,景晟方回自家寝宫歇息,景淳看着景晟回宫,只以为自家也好回王府时,不想景宁求了旨,道太后虽不是他生母,却与他有再生之恩,愿守灵七七四十九日,景晟准其所请。

谢显荣看着这样,愈发觉着景宁是个内心藏奸的,便指着一些公务求见,景晟自是召见。谢显荣先将些公务回了,待得景晟点头之后,又做个忠心臣子与好舅舅的模样,劝导说:“圣上,不是臣多嘴,您瘦成这样,莫说是臣等看着忧心,便是先帝太后在天之灵看着,也要不安哩,且到底您是圣上,身系黎民万物,万事总要您做主才是名正言顺。”

景晟听着这几句,就将脸色放了下来。他本就不喜谢逢春谢显荣父子,从前碍着是母后的父兄,不得不给几分颜面,如今即知母后不是谢家女,自家更与谢家毫无干系,哪里耐烦与谢家啰嗦,且若是谢怀德还罢了,倒是个玲珑人物,也有些儿羞耻心,可这谢怀德算个甚?常说人有数种:有才有德、有才无德、无才有德、无才无德,这谢显荣虽不好算是无才无德,却也与有才无德干系不大,不过是个无德的庸才罢了,这会子言语含混,怕是欺他年幼,有了甚心思哩。

谢显荣见小皇帝垂眼看他,双眼黑漆漆的且瞧不清悲喜,心上先是一沉,余下的话再不敢出口,低了头道:“还请圣上保重。”

景晟又将谢显荣看了眼,这才道:“谢卿家还有甚事?”谢显荣便是名利心再重些,听着景晟这话心上也不由一沉,且他也不是无知无觉之人,知道景晟待外家素来勉强,如今太后一去,只怕更要生疏冷淡,怎么肯就此退去,又做个悲伤模样道:“太后病重时曾召臣妻入宫,实是不放心圣上,谆谆嘱咐,令臣等善加留意,故而臣看着圣上饮食减少,形容憔悴,实在,实在愧对太后嘱托,心上万分不安哩。”说了伏地而哭。

景晟将手上奏本掷开些,靠了椅背,口角一动,轻声道:“舅舅不必如此。母后临去前,也拉了朕的手细细叮咛,朕必不敢辜负了母后嘱咐,舅舅只管放心。”

谢显荣听着景晟这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险些露出笑容来,亏他还记得太后故去不足十日,又将喜色收敛了,却是往前膝行了几步,压低了声道:“圣上,有句话儿,臣忍耐了许久,虽说疏不间亲,可臣也是您舅舅,不知说得说不得。”

景晟神色不动地道:“什么话?”谢显荣道是:“太后崩逝,天下无人不悲,连着臣一双儿女提及太后也常泪湿衣襟,可臣这几日看着赵王殿下,虽也是形容瘦损,较之晋王殿下倒是好上许多,还把持得住的模样。”说着,又向景晟看了眼,见他脸上一点没怒气,倒是迟疑起来,只话已出了口,倒是不好收回的,又跪正了些,道是:“是以臣以为,赵王殿下倒是个有决断的,许是圣上肱骨哩。”

景晟仿佛不知谢显荣意在离间,又将折子拿在了手上倒是:“舅舅若是无事就回去罢,与外祖父说一声,还请他保重。”谢显荣听说,磕头领旨,这才退出。谢显荣这里才退出,景晟便嗤笑了声道:“娘哩,瞧瞧这些货色,如何配做您母族,没的给您脸上抹黑哩。”

如意不知阿嫮身世真情,蓦然听这景晟这几句话再想及太后驾崩得忽然,且驾崩前又与皇帝独处了片刻,自是吓得手足无措,一声也不敢吭。若他是个外臣,还好请辞,偏他是个内侍总监,哪里走得脱,没几日将自家也吓得病了,又过数日,竟是一病而亡,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只说待得四十九日后太后灵柩移至春晖殿偏殿安置,景晟方将太后遗诏颁布,诏中先有勿以宫人相殉之语,又道是“我之本宗,幸缘姻戚,既非德举,又无长才,但以外戚奉朝请,则为幸矣

唯怜时光远。”此诏即出,朝野自是无不称贤。景晟又亲自召见谢显荣谢怀德弟兄,使他们自家上表辞官,事已至此,谢显荣谢怀德二人便是再恋栈权位也不得不从。

说来,谢逢春蓦然听着自家女儿这般无情,将自家哥哥子侄前程亲手断绝,又气又急又恨。可太后与皇帝两个自是他不敢气恨怨怪的,而两个儿子也是苦主,更怪不着。细想了回,倒是得着了主意,只以为自家落得这个下场,全是太后想起了儿时辛苦,兼佩琼又叫马氏欺负了多年,是以怀恨,故而要断了他们家的富贵。

谢逢春越想越是有理:太后小时在甘露庵住着,虽四季都有衣裳银两送去,可那些尼姑们哪个是好的!一个个佛口蛇心地,还不知叫太后吃着多少苦楚哩,都都是马氏不慈的缘故!她若是是个慈母,早早将太后接回来,太后固能少吃辛苦,更能与家人亲热些!

还有孟氏,便是有些骄傲性子,也不曾觊觎她的正室位置哩,不过挑些吃穿又能如何,马氏这个贱人偏是容不下,活生生地将人逼走了,连个下落也无有,又怎么能怪太后心上愤怒怨恨,不降罪已是有情的了!

谢逢春越想越是觉着有理,直将一口毒气都呵在了马氏身上,顾不得自家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脚下生风地赶到了马氏居处要寻马氏算账。

不想马氏也收着了消息,正怨怪“玉娘”无情无义,自家死了就死了,还要害两个哥哥,正在房中哭,她心中虽怨恨,到底还不敢咒骂太后,便将孟姨娘的名字咬来嚼去的咒骂,叫谢逢春听个正着,谢逢春正是气恼的时候,听着这番话,自燃烧火上浇油一般,挥开迎上来的丫鬟们,直冲进内室。

马氏正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哭,蓦然听着有人闯入,不免抬头要看,不想这一抬头,还不及看清来人,脸上已着了一掌,用力之大,直将她打得向后仰倒,又听来人骂道:“我把你这个不贤嫉妒的贼婆娘!早知你要拖累我一家子前程,我就该早早休了你!”而后不待马氏起身,一拳一拳地马氏身上砸去。

马氏虽全未瞧清来的是哪个,可能说这话的除着谢逢春还有哪个?自然又是委屈又是愤怒,把一个胳膊挡了头脸,一面要挣扎着起身,不想她已是将七十的人了,又养得身体肥胖,一时间哪里爬得起来,偏房内服侍的丫鬟们瞧着谢逢春目眦欲裂的模样,更是吓得手脚发软,都不敢往前。

马氏本就心中气苦愤怒,再叫谢逢春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儿发泄,顿时也撒起泼来,竟是叫她自家挣扎起身,就往谢逢春身上撞去,口中骂道:“贼砍头的老不死!你今儿要杀不死我,就是小老婆养的!”

谢逢春叫她这一场骂,更是火上浇油,一眼瞥见罗汉榻旁的几上一只正吐着香烟的泥金香炉,抓起就往马氏身上砸去,也实是不巧,马氏这个把头低下来往谢逢春身上撞,偏谢逢春又是含怒出手,两下里这一凑,马氏顿时头破血流。一下从罗汉榻上栽倒在地,挣扎得几下便不动了。

这一下变起俄顷,莫说是谢逢春吓得呆了,马氏房中的丫鬟们也吓得四散奔逃,口不择言,更有糊涂些儿的连声嚷着国公爷将夫人打死了,将整个承恩公府都炸了起来。

且别说马氏身有诰命,又是太后之母,她的丧礼是由礼部主持,便只说承恩公身是国公,府中备有长史在,马氏死得蹊跷也是瞒不下的,是以此案就由有司报在了景晟面前。

景晟听闻谢逢春竟是殴杀发妻,他本就不喜谢氏一门,看着谢逢春带累母后失了颜面,自然大怒,当时下旨以太后将将故去,不忍诛杀其父,且念其年迈,又身在八议,故而免死,谢逢春夺爵,贬为庶人,连着谢显荣的世子位也一并夺了。朝野听闻景晟处置,倒也无人不服。

既然谢逢春不再是承恩公,先帝所赐的承恩公府自然住不得,依律由朝廷收回。又说谢逢春由一届商户因“女”得贵,一跃而为公爵,可说富贵已极,不想不过十数年又回了原样,从前那一场富贵,回头再看,竟如一场梦一般,因此就有戏班将谢家故事编了出戏来,唤做《一梦空》。

第419章 番外二 景琰的番外

太初帝景晟真正在朝中立住威信,使得文武百官们生出警惕敬惧之心,恰是从他将自家外家夺爵起。

虽太后有遗诏道是谢氏一族无才无德不能在朝执掌权柄,只能荣养,到底还有保全父兄富贵的意思。不想到了景晟手上,却是十分狠绝,以谢逢春失手砸死其妻马氏为由,径直夺了爵,将谢氏一门驱回原籍,这般铁面,直叫满朝大臣将他侧目看待,议论纷纷。

有说景晟反面无情,对不住太后生养之恩的;也有道景晟这是公而废私,虽年纪少小,却是个有道之君。可凭是哪类人看着景晟待自家外家都能这般无情都收起了马虎,不敢轻忽,唯恐有错漏叫小皇帝抓着,将几十年的辛苦都付诸了流水。便是起先有借皇帝年少意图犯边的番邦,看着景晟竟是这样人物,倒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不过两三年,景晟就将皇位坐稳了,便是积年的老臣也不敢拿着模棱两可的话来糊弄景晟,大殷朝的太初盛世也初见端倪。

那时明帝孝期已过,虽太后孝期尚有年余,只那时景琰已交十六岁,便是大殷朝公主历来晚婚也到了该相看驸马之时。便是天家儿女无人敢欺,可驸马是温和体贴还是虚应事故到底不一样,总要慢慢选看。待得选中驸马,再由钦天监卜算个吉凶,若是八字合称,方是下旨,而后营造公主府,一溜儿下来,无有两三年也来不及,是以隐约有越国长公主择驸马的消息出来。

又大殷朝的驸马从来荣养,只任个驸马都尉的勋衔,有些儿志气的,都不大肯受这拘束。可世上事都是这样,有有志男儿不肯靠着妻子妻荣夫贵的,就有想靠妻子飞黄腾达的。旁的不说,本朝三代之后降等袭爵,无子国除之外,也无有荫职,是以若想保得百年家业,舍出个嫡子来尚公主也是本朝勋贵之家的惯例。更何况且当今年纪虽少,却是个有魄力有手段有见识的,这两三年内因过被谪遭贬的勋贵大臣两个手也数不过来,勋贵人家们不说人人自危,心怀忐忑也是有的。可若是尚了越国长公主,她与当今一母同胞,情分深厚,便是嫡长子也不吃亏哩,至少能保两代平级袭爵。

其中有个平凉伯蒋广禄,祖上也是与太/祖一同开国的功臣,封做了平国公,三代以后降做了平凉候,到了蒋广禄的父亲蒋维这代已降做了伯爵,而蒋广禄蒋岱父子还好做个伯爷,再往下传,朝廷有恩还能做个男爵,若是无恩,削了爵禄也是有的。偏这对父子,要说武,开不得五石的弓,若说文,也下不得考场,正自发愁之际,正听着朝廷要为越国长公主择驸马的消息,蒋广禄顿时起了心思,只与妻子郭氏道:“大郎的婚事你且放一放,不许再提。”郭氏素来仰丈夫鼻息,自然满口答应。

为景琰择驸马原该是宫中做主,无如太后亡故,皇帝景晟年纪又小,就交托了宗正寺查看,因那蒋岱年貌与景琰相当,生得面若傅粉,唇似施朱,长身玉立,又爱仿魏晋衣冠,往人前一走,倒是很有些翩翩风度,把来做个驸马倒也合适,就入了宗正寺的眼,再招来蒋广禄一问,道是尚未许婚,也就满意,转头连着其余几人一块儿报与景晟知道。

景晟与景琰姐弟两个极好,又有阿嫮临死嘱托,是以十分用心,把几个驸马的履历把来与景琰亲自选看,又道若是景琰选中哪个,他就召进宫来,叫景琰在殿后看过,中意哪个就是哪个

逼良为医。

也是合该有事,当日召进宫的几人中,唯有蒋岱瞧着最是温柔退让,就叫景琰入了眼。顾鹊看着蒋岱出身,她倒也有些儿见识,也曾劝景琰,道是:“咱们家规矩你也知道的,驸马不许认实职,他又是日后要袭爵的,若是个有能为,家中如何舍得。”不想景琰只道:“我们家只有妻荣夫贵,他有无有能为,又有什么要紧呢?难不成我还指望他给我挣诰命吗?”这话道理上不差,可听着多少有些儿灰心,顾鹊只得闭口不言,又不敢告诉景宁知道。

原来景宁在太后治丧期间除着人消瘦了许多之外,看着也还镇定,倒还叫人在背地里说了几回,道是个无情的,不想太后移灵后,景宁前脚才踏进王府,人就倒了下去,将将扶进房便口内鲜红直喷,也是因阿嫮盛年亡故,景宁又是个最孝顺隐忍不过的,看着景晟景琰哭得不成样儿,只得强忍了出头,好容易回在家中,再打熬不住,直将顾鹊与侍女们吓得几乎瘫软。还是顾鹊先回过神来一叠声地请御医,却叫景宁禁止了。

景宁从前是个未语先红脸的腼腆模样,这回却是疾言厉色,口角边还带些鲜血,直将顾鹊吓得一声不敢出,只得以王府典军的名头寻了个大夫来,勉强看了,到底还是留下了病根,受不得激。是以顾鹊不敢将景琰择了的事告诉景宁知道,唯恐给他添病。

又说旨意下到平凉伯府,府中上下俱都欢喜,只蒋岱有些儿长吁短叹,以为美中不足。

却是当初蒋广禄知道自家不过是个空头爵位,有权势的人家且看他不上,不肯把嫡女许配,往下娶倒是有嫡女了,郭氏与蒋岱都不乐意,只得把眼光放在京外。

说来也巧,郭氏有个表姐穆氏,少年时也好算是美人,原也好嫁得高门,实不巧十四岁上议婚时她父亲急病而亡,待得三年孝满已误了花信,又不肯低嫁,一拖二拖的就拖到了二十岁上。说来也是她有些儿运气,恰一姓刘的太守刚死了原配,正要续娶,听闻穆氏美貌,延请了官媒求亲,因着刘太守前头那位夫人只遗下两个女儿,又肯将穆氏老母接了去赡养,穆氏母女也就答应。

穆氏嫁与刘太守后,不久先得一女,因是五月生的,乳名唤做丹姐儿,转过年来又得了一对双生子。刘太守中年得子,自然欢喜欲狂,又因穆氏年轻美貌,又会得体贴人,是以自此眼中唯有穆氏与其儿女,就将前头人留下的一双女儿抛在了一旁,由着穆氏胡乱寻了两个秀才发嫁了。到得丹姐儿,穆氏便十分用心,十一二岁上就开始择婿,因穆氏有不慈的名声且刘太守已然病休,有些体统身份的人家便瞧不上她家,门第略低些儿的,穆氏又瞧不上,不免长吁短叹起来。

因着穆氏与郭氏在闺中时就要好,便是婚后也常有书信来往,一个为着儿子发愁,一个为着女儿忧虑,书信来往时,一个看着平凉伯爵位,一个想是,刘太守如今不过是病休,日后起复也未可知,是以一拍即合。而蒋岱与表姐丹姐儿少时也见过,倒还记得美貌伶俐的表姐,是以听说母亲给定了表姐,也自称心。又说这两个小的,在做娘的默许下也有书信往来,一个有意体贴,一个故意温柔,倒是有些儿只羡鸳鸯的意思了。

不想两家将将议定,正预备着换庚帖,宫中就传出为越国长公主择驸马的消息,蒋广禄就将蒋岱的名头报了上去,只道未曾议亲,这头就放下了与刘家议婚的事。而景晟召见当日,蒋岱也格外装束得出色,言谈也洒落大方,是以叫景琰挑中。景晟虽觉蒋岱言谈夸夸,不是个有实才的人,可又觉驸马又无需才干,只消懂事儿,能叫公主称心如意也就罢了,也就点头答应。

如今尚主旨意下了,蒋岱一面儿觉着娶了越国长公主,至少保得父子们三代平级袭爵,也算对得住祖先了,一面舍不得丹姐儿美貌温柔,十分遗憾。转念又道是:“便是公主,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总是腼腆温柔些。待得成了婚,再把苦衷告之,丹姐儿又不与公主争抢嫡室名分,想来公主也不能容不下她。”

蒋岱自以为得计,背着父亲依旧与丹姐儿书信来往,郭氏知而不禁不说,还帮着儿子一块儿瞒着蒋广禄。而穆氏那头,刘太守一心要谋起复,当时肯把丹姐儿许与蒋岱也是为着蒋广禄能为亲家奔走一二,如今听说蒋岱尚主,倒是更得了主意,以为只消丹姐儿笼络住了蒋岱,再把公主奉承好了,还怕刘太守不能出头们,是以不独不拦着丹姐儿与蒋岱书信往来,更还暗中推波助澜

毒女为夫。

也是合该蒋家倒霉,那蒋岱本就是个喜好魏晋风度,目下无尘的,自得了尚主的旨意后更以驸马自居,接人待物颇为矜傲。懂事些儿的,知道蒋岱不是个懂事人,也不与他计较,可这世上即有蒋岱,就有与蒋岱一样的人,看着他这样,怎么能服气,不免要挑蒋岱的错处。

蒋岱与丹姐儿书信来往虽算不上频密,可一两个月总也有那么封,且走的又是官道驿站,竟就招了人的眼,略一留意就查出与蒋岱书信来往的刘府,虽也算平凉伯府亲眷,可前任刘太守的年纪都好做蒋岱的祖父,而刘太守虽也有一双孪生子,可年纪且小,还不足十岁,也不是能与蒋岱交流的人,不免起疑。

也是蒋岱得罪人太深,即抓着纰漏用心一查,竟就查出了实情。不独查出实情,连着书信也截留了一来一往两封下来,送在了景晟面前。

景晟看着蒋岱如此胆大,自是冲冲大怒,他连着“外祖父”也能下手处置,何况个蒋岱。莫说如今不过是下了尚主的旨意,便是景琰已下降,景晟也能下手处置了蒋岱,总归大殷朝的公主再嫁的也多了。

还是景宁劝道:“不若问问妹妹是个什么章程。若是她当真喜欢那蒋岱,圣上一声不啃地处置了,岂不是叫妹妹伤心?”景晟听说,忍气吞声地将景琰叫来,把事与景琰说了,又将蒋岱与丹姐儿的来往书信与景琰看过。

景琰虽还未出嫁就有了公主的食邑封号,那时景淳景宁两个哥哥不过是个光头皇子。景琰看着十分受帝后娇宠,可母后冷着她,景琰也是个聪明孩子,多有察觉,是以外头看着赫赫扬扬长公主气派,心中多少有些灰心,是以择驸马时,自觉着依着自家身份无需丈夫添彩,选个知情识趣,肯全心顺从她的也就是了。不想这蒋岱大胆愚蠢若此,景琰即气且恨,更增羞恼,连着从前叫阿嫮冷淡的怨气一并勾了起来,都出在了蒋岱身上。

景晟见自家姐姐即无情了,也就放出手段来,先将宗正召来,把书信先与宗正看了,使宗先往蒋岱书房搜检了回。也是蒋岱自以为情深,将与丹姐儿来往的书信都留着,连丹姐儿与他做的帕子、扇套,打的络子都搜检了出来,连着蒋岱书童的口供一并呈在御前。

至此,蒋家虽不好说欺瞒君父,可蒋岱言行不谨,欺辱公主是一定的,景晟便以蒋岱失德为由夺了他身上平凉伯世子的爵位又收回了前道赐婚的旨意。蒋广禄接着旨意就知道,平凉伯这爵位传到他这辈算是到头了,气得将蒋岱拉倒在地,亲自拿板子打了一顿,郭氏要来回护,又叫蒋广禄关在了自家房中。

景晟也是个促狭的,一头收回了招蒋岱尚主的旨意,一头使景淳往平凉伯府走了回,直道蒋岱即与丹姐儿如此情深,为人父母的怎好分拆鸳鸯,情愿为蒋岱与丹姐儿做媒。到了这时,蒋广禄哪里敢说个不字,而刘太守方知自家妻子做了这等蠢事,自家再无起复之日,气得无话可说,听闻晋王做媒,虽知蒋岱不是良配,心灰之下也是一口答应了。

蒋岱与丹姐儿虽成了眷属,可蒋岱因着丹姐儿丢了驸马身份不说,连着世子位也飞了,再看丹姐儿哪里是什么解语花,分明是红颜祸水;而丹姐儿再看失了世子身份的蒋岱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竟就成了一对怨偶,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又说景琰险些上了蒋岱这个当,后头再选驸马时,先使人考教人品,后头选中的驸马是国子监的嫡次孙,年纪比景琰还小上三岁,虽说面貌算不得俊秀,可举止斯文稳重,人品端方,待得婚后,与景琰算不得十分恩爱,却也是彼此敬重,便是景琰婚后始终不曾有孕,驸马也不着急反把温言软语来劝慰。

直到景琰三十岁上,终于得着一女,夫妇俩爱得什么似的,是以乳名就唤做宝珠。景晟与景琰姐弟情分素来深厚,且宝珠生得外祖母阿嫮有五六分相像,是以格外得景晟青眼,在宝珠五岁时就封做了郡主,先赐号华清,十五岁上改封为永庆郡主,赐婚赵王,却是景宁当年呕血之后不曾好生调理,已然病故,由独子刘勃平级袭了爵。这对儿夫妇,因是打小认识的表兄妹,也算得青梅竹马,倒也你敬我爱,也好算一对儿神仙眷属。

第420章 番外三 乾元帝与阿嫮(上)

广明殿东偏殿中燃着沉水香内侍们靠在一起昏昏欲睡,床上将近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帐顶,好半日才幽幽地轻叹了声。

说来这少年的身份也很是尊贵,当今永兴帝唯一的嫡子皇三子刘熙,其母先敬贤皇后。要说敬贤皇后,敬贤:夙夜恭事曰敬;夙兴夜寐曰敬;众方克就曰敬;齐庄中正曰敬;广直勤正曰敬;廉直劲正曰敬;难不忘君曰敬;受命不迁曰敬;畏天爱民曰敬;陈善闭邪曰敬;戒惧无违曰敬;小心恭事曰敬;戒慎几微曰敬。仁义合道曰贤;宠至益戒曰贤;行义合道曰贤;明德有成曰贤;内治隆备曰贤;内德有成曰贤。只看谥号便知永兴帝对这原配嫡妻可是敬重得很哩,是以她驾崩这些年也不曾提过立继后,这七八年来一直令万贵妃代掌六宫。

旁的也就罢了,这位万贵妃也是个贤惠的人,她那儿子刘焘比之刘熙还要大上两岁,因着永兴帝的长子不满周岁就夭折了,是以这刘焘倒好算庶长子,为人也好说个礼贤下士,是以朝野中口碑倒比他这嫡出皇子强上些,且永兴帝迟迟不肯立刘熙为太子,是以就有人猜测永兴帝心上中意的是次子刘焘哩。

大殷朝有嫡立嫡?这有甚,将万贵妃册做皇后也就是了,左右自敬贤皇后驾崩之后她便是后宫第一人。只消万贵妃做得太后,那刘焘即嫡且长,又有贤名,立他为太子岂不是理所当然?是以往刘焘面前奉承的人倒比往刘熙面前奉承的人更多些

承雍禛情之清穿四四。

刘熙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这一动作,昏昏欲睡的内侍们顿时惊醒,因知自家这个主子看着秀丽文雅,脾性实在算不得温和,看着他自家掀被下穿,只怕他着恼,一起拥了过来请罪。

刘熙将内侍们一个个看过,眼光忽然在跪在最后的那个内侍身上停了停,那个内侍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一张圆脸儿,垂眉敛目的,瞧着十分恭敬,刘熙心上一叹,抬手朝了他一指,道是:“你是哪个?”

叫刘熙点名的内侍膝行着越众而出,在刘熙面前跪了,叩首道:“奴婢陈奉。”刘熙想了想道:“从前未见过你,几时来的?”陈奉回道:“回殿下,您养病时,贵妃娘娘道您身边少人服侍,将奴婢拨了来。”刘熙眉头略动一动,脸上禁不住有些儿惊异之色,转而又点了头道:“知道了,即来了,且用心些。”

陈奉本以为三皇子与万贵妃母子们几乎连面上的和气也维持不住了,听着自家是万贵妃拨了来的,必不能与他好颜色,不想竟是轻轻带过,心上十分惊讶,不禁将刘熙又瞧了眼。说来永兴帝生得脸庞丰满,龙睛凤目,端是个人君模样,不怒自威;刘熙却是俊眉秀目,因着年纪且小,威仪就少,也怪不得他许多哩。

刘熙这里梳洗罢了,就有宫人将早膳呈了上来,刘熙因看得其中有一道胭脂米熬的粥,上头洒了些梅花冰糖,忽然就道:“糊涂东西!你们不知道”下头的话到忽然就顿住了,扬起脸来将身周看了看,方叹出一口气,“撤了吧。”推开碗盏起身,直叫人取往外头去的衣裳来。

内侍们瞧着刘熙连着早膳也不用,待要劝几句,因看刘熙脸上阴晴不定,到底不敢开口。还是刘熙贴身的内侍昌盛取了件蓝色青竹纹的袍子来与刘熙看了,待得刘熙首肯,方敢服侍着刘熙穿上,刘熙转身便往外走,昌盛急急跟上,才到门前,就看着刘熙负手立在殿门前,原是刘焘正与刘熙走了个对脸儿。

要说刘熙生得不似永兴帝,刘焘却是与永兴帝脱了个影一般,弟兄两个对面而立,一个笑道:“三弟身子好了?不是做哥哥的说你,便是身子好了也该好生将养才是道理,别仗着年轻就胡作非为,到日后可是悔之不及。”

刘熙将手负在身后握了握拳,转而放开时脸上也带了笑容:“哥哥教导做弟弟的记着呢。哥哥来寻我,可是有事?我正要出宫去呢,哥哥可有甚要做弟弟的带回来的?”

刘焘不意刘熙一反常态,眉头一扬,又将刘熙从头到脚扫过眼,看他病得这一场,人瘦得几乎脱了形,两腮凹陷,再叫身上蓝衫一衬,倒像是才拔节的青竹一般,脸上笑了笑,往一边退来两步:“我想来瞧瞧你如何了,你即能起身,想来也无大碍的了。”刘熙也是一笑,与刘焘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直叫刘焘对了他背影看了好一会。

又说刘熙出得宫,却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圈,只看得日头渐渐地移到了头顶,刘熙忽然站住脚。昌盛一直跟在刘熙身后,一声也不敢出,看着他勒住马也一般停下,忽然就听刘熙咬牙道了声:“刘熙,你忒胆怯!”

这话直叫低了头的昌盛抬起头来朝这刘熙瞥了眼,却看刘熙面上似喜似怒,竟是不能分辨,因看刘熙一眼瞧来,忙又将头低了下去,却听着刘熙问:“你知道三四岁的女孩儿喜欢甚吗?”

昌盛先以为刘熙是要做个好哥哥的模样来讨永兴帝喜欢,可转念一想,宫中哪有三四岁的公主在,还不待他开出口来,就看刘熙已圈转马头,往西南方向去了,只得跟上。

大殷朝的武将们大都聚居在城西的永宁街,怀化将军沈如兰的府邸也在那处。刘熙到怀化将军府时,沈如兰正陪着女儿做耍。

说来沈如兰也算大殷朝的一个名将,从六品的振威校尉出身,曾在严勖麾下服役,历经打小战役也有十一二场,屡立战功,如今将将三十二岁,已是四品的怀化将军。

沈如兰也算青年有为,样貌也生得英武,家中也算不得寒素,因此上颇有些勋贵人家看中他,愿将妹子女儿嫁了他,不想沈如兰一概坚拒

唯怜时光远。当人都道他有怪癖时,沈如兰不声不响地娶了房妻室,据说是沈老夫人堂表姐的女儿,姓个连,这门婚事原是沈老妇人做的主。

凡见过连氏的都道她生得娇花嫩柳一般,又善弹琵琶,正是个出色人物,恰与沈如兰是一对哩。不想这佳偶不能长久,那连氏自产育之后,一直缠绵病榻,与年前亡故了,只留下个女孩儿,乳名唤做阿嫮。

说来沈如兰本就是个慈父,如今可怜女儿幼年失母,更是将疼爱之心翻做了十二分,凡事总肯顺着她的心意,唯恐她露出一丝不喜欢来。这时看着门上送来一枚团龙玉佩,又听说来人行三,便知是皇三子刘熙,正要唤乳母将阿嫮带下去,却叫阿嫮扯了袍角道:“阿嫮要一起去。”

沈如兰只得蹲下身把好言哄她道是:“乖孩子,你叫金妈妈陪你一会子,爹爹一回就来。”阿嫮是叫沈如兰宠惯的性子,莫说是沈如兰把好言好语来哄她,便是放下脸来也是不怕的,是以如何肯听,只道是:“金妈妈不会带阿嫮骑马哩,阿嫮不要她!”沈如兰啼笑皆非,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罢了,等爹爹见完那人回来再带阿嫮去骑马,阿嫮要骑多久就多久。”阿嫮侧头想了想,举起小手来要与沈如兰拉个勾,沈如兰自是顺从。待得他哄完女儿出去,刘熙已喝干了一盏茶。

听得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刘熙抬头看去,却见沈如兰大步走了进来。沈如兰生得人物高大,面庞端正,虽是家常的衣着,可一路行来也好说个龙行虎步,又背着光,直叫刘熙禁不住将眼微微一缩,当时站起身来,先眼光看向沈如兰身后,却见沈如兰身后空荡荡地无有人影,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旋即展开,脸上先露出笑来,与沈如兰笑道:“某唐突来访,将军勿怪。”

沈如兰先与刘熙见了礼,籍机将刘熙打量了回,见着这个嫡皇子雪肤乌发,俊眉秀目,端地好相貌,心上先自有些儿好感,先请刘熙上座,刘熙只推辞不肯,两人彼此退让了回,到底还是分宾主坐了。

沈如兰有意试刘煦心胸见识,刘熙又有意与沈如兰亲近,两个说得渐渐入港,其间偶尔谈及朝政时,刘熙的眼力判断见识很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便是永兴帝也不过如此,直与传言中骄傲任性的皇三子迥然,直叫沈如兰对刘熙刮目相看。

又说沈如兰与刘熙两个说得投机,一时也忘了时辰,待得侍从来换第三回茶时,沈如兰方才惊觉。他是知道自家女儿是叫他娇惯坏了的,看着他耽搁了这些时候,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只怕李妈妈与几个丫头哄她不住哩,只得起身将实情和盘托出。

刘熙听这沈如兰这几句,脸上竟是现出一丝笑容来,道:“我今儿原是临时来的,混忘了将军府上有女公子哩,不曾带得表礼,倒是我失礼了。”说了将做信物与沈如兰看的那枚团龙玉佩复又摘下往沈如兰眼前推了过去。

旁的玉佩也就罢了,这枚团龙玉佩沈如兰如何敢受,不想刘熙执意要送,两个正推让时,就听着门外有个妇人的声音道:“好小姐,您可不能去呀,老爷有客呢。”便有个小女孩的声音接着道:“爹爹到这个时辰还不回来,他哄阿嫮哩!阿嫮要问问他,作甚不守信用!。”

沈如兰听着这几句,脸上显出苦笑来,正要与刘熙致歉,却看刘熙已向声音来处看去。

却看个粉团儿一般的小女孩儿走在前头,身后跟了养娘与丫鬟们。那小女孩儿不过三四岁年纪,欺霜赛雪的小脸上怒气冲冲,倒是愈发显出一双眸子犹如点漆一般。

阿嫮正恼怒沈如兰言而无信,她叫沈如兰宠得十分任性,全不顾沈如兰在书房见客她这般闯过去十分无理,自家摸了过来。乳母丫鬟们只得一路把好言劝着,却不敢伸手拦她,实在是沈如兰护短得厉害,若是这大小姐嚷一声疼,她们这些人哪个也逃不过责罚。正苦劝时,就看着阿嫮站下了脚,歪着头往书房窗户看去。

刘熙见阿嫮看过来,脸上不由现出些笑容来,眼中却是有亮光闪动。

阿嫮皱了小小的眉头嫌弃地道:“阿爹见的是他么,好大个人还哭哩。”

第421章 番外四 乾元帝与阿嫮(下)

阿嫮到底年纪极小,无有心机,是以声音再没半分掩藏,清清脆脆的,不独沈如兰听着了,便是刘熙也一样听见,再看阿嫮脸上一团的嫌弃,低了头将手虚虚团了拳抵在唇边一咳,再抬头时,脸上却只有笑容:“你瞧错了。”阿嫮听说便踮起脚尖仰了头,认真地往刘熙脸上看去。

她这一站下脚,养娘与丫鬟们都赶了上来团团将阿嫮围住,都把软语来哄她,一个道是:“小姐乖啊,别吵着将军,将军要与人说正事哩,一会子就回去的。”也有个道是:“小姐要不要去看小猫儿?雪雪白的,可好看呢,奴婢抱您去罢。”

奶娘李妈妈能进得了沈府,在连氏故去后依旧留在阿嫮身边,就能看出也是个有些儿见识的,不然不能叫沈如兰信赖。他虽是不知刘熙身份,可看着自家将军能抛下了小姐,便知道来人不能没身份来历。可自家小姐的脾气却是将军纵成的,发作起来不管不顾,便是将军也不能叫她退让,唯恐小姐性子起来得罪了人。那时将军自是不能怪责小姐,必然要将气出在她们身上是以就将阿嫮抱了起来转身要走。

阿嫮却是自恃聪明,看那人不肯认,反说她错了,便不肯服气,拍了李妈妈的肩要李妈妈将她抱过去与那明明哭了却不肯认的人理论。哪成想李妈妈不独不将她抱过去反往回去,阿嫮何等任性妄为,怎么肯答应,顿时发作,挣扎着就要下地。

李妈妈全无防备,一个踉跄,险些儿连着阿嫮一块儿摔倒,还是两旁的丫鬟扶着,这才没摔倒,便是这样也将沈如兰与刘熙两个吓得不轻,一个骂道:“蠢材

天骄!连小姐也抱不住,留你们作甚!”一个道是:“仔细着了,摔了阿嫮,饶得过你们哪个!”

沈如兰骂完方惊觉身边的刘熙也是一般上心,不禁转脸对他瞧了眼。刘熙也一般惊觉自家脱口而出说了甚,看沈如兰看他,也亏得他十分机敏,当时就笑道:“若是为着某忽然来访的缘故叫令爱摔着了,叫某如何心安。”

说着刘熙又向阿嫮瞧了眼,他本以为自家心上对阿嫮多少还有些儿怨怪,可真见着面了,才知道,还怨怪甚,总是自家从前行差踏错。若是易地而处,有人灭了他家满门,他也要报复,手段还不能比阿嫮差了。

沈如兰便是再见多识广,也不知身边的少年皇子与自家女儿大有前缘,听他这话也是言之成理,倒也一笑,因看阿嫮执意不肯去,且叫养娘那一吓,小脸涨得通红,眼中已坠下泪来,正张了手朝自家扑来,顿时心软,转念想道:“这会子叫李氏将她带下,回头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总归阿嫮还未足四岁,叫她见个外男又能怎地。”

想在此处便与刘熙道了一声得罪,便命养娘将阿嫮抱过来,接在手上,亲自取了帕子替阿嫮擦泪,又哄道:“好孩子,莫哭,阿爹一回罚她们。这是刘三公子,你且见一见。”说了将阿嫮放在地上,推了阿嫮去与刘熙见礼。这也是沈如兰怕阿嫮年纪小,无意间说漏了,这才隐去了刘熙皇子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