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见我一脸的失魂落魄,只是宽慰我,不再说什么,轻轻把我揽在怀里。

我低头望着夜色下,姑姑为我亲手套上的玉扳指发出奇谲的光芒。

我顿下步子,看着陆离,“那个位子…可不可以去争。”

夜色下,他的轮廓我看不清了,只是他静的出奇。

不知静默了多久,他转身要走,我拉住他的袖子,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口,“不做棋子,也不为容家。这一次,只是为我,你能不能为我去争。”

姑姑在一个清晨,安静的离开人世。

见到她最后一面的人说,姑姑突然醒来,伸了手冲着窗外喊了一声,“回家,回家…”她喊着的时候,眼中含着笑意,皇上声声唤着姑姑的名讳握上她的手时,那笑意已冻结在眼中,姑姑就这样去了。

姑姑十八岁入宫,赐婚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上,开始了自己充斥着权谋利益婚姻中爱痛交织的人生。二十五年,她为了家族忧虑焦心,费劲心思,二十五年,她守在帝王身边不离不弃,她为容家活了一辈子,为了帝王之家销蚀了青春韶华,却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留下,没有儿女绕膝,没有天伦之乐的安详,没有一个女人所该拥有的最普通的幸福…我的姑姑敬慈懿容皇后用她的一生完成了容氏女子的重任,却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留下…

犹记得我在清晨的梦魇中醒来,不顾一切的冲向皇宫,一路上,宫城的晨钟,皇觉寺的佛钟,静宁庵鼓钟一同想起,浸没了京城。

记得我冲进长安殿时,那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身着龙袍的帝王仿佛还没有从臆想中走出,他从床头跌落,就那么狼狈的坐在脚踏上,痴痴的望着望着…

我默然坐在姑姑身边。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凤床之上的她仿佛依然在睡。我如往常一样轻声唤她,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她想回家,回到只存在记忆中童年的故乡。她…也是个大爱大痛过的女子吧。

周遭一片泣声,我欲哭无泪,心中空寂一片。

姑姑终于逃脱了她在这个世间的束缚,将她所有的重担交付于我,然后卿然而去。

目光望向长廊的尽头,那熟悉的身影,陆离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他的身旁是已经集聚一同疾步走来的皇子们。

他和落寞的太子走在最前端,二人的步伐竟出人意料的一致,我心中一酸,那是姑姑费尽心血调教的两个爱子…

京中高僧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姑姑念经超度。

最后的一晚,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陆离也留在宫中陪我送别姑姑最后一程。

他强行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夜里凉了,别再跪着。”

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

他叹息道:“就算不在乎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

流觞亦含泪劝慰,我无力挣扎,只得任由陆离扶我到椅中。

“皇父已然七日不用膳,我去请个安就回来。”陆离轻轻拍了我的肩膀,安抚的说。

“我同你一起去可好?”

他不再拒绝,牵了我的手向永和宫走去。

陆离为我披上了白色长袍,一手紧紧握着我谨慎缓慢的走着,一路上更加漫长了。

“这几日,不见太子妃?她还好吗?”我轻轻的问。

陆离握着我的手一紧,“母后仙逝,她过于难过,小产了还在卧床休息。”

小产,恐怕是另有原因…我一颤,心中生出了对自己的一丝忧虑。

陆离抿了唇,“你不要过于担心,二嫂本就身子弱,滑胎也不是一两回了,保不住也是情理之中,你…一定不会有事。”

“爷是说无论如何会保护我和孩子?”我轻轻的问。

“自是当然。”

我微微一笑,“怕是爷有心无力呢?”

他不解的定住脚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么说,你是不相信我,还是…”

“我相信爷,却不相信自己。”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覆灭

皇帝并没有召见陆离,却单独召见了我。

他一身凄冷独立在窗口,眼神已没有了焦点。

“难道皇后没有嘱咐过你要离开吗?”他静静的问。

我勾起唇角,“您心里一直很清楚,容家最后的一口气,最后的希望都系在我身上。从前是姑母,现在是我。就连一个没有威胁作用的妃,您都不惜一次次除掉她的骨肉,您的嫡孙…更何况是我,就算我走到天涯海角,您终究不会放过吧…那么我又何苦连累他人…皇上已然笃定了我的生死,还有逃的余地吗?”我看着他,眼神已凄凉,“容家没有逃兵,我亦不是。”

皇帝凝视我良久,双眉微蹙,“你…不怕死吗?”

“我怕,而且是很怕。”我偏头看向窗外,腊梅如雪,“天知道我有多想活下来。容家的确要留存一方血脉,只是那不该是我,皇上也不会允许是我。我不肯离开,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要亲眼看着皇上如何覆灭我的家族。”

他怔怔地点头,“我会让他们走在你前面,让你看到这一切。”

我一笑,“一切恩怨都到我为止吧。”

他转身,望着我莫名的忧伤…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月冉看中的人,果然不一般。你不及月冉的坚强,可你比她会洞察人心…你一直是我的心头的纠结,从你在千禧节回答我的用兵之道,到你的刺绣洞穿我的心思,我就知道,你是我应该怕的人,我才后悔当时纵容月冉把你嫁给我寄予厚望的儿子。我本想你不过是第二个勤王妃,只是平常的才艺双馨,不想,你一次又一次让我惊讶。而陆离…我曾经最放心他,因为他是儿子中最淡定的,最冷漠的,他懂得权衡利弊,懂得琢磨人心,当然也懂得如何压制女人的势力,可是现在,我却为他担心了,因为你。所以兰若嫁进去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宽心。这个天下是你父亲给我打下的,你们容家当然也可以拿走,这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放不下的心结,我又怎么能让你成为未来的皇后,让老七陷入同我一样的挣扎中,让天下又一次动荡不安,我要留给我的后代一个昌平盛世…我…不得不杀你,为了天下…”

“我的命在您眼里似乎还有些分量。”我定定地说,“我们做交换吧。”

“交换?”

“放过太子妃一命。她是没有什么心机地女人。是皇上丝毫不用担心地女人。把她留在太子身边。无论是福是祸。让她自己选择走下去…”

皇帝深深地看进我眼里。“你…就没有什么为自己安排?”

我微微一笑。“我要您不许伤害我肚子里地孩子。等他出生地时候。恐怕再没有什么容家地势力。您也无需担心了。”

“你…想为容家留下一方血脉?”

“不是。”我微微笑着。“这个孩子是留给陆离地。也是为了我自己地私心。”

“我答应你。另外…我曾经带你去西陵所说的话,不会食言,你的画像自会出现在那祠堂,我会让陆离封你为先皇后…”

“那些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笑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氤氲。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我和皇上的约定。

我知道,不久以后,皇上会除掉容氏一族…最后,在陆离登基前,皇上一定会赐我死…还有多久,那个时候,我的孩子能有多大,能亲口喊我一声娘吗?

已是深冬,陆离每天早晨匆匆忙忙的入宫代病中的皇帝料理国政。

这一日辰时,母妃竟然来了,是为了进宫见定妃来的京。自我离开淮王府,这是第一次见母妃。

我拉了她坐在床边,亲昵的唠着家常。

“我特意做了好些糕点,够你吃上好几个月的了。”母妃一脸慈和的笑。

“娘来就好了,何必辛苦做这些。”我微微笑着。

母妃愣了愣,有些怅然,“娘的糕点,你可记着味道了?要记着。”

“娘糕点的味道,女儿自是忘不掉的。”

她笑笑,“那就好,那就好…”

“父亲还好吗?”

娘愣了愣,随即说,“好,好…”

她伸出手,轻轻搂我在怀中,“这么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做了娘了。”

“昭儿…这些年,你都是娘最牵挂的孩子。你要记着,你来到这世上,并非因为命中注定要成为纳兰家的人,而是…注定是容家的人,你流着容家的血…注定是我的女儿才来这世上。”

我愣愣的看着母妃,今日的母妃倒是怎么了?难道她亦察觉到朝堂上的诡异,察觉到淮南王府中那一丝丝隐隐的不安?

在府门口,母妃一一叮嘱着,我笑着把她送上了轿子。

“娘,进宫劝慰了娘娘,晚一会,我就让王爷接您来我这住几天,我们好好唠唠。”

“好。”她点着头,忽然顿住,不放心的看着我,“昭儿,娘同你说的,你都记着了?糕点的味道,无论将来有没有的吃,都要记着,这样无论多难过…”

“娘,看您越发的不放心我了,我就是忘了自己个儿,也忘不了娘的糕点。”

“那就好,那就好。”母妃回应的瞬间,捕获到一丝落寞,可我却看不透。

我转了头,对着流觞,“你替我送王妃入宫。”

看着母妃淡淡笑着进了轿,那抹亮色在阳光下渐渐远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那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到母妃…

从府门口走入书房,一连多日,陆离都是埋在书房,亦不让外人进。

趁着他还未回来,我领着几个丫头帮忙收拾着。

果真是一片狼藉,满地的图纸和被揉成团的纸张,书桌上的奏折毫无规则的摊开。

我暗自惊讶,陆离是讲究规矩的人,何时乱成了这般,倒不是什么难事麻烦事惹了他的性子。

眼前的这份批回来的奏折,却让我自心底不安。

是陆离上的折子,却被皇帝的批的一塌糊涂。

“糊涂!杀!杀!杀!”

血红的朱批映入眼帘,只不过是几个字,却生生的扼住了我的喉咙。

这么快吗?皇上已经等不及了?

门口突然有人撞了进来。

“主子…淮南出事了,老王爷去了…刚刚…淮南府里两位郡王已经押送到了京城,由皇上亲自审决。”

胸口是什么在猛猛撞击,仿佛要穿透胸膛,竟是那样的痛。

杀!杀!杀!

那三个朱批的杀,果然指的是父亲以及两位兄长。

一时没有了呼吸,眼神呆滞的望向一方,声音颤抖着,“去——去拦淮王妃的轿子。”

她明明是笃定了去陪父兄。

北宫门停着一顶轿子,我从远处看着竟是那么熟悉…去的时候,是靛蓝色的,现在从轿子里不断涌出的猩红的血刺痛了我的眼。

外祖父走的时候是这样的猩红,萧玄也是…

“母亲——”嗓间灼热的痛。

晌午的阳光,却依然有雾气缭绕。

风中弥漫着彻骨的寒意。

流觞红肿着眼,声音沙哑干涩。

“半道上传来了老王爷和郡王们的消息,王妃只是让我们继续走着,没想…”

脑中一片空白。

我不信…娘走时答应的…

一只手向着轿帘伸去,流觞忙拉住了我,“郡主…求您别看了。”

我挣脱开她的手,怔怔地向前迈了一步,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

颤抖着手猛地掀开…

一团团白雾疯涌至我的眼前!

什么也看不见。

刹那间。

一切都轰然倒塌…

蜷在黑暗中,以为躲避了光明,就可以不接受事实。

萧玄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看到一点阳光,就会心慌意乱。

那个时候母妃就陪着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我化作了灰散去。

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道光后,是轻轻的掩门的声音。

金色的靴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我厌恶的阖了眼。

一声轻叹后是命令的口吻,“用膳…”

我猛地睁了眼,不去看他,坐在桌前,不用筷子,只是用手往嘴里塞着,没有味道,却塞的满嘴都是,生生地堵在嗓间咽不下去。

“你不要这样。”他倒了茶递上。

我从容的接过,没有在意他忽然惊异的神情。

“烫——”他的话还没说出口,我已经一饮而尽,嗓间撕裂的灼热。

他的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来,一挥袖子,一桌子的膳食洒落在地。

“你——定要如此折磨自己吗?”他冷冷的声音出传来,我一脸麻木的听着。

一声暴怒的摔门而去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捂着嘴,眼泪终于溢出…

只三日的光景,淮王府已被抄。

女子早已远嫁,逃脱了牵连,容家向来子脉单薄,大哥成婚已久,大嫂生产时血崩而死,大哥不顾长辈的规劝,执意不再续弦,大嫂当年血崩诞下的女儿,也在抄家的混乱中失去了踪影。那个叫容紫陌的小女孩,曾经追着我喊了许久的姑姑,那个从小怯懦的紫陌,又该怎样承担这一次的劫难,或者,她还活着吗?

“娘娘,皇榜昭告天下说老王爷通敌卖国,才…”流觞已然泣不成声。

我揉了揉脑袋,杯中的茶已凉,“为何不见我父亲的尸身?”

“说是淮王府时,老王爷**于内室,尸骨无存。”

我忍着胸口的悸动,“还有呢?我的兄长可否能留个完尸。”

“今日午时…在午门口焚刑…”

不到午时,午门外已经挤满了人群,官兵已经把守在刑台四周。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

我的哥哥容靖,容陵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

我听到一声悲戚的哭声,然后看见那抹白裙飞扬到刑场…是大姐容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