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碰本将得酒。”此刻他已恢复冷静,话说的并不突兀。一双深眸透着无穷的寒意,手不再颤抖,重新握回腰间的饮马刀。

“耶律——算了。”辽使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这声算了,是说不在责怪我,还是一切就此算了?

我愣愣的望回那张冷峻的面容,为什么要推开我的手,你放弃了你们的计划吗?因为不想无辜的我被连累…所以放弃了吗?

此时玉阶上身份尊贵的王爷淡然开口,“来人,为将军再送去一杯酒。”

陆离,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是你早已看出了端倪,只是想把这一切就此带过。

耶律苦笑着接过另一只月光杯,一饮而尽,眼中是隐隐的失意。我有些狼狈,硬着头皮往回走,周遭看我的眼神是不解和嘲弄,他们眼中的我一定很滑稽。

“你——上来。”如此慵懒而又娇贵的声音,是她。此刻的姚舒幻含着笑意,她当然不能错过看好戏的机会。一只手亲昵的拦在她肩上,那只修长的手,昨夜还在攥我。陆离带着浅浅的笑扫了我一眼,又宠溺的看向身边的美人。

我垂眼走上前,跪在他们脚下,“王爷,王妃——”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共赴

“你真是个忠心的丫头啊。”姚舒幻一脸媚笑的看着我,“我怎么就轮不到这种丫头伺候。”

“娘娘人中龙凤,我笨手笨脚只会伺候不周。”我声音不大,却有力。

“我怕是找不到你这种忠心耿耿的丫头了。”她一顿,笑容凝固,“不过——你能像伺候将军一般给我验验酒,我喝得也放心。”

我眉头皱了皱,却也应付着,“娘娘要我验,我哪有不从的道理,就怕——脏了娘娘的杯。”

“不怕。”她笑笑,信手拈来一清玉杯,摇了摇杯中酒,突觉嗓中不适,轻轻咳了口,吐了进去,旋儿递到我面前。我怔怔的看着酒杯中的那丝混浊,觉得胸口一堵。

“就是这杯——”她说着,将酒杯递了过来,我只得顺手接住。

“姐姐——这似乎不太好吧。”秦兰若的声音有些犹豫。

“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妹妹太挂心了吧。”姚舒幻说着*在陆离肩上,她现在是恃宠而纵,自然不可一世。

我举着杯子,手一阵酸痛。

小语不知何时,已跪在我身边,她轻声求情,“主子们何必为一个小丫头弄得不堪呢。”

“你倒是会说话,她不喝倒是给我难堪了。”

小语暗暗握紧了拳头。见陆离不曾吱声。只得轻叹了口气。在我耳边轻语。“你忍忍。今日不同往昔。大都督在下面看着呢。王爷也是没办法…”

我冷笑。好一个今日不同往昔…

猛地抬起头。不就是酒。一口不就下去吗?

“谢娘娘赐酒。”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姚舒幻嘴角一丝不可察觉地得意。转身冲陆离说。“王爷。妾身出地这段子好笑吗?妾身看王爷闷得慌。所以才找点乐子…”

他轻轻揽过姚舒幻。凑过身去。在她耳边暧昧地低语。“谢谢王妃地苦心了…地确好笑。”

酒杯到了唇边,我一怔。“好笑”二字格外刺耳,声音压得低,可即便再轻…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死死的咬住嘴唇,盯着他,想起他昨夜担心天下忧国忧民的样子。明知不能相信,我还是信了,信的一败涂地。什么胸怀天下?这样的你和夏桀商纣又有何区别?

猛地站起身,狠狠地将酒甩在他脸上。只觉得这么一甩,怒气消去了一大半。酒汁撒了他一脸,顺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缓缓滑下,沾湿了衣领。许是我那一下来的太急,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姚舒幻瞠目结舌的看着我,那酒汁有一部分也溅到她。

陆离保持着淡淡的微笑,静静的看着我,过了好久,缓缓开口,“我今日才觉得…是你。”

声音轻的只有我和他,还有姚舒幻听得见,只是这时那女人还未回过神来。

“不是我…是她。”我冷冷回着。

天下那个能对你发火,能对你哭,对你笑,对你凶,对你愤怒的人,只有昭质。

而我…只是个地位卑贱,处处忍让,步步为营,一心只想守护命中要守护的人,却也有着忍耐底线,会因为残存的记忆,被你激火的…小小的奴婢。

众人都在沉默中等待,等待我的后果,也许已经有人在猜想我还能活几个时辰。

我站在殿上,身子挺得直直的,不会跪下,不想退下。

手被身后的人一拉,好粗糙的手,抓得我生疼。回过头愣愣的望着他,他何时走向前来?他拽着我的手将强行将我拉走,我屏住内力,死死的站住。他眉头一皱,眼瞳中又冷下几分,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把我揽在他身边。我惊讶得松了口气,脚下一松,他揽着我不顾旁人直直地走下殿,我贴着他的胸口,方才忍耐许久的泪水,顺着他胸前滑落。没有人反应过来该怎么做,唯一反应过来的陆离,竟没有吱声,任我们旁若无人的走出去…

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表情。

我们坐在央敕宫的花池边,只有我们两个人,竟是出奇的静。

“为什么要阻止我们的计划。”他的声音依旧寒冷。

“无论你是谁,不想看着你在我面前再一次死去。”我呼了口气,“更不想——生灵涂炭。”

“那也不至于这么做。”他的脸色有所缓和,依旧僵硬,“倘若我没有先你一步,你恐怕——”

我笑笑,“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轻易死的。即便我真的死了,你们还有好多人却都能活着,那也值了。”

“你竟然能想到天下…”他叹了口气。

我神情一滞,“有人教我‘天下’。”

月光清冷,他凝神看着我,目光深处却有着什么在涌动。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几株玉兰,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兰花落地的声音。

“回辽国吧。陆泓不会看着要到手的江山落到你们手中,他的东西谁都碰不得。再不走你们恐真的走不掉了,趁着陆离还能做主的时候,你们走罢。”

穿过御花园,太医急急忙忙由身边走过,是通往陆离寝殿的方向。不由得跟了过去,却发现脚下隐隐的光芒,蹲下来,才发现是血迹。从上阳殿一路漫至朝阳宫。是有刺客吗?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颗心为谁急?朝阳宫殿门大开着,血迹一直蔓延到殿内…我躲在暗处,向屋里张望。

“太医都候在外间了。”是小四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可惊动外人——”陆离的声音很是虚弱,“把殿门给我关紧了。”

“主子,跟您说了,那是毒药,要少放点,您怎么就不听呢。”

“还不快去。”他猛然一咳,一口黑血涌出…他中毒了。大殿上,他竟是一直在隐忍着笑。

他觉察到辽国的计划,所以以身犯险,同耶律一起中毒,这样就不会牵扯到两国邦交,不会连累社稷江山。

我一步步走进殿中,走到他面前,沾染鲜血的发丝到苍白干裂的嘴唇到咳嗽颤抖的胸膛再到紧紧攥起的双手,尽收在眼底。

“你怎么了。”我的声音竟在颤抖,明明知道他中了毒,怎么还要问他…

他一只手支撑着站起来,死死的握住我的肩头,“你——今天是疯了吗?”

我一愣,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你知道大汗自己给自己下了药对不对——”他抓的我的肩生疼,觉得骨头都要碎了,“你明明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跑得远远的,为什么硬要去抢酒,为什么硬要自己验,你——想死吗?”

“那你告诉我能怎么做——”我的声音还在颤抖,“如果揭穿他,你会放过他吗?如果不阻止他,他就会死,天下会混乱——是你教我天下——所以我还能怎么办。”

他脸色痛苦,声音嘶哑,“你不需要站出来,我会解决好的——天下依然稳如磐石。”

“这是什么解决,跟他们一起拼上命吗?你以为,你同他们一起死了,辽人就会罢休吗?你真的可以牺牲自己保全天下吗?你是人——不是神。”

他轻轻咳着,一口鲜红涌出…

我转过身,他的声音夹杂在喘息中,“,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何来治理天下!不管——你是谁,不是谁。现在——你都还是我的女人,我都有资格管你的死活。除非——”

我死死咬牙,除非什么——

“除非我死了——”没有愤怒,没有难过,似乎不经意的说出,淡淡的,一如他的风格。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归

朝阳殿…一片光亮…

他仍坐在案边写着什么,提笔的手突然一抖,双肩微微松动,一口血落在了纸端。

殷红的血迹在雪白的宣纸上快速晕开,不同于之前端出去的盆中那些泛着紫黑的瘀血,这口血居然是纯正的红色,鲜妍如朱。

他轻捏着手帕在唇边一声声咳着,桌上沾了血的宣纸一把团起来扔到小几旁的篓中,篓里的废纸倒是积得高高的。我走过去倒了茶递过去,他垂着头接过来喝了两口,连着带血的手帕要一起送过来。

抬头见是我,不由得一愣,只是把茶递回,一只手把手帕往袖子里藏了藏。

“拿来吧。”我轻叹了一声。

他微微皱眉,不说话。我一把抢过手帕,背过身在一旁的水盆中用力的搓洗着。

“我没事…”他压着咳嗽,声音低低的。

“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撇了嘴。

将洗好的手帕晾在火盆旁,转身看见他愣愣的看着自己,嘴角仍挂着依稀的血迹。摇摇头走上去,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在他嘴角擦着,我的声音淡淡的,“你这做样子给谁看呢?”

“会弄脏的…”他并不在意我的的话,好像他也知道我的一些话可以不过脑子直接忽略。

“怕什么。你回来再赏我几条不就好了?”我白上他一眼。

他微微笑着。“…你怎么会来?”

“要是不稀罕见我。我这就走。换那排了一队巴巴等着侍奉你地人来。”我故意转身。他忙起身一手拦住我。对我笑地有些不自在。

“我是说。这时候你不是应该送辽使他们出京?”

我将他按在椅上坐下。拐着弯道。“送与不送就让你这么费心?我不过就是回来盯着你一没了气。我就把孩子抢回来。”

“你心里还有我们女儿?”陆离扬着笑意摇了摇头。

我刚想问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却见小四持着加密的军折疾步走来。陆离的目光也随之骤然一紧,不等小四走上,他绕过书案迎了过去一把拆开封,殿上寂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看折子专注的样子俨然君主的派头。我退到一边坐下,给自己倒了茶,一边看他的反应。果然看过军折的他如释重负,挥手让小四退下。他把折子放回到书案上,遍绕身下殿,走到我旁边亦坐了下来,看向我的神情倒是顺眼很多。

“打住。”我忙打住他要说的话,“别来这套,我也没那个善心。搞不懂陆泓偏淌这浑水。”

“你今来朝阳殿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吧。”他的确换了说话的套路,“二哥亲帅大军去迎辽军,辽军撤兵。”

我捏了块茶点送到嘴中,“陆泓还没在边境安营扎寨,他们就撤兵了。就说了辽军不经吓。”

“二哥这份心,我记下了。”

我拍了拍手,“这下,你皇父该回宫了吧,风头也避过去了。”

“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他亦点点头,竟亲自为我斟了茶推过来,“不过,和二哥这一仗是躲不掉的。”

我连喝好几口,这才从茶杯中探出头,“你真以为凭姚大都督就能力挽狂澜。”

“是四哥,这一次会是四哥掌帅。”

只觉得刚刚的茶苦的发涩,我避开了这个话题,心里知道这一定是四哥请命。他也不再谈,起了身到书案前拿了份名册递给我。

“什么?”我接过来看着花名册,竟是我的玉碟。

“明儿一同回府吧。”陆离淡然的喝了口茶,“皇父回来,你这宫里还能呆得下去吗?”

玩弄着手中的册子,我笑了,“从嫡室到偏房小妾,我这地位还真是一落千丈啊。”

“这样的日子也不会久了,不是吗?”

依然是云淡风轻。我仰头看了他,却忽然觉得不懂他了。明明知道不能同路,却执意留我在身边,是有所预谋,还是另有它意?

圣驾于五月抵京,皇帝悄然离去,却又悄然归来,着实让百官费解却又不敢随意讨论。陆离在皇帝回宫的前夜归府。马车上,只我们二人,沿路的光景早已谙熟心底,偷偷看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容,轻轻地说,“虽然不知道你的用意,不过却也有自信你不会害我。”

他看着我,不语,缓缓伸来一只手,轻轻握上我的,声音若有若无,“你这丫头…还真不知道死活。你怕的不是我为了天下负你吧。”

我一颤,与他的目光对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打在心上。

“你怕的是我要为你负了天下!”

我愣愣地说不出一个字。

是,这条不归之路,我既然选择了,便不再抱有全身而退的念想。如若陆泓赢了,所有人都会活下来。但若他输了,我希望眼前的人能如同当年赐死我父兄一样,绝然的松开我的手,然后去追随他的天下。

马车缓缓停*,他捏了捏我的手,“到家了。”

黑暗中他牵着我一步步走着,不发一言。穿过熟悉的廊子,这条路,在梦中一次次的走着,从没有任何的陌生。已是多年,可是这府里却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他领我走入东跨院,推开院门,我的脚步迟疑了,恍然走入了从前的正院。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拉着我推开了屋门,淡淡道,“没必要惊动他人了,这院子屋子是照着从前仿来的。”

我跟着进去了,点了烛火,看着烛台上的蜡灰一愣,这明明是有人住着的。陆离已然脱去朝服,换上便衣坐在一旁,淡淡的不像解释,“我偶尔会来住几宿。”

端着烛台送到桌边,坐在他身旁,他看了我一眼,又匆忙转过了头,“时候不早了,你睡吧,我在外间,有什么事叫我。”

他起身从床上抱起一套枕被,我这才发现这床上有两套枕被,不禁轻笑出声,就连枕被他也从正院搬了来,还真是贪恋旧物的人。我不再吱声,和衣半卧在榻上,安心于周身那熟悉的气息,竟很容易入了梦。梦里很混乱,都是一些旧事,许多张脸穿梭在那些老场景之中。

清晨的时候醒来,走出内室看见睡在藤椅里的陆离,心底还是软了下来,轻步走过去,伸手欲触他的眉眼,手停在半空中,迟迟触不到。正欲收手,他却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我感觉到那丝温热,感觉到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弧度。

“手还是这么凉啊。”说着站起身来,“我还要入宫,你…在家等我。”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只觉得心中早就有一股无法排遣的忧伤肆无忌惮的徜徉开来。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圣怒

陆离御前叙政了一整日,我坐在内室的桌前从早晨等到黄昏日落,最后一抹霞光散在西边的天空,举步迈出屋子。跨院门口小四竟在候着,“主子说了,您暂时不能出去。”

看着小四此刻认真的样子,我心底摸索到三四分,只让他进院子来说话。

“你怎么没跟在主子身边。”

“主子差我回来同您禀一声,近日里不可入宫。”

沏茶的手停在半空,有意无意道,“怎么?宫中生了事端?”

小四下意识咬唇,只捧着茶杯,哆嗦了半天,茶没喝,话也不说。

“凉了。”我淡淡的推了另一盏茶过去,“我说凉了就不要喝,出了事可怎么好。”

“啪”一声,小四手里的杯子落了地,连同着他也一股脑跪在地上,“我们王妃在皇上那闹了好半日,说颜夫人的事,还有其他几个王爷嫡室帮衬着添油加醋,王爷从叙政后就一直在朝阳殿受训。王爷护您的心,我们小的们看着心疼,夫人您若是真为了爷想,还是离开王府吧,这不是您能呆下去的地方。小的私自做了主,带您走的轿子就在院子外候着。”

我眯眼一笑,“到底是你做的主,还是你们王妃的意思?”

小四眉间紧了紧,我心里明白不过是个奴才,你为难他也没什么用。整了整袖子,自椅间坐起,看着窗外,“呦,轿子都准备好了?”回身看着小四此刻战战兢兢再不敢抬头。

我摇了头,“就那么怕那女的?”说罢绕过桌子,已站到门间,借着最后一抹昏色唤道,“走吧,别让轿夫久等了。”

“夫人。您想通了?”

“通什么?”我白他一眼。“让轿子送我入宫。不放他出来。我进去还不行?这府里还真就有地没天了?”

朝阳大殿灯火通明。站在殿外地常公公见是我。一愣而后轻声叹了口气。“你来了。”

“好久不见了。公公。”我扬着笑意点头。“皇上可在殿内?”

“都在呢。”常公公小心翼翼地叮嘱我。“好几位爷都跪在那给七爷求情呢。”

“可容我进去?”我低了声音问。

常公公瞅了瞅四周,凑到我眼前,“姑娘还是找地方先躲一下吧,如今不适宜。”

轻扶了云髻,我终是笑道,“如今不适宜,就再没有适宜的时候了。劳公公为我通报一声吧。”

“姑娘——”

“谢公公了。”我低头冲他弯身一礼。

常公公长叹着摇摇头,引我至大殿,回身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转身一掀帘子迈进了殿中。只见诸位皇子一个个面对门帘紧闭的偏殿跪着,一扫众人,并没有陆离。撩了下摆,扶着袖子,端端正正的跪了下去,亮了嗓音道:“奴婢颜筝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只我的声音在大殿回响着,空荡荡的一片寂静,仿佛偏殿里坐着的人和此刻外间的所有皇子都如空气般,抑或许是所有人把我当作了空气吧。好半天等不到回音,几个皇子头贴着地依旧一动不动的跪着,可想而知,皇帝此刻怒到了什么地步。有几分尴尬和不安,微量的手攥了起来,轻闭了眼而又猛然睁开,一呼气,再次报了一遍:“颜筝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只听里面“咣啷”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好一会儿,传出皇上怒气冲冲的吼声:“去叫她跪进来!”常公公打起偏殿的帘子,对我一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