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珠以为她不知情,遂与她一一解惑,明珠心头却暗自回忆着。丹梁亦为强国,多年来同大越势均力敌。而北方第一道防线失守,无疑令丹梁人士气大振,短短三个月内便接连攻下了北关两座城池,消息传回京都,国君勃然震怒,随后便派肃王领军赶赴北方支援。

华姐儿拢着明珠的小肩膀边走边说,一路眉飞色舞连手带脚地比划,叙述之生动,活像茶肆里打板儿的说书先生。

明珠暗暗觉得好笑,心道这本事不去说书真埋汰了,面上却还是听得分外认真,时不时插两句嘴,“我听父亲说过,咱们朝廷既重文也重武,皇子大臣们个个都能披巾挂帅,为什么偏偏指派了肃王呢?”

“呃……”见幺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自己,赵四姑娘有些语塞,挠着后脑勺道,“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圣心难测,谁知道呢?不过……我倒是听过一些说法。”

“说法?”明珠挑眉,“什么说法?”

两人说着话,携手并肩已经走到了棠梨苑的垂花门前。四姑娘面色稍变,拉着明珠的一只小手便快步进了屋。丫鬟仆妇们见完礼,还来不及看茶便被打发了出来,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纳闷儿地守在了外头。

房中人散尽了,一室之内只有香雾轻烟,院中偶尔传出几声响动,约莫是积雪压折了梅花儿树的枝条。华珠犹不放心,扶着窗棂探首张望,见没有旁人,这才合上窗屉子踅身坐下来。

明珠默默无语地观望她一番举动,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问:“四姐姐这样小心谨慎的,究竟是什么说法如此神秘?”

华珠拿桌上的莲纹青花茶壶替自己斟了杯茶,抿了口方才道,“咱俩是亲姐妹又是铁磁儿,我也不瞒你,这说法,是我从父亲与何书光谈事儿的时候听来的。”

何书光是承远侯的门生也是心腹,之后被赵青山力荐入大理寺任职。

明珠自然知道,她压着心口唬了一跳,“你偷听父亲与心腹说话?四姐姐,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若被父亲发现,恐怕整个赵府的天都得塌下来!”

华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面儿上也有几分挂不住,只清清嗓子道,“哎呀,我又不是故意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这丫头不卖我,保管出不了错。”说着稍顿,思忖了阵儿才道,“四年前你年纪尚幼,自然不知朝中的波涛暗涌。那时陛下正欲册立储君,五位皇子中,属二皇子萧璟,三皇子萧桓,七皇子萧衍最得陛下喜爱,三位殿下都是皇后嫡出,三王夺嫡,那情形你能想见吧。”

说着,四姑娘呲牙咧嘴往脖子上比划了个杀的姿势。

明珠闻言颇为吃惊,她前世对这事知之不多,毕竟同之后七王掀起的腥风血雨来比,之前的三王夺嫡简直就是场闹剧。可看华珠这表情,显然其中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辛?她皱眉,娇小的身子往前欺近几分,“姐姐不妨细说。”

“这话说出来,一不留神儿可是要掉脑袋的,幺宝,你可记清了,今日我对你说的事,你半句都不能透露出去。”华珠正色叮嘱,见妹妹颔首,这才续说,“那年中秋晚宴之后,曾有死士夜闯皇宫行刺三殿下,那死士被俘后便自尽了,并未查出主使之人,只是自那之后,二殿下与七殿下便都大受冷落,所以陛下才会将七王派往北方。”

明珠心头一沉,刹那间心思一片清明。恭熙帝向来多疑,那时正值三王夺嫡,萧桓被行刺,他理所当然会怀疑二王与七王,难怪后来是三皇子被立为东宫了。

是时华珠又开口了,摸着下巴道,“你说这事会不会是太子的苦肉计啊?一石二鸟,毕竟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赶尽杀绝恐怕不会吧。”

明珠听了却只是摇头,垂着眸子说:“事关皇位,骨肉亲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再者说,二王会不会下此毒手她不敢说,可那七王,阴鸷寡言城府极深,什么事做不出来?前世萧衍返京,之后数位皇子便遇害的遇害,贬谪的贬谪,待其即位,更是对太子狠下杀手,更是波及了许多宗族世家。

她想起前世的匆匆一瞥,那人同大多中原男子的文秀截然不同,高大挺拔如劲松,立在人眼前仿佛遮天蔽日。漠然得近乎森冷的眼睛,看人时带着睥睨的味道,那是一种被他看一眼便不寒而栗的感受,足教她永生不忘。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也能解释为何登基之后会对太子赶尽杀绝了。

明珠心有余悸难以平复,一张小脸都隐隐泛起几分白,是时边儿上的华珠又拖着两腮开了口,啧啧感叹道,“萧家男儿容貌都不差,七王更是咱们大越有名的美人儿。据说这肃王的艳名和威名一样远扬,国中文人都将他比之‘玉人’。嗯,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观瞻。”

七姑娘听得翻了个白眼,她伸手抚上华珠的肩,面容极是严肃,话音出口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观瞻即可,旁的心思可千万别有,不得罪就行了。”

如今这情形,明珠也算是把什么都拎了个明白,那么之后的事也就能按照她的想法逐一推行了。她抿唇,若是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原本心仪靖国公千金为太子妃,只要能在寿诞上阻止兰珠同太子见面,两人未生情愫,那么与太子连成一气的就会是靖国公,之后七王即位,承远侯府便能逃过一劫。

她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外头芍药的声音却隔着一扇门板传了进来,说,“林妈妈来了。”

话音方落,接着便见林氏打起帘子进了内间。她目光在两个姑娘身上来回扫视一周,唇角绽开一抹笑来,“原来华姐在这儿,范妈妈找了您老半天儿,都急坏了。”

华珠面上浮起一丝不耐来,嘁了声道,“这么大个人了又没出府,难道还能丢不成?有什么可着急的。”说着神色稍变,“她不会又跑去跟母亲说了吧?”

林妈妈捂嘴直笑,“哪儿能呢,瞧您这说的,我这就让丫鬟去跟范妈妈知会一声,说四姑娘在棠梨苑好好儿的。”

明珠跟着笑了一阵便站起了身,朝林氏走近几步说,“妈妈这时候来,可是宫中赐御菜的大人到了?”

“大人还没到,不过时辰将近了,侯爷吩咐娘子郎君们都出大门先去候着。”林妈妈笑容满面道。

明珠点点头,接着便拉了华珠一道往出了棠梨苑。冬日的太阳落山早,这个时辰天已经黑蒙蒙的了,府上各处陆续掌灯,五连珠羊角宫灯悬在各处,火光映衬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美态。

踏出兽头大门,街上的爆竹声同欢声笑语便扑面笼来,赵府阖家上下都已经整装恭候。主母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阵,见了华珠当即上前,拉过她嗔道,“去明姐儿屋里也不说一声,叫范妈妈好找。”

华珠大皱其眉,扯着明珠的袖子咕哝道,“不是说没告状么?”

七姑娘正专注地观望一个红袄子小孩儿放冲天炮,闻言也没搭理华珠,是时忽闻远处马蹄踏踏,众人举目而望,只见一名着锦衣的男子驱马疾驰而来,口中高呼:“御使至——御使至——”

御使行的是代皇帝说话的职,自然怠慢不得。是以话音落地,承远侯领头,赵府上下便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一袭风驰电掣阵仗浩大,挎红木雕花食盒的内监在禁军的簇拥下翻身下马,明黄锦缎一展便诵读圣旨。明珠埋头听着,只觉那道公鸭嗓子颇有几分刺耳,忽然边儿有人搡她肩膀,她侧目看过去,“做什么?”

四姑娘悄悄往她挪近半分,压着声儿道,“除夕守岁,这街上可比府里热闹。走,今儿个姐姐带你好好玩玩儿。”

明珠听得心动却又有些胆怯,“……母亲不会答应的。”

“你傻啊?”华珠翻了个白眼,“我还知道母亲不答应呢,这事儿当然不能说了!咱们偷偷从后门儿溜出去!”

出府

御使诵完圣旨,家主遂双手摊开举过头顶,将红木雕花食盒接过来,阖家叩头应谢。御使刘公公是恭熙帝的身边人,与赵青山相熟,见了面自然少不得寒暄几句拜个年。身后仆从奉上年礼,刘公公客套言谢,这才笑盈盈领着一众宫人离去了。赵氏一家目送马蹄声渐远,复踅身打道回府。

承远侯将御赐的年菜递给边儿上人,宋管家恭恭敬敬抬双手接过,几经辗转才到了厨房里,装盘点缀送入花厅。

大户人家的年夜饭讲究多,男女理应分桌而食,不过念及几位爷姐年岁尚小并未婚配,这道规矩也便省了去。家主撩了袍子上主位,孙氏便携着儿女们依次按序入席。明珠莲步轻移缓缓落座,抬眼看,程家那位雪怀表妹果然也在主席,坐在六郎礼续身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明珠父亲无有兄弟,三位姑母也远嫁高河营城等地,所以赵府的除夕远不如许多高门热闹。她眼儿微转,只见白氏姨娘仍旧独自开桌,一个人坐在四君子大屏风的另一头,看上去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过去赵府有两位姨娘,柳氏还能与她搭个伴儿,如今柳氏被赶出府门,白姨娘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正感怀着,又闻父亲的声音从主位上传来。赵青山的目光掠过屏风望向白氏,似乎心中不忍,忖了忖方才望向身旁的孙氏,神色柔和几分低声道,“夫人,今日是除夕,白氏一人独桌不成样子。”

家主话只说一半,可孙芸袖何等聪慧,当即颔首,稍思索便望向礼书同久珠,含笑温婉说:“宫里赐的是佛跳墙,三郎久姐,在主席用完御菜,便去陪陪你们白姨吧。今儿个是除夕,可别让她觉得孤单单的。”

两个孩子听了面色大喜,连带那头的白姨娘也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向主母孙氏道谢。礼书着的是时下文人皆青睐有加的广袖大袍,直起身来揖礼,一个不留神,宽袖险些将华珠面前的玉筷子拂落。

年关里忌讳多,尤其不能摔东西,明珠唬一跳,险险伸手将玉筷子给接住。几位娘子郎君将这幕收入眼底,暗道不妙,人人皆知承远侯的性子古板,抬眼望,家主两道眉毛拧起来,不由可怜三郎,大过年的也要挨顿数落。

果然,赵青山面色一沉,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难,“三郎,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毛躁鲁莽?你是兄长,底下弟妹诸多,自当为家中表率,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教弟妹们都以你为楷模么?学问都做到天上去了?”

礼书的性子同承远侯像足六七分,家主责骂是万万不敢有反驳的,只埋着头闷闷道,“儿子知错了,父亲消消气,别伤了身子。”

侯爷还待开口,孙芸袖却含笑出来打圆场,从旁替三郎周全道,“三郎只是无心之过,侯爷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东西没摔没碰便不算犯忌讳,侯爷指点一二,足以令三郎长记性了。”

明珠机灵,见状连忙将面前没动过的老君茶推到礼书跟前,朝他递了个眼色。三郎回过神,复双手托起茶盅向家主奉过去,埋着头恭谨道,“儿子知错,必谨记父亲教诲,父亲喝茶。”

大过年的,真要为难孩子也不好看相,何况还有个程家的外姓女在,再苛责下去,三郎的面子也不好放。赵青山皱着眉瞥一眼儿子,这才伸手将茶盅接过来抿了一口,青花盖儿捻起来重又落回去,哐当一声轻响。礼书心头舒一口气,家主一个眼神示意,他方战战兢兢坐了回去。

除夕里闹出这么桩事,众人都有些尴尬。埋头坐着也不说话,只由仆妇们依次将佳肴摆上桌。华珠心大,天塌下来也能置身之外,只是挑了眉看向礼书,视线滴溜溜在他一身行头上流转,戏谑的口吻,“三哥,这下知道韩先生那一套不好使了吧?”

礼书最是尊师重道,闻言霎时蹙眉,压着嗓门儿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胡话?为学莫重于尊师,师者,人之模范也!先生授业,你不上进也便罢了,还在背后肆意编排,实在过分!”

一通之乎者也听得华珠脑子胀,她白了礼书一眼不予理会,自顾自地闷头吃杏仁酥。明珠坐在旁边,见两人这时候还斗嘴不由皱眉,轻轻搡了搡华珠的肩,道,“三哥古板冥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和他犟不是自找烦恼么。”

华珠忿忿不平地说了个“就是看不惯他”,之后菜已经上齐了,只听侯爷掖袖喊动筷,诸人这才开始正是用年夜饭。

气氛不佳,年饭也称不上是年饭,更像是年关里必经的程序。家中上下都各自吃着,明珠拿公筷替华珠夹了块儿什锦豆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她腕上的金手镯子,咦了一声狐疑道,“你这镯子上头怎么有道刮痕哪?”

程雪怀神情一僵,小脸上霎时白了白。

华珠闻言,面上做出副惊诧的神情,“是么?”慌忙摘下手镯仔细端详,当即大为懊恼,撅着小嘴嘟囔道,“唉我这心疼的,今儿个才刚拿到手,还没戴热乎呢!”

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孙氏听得蹙眉,不由问道:“刮痕?怎么会弄上刮痕呢?”边说边伸手去接华珠手里的金镯子,“华姐,给母亲看看。”

四姑娘依言将手镯递过去,暗暗朝明珠挑了挑眉。明珠心头冷笑,俏丽的脸蛋儿上却一丝不露,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程雪怀,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孙氏端起金镯细细观摩,将刮痕的形态同位置都收入眼底。她面色稍变,掀起眼帘,目光从程家外甥女的小脸上扫过,边儿上侯爷略蹙眉,微微倾身道,“怎么了?”

“……不碍事。”孙芸袖含笑摇头,将手里的镯子递还给华珠,意味深长道:“华姐儿,你手里的都是赵府里最好的,往后拿了新东西可得小心着点儿。”

明珠闷着头夹起一块儿水晶虾仁儿,小嘴呼呼两下,吹凉了才放进粉嫩的唇里。母亲的脑子不笨,这么一来,那程雪怀是个什么货色也该明白个几分了。她嚼着虾仁儿咕咚咽下去,重又舀起一勺佛跳墙小口小口地吃。

这个时候,她猜那个恶毒的表妹一定后悔死了吧。没见地的乡下丫头,贪便宜都贪到她们头上来了,真是自作自受。来日方长,上一世那个蹄子害她的,她一定会加倍地奉还回去!

除夕守岁,用完年夜饭,便由主母带着娘子们围坐剪贴花。华珠打定了主意要带妹妹出府,自然想方设法脚底抹油,又是肚子疼又是脑袋疼不肯消停,最后孙氏无奈,只得啐道,“知道你这丫头坐不住,带明姐儿上别处玩儿吧。”

华珠听了笑盈盈地点头,乖巧道,“母亲放心,我和幺宝一定乖乖的。”说着看一眼明珠,笑眯着眼睛道,“是吧妹妹?”

“……”明珠扯着脸皮呵呵地干笑,心头发虚得厉害,也不敢吱声,只能任由华珠拉着走。孙氏手持窗花抬眼一瞧,两个纤细娇小的影子跑得飞快,银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很快便看不见了。

兰珠含笑无奈地摇头,“母亲也太纵容这两个丫头了,华珠性子乖张,可千万别教坏了咱们幺宝。也不让人跟着,若是跑出府去怎么办?”

“幺宝自幼胆子就小,怕生得很,不敢出府的。”久珠揣着手炉轻柔应声,“长姊不必担心。”

若是明珠听见这番话,必定会摇头感叹,姐姐们对她的了解很不足。胆小怕生倒是不假,可她对侯府外的天地着实向往。听华珠说,除夕夜里市集上热闹非凡,人们看烟花放鞭炮,杂耍艺人也不胜数,喷火的,踩高跷的,丰富得很。

上一世她短命,十七来岁便香消玉殒,重活一次,自然想把什么稀奇玩意儿都看个尽兴。明珠心头暗暗打定主意,硬着头皮便跟华珠去了。

承远侯府有两道门儿,后门不及正门堂皇,是供丫鬟仆妇们通行的,把守的家丁小厮也只有两个。明珠华珠藏在檐廊的廊柱后头,探首打望一番,各自拾起两块石头在掌心掂了掂,眼神上一番来往,便卯足了力气将石头朝两个方向扔了出去。

石头落地,哐哐两声响,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两个看门的小厮对望一眼,皆是满头雾水,各自挑灯,一人一方察看去了。两个姑娘大喜,碍于铃铛不敢跑,只能抱着裙摆蹑手蹑脚朝前,拉开大门,小心翼翼迈了出去。

出了侯府,明珠悬着一颗心才算险险落下来。

抬眼望,人声鼎沸,四处张灯结彩。虽不是十五,长街上却已经有许多卖花灯的小贩。惶惶灯火如画,将半边黑夜照得通亮。行人往来不绝笑颜如花,一家子有说有笑从她们跟前经过,一个小女娃骑在父亲脖子上,一只小手拿糖葫芦,一只小手拿泥人儿,不知听了什么觉得高兴,咧开嘴咯咯地笑。

明珠仰起脖子东张西望,满眼好奇,边儿上四姑娘一把拢过她的小肩膀,边走边笑道,“咱们府上哪儿叫过年啊,瞅瞅,这才叫过年。”

四处都热闹不凡,的确与侯府的循规蹈矩大不相同。明珠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心头既雀跃又有些紧张,不安道,“的确不错。可是咱们这样偷偷溜出来,会不会被父亲发现啊?”

“哎哎,安安心心跟姐姐后面,溜着弯儿看美男就成了,废话真多。”华珠不耐地打断她,掏出个钱袋子抛起来又接住,半眯着眸子道:“我看你就是胆子小,这点儿出息!被发现了怎地,父亲还敢把咱们怎么样?瞧你这胆小如鼠的德行。”

她最经不得激,闻言大挑其眉,挺了挺胸脯,小手将胸口拍得邦邦响:“什么胆小如鼠!我胆子明明很大!”

华珠被她逗笑了,掏出铜板儿买了个糖人递给她,复又拉着妹妹往前走,忽若有所思道,“上回你告诉我别肖想七王,我后来琢磨了半天,你这丫头连人家的面儿都没见过,说这话毫无道理嘛。”

往来行人擦肩而过,明珠正在咬糖人儿的脑袋,闻言动作一顿,凑过去压着声儿道:“你一定要听我的,千万别同那位七王殿下有牵扯,美人在骨不在皮,看人绝对不能看脸!”

这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娇柔中有恫吓的意味,即使在嘈杂的人声中也能教人瞬间分辨出来。

不远处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稍顿,淡淡瞥一眼,只见糖人铺前立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身旁年纪稍长的女郎朝她附耳,不知说了什么,气得她飞起一脚踹过去,却被对方灵巧躲开了。她踹了个空,娇小的身子一崴,竟然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

惊花

明珠跌在地上,小屁股重重着地,发出一声闷响。冬令时节穿得厚实,痛倒不痛,就是傻得厉害。她没料到华珠身形如此敏捷,崴下去,鼻头扑了灰,小脸上木呆呆的,坐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

眼见妹妹崴身摔倒,身为姐姐的华珠非但没扶,反倒笑得捶胸顿足。她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捂嘴,上气不接下气地戏谑明珠,“让你没大没小地踢姐姐,这下可好,摔得一身又是泥又是雪的,傻了吧!”

这番嘲笑听得明珠大为懊恼,她生气,鼓起腮帮子反唇相讥,“分明是你先戏弄我,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污蔑我暗恋七王,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这位姐姐向来言行出格,明珠是知道的,可出格到这这份儿上,着实令她瞠目结舌。大越女子的闺训也算森严,未出阁的姑娘论道这些是万万不该的。再说了,暗恋谁她也不敢暗恋七王啊,对手足都能下狠心的人,与他有牵扯,只怕是嫌命长了!

华珠一嗤,环抱着双臂打趣她,“这哪儿是污蔑呢,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无凭无据的,凭什么对人家有偏见?”说完便朝她伸出右手。

她气呼呼的,拉着华珠的右手借力起身,站稳后扑扑衣裳扑扑小手,眉目间嫌弃满满,“不是偏见,反正我就是知道。”说完又捉着华珠一番苦口婆心,边走边道,“往后见了七王,有多远就躲多远,一定得记住,别得罪他,也千万别去招惹他!”

这位姐姐还待两年便及笄,择婿之事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赵氏这样的世家,女儿婚配也不过两条路,一个是相匹的宗族,另一个便是皇族萧氏。依照前世,华珠及笄后嫁的是宣王萧穆,那位亲王脾气好,会做人,是夺嫡之争中为数不多不受波及的皇子。

四姑娘被念得烦了,皱眉道,“瞧你千叮咛万嘱咐,就跟咱们的婚事是自己做主一样。”边说边叹气,伸手随意地拂过路边小摊上的玩意儿,神色怅然,“世家大族的姻亲哪里算得上姻亲呢,只是氏族用来巩固地位与关系的手段罢了。”

华珠自幼顽劣,呈现在人前的总是没心没肺嬉笑玩闹,如今说出这番话,不由令明珠略微吃惊。她侧目,视线在华珠秀丽的侧颜上打量,略思忖,道:“姐姐忽然说这话,莫非是听说了什么?”

“年后兰珠的婚事就要定下来,父亲母亲似乎有意,将她配给萧家。”四姑娘瘪了瘪嘴,两手对抄进拢袖里。

长姊已经年满十六,婚配之事摆上台面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有一点令明珠诧异。她低呼:“萧家?与长姐年龄相匹的宗族子弟那样多,怎么偏偏是萧家?”

华珠耸肩,“父亲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呢。”

兰珠是赵家的嫡长女,以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与权势,将她配予旁系分支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父亲希望兰珠嫁给一个亲王。明珠神色稍变,忽然发现事情同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

她细细回忆起来,前世启华皇后寿诞,父亲带着几位嫡子嫡女入宫贺寿,兰珠与太子偶遇,互生情愫,以致皇后不得不放弃原先属意的靖国府千金,转而立了赵家长女为太子妃。

明珠眼中蓦地划过一丝异光。看来,前世兰珠与太子相遇不是偶然,极有可能是父亲蓄意安排。父亲并不知后来会生出的种种变故,理所当然地认为太子会荣登大宝,届时,兰珠成了皇后,赵氏一族便能大受裨益……

不不不,错了全都错了,将来即位的是七王,若兰珠与太子成婚,赵氏会有泼天大祸!她咬唇,一定要想办法改变父亲的心意,不能让兰珠与太子成婚,或者说,赵家的女儿都不能与夺嫡的三位亲王成婚,一旦卷入那场争斗,后果不堪设想。

四姑娘转眼一瞧,只见七妹一张俏丽的小脸煞白,不由蹙眉,拉过明珠的小手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冷着了?”

“……”明珠摇头,竭力将心头杂乱的思绪强压下去,“没事。”

时辰有些晚了,两个姑娘一面聊一面挽手朝前走,京城长街上人比之前少了些,已经没有了摩肩接踵的盛况。夜色下,屋舍和远处山脉的轮廓都模糊了,一片迷茫中,团团簇簇的彩灯大放光明,彩光闪耀。

明珠心头揣着事,逛市集的兴致也大减,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街边儿种类繁多的花灯。偶经一座走马灯,斑斓彩画投在绢丝灯罩上,旖旎迷幻得像织成了一个梦境,极缓慢地旋转,忽见彩蝶纷飞,又见蜻蜓振翅。

她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忽地街角处一声巨响,她侧目看,见是几个缺牙的小童在放鞭炮。那些孩子约莫六七岁,小脸上浮着两朵可爱的红云,胆大的男孩儿过去点火,其余几个便捂着耳朵四下跑开,欢声笑语连串成海。

明珠被噼里啪啦的炮竹吓了大跳,赶忙朝后退了几步捂耳朵,眸光飘忽一望,整个人霎时如遭雷劈。

周遭大片风景都是彩光绮丽惶惶如画,尤显一方暗地格外突兀。半空中的尘埃都被火光描绘得灿烂,袅袅升起,交织成片。逆光处立着一个高个儿男人,着赤黑常服冠带,遥遥若高山之独立,漠然冷肃,浑身上下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相去不算远,明珠僵硬如石,视线愣愣地落在那人脸上。

一副完美无瑕的五官,高挺的鼻骨下是线条优雅的唇,薄而寡淡。尤其一双眼睛,幽深璀璨,漂亮得触目惊心,同时却又是凛冽的,目光染尽隆冬的森寒。高贵长在他的骨子里,没有半分的虚张声势,骄矜同倨傲都与生俱来,淡淡一瞥,足以教人生畏。

这样一个男人,不必言语,站在那儿就是种威慑。放眼整个大越,能有如此容貌气度的,除了大名鼎鼎的“玉人”,不作第二人想。

明珠心头一沉,一时间震惊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置。年三十的夜里,亲王们都应该在大宸宫中陪伴帝后,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会这这时候碰上这个人!

蓦地,漫天绽开了璀璨烟花,行人们纷纷驻足观望。华珠正仰着脖子拍手叫好,边儿上明珠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她侧目,不解地蹙眉,“怎么?”

“时辰不早了,再不走父亲母亲该发现了,快回去吧。”她惶惶不安,自己和华珠将来都是要与七王见面的,若是这个时候碰了面,以后让他认出来,赵家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哎哎哎,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华珠摆手随意打发她。

“四姐姐……”明珠正预再劝,视线不知怎么又朝那人的方向望了望,却不期与一道凛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接,她骇然大惊,霎时连呼吸都一滞。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潮落在她身上,森冷的,阴沉的,带着几分探究的兴味,教她毛骨悚然。她吓得心慌,鬼使神差间余光一扫,忽然就望向了他身后。只见一座高楼张灯结彩,匾额上赫然拿朱砂墨写着“红袖香”三个大字。

明珠先是一愣,再之瞠目,最后心如死灰俏脸惨白——完了完了,除夕晚上撞见皇七子逛青楼,以这人狠辣的手段,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灭口了吧!明珠吓得手忙脚乱,也顾不得其它,拽起华珠的胳膊便使力往回拉扯。

四姑娘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烟花,被这狠命一拉害得险些滑跤,不由回过头来柳眉倒竖,“好端端的,你撒什么泼!”

明珠来不及解释,只下足了吃奶的力气拉拽华珠,一面拽一面断断续续道:“回府我再同你解释,眼下没工夫让你蹉跎了!人命关天哪,再不走就没命了!”

华珠被拖的踉跄几步,直起身来瞠目结舌,“你这小丫头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劲儿怎么这么大啊!”说完卯足了力气同她拉锯,往后奔着道,“什么人命关天,你说清楚!必须给我说清楚了!”

赵四娘子打小力气就大,明珠小两岁,细胳膊细腿不是对手,很快便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她弯着腰大口喘气,只能捉着华珠转过身,拿后背对着红袖香的方向,压着嗓子道,“有煞神在这儿,咱俩决不能被看见,否则将来打照面被拆穿,要倒大霉的!”

华珠听了右眉高挑,兴冲冲地便回过身在人群里张望,踮着脚东瞅西瞧嚷嚷道:“煞神?煞神在哪儿?”

明珠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华珠的嘴将人半抱着往回拖,软糯着嗓子说了句颇是正统严肃的话:“生死关头,容不得姐姐胡闹,得罪了!”

她个子本就娇小,年龄又不大,比华珠矮了大半个头,拖曳起来格外费劲儿。不过这回华珠倒也没怎么挣扎,只是任她拽着往回走,背后烟花炸开夜色,五颜六色呈花团般散开,片片流光打亮小半座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