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过来扶明珠的手臂,压着声儿道,“腿不便利,上台阶可以么?”边说边往二十七高阶努了努嘴,面露难色,咕哝着:“七王殿下是大高个儿,身体又壮,我不是他,也抱不动你啊……”

明珠登时欲哭无泪,皱巴着一张小脸儿冲她挤眉弄眼:“我求姐姐别提了!今日之事全是意外,你以为我想让他抱么?”她说这话时神情颇不满,嘟着小嘴,为了表明清白甚至冲口而出道:“拉着个脸跟我欠他钱似的,还摸我……”

“摸你哪儿了?”

背后一道嗓音清冷凛冽蓦地传来,语调淡漠。她吓了大跳回头看,脸上顿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清影

年关里有些话不能提,可明珠无语凝噎,她真的觉得,七王殿下是真真儿的阴魂不散。逛个市集能遇上,去个承合殿能遇上,连上个台阶他都不声不响地站后面儿,真不知这孽缘是什么时候结下的!

心头翻江倒海,明珠想哭,可是七王的目光清清冷冷落在她身上,是以她只能强颜挤出个惊喜的笑容来,蹲身和华珠一道纳福,起来后咦了一声道:“好巧啊殿下,您也刚来么?臣女与姐姐也刚来,缘分缘分。”

看这样子,是打算装糊涂到底了。

七王淡淡看她,视线从她跛着的小脚上掠过,清冽的眉宇微皱:“伤得重么?”

听他这么一问,七姑娘当即忙不迭地摆手,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重不重,没有大碍!宫里医正都是高才,自然样样药到病除呢!”心头一面盘算着赶紧脚底抹油,忖了忖,她恭恭敬敬地垂首,小手一比,恭谨道:“殿下是要进去么?殿下先请!”

萧衍的目光那张满是恳切的小脸上打量,眼底隐隐浮起几丝兴味。

华珠正愁不知怎么把这小丫头弄上高台,见七王一来,顿时心中大喜。然而明珠一番话落地,她顿时蹙眉,搡了搡妹妹的小肩膀道,“干什么呢?救星来了还把人往外推,傻不傻啊你?”

明珠大吃一惊,调转视线恶狠狠瞪了眼华珠,细软的嗓音刻意摆出几分狰狞来,压着声儿道:“姐姐疯了么?再让七王抱一回,我真嫁不出去了!”

四姑娘一副很懂她的表情,隔着广袖下拉拉她的小手,道:“你不是暗恋人家已久么?别害臊啊,自古以来,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你放心,这事儿包在你姐我身上!”

“我……”明珠急得快哭出来,什么跟什么啊,她对萧衍躲之不及,暗恋个鬼啊!这下好了,分明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

那头华珠已经面容平静地抬了头,她朝萧衍揖手,愁眉不展老气横秋,“殿下,实不相瞒,舍妹这腿伤得委实是重,下个地要人扶,走个路要人搀,上个台阶更是难上加难……”

话说到一半儿就被明珠打断了,她吓得厉害,生怕这位姐姐嘴里又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华珠打小就是个混世魔星,作风爽利豪迈,可她不同,被七王抱一次已经令人难堪,再来一回,干脆挖个坑钻进去得了!

她小脸惶惶的,两手对掖往七王深深揖了下去,“臣女真的真的没有大碍,殿下不必理臣女,这外头月黑风大的,没的让您受了凉,臣女难辞其咎呢!”

萧衍垂眸俯视她,小东西的脑袋埋得低低的,白皙的小耳朵在乌发间若隐若现,透出几抹异样的淡粉。声音是娇软的,甚至夹杂了几丝可怜兮兮的哭腔,他心头升起几丝逗弄她的念头,微挑了左眉淡淡道:“你确定,真能自己走?”

小姑娘埋着脑袋点头如捣蒜,“能能!”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上去有几分诡异的暧昧,慢条斯理,“不要人抱了?”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隔着不远的距离飘进她的耳朵,登时吓得明珠小脸煞白。她抬起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瞪他,晶晶莹莹,还有些泪汪汪:“不要,真的不要,真的真的不要!”

看她几乎要哭出来,萧衍薄唇勾起个浅笑。这个娇娇身娇体柔,抱在怀里轻盈又香软,实在让人食髓知味。只是皇后寿诞,皇亲国戚们都在华璋殿里头候着,他与这小丫头不过一面之缘,总归有些说不清。

思忖着,七王面上的笑意敛尽,也不再戏弄她,只旋身带着孟楚上了高阶,进华璋殿去了。

孟楚心下纳罕,忖了忖,试探着开口:“那七姑娘腿脚的确不便利,殿下这回不帮忙了么?”后头那句没敢说,他在心里补充道反正抱也抱了摸也摸了,多一次不多么。

萧衍面容漠然,眼也不抬道,“本王与她暂时还非亲非故,我不打紧,总要顾忌人家姑娘的名声。”

天下红雨了,这语气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柔和!孟楚一滞,满脸错愕同莫名其妙交织。悄然往萧衍看过去,只见他顿住步子略整服冠,宫灯照耀下的面目眉眼似画,表情是冷漠的,仍旧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孟楚古怪地蹙眉,觉得方才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沉稳的脚步声渐远,明珠这才敢惴惴地抬头,夜色中那人的背影高大伟岸,浑身上下都透出疏离。七姑娘兀自瘪嘴,人前分明那样的清冷凌厉,为什么……总会对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呢?暧昧又幽深,带着极其浓烈的侵略意味,教人无法忽视。

她不解,脑子里努力地回忆半晌,再次确定今日是与他头回正经见面。

这就奇怪了,自己不曾得罪过他,他却成天拿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看自己,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

明珠握紧了小拳头一阵腹诽,边儿上四姑娘却气得捶胸顿足,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所以我说你傻!赖着七王将你抱进去,众目睽睽,将来这账也就赖不掉了!你不是暗恋人家么?这下可好,煮熟的鸭子都让你给踹飞了!”

赵七妹听得满脸惊愕,怎么也无法相信华珠心里在打这个算盘,她瞠目道:“四姐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边说边一瘸一拐地把着扶手上台阶,暗道华珠真是疯魔了,她对七王除了怕就是怕,满心满怀再没有第二种感受,暗恋他?躲还躲不及呢!

四姑娘气归气,好歹还是上来搀幺妹,戳着她的小脑门儿念叨:“不喜欢人七王?哦,不喜欢还成天把人家挂嘴边儿,一提就脸红,你哄鬼吧你!敢喜欢不敢认,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妹妹!”

她何时一提就脸红了……那分明是被气的好么!明珠嘟着小嘴不高兴了,“姐姐再污蔑我,我可真的生气了!”

赵四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个宝贝妹妹是软肋。她悻悻闭了嘴,臂上下力扶住明珠,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说:“我可打听过了,七王殿下虽然将满双十,可常年在外征战,肃王府别说正妃,连个妾都没有呢!”

明珠迷茫地转过头,“所以呢?”

“所以人家虽然长得好,但却不好女色,是个方正齐楚的君子,多难得啊!”华珠恼妹妹是个小木头,叹着气语重心长道:“你过去对人家的误解真是太深了,我都替七王殿下觉得委屈!”

委屈?她才委屈呢!七姑娘觉着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方正齐楚是君子?君子才不会随随便便摸别人屁股呢!

明珠愤愤咬牙,一张粉嫩的俏脸皱巴成了小包子。刚要开口,抬眼却见已行至殿门前,兰珠已经等了多时,见状赶忙迎上来,“方才皇后娘娘传我说话,没能来接你,怎么样,可好些了?”边说边扶住七妹的另一只手。

她点头道好多了,视线已经悄悄在大殿里溜了大圈儿。只见恭熙帝同启华皇后还未入席,重臣们不提,左边数位皇子极是光彩照人。萧衍行七,居末,相邻一位亲王持折扇,束白玉冠,样貌俊美,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清润之态。

明珠眸儿一亮,悄悄给华珠递了个眼色,“瞧瞧,宣王才是方正齐楚的君子呢!”

玉融

皇族几位亲王同公主都是人中龙凤,可人人都有短板,萧家人骨子里刚硬,在文才上头的造诣总不能登峰造极。然而这一辈儿却出了个大名鼎鼎的乐府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善音律,那便是行五的宣王萧穆。

宣王才貌双全,虽不及肃王那样艳名远播,却也是实打实的美男子。他是个亲和的人,无论何时,那副好相貌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谦谦君子,善言谈,字里行间总能使人品出几分温润如玉的韵致来。

上一世萧穆是华珠的夫婿,彼时世人皆知,赵四姑娘刁钻蛮横,是极难相与的性子。偏偏遇上了宣王,宠她爱她,待这个任性的王妃呵护备至。明珠心中又高兴又羡慕,对这个四姐夫的印象好得实在没话说。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赵七妹觉得,用这句话来形容乐府才子宣王萧穆,那真是再合适不过。

前世萧穆与华珠是绝佳的好姻缘,明珠全心全意替华珠着想,知道这位亲王好品性,这一世自然也要竭尽全力撮合二人。她小脸上的表情极为真挚,愈发卖力地跟四姑娘介绍,压着声儿正色道:“宣王是举国闻名的乐府才子,容貌出挑,性情也无可挑剔,必然能入姐姐的法眼!”

华珠听了满目狐疑,顺着幺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人清润俊美,唇角含笑,持折扇,扇面提了几行小字,隔得太远看不大清,只是持扇的右手很惹眼,修长如玉,竟似比雪白的扇面还要干净。

她挑了眉毛微微颔首,难得没有反驳七妹的话,只嗯了一声低低道,“虽不及七王艳冠四方,不过这模样也算不错的了。”

四姐姐眼光挑剔,能给出这么个评价,明珠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欲速则不达嘛,上一世华珠嫁给宣王时已经十五,如今她提前两年替萧穆种下好印象,往后只要不出差池,二人成婚是顺其自然的事。

思忖着,赵氏大妇却已经提步迎了上来。

孙夫人疼惜幺女,自幼便拿明珠当心肝肉似的疼宠,才刚听说她摔伤一事,吓得魂都飞出了天外。她眉宇间忧色难掩,急急拉过明珠上下仔细端详,沉声道,“怎么这样不当心呢?在宸宫里四处走动已是不该,还摔伤了腿,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母亲口吻焦灼,责备之中透出浓浓的担忧,细看眼底,竟似有泪光闪动。明珠急了,赶忙捉紧了孙氏的手宽慰她,柔声道:“母亲别担心,长公主已经命太医来上过药了,并没有大碍的。”

华珠也从旁附和,说:“是啊母亲别担心了,宴席将始,咱们还是先入席吧。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咱娘仨杵在这儿,引人侧目就不好了。”

起先是忧女心切,经女儿一提点,孙氏登时回过了神。她背过身,拿起帕子掖眼角,转眼间又是端庄雍容的主母仪态。随后点头,“女眷席位在后,咱们不与你父兄同坐,华姐明姐,跟母亲来。”

说罢,孙夫人上前几步,同华珠两个一人一边扶过七姑娘的手臂,小心翼翼带着她一道往后方女眷席去。

明珠小脸上火辣辣的,跛着腿,如何也走不出翩然生姿的仪态。她觉得丢人,赵氏千金的名头这样大,自己失仪至斯,着实给祖宗脸上抹灰。她愧怍又尴尬,只能垂着头将脑袋佝到胸前,轻手轻脚,尽量不以人瞩目。

然而赵氏女儿美名在外,打从两位娇俏年轻的娘子进殿起,众人的视线便纷纷投了过来。京中盛传,赵家四女个个娇美,起先已经见过长女,姿容秀丽神光照人,已经佐证传言不虚。可赵兰珠同两位妹妹比起来,仍旧稍有逊色。

美貌有时是最有力的利器,家世相差不多的情况下,貌美的女儿便能轻而易举占据优势。由此看来,单是姻亲这一块儿,赵氏便有足够的底气与其余世家抗衡。

臣工们心思各异,另一座的皇子们也略有私语。

荣王萧琮捻了个杏仁酥,也不吃,只是举着玉筷开了口,语气半赞叹半试探,道:“承远侯有福啊,膝下女儿一个个长得跟朵花儿似的。”说着挑眉,眼神里浮起几丝兴味,“据说那幺女八岁上下便有美名,倾城色可窥一斑,的确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二王听了面露鄙夷,口吻中透出几分讥讽的意味,“六弟的眼光倒是高,不仅相中赵氏门第,还看上人家最漂亮的一个。不过听说,这幺女翻年才满十二,你也忍心下口么?”

这两位亲王平素便有不和,萧璟这话夹枪带棒,直听得萧琮怒火上头。他是暴躁易怒的性子,当即变了脸色横眉冷对,吊起嘴角扯出个阴恻恻的笑,说:“这话倒该问问二皇兄。今日闹出那等荒唐事,当天底下没人知道么?兄弟几个里头当数二兄混账事最多,如今倒好,教训起我来了?”

“你!”瑞王听了咬牙,不料竟扯动了面颊上的伤口,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荣王见状轻蔑一笑,“我奉劝二兄消消火。这事儿还没闹到皇父跟前,想是赵家有所顾忌。不过我提醒二兄一句,我嘴巴不太严,若是不慎走漏什么,那也全是二兄自作自受。”

“萧琮!”瑞王气得狠狠咬牙,“本王平日念你居幼,事事忍让,你莫欺人太甚!”

华璋殿极大,二人声音也压得低,这番话倒是没传到臣工那一方。几位邻座的亲王却不由蹙眉,为这种事争执不休,实在大折天家颜面。

宣王一贯是和事老,这会儿自然而然出来打圆场,含笑劝道,“二兄六弟,今日是母后寿诞,不如卖我一个面子,且都少说两句。”

不料荣王一拂手,“此事与五兄无关。萧璟挑衅在先,我若容他,岂不让人以为我是软柿子好拿捏!”说完嗤一声,面容嘲讽看向瑞王,“我看二兄色胆包天,连已经有正妃这事儿都忘诸脑后了!赵氏什么门第,会让嫡女屈尊做小?兄弟几人中,你连四家的门都别想望一眼!”

宣王皱眉正要开口,蓦地,一阵杯盏碎裂的声响却突兀响起。

殿中有刹那的死寂,与此同时,争执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众人循声去看,只见肃王面无表情捏碎了个青瓷酒杯。萧衍神色淡漠,脸上仍旧如铸寒铁,冷硬而凌厉。他随手将碎瓷片扔到了一旁,淡淡吐出两个字,“手滑。”

对面儿华珠拍案叫绝,“真功夫啊!”说完朝一旁呆若木鸡的明珠抛了个暧昧的眼神儿,竖起大拇指:“妹子果然有眼光!”

第25章

明珠看得傻了眼,亮晶晶的一双大眼眸子怔怔瞪大。那双大手的力量她是见识过的,攥着她细细的腕子,没怎么下劲,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烙下一圈儿青紫的印子。她心有余悸,小手下意识地扯衣袖将腕上的勒痕遮住,冲身旁的华珠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

徒手碎瓷杯,这力气也太大了!由此看来,萧衍今日待她已是手下留了情的。否则以他的力气,别说烙个印儿,直接将她弱不禁风的小胳膊拧断都不在话下!

赵七姑娘不自觉地抖了抖,心中对萧衍的敬畏之情陡然剧增到了一个新高度,愈发坚定了今后要对之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的念头。

心中如是思索着,明珠正要收回目光,却不期与一道冷厉的视线不期而遇。她小身板儿一僵,视线中,萧衍也看向了她。对上她的目光,那人似乎有刹那的意外,随之便直勾勾地回望,眼神沉静之中透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玩味。

她呼吸一紧,顿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置。

边儿上有眼色的内监换来了新杯盏,斟满御酒,七王举杯,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朝她示意,薄唇弯起一道优雅的弧线。

明珠怔了怔,水灵灵的眸儿半眯起,心中暗暗思量起萧衍眼神里的深意。唔,这副模样,莫非是……向她炫耀他的力气很大?赵七妹嘴角略微抽了抽,暗道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力气大了不起么?大高个儿了不起么?专程朝她一小姑娘炫耀这个,真是过分!

然而腹诽归腹诽,面上是不敢有丝毫表露的。毕竟这位亲王将来是整个王朝的主宰者,明珠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是以她虽心中不情愿,可还是半握小拳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远远朝萧衍比了个大拇指,白生生的小脸上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嗯嗯,殿下您力气大,您厉害。

眼瞧着那小东西若有所思端详了自己半晌,又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最后朝自己竖起白润纤细的拇指,满脸虚与委蛇的崇敬之色,向来以持重冷厉著称大越的七王殿下,被毫无防备地呛了呛。

这个反应倒是明珠不曾料到的。

她讷讷地小脸一僵,挠着脑门儿纳罕起来。这……莫不是自己会错意了?

宣王刚好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他摇着扇子挑了挑眉,视线顺着萧衍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承远侯府的女眷一席。三位俏丽的美娇娘并排而坐,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位面露讶色,小手挠了挠脑袋,俨然一头雾水。

萧穆微勾唇,垂了眸子兀自倒满一杯清茶,慢条斯理,语调随意:“听说赵七娘子今日在宫中扭伤了脚,是七弟给送到华璋殿的?”

萧衍的神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闻言也不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无懈可击的俊脸上冷淡疏离,“是我抱过去的。”

五王萧穆向来是闲云野鹤,半生纵情山水歌赋,对官场上的东西漠不关心,这样的人生在皇室,其实是天大的幸事。不争不夺,矛盾自然也就不会有,同为了皇位剑拔弩张几个兄弟不同,他淡泊而随和,与其余亲王的关系都算不错。

七王狠戾,却也不是对人人都尖刺倒竖,兄弟几人中,他与宣王的关系尚算亲近,也愿意与之多聊上几句。

宣王优雅的笑容几乎有一刹那的僵硬,他哽了哽,没料到平日里寡言少语的肃王会补充出这么几个字。不过乐府才子到底是乐府才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也能很快回过神。复又拿揶揄的口吻道,“坊间素来有言,说赵氏幺女明珠是世所罕见的绝色,今日入宫,众人见了皆赞不绝口。”

萧衍面上若有所思,“赞不绝口?”

“对啊。”

“嗯。”七王面色寡淡,放下酒樽微颔首,薄唇里淡淡吐出几个字,“那他们的眼光还不错。”

一番话将好被旁边的荣王听了去,萧琮微蹙眉。众所周知,几年前三王夺嫡,七王萧衍便是其中之一。之后老三遇刺,这个七弟便被皇父责令北上出征。彼时,众人都以为七王已满盘皆输,可谁也没料到的,这个人会趁机替自己打出最漂亮的翻身仗。

大败丹梁,大捷返京,萧衍从北方的沙场重新回朝,无疑会为目下的政局带来不小的变动。

六王端起桌上的酒樽往唇边送了一口。

储君虽已立,可古往今来,太子被废黜的例子不胜举数,只要皇父还在,将来金龙宝座上坐的是谁便没法儿定论。兄弟几人中,这个七弟自幼便寡言少语,还曾被几位兄长戏称闷葫芦,然而论及心机城府,恐怕却无人能及。

他尚未婚配,如今又对赵氏的幺女这般态度,用意似乎显而易见。四大世家中赵氏居首,若是能借姻亲一事将赵家收入囊中,对今后必定大有益处。

萧琮心头暗暗有些不悦,到底都是亲兄弟,打的算盘和看女人的眼光都出奇一致。赵明珠他也觉得不错,可七王萧衍是皇后嫡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自己与他看上同一个女人,争抢起来的胜算着实不大。

可是有一点令萧琮耿耿于怀。七王年近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府上却连一个侍妾都没有。更有传言说这人在军中四年都没碰过女人,着实不合常理。传言传久了便会变味儿,久而久之,萧衍身子有亏空的说法便在皇族之中流传开。

若传言为真,他将赵七娘子娶回去,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是暴殄天物么?

荣王是个冲动性子,凡事按捺不住,又觉明珠实在合眼缘,不由出声试探道:“听闻七弟一向清心寡欲,专攻兵法奇门,府上至今连个美妾都没有。”说着顿了顿,又继续说:“前几日朝中臣工赠了我数名西域美姬,样貌身段儿都好,你征战辛苦,不如我将这些美姬都赠送与你,也算皇兄一番心意么。”

听闻此言,萧衍心头勾起个冷笑。这个五兄平素里与他从没来往,忽然说这么句话,背后的意图绝不会单纯。他垂了眸子轻轻一哂,沉声道,“五兄一番心意,我自然是不敢推却的,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六王面色有瞬间的僵硬,自己只是试探性地一提,没料到他会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下来。那几个西域美极得来不易,他摆在府里连碰都还没碰一下,这会儿一下子要全部送出去,萧琮心中颇有几分不舍。

可话已经说了出去,自己堂堂一个亲王,出尔反尔是不能够的,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就派人将那几个美人儿给你送过去。”

道完这番话,萧琮便将目光转了回去,不再与七王说话。一旁宣王看得想发笑,七王不近女色世人皆知,此番顺手推舟,无疑是打定了主意让萧琮吃瘪。萧穆略感诧异,毕竟肃亲王倜然高远的名头响亮,难得有这种膈应人的闲情雅致,由此可见,这个七弟眼下的心情貌似甚佳。

宣王感到古怪,扇面微拂稍稍掩口,眼风儿随意地往边儿上看着,低沉着嗓子道:“听闻七弟远征之时,曾有丹梁公主呈书信入营帐,有意和亲休战,却被你拒了?”

萧衍捻起茶盖子拂了拂面上的茶沫,双眸微垂声音淡漠,“五兄的消息倒是灵通。”

这话是默认了。萧穆挑眉,俊美的面庞浮起一丝揶揄之色,打着折扇慢悠悠道:“听闻那丹梁公主艳丽无双,善剑术,常女扮男装随丹梁大军出征,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你竟将那样的奇女子拒之门外?”

七王听了仍旧面无表情,“我不喜欢那样儿的。”

宣王打折扇的动作骤然一顿,少时,正色从容道,“为兄对七弟的喜好一事其实并不怎么关心。不过,你若愿意一讲,为兄我也能姑且一听。”接着一顿,低声道,“不知七弟属意什么样的姑娘?”

萧衍没言声,灼灼的视线落在某处。五王心生狐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女眷一席那方,赵四娘子小手捻起个酸枣糕咬了一口,边儿上的小丫头连忙凑上去,口里约莫问了句好吃么。四姑娘表情夸张点头如捣蒜,明珠两只大眼睛蹭的一亮,赶忙也咬了一口,霎时间一张俏脸酸成了个小包子,精巧的五官皱巴成一团。

华珠差点儿笑出声,碍于礼数好歹按捺住了,只埋下头双肩隐隐抽动。七姑娘万分艰难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怒冲冲又不能发作,桌下小小的高缦履抬起来,狠狠踩了身旁的姐姐一脚。

萧衍眼底的笑意一闪即逝,低头兀自喝了口茶。

“嘶……”华珠吃痛,疼得呲牙咧嘴,压着声儿眉头大皱:“喂,面积越小压强越大这个道理你不懂啊?我也知道你不懂,你不懂姐姐我可以教你啊!”

这番话音量略有些高,孙夫人觉察了,蹙起秀眉朝兰珠递了个眼色。大姑娘会意,连忙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四妹的广袖,压着声音苛责道:“在家中胡闹也便罢了,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我……”华珠很委屈,小手抬起来指向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明珠,“长姊,分明是这坏家伙……”

话音未落便被孙氏轻轻打了下手,“消停点儿。”

四姑娘瘪嘴,满脸忿忿不平,哼了一声回过头,目光一扫,竟与对面儿宣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寻常女子同男人对视,往往羞窘难当,她却完全不是。华珠大挑其眉,心中的感受宛如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这人怎么盯着她看?难不成将方才她受责难的境况一一纳入眼底了?这副兴致勃勃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看她出糗也便罢了,还在心头嘲笑她么?

赵四娘子懊恼不已,觉得这乐府才子的德行恐怕是有些问题。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加之宣五王闲名在外,更是不足令她忌惮。

是以,萧穆便看见赵家那位风姿秀丽的四姑娘,朝自己勾了勾唇,接着温婉一笑,最后颇淡然而优雅地跟他甩了个白眼。

正此时,一道吊起的公鸭嗓子便从大殿外遥遥传来,呼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随之通传声一路从高阶下蔓延至华璋殿门口,宫人们依次高呼,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明珠抬了抬眼,视线悄然往殿门口望去。只见殿门外王朝最尊贵的一双夫妻款款而入,恭熙帝着盛装礼服,戴冕冠,五彩珠玉十二旒垂落,身形高大,浑身上下尽是一派威严。身后跟着已经启华皇后,同样穿戴隆重光彩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