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察觉了,垂了眸子与她对视,不说话。

她谨慎,四下望了眼,细嫩的食指伸出来,往他轻轻勾了勾。

赵家七娘子的冰肌雪肤享誉京城,在日头下一照,仿佛浑身都在发光,青葱似的指尖莹莹皎皎。他挑了半边眉微微俯身,将耳朵凑近她小巧嫣红的唇。

“殿下。”这声音细细柔柔,娇嗲里头莫名有些拨撩的滋味。她懵懂不自知,犹自正经八百地同他附耳,说:“殿下今日救臣女,大恩大德,臣女心中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必定好好报答。”

她的气息呼出来,温热清甜,猫爪子似的挠在他的左颊上。萧衍转过脸看她,严肃认真的神态,亮晶晶的眸子里写满了诚挚。他轻哂,薄唇勾起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极缓慢道:“当真?”

她只当他是不信,登时蒸腾起种被人看轻的义愤,当即正了容色沉声道:“当然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莫不是看我年幼,当我胡诌?”

说着稍顿,忖了忖,复状起胆子拿小手拍拍他的胸,换上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学父兄的样子打官腔,道:“我虽不才,可说不准哪天就能帮上殿下的忙。因缘造化这种事,难说嘛。”

他眼底笑意渐深,淡淡道,“也是,来日方长。”

雪远

冬日的雨不成话,起先还规规矩矩,下着下着便飞起了雪沫子。连雨带雪从天而降,稍时功夫便在琉璃瓦与宫道上铺起薄薄一层。内宫监里管事的一看,当即脸色大变,连忙打发几个宫婢太监拿竹条扫帚扫雪。

今日是皇后寿诞,这老天爷也忒不作美了,变脸变得猝不及防!

宫人们手脚麻利不敢耽搁,然而雪势渐大,才刚清完雪便又开始落,一路扫一路堆,折腾得众人气喘吁吁。

雨雪交加,御花园这种空旷地是没法儿呆了。望族都是金贵人物,干晾着挨冻淋雪不行,皇后发了话,让长公主将娘子郎君们带往吉德殿,请来乐师舞姬同戏班子,权当打发打发午后这光景。

吉德殿里头的戏台子是现成的,涂花脸的角儿们依次就位,锣鼓一响大戏开幕,唱的是出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殿里地龙烧得旺,烘得一室之内温暖如春,各家爷姐们揣着手炉窝在官帽椅里。郎君们大多感兴趣,间或咿咿呀呀跟着哼,摇头晃脑颇是陶醉,娘子们的情形倒不同。

女人们骨子里有种别样的好奇,凑了一块儿便热衷打探各方消息,帕子掩□□头接耳,说是看戏,不过也就是换了地方闲谈。

殿中众人闲情逸致,赵家二郎却只是立在殿外的月台上来回踱步。雪是白的,汉白玉也是白的,堆积起来也不显眼。接连几脚都打滑,这才发觉雪已经积起一小层。

寒冬腊月天,风刮起来像是冷刀,衣裳包不住脸皮,风吹过,像能剜下来一块儿肉。二郎英气的眉宇间有几分焦灼,搓手顿足呵气,时不时抬头往四处张望。吉德殿的位置偏中,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四条主长街交汇处,往来宫人不绝。

他略皱眉,视线依次从那些人影脸上掠过,宫禁的规矩森严,宫人也是不苟言笑的。一个个在风雪中板着脸,死气沉沉,却并没有熟悉的脸孔。

礼鑫眉头越皱越紧,背后轻盈脚步声传来,回头看,长姊抱着鎏金小手炉出了门,“还没回来么?”

“没见着。”二郎摇头,口吻焦急不安,“究竟跑哪儿去了?爷娘一个在陪圣上对弈,一个在昭德宫,将幺妹托付下来,如今倒好,不过转眼的功夫,人都没了!九重宫闱,幺宝年纪尚幼,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才好!”

兰珠也听得皱眉。说到底也是她们做兄姊的疏忽,入得宫廷,应当时时将妹妹看好才是。用完午膳从昭德宫出来,没留神儿,七妹人便不知去向。加之华珠那方又闹出那么桩事,她与二郎实在难逃干系。

可是内疚归内疚,兰珠毕竟是赵氏嫡长女,年纪尚轻,可自有一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她对掖起双手叹口气,再说话时声色俱敛,道,“长公主已经命人四处去找了,二郎定定神,爷娘不在,两位妹妹又还小,你我切莫慌乱。此处虽大,可毕竟在天子眼皮底下,我赵氏何等世家,等闲敢造次不成。”

听了这话,二郎心神稍定,微抿唇,稍时颔首,又抬眼看兰珠,眼风儿不着痕迹往殿中扫了扫,道:“华珠那边儿……”

兰珠面色微变,不动声色摇了摇头,且压着二郎的肩道,“别声张,人家身份摆在那儿,一切都等父亲母亲定夺。”

礼鑫叹气,胸中怒火翻腾,好歹压住了,点点头道好,“长姊说的是,眼下还是先找到幺宝最要紧。”说着压着声儿狠狠啐了一口,沉着嗓子骂道:“瑞王好女色的名头一直有闻,不想竟如此猖狂!色胆包天了么!”

“不过万幸华姐儿没吃亏。”兰珠道。

“华珠是什么人物?那泼辣性子,合府上下谁招惹得起?谁欺负她,那简直是自寻短见。”二郎一嗤,语调里头沾着几分轻蔑鄙薄,“得亏今日你去得早,稍晚些,只怕瑞王便不是脸上挂彩了!”

姐弟二人压着声絮叨说话,礼鑫眼睛尖,扫见宫道上远远走来个伟岸凛然的人物,他定睛瞧过去,不由瞠目结舌,抬起右手一指,磕巴道:“长姊你瞧,那可是七王殿下?幺宝怎么和殿下在一起?”

闻言,兰珠面上划过一丝诧异之色,眼帘微掀抬眼望,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几个内监撑着伞簇拥着一高个儿男人,萧衍阔步而来,而小妹竟然被七王抱在怀里。姐弟俩惊诧万分,连忙下了月台长阶迎上去。

兰珠是地道十足的闺秀,规矩庭训融进了身子凿入了骨血,心头再慌张也没有乱了礼数。礼鑫疾步而去,她稍提裙摆跟在后头。二郎下了白玉台打眼望,只见二人身上的披风鹤氅都淋了雨,七王表情冷漠,怀里的小娇娇明眸微抬看向自己,小脸登时一喜,道:“鑫哥哥!”

见了妹妹,二郎心中的巨石总算堪堪落地,他喊了一声“幺宝”,之后蓦地反应过来,赶忙对揖双手朝七王拜下去,恭谨见礼,“参见殿下。”

萧衍微颔首,还未说话,便听怀里的小姑娘忙不迭道,“鑫哥哥,我脚崴了走不动,七王殿下经过看见,于是便好心将我带过来了。七王殿下真是心地善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她表情真挚又恳切,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朝二郎伸出两只小胳膊,满眼灼灼,“哥哥抱。”

明珠满脸真诚,字里行间全是对七王的由衷感激,敬佩之情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高大的男人冷眼观望她,觉得这小东西年纪虽幼,装样子倒是挺在行。一会子前还视他为毒蛇猛兽,这会儿倒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人人皆知萧氏皇七子手段毒辣,七王心下好笑,活菩萨,天底下还是头回有人拿这个词儿来形容他,倒是新鲜。

幺宝?

他薄唇不着痕迹挑起个笑,这个乳名与她挺相衬,娇娇柔柔。随后视线落在她的小手上,指尖从广袖底下探出来,白皙粉嫩,攥着二郎朱色的前襟,有种妖异的美态。

露华

七妹一番言辞恳切,礼鑫听后大为感动,又朝萧衍深揖一礼,口中道,“舍妹顽劣,殿下出手相助,礼鑫在此谢过了。”末了直身起来,手臂微伸看向他,试探道,“殿下,不如将舍妹……”

赵家二郎是小东西的亲兄长,人到了跟前,自然没有不还回去的道理。萧衍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举手之劳,赵兄不必介怀。”

二郎见他伸出双臂,当即去接妹妹。

明珠心头谢天谢地,天晓得她有多别扭,被他抱在怀里,她连动个手指头都要思量再三,生怕一个没留神惹他不痛快。同这人打交道,那就如同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她心有悸悸,当然躲之不及。

思忖着,她急不可耐地逃离他,然而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将将勾住兄长的脖子,她神情大变,娇小的身子蓦地一僵。

礼鑫有所觉,将小七妹抱进怀里来,垂首,疑惑的口吻:“怎么了幺宝?”

他家妹妹粉嫩的双颊先是一白,接着一红,最后乌青抹黑交织。明珠黑着脸儿摇摇头,强自镇定的口吻,干巴巴挤出个笑来,“没事,没事。”

是时一个内监抱着拂尘小跑而来,躬身朝七王见个礼,吊着嗓子恭谨道:“殿下,兵部侍郎姚徐求见。”

明珠眸子微抬,不着痕迹地朝七王扫了一眼。只见萧衍神情漠然,略点头,兀自旋身去了,背影说不出的清冷孤高,甚至连一道目光都没投来。

她鼓起腮帮子,朝他的背影略略眯了眼。

方才的感受异常清晰,应当不是错觉,七王萧衍,确确实实摸了一把她的屁|股。可看这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莫非是无意的?

明珠困顿地皱眉,正忖着,一道端丽的女子嗓音从背后传来,拿焦急的口吻苛责道:“幺宝,你向来懂事,怎么也学得与你四姐一般顽劣?宫闱之中岂能随意走动呢?”

听见这个声音,七姑娘悬在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回首望,兰珠隐含薄嗔的娇颜这样灵动,她一喜,看这情形,华珠倒是不负她望,长姊好好儿的,并没有酿成大祸。

“长姊别恼,我知道错了。”她耷拉着小脑袋扯扯兰珠的衣摆。

念及妹妹伤了腿,二郎心疼,连忙也跟着规劝,道:“长姊,七妹伤了腿已经够可怜了,你就别骂她了。”

兰珠秀眉深锁,半晌才叹出一口气,语气好歹缓和了下来,“你啊你,让姐姐怎么说你好呢?崴了脚让七王殿下抱过来,这实在于礼不合。得亏你年纪尚幼,再大点儿,传出去哪家敢要你?”

明珠小脑袋垂着,小嘴微撅不说话,二郎看得不忍,复道,“算了长姊,这会儿明姐儿的腿得让人诊治,还是请长公主传太医吧。”

赵兰珠听了点头,一并踅身往吉德殿的方向走,眉宇间隐隐有一丝忧色,压着嗓子道:“伤自然得赶紧治,这个时辰,再不久便要传晚宴了。华珠与瑞王闹成那样儿,再见面还得了?”

明珠听得一头雾水,困顿道:“长姊这话是什么意思?华珠与瑞王?究竟怎么回事儿?”

“说来也真可笑。”二郎的语气透出几丝嘲讽的意味,“瑞王同肃王是同胞,德行品性却天差地别!那登徒子今日不知上哪儿快活去了,饮得大醉而归,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遇着了华珠,竟动手动脚!”

七娘子吓了一大跳,捂着小嘴满脸不可思议,心中不由敬佩瑞二王是条汉子,竟然敢动手调戏华珠,简直是不要命了!她神情焦虑,扯着兄长的袖子挤出一句话:“二王眼下情形如何?要紧么?”

兰珠嗤的笑出声儿来,白了她一眼道,“你这鬼丫头,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当妹妹的么?”

明珠说这话,倒没有半分旁的意思,而是实在太了解华珠的心性同脾气。在赵府,下人们怕她是理所当然的,可几个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敢轻易招惹她。放眼整个大越,一个姑娘家能有此建树,其性情之泼辣自不必说了。

果然,向兄姊们打探了一番来龙去脉,华珠非但没吃什么亏,还在瑞王脸上挠出了道彩。说来,那二王萧璟也是倒霉倒到家了,轻薄谁不好,偏偏挑了只浑身带刺的,不被扎得头破血流才怪呢!可怜归可怜,到底是自作自受,也怨不得旁人。

明珠瘪了瘪嘴。

人无完人,萧家几位皇子虽是天潢贵胄,可到底也是凡夫俗子,自然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常言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太子一贯是笑面虎,宣五王闲散,荣六王冲动易怒,肃七王阴鸷寡言,其中,二王萧璟占的便是好女色这一点。

上一世时并没有这桩事,她没有去承合殿,华珠自然也没有在御花园遇上二王,更谈不上被轻薄了。思及此,明珠心头暗暗有些自责,如此说来,华珠出这事,她难辞其咎,万幸没出什么差池,否则她真要以死谢罪了!

开锣打鼓,吉德殿里头的戏已经换了一出,郎君们听得专注,娘子们仍旧不感兴趣。长公主奉皇后之命招待各位年轻辈儿,这种场合自然也是要陪同的。

二郎抱着明珠正要入内,还没迈步便让长姊拦了下来。兰珠居长,做人做事都比弟妹们沉稳周全,她顾虑其它,因低声朝礼鑫道,“明姐儿伤了腿,里头全是人,不方便。”

鑫二爷闻言颔首,接着便唤来宫婢进去请长公主。

雨丝有渐大的趋势,逐渐淅沥了,噼里啪啦砸在支出半截儿的月台上,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盘。宫道上的宫人们或撑伞,或披蓑衣,往来间神色匆忙。

兄妹三人立在殿外等候,少时,只听背后传来一阵细碎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端丽的女声便随之响起,满是关切的口吻:“怎么摔了呢?快让本宫看看,严重么?”

明珠眼儿一转往后瞧,只见一位珠光宝气的俏娇娥翩翩而来。佳人约莫二十四五,着胭脂红点赤金缎子小袄,身量修长,脸如银盆,眼如水杏,眉目间蓄满皇家独有的华贵雍容,温婉端庄,慈眉善目,正是长公主萧念真。

簇水

长公主已嫁作人妇,言谈举止间已经没有了少女的灵动娇俏,反而愈发显出沉稳内敛的气度来。众星拱月拥她出殿,殿前的宫人们福身见礼,兰珠也朝她福了福,低眉恭谨道,“臣女参见长公主。”

礼鑫抱着明珠行礼不便,双臂微动,欲将妹妹放下来。然而七娘子的一双小脚还没沾地,长公主便发了话,道,“伤了腿还见什么礼呢?”说着侧目看一眼身旁的宫婢,施派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婢子恭声应是,压着碎步恭敬退下去。长公主眉宇间萦忧色,朝明珠走近几步说:“伤得重么?”

皇族皆是天颜,直视便是不敬,明珠懂这个规矩,是以浓密的长睫微垂,掩住晶亮的一双眼,摇头道:“多谢公主关心,只是不当心,崴了一下罢了,不打紧的。”

细细轻轻的一把嗓子,语调却甚是恭谨有度。长公主含笑一点头,视线不着痕迹在这个赵氏幺女身上流转。赵家七娘子年纪不大,美貌同一身雪肤却已名动京华。美人胚子是天生的,据说几岁时便有美名,如今不足十二,五官却已经无瑕可挑。

萧念真思忖着,面上柔婉笑道,“外头下着雨,天寒地冻的,怎么一直在外头站着呢?”她边说边转头看兰珠,“你若担心妹妹受伤了不便利,大可派人来与本宫说,你母亲同皇后娘娘是故友,咱们也能生分了才是。”

兰珠自然千恩万谢,“多谢殿下厚爱。”

皇室三位公主,长公主的和善是出了名儿的,明珠上一世没怎么与这位公主打交道,今次一见,方才知传言不虚。她对萧念真生出些好感,连带粉嫩小脸上也绽开了些笑容,是时背后有金丝高缦履叩响了金砖地,她转头一看,见是华珠从侧门走了出来。

四姑娘出殿门,仍旧先同长公主纳福见礼,这才直起身朝明珠走去。垂眸看,七妹娇小的身子蜷在二郎怀里,刘海儿被打湿了黏在额头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她心焦,视线定定落在她的腿上,皱起眉压着嗓子道,“究竟怎么回事?”

人多不便说话,明珠拉过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朝四姐姐使了个眼色。华珠伶俐,也明白过来,随后拉着明珠的手一言不发地立在边上。

赵氏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几个孩子在这儿干等着不成样子,萧念真思忖了瞬,当即命人将他们带往明熙殿的西配殿安置。婢子内监们引赵氏的娘子郎君往西配殿,奉上茶果,只请他们安心稍等,太医紧着便来。

二郎将明珠放在宝椅上坐好,随后便蹙眉看向兰珠,语气疑且难,道,“长姊,眼看着便要传膳了,过会子在席上,让四妹怎么与瑞王打照面儿?”

兰珠脸上也有忧色,她两手交握在一处忖着,踱步穿过飞罩,半晌才叹出一口气,道,“皇后寿诞,二王无论如何都必定会赴宴,华珠又不能离宫,这个照面,看来是不打不行了。”说着抬眼望华珠,正色叮嘱道,“姑奶奶,算姐姐求你,有什么恶气且先忍下来,熬过今日,父亲母亲自会为我们做主的。晚间的寿宴,你可千万得沉住气,知道么?”

这番话听在七姑娘耳朵里,没由来地教她鼻子微酸。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兰珠对父亲全心全意信任,若是被她知道,父亲打算那她的清白来赌一盘棋,恐怕会难过欲绝吧!

明珠微微蹙眉,暗道万幸,好在华珠拖住了长姊,好在悲剧没有发生。前世兰珠大婚的那日,漫天细雨霏霏,像极了长姊眸色深深的眼。那时她不懂,只觉得长姊的笑容只在脸上,现在才感到无尽的悲凉,用那样的方式被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太子同兰珠,恐怕鹣鲽情深也只是徒有虚名吧。

那头华珠闻言一嗤,大大咧咧往嘴里仍了颗蜜饯,包在嘴里咕哝不清道,“若是这种事都需要长姊来提点,那我不成傻子了?放心吧,横竖今日我没吃亏,见了面,饶那厮一次便是了,我这胸襟那不是吹的。”

兰珠这才稍稍宽心,随后便听外头宫人入内传话,朝鑫二爷敬声道,“赵二公子,杜太医来了。”

话音方落,一个着朱衣服冠挎药箱子的中年男人便由二郎拎着走了进来。礼鑫掖袖请太医入内,直道,“舍妹顽劣,不慎扭伤了腿,劳烦杜大人费心了。”

那中年人含笑摆手,“公子不必多礼,我与侯爷原就是旧识。”

明珠的伤不及筋骨,并没有什么大碍,太医替她包扎好伤口,复又开了几贴活血化瘀的方子,交代连服十日,随后出了殿门,跟正殿里的长公主复命去了。兰珠同二郎连连道谢送太医出门,也跟着往正殿答谢公主,只留下华珠照看七妹。

敷的药膏里薄荷,紧贴着皮肉凉得沁心。明珠小心翼翼将伤腿从杌子上放下,边儿上华珠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嗳了声道:“承合殿那头是怎么个情况,给个话儿啊。”

这一巴掌拍得重,明珠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嗔她,“还老说我力气大,你的力气才大呢!下手没轻没重的,我这是人脑袋,又不是木鱼……”说着瘪嘴,续道,“我没去成承合殿。”

“啊?”华珠诧异,“不是专程去承合殿的么?怎么又没去成?”

七姑娘小脸儿一僵,打扫了喉咙道,“呃……具体缘由很复杂,总之就是没去成。哎呀,你这边儿拖住了兰珠,那头去不去其实也不打紧嘛。”她干巴巴笑了两声,忙不迭地将话头扯开,复道,“那你又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让你看着长姊么,怎么会遇上二王呢?”

华珠听了就来气,啐道,“别提了,那色胆包天的东西,借醉装疯,竟然欺负到姑奶□□上来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赵华珠是什么人物,能容得他放肆么?”

明珠抚着四姑娘的肩宽慰她,道,“好在没出什么事儿,宽宽心吧。”

“对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儿都摸得下手,禽兽啊!”华珠满脸嫌弃,往嘴里扔了个蜜枣子咬牙切齿地嚼,“我告诉你,像这种人,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变!态!”

“……”

明珠被口水呛住了,小屁股一歪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去,心道二王如此这般是变态,那七王连她这个十一的都不放过,一定是变态中的变态。

暮山

杜太医是宫中医正中的翘楚,一副膏药贴了半个时辰,明珠脚踝处的疼痛已经减轻许多,不至于连地都沾不得了。

冬日的雨并不连绵,尤其在北方,往往是一阵一阵的。雨势起先由小转大,不过淅沥也只是一霎,过了会子便渐渐停将下来。西配殿的宫婢内监都在外头伺候,兰珠同二郎又迟迟未归,内室便独留下明珠华珠两个人。

没有兄姊们从旁看管,两个丫头也乐得自在,就连话匣子都开得宽敞些。明珠探首看窗外,四扇菱花窗上雕了梅兰竹菊,宫中匠师们手艺没的说,雨珠洒上去,愈显得生机盎然栩栩如生。

她拿一只小手托着腮,目光看着外头,只见申时已过,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遂道:“看样子晚宴将始了。”说着,视线转向正嚓嚓嗑着瓜子儿的华珠,叮嘱的口吻:“方才长姊说的话,你可得记心里去。”

华珠满脸不耐地翻了个白眼,“长姊为母,兰珠念叨念叨也便罢了,你这小丫头片子还喋喋不休的,干什么啊?”她翘着腿将瓜子壳儿往小篓里一扔,皱眉边扑手边道,“行了行了,赶紧给我闭嘴。又不是傻子,不顾忌二王,我自个儿的名声总得顾忌顾忌吧?”

“嘁,你恼起来六亲不认,我这不是害怕么?你有这觉悟就好!”明珠粉嫩的小脸正了容色,抬起小手拍华珠的肩,用十一的脸吁了口八十一的气,语重心长道:“姐姐你虽没吃亏,可此事若声张了出去,难保旁人不多想。总之你自己掂量清楚,瑞王如今二十有五,除了正妃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妾室,你可千万别搭进去才好。”

四姑娘听了先是一愣,俏脸上登时浮起个吃了苍蝇的表情,“打住打住,愈说愈离谱!二王那个人,从头到脚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要姑奶奶我委身,做梦去吧!”

华珠一副几欲作呕的样子,直看得明珠想发笑。四姐姐中意的一贯是风姿绰约的美人,她在心头回忆了一番瑞王萧璟的尊容,认真说,五官样貌还是周正的,毕竟生在萧家,再次也次不到哪儿去。只可惜,自从四年前储君之争败北,这位亲王便一蹶不振,一门心思都寄于酒色上头,硬是将一个堂堂美男子养作了个胖子。

思忖着,七妹掩口笑了两声,揶揄道:“姐姐自古爱美男,二王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

她这么一打趣,华珠登时撅了嘴,满目鄙薄道:“爱美男怎么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敢说你没有么?”边说边凑过去阴恻恻一笑,食指顺着幺妹娇嫩的面颊轻轻滑过,吊儿郎当的姿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儿个摔了腿,七王抱回来的吧?”

明珠小脸一怔,被九宫鸟附了身似的,呆呆重复道:“七、七王?”

“对啊。”华珠笑得戏谑,食指狠狠点了点她的小脑袋,“你个磨人的小妖精!让你姐离人家远远儿的,自己反倒钻人家怀里去了,防着我?”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七姑娘愣愣的没回过神,稍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华珠的弦外之音,一双大眼睛霎时瞪得圆溜溜,呆若木鸡道:“四姐姐,你恐怕误会了……”

“别害臊嘛!”华珠挑眉,一副很懂她的样子,拍拍她的头宽慰道:“放心,七王美则美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姐是谁啊?能跟妹妹抢男人吗?”

抢——抢男人?

这几个字语调轻浮又暧昧,她听了满脸错愕,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华珠口中的那个“男人”。颀长挺拔的身躯,个子那样高,她的脑袋顶离他的胸口都差一截儿。她想起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想起那双修长漂亮又极有力的手……

脑子里骤然糊了团浆糊,明珠觉得双颊莫名有些发热,小手抬起来一捂,滚烫一片。她被噎住了,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别、别胡说……”

眼瞅着妹妹白白的小脸变得通红,四姑娘眼睛都瞪直了——好么,还敢否认装傻,羞成这个模样,简直是把什么都给坐实了!她半眯起眸子勾了勾明珠的下巴,吊儿郎当道:“胡说什么啊?谁胡说了?说来也是怪,二王摸一下姑娘就是轻薄,七王又抱又摸的就是救死扶伤,看脸的世界哟。”

“……”

明珠默默扶额,还真是令人无从反驳呢。

忖了忖正要说什么,外头一个宫婢提步进了内室,打起帘子恭谨福身,道,“二位娘子,皇后娘娘的寿宴快开始了,命奴婢领二位娘子去华璋殿。”

两个姑娘微颔首,明珠撑着桌子勉强起身,由华珠同一个婢子扶着出了西配殿。长公主办事周到妥帖,念及赵家幺女伤了腿,特意命宫矫在外候着。宫婢上前打轿帘,两个姑娘弯腰进去,接着便听外头内监高呼:“往华璋殿——”

行行复行行,抬轿子的内监是熟手,走在石板路上并不颠簸。明珠坐在轿内想心事,隐隐有些不安,倒不是因为还担心华珠对瑞王不敬,而是今日她弄砸了父亲的计划,今晚太子正妃之位花落谁家,那就未可知了。

其实无论谁都好,只要与赵氏扯不上干系,那就算躲过一场大劫。明珠思索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头内监说已至,接着便有婢子打起轿帘扶她下去。

打眼望,夜色中的华璋殿惶惶如画,明艳的火光在混沌之中稍显突兀,丹陛月台上的青铜丹鹤曲项向天,愈发衬出难以言说的威严之态。殿前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停了无数顶宫矫,想必其余赴宴的世家子女都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