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思索着,明珠也不耽搁,忙忙掀开锦被下床,起身往门外走。四姑娘不解,在后头喊道:“上哪儿去?”可是再无回音了。

华珠挠了挠头,站起身若有所思地往房门走了几步,视线所及却映入一双纤尘不染的高缦履。她困顿地抬眼,看清来人时吓了一大跳,“宣王殿下?”

36|2.15|

宣王不请自来,这是华珠万万不曾料到的。立在门前抬眼看,乐府才子着博士的褒衣博带,立在廊檐下随风引入画,俊美的五官眉眼平和,愈发衬出芝兰玉树的傲然风姿。

四姑娘微怔,回过神才想起来纳福见礼,当即福身垂首,恭恭敬敬的姿仪,“臣女参见宣王殿下,殿下万福。”

萧穆是出了名儿的谦谦君子,一言一行都是温润儒雅的,他含笑,眼波流转间牵尽风流,温声请她起来,道:“四娘子不必多礼。”边说边探首朝屋子里看了眼,语调随意,“只有你一个人么?”

温润的人,无论哪样的举动都很难教人反感。他提步径自进了屋,华珠眼中掠过一丝诧色。这间耳房是太学馆为她辟的休憩之所,虽不比闺房,性质却差不了多少。一个外男,如此堂而皇之进女子房中,于情于理都不妥当。

不过四娘子不是拘小节的人,另一头又思索,自己如今是太学生,宣王担着博士之职,行过大礼聆过训诫,也算实打实的师徒。先生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本就特殊,或许也不必太过介怀这种虚礼吧!

心中忖度着,华珠点点头,回道:“方才明珠也在,不过不大巧,她前脚刚走,五殿下便来了。”

萧穆听了微微蹙眉,一面抬眼在这屋子里打量一面道,“你受了伤,于博士命她照料着你,那丫头倒是个顶机灵的,转个背就没人影了。”说着微颔首,随口说:“太学馆自然比不得赵府雕梁画栋,不过这屋子也算雅洁,四娘子也应当住得惯。”

她掖袖请五王落座,两手微动替他斟了一杯茶,顺着他的话头附,“多谢殿下关心。学生向来不拘小节,对住的地方也没什么要求,这儿干干净净的,用度也一应是学生从家中带来的,没什么不好。”

宣王听了微感诧异。女人本就凡事都麻烦,大户人家的女儿则更不必说。其实如赵氏这样的世家,嫡女是金枝玉叶,挑剔些娇气些都不足为奇。却不像,这位四姑娘是个异类。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华珠身上,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探究意味。

大宸宫中一面,这位娇客翻来的那记白眼,萧穆至今记忆犹新。今早她公然顶撞于阁老,不卑不亢理直气壮,更令他对这个娇客多留意了几分。寥寥两面,她却每次都能闹出些新奇事,这倒是有意思。

一头思索着,萧穆点点头,“习惯就好。”

四个字说完,屋子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毕竟是两个陌生的人,此前没有交道往来,凑在一堆也没什么可聊的话。

华珠忌他是亲王又是博士,神态言辞自然恭恭敬敬。两人一阵沉默,气氛透出几分难言的诡异,未几,她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殿下此来……是找明珠的么?”

这话换来萧穆古怪的一个侧目,他满脸莫名,定定望着她反问:“我来找明珠做什么?”

“……”她怎么知道做什么,这不是打哈哈瞎猜么?华珠干笑了两声,摆着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学生随口一说,殿下别忘心里去。”接着便闷着头不搭腔了。

宣王看了她一眼,视线下移落在她微微发红的双手上,面色稍稍一变。今日她出言不逊,众目睽睽之下顶撞博士,论哪头都是说不过去的,责罚她也是于博士的无奈之举。可到底是细皮嫩肉的娇客,即便博士手下留情,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两只白嫩嫩的掌心通红,虽消了肿,仍可看见依稀的戒尺痕印。

萧穆看得不忍,身子微动,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放到了桌上。赵四姑娘见状大感吃惊,疑惑地望向他,便听宣王解释道,“这是宫里御赐的金疮药,专治外伤。”说着稍顿,又补充了一句,“四娘子留着……今后必定也有用处。”

前半截话落地,华珠心中霎时涌起几分感动,可等宣王说完后半截话,她那几分动容之情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着今后有用处?这话还真可笑,变着法儿地咒她还要挨打么?四姑娘心头有些不高兴,连带着脸子也垮了下来,只屈膝福了福,沉声道:“殿下的好意,学生心领了,只是这御赐的东西着实贵重,学生受之有愧。”

萧穆挑了挑眉,自然知道这丫头是在气自己后头那句话,不由觉得好笑。他意态闲闲地看她,轻抚折扇道:“求学问道之路可不好走,四娘子又是一副刚烈性子,往后在这太学馆中,想必与博士们起冲突是无可避免之事。本王赠你药是善举亦是义举,你有什么可愧的?”

文人的嘴皮子一贯厉害,这个五王才学极高,放眼整个大越,能望其项背的人也没几个,舌根子翻起来简直能压死人。华珠皱眉,被这人三言两语给堵了口,竟然半晌没想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四姑娘一时无言,抬眼看,宣王却是副好整以暇的闲适姿态。她心头无名火起,又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发作,只能努力将怒火按捺下去,拉着脸子道:“经此一事,学生今后定会谨言慎行,殿下这药,学生即便收了也没有用武之地的。”

宣王折扇微摇,雪白的扇面上几行小纂笔走龙蛇清秀俊逸。他清润的眼底漫开一丝笑意,哦了一声道,“你对自己还挺自信的么。”

“……”华珠深吸一口气,两只小手将拳头攥得咯吱响,面上却笑得一派柔和,从齿缝里朝宣王挤出几个字来:“殿下今日没旁的事了么?不用取给太学生们授课了么?不用去看看风景弹弹曲子么?”

在她屋里坐着她的杌子还喝着她亲手倒的茶,这人竟然还看她笑话,好意思么!

赵四娘子气得咬牙切齿,萧穆倒仍旧一副平和的神态,他抿唇,微微一笑间和风霁月,优哉游哉道,“你不说本王还给忘了,有事在身,就不打扰四娘子休息了。”说完折扇一收,旋身施施然去了。

华珠福了福身,“殿下慢走,不送啊。”待脚步声渐远,她直起身来冷哼了声,朝那道背影挥了挥拳头,回头看,那个青瓷药瓶子还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

*********

太学馆是一方开阔的天地,天际是清朗的,湛蓝无比的穹窿没有云,宛如一汪蓝澄澄的碧玉,偶尔有一行燕雀成群结队飞过,不留一丝痕迹。

明珠找七王,遍寻多处也不见其踪,料想他许是在授课,便往太学堂的方向去。穿过画廊上台阶,远远儿便听见门前的小童摇铜铃,她顿足探首张望,未几,只见萧衍从门里走了出来,手上持着戒尺同厚厚的书卷,面色冷然,疏离不易亲近。

七娘子看了微皱眉,隐约猜到方才的课读是兵法,不由有些同情一众太学生。兵法一门本就奥讳难懂,还是对着如此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学得进去才奇怪哩。

明珠一阵腹诽,碍于众目睽睽不好上前,只好立在台阶底下等萧衍。片刻的功夫还不见人影,她不解,抬眼望去,却见那人被几个女太学生簇拥在中间,众星拱月一般。

七王好相貌,在大越各高门都有盛名。女学生们平日养在深闺,闲聊时也多有谈及这位肃亲王,说他美冠京华文武兼备,是世间最两全的人物。女学生们对他且好奇且仰慕,如今入太学,成了他的学生,自然会逮着机会多加接近。

一个出身高贵的亲王,偏偏还生了张颠倒众生的脸,的确足以令许多女子趋之若鹜。明珠懂这个道理,她静静观望,只见七王正低着头,清冷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册上,日光照耀下,那十根枝头修长而干净,指尖近乎透明。女学生们簇拥着他,或悄悄打望或专注聆听,大多却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瘪了瘪嘴,只觉萧衍的面子功夫的确做得好,分明是个色中饿狼,偏偏还能在人前摆出这副淡薄如远山的模样,实在难得。

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七娘子百无聊赖,垂着小脑袋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砖,忽然一道低沉微冷的嗓音传来,喊了三个字:“赵明珠?”

明珠唬了一跳,惶惶抬头,只见七王仍旧站在方才的地方,只是冷冽的目光从书册移到了她身上,微皱着眉,玉容上头脸色不善。她不明所以,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个是,迈着步子恭恭敬敬地上前。

太学生们纷纷往两旁让了让,只见赵七娘子的小脸白一阵红一阵,到了博士跟前屈膝纳福,恭谨道:“学生参见七王殿下。”

萧衍看她的目光淡漠,声音微低不怒自威,似乎不悦:“太学馆中,你为太学生,自当称本王一声博士。”

听了这话,明珠迟迟地颔首,连忙改口道:“学生参见博士。”

他淡淡嗯了一声,“首回课读你便缺席,虽情有可原,却也万万不该,落下的东西得尽快补上。”说着便兀自旋身,扔下句话道:“带上书,随为师到房中来。”

“……”七娘子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这番话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几乎教人寻不出漏来。可是、可是带上书便罢了,到他房中去是什么意思?随便换个什么地方也比他屋里好吧!

她愣愣的没有动,前头那人察觉了,回首过来冷冷觑她,脸色稍沉“还不走?”

“……是。”

师命不可违,明珠无可奈何,只得壮了壮胆,迈开小细腿儿跟了上去。

37|2.15|

早晨闹出那么大件事,太学生们都记住了赵氏的两位嫡女,毕竟这世上敢顶撞于阁老的人少之又少,何况还是那样两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很容易便使人印象深刻了。众人认识明珠,是以当七王说要为她另开小灶时,太学生们也不觉诧异,落下的课读是该补上,加上赵氏显赫,博士亲自指点也没什么奇怪。

郎君们心眼儿实在,什么事都看看便过了,不往心里去,一众女学生却不然。七王在大越朝野内外都负盛名,威拭丹梁战功赫赫,加上一副仙人玉树的模样,自然被许多闺秀记在心里。

听见他要为赵氏女单独开小灶,娘子们心中半是懊丧半是羡慕,纷纷伸长了脖子目送二人,只见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进了月洞门,很快便看不见了。

诚然,明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被羡慕的。

她犹在思索自己踢了他一脚的事,认真想想,华珠的话虽然大多不着边儿,可有一句还是说得在理。无论哪样的境况,自己动脚就是不该,唐突冲撞,萧衍又是个小心眼儿睚眦必报的主,她不得不防。

思忖着,七娘子眸儿微掀,看了眼前头那个挺拔高大的背影,小拳头一握下了决心,清清嗓子道:“七王殿下……”

初春时节的微风吹面不寒,一些零落的残花被吹卷起来,透出几分凄零的美。太学馆的后院是静谧的,她嗓音娇脆,在天开地阔间显得十分空灵,轻飘飘传入了萧衍的耳中。他没有回头,嗓音仍旧低沉微凉,淡淡道:“才刚叮嘱过又忘了?喊我什么?”

他这副冷清淡漠的模样,一时间竟令明珠有些蒙神。她脑子里钝钝的,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今日向她逼婚与轻薄她的是另一个人。不过错觉终究当不得真,她忖了忖,仍是垂首恭恭敬敬道,“学生记性不大好,望博士恕罪。”

七王轻描淡写嗯了一声,背着身,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也平平听不出喜怒,道:“今后博士们说的话都得记牢,不得违逆,也不得质疑,尤其不能学你姐姐,以下犯上不尊师道,知道么?”

他这么说,令明珠微微皱了眉。她心中纳罕,不明白为何才短短几个时辰,这人的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大。不过另一头还是稍稍放心几分,冷冰冰的也好,总比一见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强上千百倍。

七娘子心神稍宁,也不再时刻警惕提防了,语调也比之前松快了几分,点点头道:“博士所言,学生必定牢记于心,不敢相忘。”说着微顿,又忍不住替华珠争辩了几句,“其实华珠并不是不尊师道,只是她性子冲动急躁了些,心眼儿却是顶好的呢。”

萧衍负手而行,闻言一哂,“你倒是会替人开脱。赵家何等门第,嫡女的性子如此冲动易怒,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说着侧目瞥她一眼,“你有功夫在我面前替她辩解,不如好好规劝她,将性子改改,否则将来必是要吃大亏的。”

七姑娘心知这话也算一片好意,可华珠是她的亲姐姐,宠她护她待她好,自然不希望有人说华珠半句不是。她心头不大舒服,连带着面色也沉了几分,却也不反驳,只敷衍道,“博士所言甚是,学生替姐姐谢过博士关心。”

日头愈升愈高,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前后走着,在红梅影壁上投落淡淡的光影。萧衍是挺拔个子,身量高腿也修长,迈一步顶明珠好几步。他长腿有力,脚下的步子透出几分莫名匆忙的意态,她小小的个子跟得吃力,生怕落下迷了路,只得拿小手提着裙摆半带小跑地走。

七娘子走得气喘吁吁,乌黑的刘海儿被薄汗打湿了,黏腻在白皙的额头上,风一吹便觉凉津津的。她皱起眉,敢怒却不敢言,一头抱怨这太学馆修得太广,另一头又萧衍的屋子离学堂太远,最后兜兜转转怨到他头上,觉得这人一定是故意,莫名其妙越走越快,什么意思嘛!炫耀自己个子高腿很长,她连跑都几乎追不上么!

明珠气呼呼的,却不知七王此时心头也不好受。

她就在身后,咫尺的距离触手可及,他听见脚步声,可以想象她跌跌撞撞跑得狼狈的小模样,必定可爱得教人心口发紧。他面上的严霜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刻意做出这副样子,刻意对她疏远,不然他会忍不住用力将她拥进怀里来。还不足十二的姑娘,另一层来说甚至还是个孩子,偏偏他几乎想立刻狠狠占有她。

可是不行,她那样娇柔脆弱,稍用力就能折断的腰肢和手腕,不能吓到她也不能伤害她,所以他必须忍耐。等她长大少说还需二到三年,想想都是一段万分艰难的时光。

明珠毫无所觉,只是认真提着裙摆跟他前行,小脑袋低垂着,目光定定落在他的云靴上。

不知不觉跨过一扇垂花门,二人进了一所偌大的院子,门前侍立的仆妇小厮见了他们,不约而同纳福见礼。她晶亮的眸子四下观望了一番,猜测此处是太学馆单独替七王这位金贵人物辟的院子,虽不堂皇略失气派,却胜在十分雅致怡人。

孟楚抱着剑在檐廊下等待,见七王回来了,复上前恭恭敬敬地揖手,目光微转留意到身后的小娇娇,眸中不禁掠过一丝诧色。

萧衍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神色淡漠如初,“何事?”

孟楚看了眼明珠,目光中是显而易见的避讳之意。七王略忖度,旋身,清寒的视线落在身后的小娇娇身上,将手里的书册递过去道:“你先去书房,将我勾画的地方全都熟记下来,不要偷懒。”

七娘子一双大眼睛眨了眨,眼神在七王同孟楚之间徘徊一遭,霎时反应过来,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她也识趣,知道孟楚是七王的心腹,二人在一块儿必是要商讨些朝堂上的正事。

明珠对这些事兴趣不大,闻言点点头,仍旧是恭谨的姿态,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伸出去,道:“学生遵命。”

小巧的掌心摊开,在日光下勾染起一层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格外精致。

很快,七王将手里的书册同戒尺都放到了明珠的掌心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垂着头收拢十指,指间却传来一丝异样。她一惊,猛地抬眼去看,却见是他还未抽手,修长如玉的五指被她包裹在掌心,触感微凉却柔韧。

她吓了一大跳,白生生的脸蛋儿骤然通红一片,慌不迭地松开五指朝七王揖礼,语调里头透出几分羞恼:“学生唐突,冒犯博士了……”

萧衍挑了挑眉,视线逐一扫过她红红的双颊与耳垂,薄唇微抿勾起一丝笑意,摆手道:“小事而已,我不放在心里。”说着指了指书房,“你去吧。”

明珠应个是,眸子微抬,不经意间同他黑如墨玉的眼对视,其中分明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心跳骤急,耳根子更热了,忙忙垂下头,转身逃也似地进了书房。

院中的仆妇小厮都是有眼色的,此时早撤了个干净。孟楚看了眼七王,见他唇角含笑似乎心情大好,不由心生狐疑,讷讷道,“殿下亲近赵七娘子,是果真打算同赵氏结亲,将承远侯收为己用?”

萧衍的目光从远处山脉间收了回来,看了他一眼略皱眉,似乎对这个说法颇为不满,“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孟楚听出这语气中的不悦,当即对揖双手拜下去,“是属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罢了。”七王随意地摆摆手,脚下踱了几步,声音波澜不惊,“你行色匆忙,可是让你去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孟楚因道,“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户部侍郎王行之的嫡子□□一案,的确是太子动手脚替他压了下来。”

萧衍闻言一哂,唇畔笑色讥诮,“过去听闻,大理寺办案最是铁面无私,如今倒愈发不中用了。”他边说边伸手掐下一朵待开的花苞,攥着掌心里随意把玩。

孟楚忖了忖,复又试探道:“殿下,此事咱们要不要禀明圣上?陛下此生最痛恨官吏滥用私权欺压百姓,若得知太子有此行,必定对之失望透顶。”

“不必急于一时。”七王微微一笑,“陛下的喜恶太子比我们更清楚。他生性狠毒,即便户部侍郎是他党下之人,也不该冒这个险出手相助。他如此帮王行之,背后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咱们顺藤摸瓜,没准儿还有意外之喜。”

孟楚恍然大悟,面露喜色道:“还是殿下心思缜密,属下即刻便去深查。”说完抱拳揖手,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垂花门。

花骨朵被碾碎,鲜红的花汁顺着指缝滑落,萧衍毫无所觉,旋身朝书房去。跨过门槛入内看,他的小娇娇正捧着书册打瞌睡,脑袋一点点如小鸡啄米,不由眼底一柔,霜雪尽皆散尽了。

38|2.15|

入太学馆之前一夜不得好眠,明珠本就倦怠,此时捧着本兵书,枯燥乏味至极,不打瞌睡才奇怪哩。

她原本也苦撑,小手抱着书册,一双莹莹眸子瞪得极大,像是巴不得一口将书里奇奇怪怪的字句都吃下去。然而瞪着瞪着思绪便开始飞远,她撑着下巴抬眼望,窗外是蓝蓝的天,云朵那样白,看上去像是锦被和绣枕里的棉花,柔柔的,软软的,睡上去一定很舒服呢……

如是一来,脑子里便愈发地混沌了。她困极,想睡又不敢睡,便只好抬起书册挡住脸,下巴一点一点地打盹。

萧衍进了书房,入目之处是明珠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的睡颜。也许忌于书案后的官帽椅是他的位子,不敢坐,所以她娇小的身子蜷缩在一旁的圈椅上,握书卷的小手十指松松,蓦地下巴一栽睡沉了瞬,卷册重重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然而在七姑娘听来却犹如惊雷。她唬了一大跳,霎时间惊醒过来,惶惶然抬了抬眼,迷蒙水雾的眸子呆呆地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七王。

她迟迟的,先没反应,后头蓦地回过魂,小身子“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战战兢兢道:“博、博士,我没睡着……”眸儿一低看见散落一地的书册,顿觉双颊火辣一片,连忙弯腰将书卷捡起来抱怀里,垂着头声若蚊蚋地又补充了一句:“……也没有偷懒。”

刚说完就开始后悔了,她有些懊恼,低下头咬了咬粉嫩的唇瓣——干了件呆蠢事,这样一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唉!

这番欲盖弥彰的说辞简直令萧衍想发笑。他低头审视她,日光透过菱花窗的纹隙照进来,在柔白粉嫩的肌理上轻轻流转,她腼腆含首,羞窘的样子格外动人,恍惚如诗中神女。这样的年轻,甚至还有些稚嫩,可偏偏骨子里有种慵懒的妩媚,不言不语,轻易一个眼神就能勾惹起男人心头的火来。

七王眸色渐深,很快别过头,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他背着手缓缓而行,踱到书案后坐了下来,仍旧是平和淡漠的神态,道:“当真没有偷懒?”

他不笑的样子很唬人,明珠一窒,两只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卷。

没有偷懒是不可能的,兵法书懊悔,说出来也不怕人耻笑,前前后后,她压根儿就看懂几句话。可是话是自己放出去的,没睡着也没偷懒,好比泼出去的水难收,只得硬着头皮嗳了声,昧着良心挤出三个字:“没偷懒。”

萧衍一哂,平日里冷厉的眉目竟显得柔和异常,淡淡道:“是么?那你看了这么久书,有没有什么疑惑之处想要请教?”

沙场上行军打仗的男人,身形伟岸高大,即便只是坐着,身上浓烈的压迫感也令人难以忽视。

明珠方才撒了个谎,本就紧张不已,再听他这么一问,心跳顿时堪比擂鼓大作。她压根就没看几页书,哪儿还提得出什么问题呢!于是只能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呵呵一笑:“……没有。”

“没有?”七王闻言微挑眉,深邃的黑眸直直盯着她,“课读甫毕,多数太学生都埋怨兵法一学懊悔难通,提问的也不在少数,你倒是天赋异禀。”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平,可明珠听来却怎么都有几分嘲讽戏谑的意味。她小嘴一瘪,心头登时窜起一股火气,只觉这人的嘴巴委实毒,吡哒起人来简直入木三分,说什么天赋异禀,冷嘲热讽得很到位嘛!还说提问的不在少数,的确,她看也不少,那么多美貌的女太学生围着求他答疑解惑,滋味必定极好罢!

七姑娘闷闷的不说话,萧衍也沉默了会儿。未几,他在官帽椅里动了动身,朝她伸出了右手。

明珠一怔,愣愣地望着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掌,不明白七王是什么意思,只好拿一双大眼睛望着她,雾莹莹的眸儿里写满疑惑。

萧衍有些无奈,薄唇里吐出一个字:“书。”

她这才回过神,闷闷地哦了一声,小手一送将他的书卷还了回去。七王接过随意地翻了翻便合上了,视线微转落在她的小脸上,淡漠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哪五事?”

明珠囫囵蒙了神,满脸的呆若木鸡。抬眼看,正巧对上萧衍森森如墨的眼,定定看着自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回答。她有些心慌,垂下头绞尽脑汁地回忆。这段话依稀有个印象,似乎是书卷开头的东西,兵者……经之以五事,哪五事呢?

思来想去只记起来一星半点儿,她垂了头,支支吾吾道:“一曰道,二曰、二曰……”后头曰了半天,声音愈发地小,竟什么也答不出来了。

“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他半带叹息着替她补充完整,说完举了举手里的书卷,又道,“这是始记篇第一页第一行的内容,你看的什么书?偷懒便罢了,还砌词狡辩对我说谎?简直目无尊长。”

明珠被说得小脸一红羞恼交加,见他拉着脸子疾言厉色,心中霎时更加不痛快。真是过分,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之前分明信誓旦旦要娶她,转个眼就与女学生们站得那么近,难道博士和学生就没有男女之分了么?轻薄了她还敢对她这么凶,简直没天理!

话到了嘴边收不住,七姑娘怒冲冲的,不由脱口而出咕哝道:“学生偷个懒便是目无尊长,那博士你呢?莫名其妙轻薄学生,这是为师之道么?今日我的确落下些课读,日后自会下功夫补上,只是每日要博士答疑解惑的女学生那么多,我个子矮,恐怕挤都挤不进来呢!”

软糯的声口衬着这副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吃醋撒娇。他听了心底微动,眼角眉梢的笑意止不住地弥漫开,站起身绕过书案,直直便朝她走了过去,挑眉道:“你说什么?大点儿声我没听清。”

明珠皱了皱眉。原来这人不仅好色心眼儿坏,连耳朵都不好使!她腹诽,可也不打算真把那些话重复一遍。方才是一时冲动逞了口舌之快,这会儿稍稍冷静几分,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那些话有多大逆不道。

说到底明珠还是胆子小,心头腹诽便罢了,真要与七王在明面上对着来,她是万万不敢的。只好低下头讷讷道,“学生什么都没说,博士听错了。”

萧衍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她心思单纯,人也木呆呆的,冲口而出的话没有转过弯,所以才愈显得率性真实。她提女学生,那样娇蛮不悦的语气,显然是在吃醋。这个发现没由来地令他欣喜,会介怀会生妒,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兆头,可见这小东西心里对他并不是毫无杂念。

他唇角微扬,话音出口是轻柔的,直勾勾盯着她道:“我是陛下亲封的博士,太学生有疑,我理应为之解惑,并没有别的意思。”

明珠虽迟钝,好赖还是听得出这是在解释,不由奇怪,无端端的,跟她解释这个做什么?她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也不懂七王对自己逼婚意味着什么,只是莫名道:“博士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他滞了下才道,“我怕你多想。”

这下她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小手挠着脑袋迟迟道:“多想什么?”

这个小木头!萧衍好气又好笑,脚下的步子朝她逼得更近,目光幽幽如猎食的狼一般,语气低沉嗓音微哑,“宝宝,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和本王装傻?”

他忽然靠近,且又成了这副骇人的模样,着实令七姑娘吓了一跳。她被逼得连退了好几步,让那声“宝宝”弄了个面红耳赤,一面担心这人又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因压着嗓子恫吓:“博士!这所院子里全是人,你别乱来,仔细叫人看见,传出去有所博士的名声呢!”

萧衍却只一嗤,“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他们就算真看见了什么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