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毛骨悚然,娇小的身子踉跄着往后退,白生生的脸蛋儿上神色惊恐,警惕地瞪着他结巴道:“殿下……博士让我来,不是说要给我补落下的课读么?这是干什么?”

七王轻笑,蓦地长臂一伸面前的小娇娃抱了起来。七娘子惊呼了一声,两只小手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在书案后头落座,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纤长的五指微动,面色如常地翻开了书卷,道,“看书,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这儿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必和其余太学生挤。”

坐在他身上,隔着薄薄几层不料,明珠甚至能清楚地感受他身上传来的热气。浓烈的龙涎香兜头盖脸将人笼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不由小脸飞红扭动着挣扎,道:“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看啊!”

谁知七王的呼吸蓦地粗重了几分,嗓音低哑暧昧,紧贴着她粉嫩的耳垂响起:“别动,否则出了什么事可是你自找的。”

明珠皱了皱眉,未几回过神来,登时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39|2.15|

明珠在七王的书房中一直待到晌午,接着便有仆妇们张罗开传午膳。碗筷备了两副,她见了连忙惶惶然摆手,朝萧衍道,“入学时于博士说过规矩,太学生们不可另开灶食,用餐什么的都要在一起。”

萧衍面上淡淡的,一面合上书卷起身,一面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喜欢与一群人一道吃大锅饭?”

七姑娘听了摇摇头。她是正经金枝玉叶,赵府里一切送入棠梨苑的东西都是顶好的,哪里吃过什么大锅饭呢?不过既入太学,便不能再计较身份排场,无论出身高低家中贵贱,人人都是学生,这是于阁老交代的馆训,无论如何也违背不得。她与华珠入学时才得罪过那位大学究,若再闹出什么事,可真要将赵家的脸丢完了。

明珠一头忖度,复垂首朝七王道,“于博士再三叮嘱过,太学生间无门第之分,人人都是同窗,互帮互助相亲相爱嘛,一道用餐也没什么不妥。”

七王听了这话微皱眉,心头隐约不悦,回过身一看,那丫头立在飞罩下,日光流转在白皙如雪的肌理上,小脸上的神色极是真挚诚恳。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他不甚满意,盯着她沉声道,“馆中有太学生一百余人,女学生只占了十四,余下的全是各家郎子,个个都不避嫌么?你对于博士的话倒是言听计从。”

萧衍这话说完,赵七妹却疑惑起来。此前受训,博士们都千叮咛万嘱咐,要以师命为天为地,万万不能有半分质疑悖逆,她难道不该言听计从么?于是歪着脑袋困顿道:“那依七王博士之见,学生当如何?”

七王轻哂,踱着步子慢悠悠走到她跟前,明珠霎时警惕起来,恐他有其它动作,小细腿儿朝后微退半步。他将这个举动收入眼底,微挑眉,“女学生间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自然没有错。可男女有别,你虽入太学,好歹也还是个闺秀,不宜与诸郎子亲近,这一条务必谨记,知道么?”

明珠惘惘地点点头,未几回过味儿来,骤觉不对劲。原来他也知她是个闺秀,不宜与男子亲近么?那他此前的种种行径又是什么意思?动手动脚不说,连嘴都动了,这算什么?明知不妥还为之,忒过分了吧!因蹙眉仰起脸,明眸怒睁:“那博士也是郎子,男女有别,自然也不能与学生过于亲近才是!”

萧衍微怔,旋即失笑,只觉这小东西的反应倒是快,举一反三,那他的话砸他的脚,本事倒渐长。他负手而立,微光缱绻中颇有几分云中仙树的意态,睨着她淡淡道,“我是博士,你是学生,不可同日而语。”

不可同日而语?呸,亏他也说得出口,以为她人傻好糊弄还是怎么?好色之徒果然与众不同!明珠一嗤,心里满满的尽是鄙夷,然而敢怒不敢言,只好讷讷地应个是,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哦。

七王沉黑的眸中掠过一丝笑意,长臂一伸抚上她柔软纤弱的肩头,五指微拢,半强迫地带着她绕过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往摆好了饭菜的云腿细牙桌走。口里道,“你遵从师命,算得尊师重道,孺子可教也。如今我命你在此用膳,你若执意推辞,便是不可教。”

他的五指修长干净,拢在她肩头,有丝丝微凉透过布料浸下来。她却像被烫着了,瑟缩了一下往旁边挣,然而他的指掌却微微使力,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她唬住了,只好僵着脖子迟迟道,“可是于博士说……”

前一句于博士,后一句于博士,直听得萧衍大感不快。他袍子一撩坐在了花梨木杌子上,一面执筷一面开口,语气稍沉听来不善,垂着眸子道:“你左右不离于阁老,莫非这太学中只有他一人是你博士?你不拿本王放眼里?”

这下罪名又大了,她只是谨记阁老的教诲,怎么又成了不把七王放眼里了呢?七娘子很无奈,起先那一踢的事还没解释清楚,这会儿再闹出什么误会可就不好了。因对揖了小手忙忙鞠一礼,惶惶道:“博士言重了,学生怎么敢呢!”

“不敢就好。”萧衍瞥她一眼,目光扫过身旁的杌子,“坐。”

骑虎难下,不吃都不行了。明珠心中叹了口气,只得认命地坐了下来,战战兢兢拿起玉筷开始用膳。七王的面色这才稍稍柔和几分,掖起广袖替她布菜,少时的功夫,她面前的青瓷碟子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赵七妹瞠目结舌,正要说话,便听萧衍淡淡开了口,仍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调,说:“我不知你爱吃什么,只让随便弄了些清淡的。下回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命宫中的御厨给你做。”

他是堂堂一个亲王,纡尊降贵替她布菜,简直匪夷所思,更何况这人今后还是九五之尊,想想都折寿元,还有下回么?不必了吧!

明珠惊骇交织,诚惶诚恐地揖手道谢,慌张道:“博士折煞学生了,这可使不得呢!”边说边胡乱夹了个东西,还礼似的小心翼翼放进七王面前的碟子,道,“该学生伺候您才是!”

“……”萧衍浓长的眼睫微垂,扫了眼放在自己跟前的东坡肘子,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你的心意是极好的,可是本王不吃肥肉。”

咦?不吃肥肉?明珠眨了眨眼,暗道这么大的人还挑食,真是难伺候。复又重新夹了个清炒的青菜放过去,眼儿抬起来兴冲冲地盯着他:嗯嗯,不吃肥肉,青菜总可以吧!

“……”七王的脸色稍稍一变,“本王不吃香芹。”

七娘子小嘴微撅,心中对这人的印象更是大打折扣,忖了忖,还是决定好心好意地同他说道说道:“本草经有载,香芹可清热除烦、平肝调经、利水解毒、凉血活淤,良效甚多,食之对身体大有裨益呢。学生的母亲自幼便教导学生,挑食长不高,博士身为博士,凡事都应当以身作则。”

那头七王正垂着头饮茶,闻言被呛了一口。挑食长不高,还让他以身作则,这倒是个颇新奇的说法。他眼帘一掀望向她,面上似笑非笑,“胆子不小,教训起我来了。”

“……”明珠被那双幽幽的眸子看得心头一慌,忙忙埋下头扒拉进一口饭,干笑着道,“学生不敢,万万不敢。”

他一哂,自顾自替她盛汤布菜,似乎想起了什么,因随口道:“今日你到学堂找我,可是有要事?”

明珠小手的动作倏忽一滞,莹莹的大眼睛觑了觑他,这才迟疑着开口,垂着头认真说,“亦非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日……学生唐突,踢了博士,特地来谢那一脚之罪。”边说边放下碗筷揖手拜下去,“还望博士海量,不与学生计较。”

萧衍的神色平平如常,眉目舒展平和,看不出喜怒,闻言微勾唇,嗓音低沉不起波澜,“原来是这件事。我不计较,你也不必放心上。”边说边低头,将手中的翡翠白玉汤吹凉,递到她的嘴边,薄唇里吐出两个字:“张嘴。”

明珠小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怪诞,看了眼汤匙,又看了七王,“干什么?”

“我喂你。”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没由来的掷地有声,直令七姑娘被呛了个结结实实。她一口气没缓过来,别过头去猛地咳嗽起来,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儿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萧衍皱眉,搁下碗,微凉的大掌轻轻抚上她的背脊,责难道,“怎么如此不当心。”

他靠得近,淡淡的龙涎香再度窜入鼻息,明珠唬了跳,慌不迭地往旁边躲闪,满脸的惊吓,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字眼儿来:“七王博、博士,咱们这样不太好……”

萧衍挑眉,黑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嗓音微低,“哪样?”

明珠好容易才缓过气,拿小手拍着心口怯怯道,“……就是这样啊。”

他身子微动,朝她欺近几分,指尖仿佛沾染着深秋的凉意,有意无意,轻轻从她小巧晶莹的耳垂上拂过。她浑身一僵,被那阵触感吓得抖了抖,惊愕地瞪着他纤长的右手朝自己的脸蛋儿伸了过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殿下……”明珠慌了神儿,惶惶然地出声喊他,娇脆的嗓音微微颤抖,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指尖轻轻落在她的嘴角,捻下来一粒白米。她看见他深邃的眸子里晕染开掩不住的笑意,灼灼盯着她,挑眉道:“宝宝,你这么紧张,想到哪儿去了?”

“……”她想到……

明珠霎时间浑身都起了火,顿觉一刻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了。她羞愤欲绝,慌慌忙忙站起身朝七王拜了一礼,“学生、学生吃好了,博士慢用,学生先告、告退……”

接着片刻都不耽搁,头也不回地便往门外冲,临出门前撞倒了一个杌子,娇小的身子又忙忙折返回来,扶好杌子才又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回到耳房中,华珠已经用完膳回来了。瞧见七妹,四姑娘面上浮起一丝诧色,上前细细端详一番,却见这小丫头面红耳赤一脸的生不如死,复挑眉道:“这模样,又被七王欺负了?”

明珠两手托腮对窗而坐,闻言摇了摇头,哭丧着脸,“四姐姐,我觉得自己很丢人,七王心中必定很耻笑我。”

华珠倒了杯毛尖儿递给她,回身在她边上坐下来,满面宽慰地拍拍妹妹的小肩膀,开解道:“这话从何说起呢,我妹妹姿容国色,郎君们见了你只有神魂颠倒的范儿,试问哪个男人会耻笑你呢?”说着想起了什么,道,“方才在饭堂没瞧见你,可是还未进膳?”

明珠摇着头说进了,“七王替我补落下的课读,顺道留我在他那儿吃过了。”

正说着,一个着雪白博带的偏偏二郎踏了进来。鑫二爷手中持书卷,赶巧将这话听了去,不由大感惊诧,俊容上满是震惊,道:“留你用膳?于博士不是让太学生们另起灶食么?若教他知道,你可得倒大霉哩!”

两个姑娘喊了句二兄,华珠起身替李昕倒茶,明珠则是满面苦恼,不住地称是,“我也担心这一头呢,起初百般推辞,殿下心意无有转圜,还说不吃便是不拿他放眼里,我无可奈何,只能就范了。”

华珠将手里的茶水递给礼鑫,开口时倒是一副几位松快的语气,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七王喜欢你,自然会百般护着你,哪儿容得于阁老责罚?不必担心。”

她满脸无谓,说出的话却像是往平静的湖面上投掷了块巨石,霎时间荡起千层浪。明珠惊愕不已,一旁的鑫二爷也是大为骇然,回过神来蹙了眉,斥道:“华姐儿,殿下是皇子,可不能在背后胡乱编排,要出大乱子的!”

明珠心头如鼓雷,也附和,忙不迭地点着小脑袋定定道,“是啊是啊,姐姐不要胡乱编排!”

四姑娘一哂,也不想与两人多争辩,只是垂着头挑了挑眉毛,“那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呗。”接着便绕开了话头,觑了眼礼鑫带进来的书册道,“二兄带了什么来?”

二郎这才记起正事,撩袍子在圈椅上落座,伸手将几册书卷拿了起来,道:“晌午前的课读都在这儿,博士们讲解的多,我书上的记录恐不齐全,待三郎的书拿了回来,你二人再比照着他的看一遭。”

华珠一听礼书便来气,翻了个白眼道,“得了吧,我宁肯一无所获也不会去看他的书。”边说边将书卷收下来,朝二郎扬了扬书,“谢了啊二哥。”

二郎皱眉,知四妹的性子不能硬着来,遂平和道:“三郎到底是兄长,他自幼性子古怪,你何必同他见识?”说着叹了口气,“母亲持家,最重一个‘和’字,三郎六郎和久珠都是庶出,咱们也从不轻看他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四姑娘却满脸愤愤不平,“我向来不爱招惹那位三哥,可他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今儿个还连累我与七妹,这口气我怎么咽不下来!要我与他和睦相处,行啊,让赵礼书过来负荆请罪!”

眼见华珠来了火气,明珠赶忙打圆场,不由道:“姐姐别气,今日之事让礼书溜了空,说句大不敬的话,是于博士老眼昏花。”说着心中又记起七王的叮嘱,复在肚子里来回斟词酌句,试探道:“只是……姐姐的性子着实太直了些,太学馆中全是世家之后,你若凡事不忍耐,我担心你还得吃亏呢。”

“是啊华姐儿,明姐儿说的极是,你的性子着实急躁了些,一定得改。”礼鑫颔首,从旁道:“家中有母亲护着你,可如今咱们出来了,凡事就得靠自己,谨言慎行是必须的。”

四姑娘不耐,摆着手道,“行了,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怪。”说着声音低下去,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极不自在,垂着头说,“今日之事,的确是我冲动,给赵家丢了人,是我天大的罪过。”

华珠是直爽性子,好强不肯示弱,也从不低头,这番话却有几分认错的意味,这倒是极为难得。二郎心头稍宽,面上的神色好歹缓和下来,用力握了握四娘子的肩头,宽慰的语气:“四妹知错就好。你是聪明人,为兄相信今日只是一时糊涂,不会再犯。”

华珠忖了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必不再犯。”

七姑娘见状,小脸上勾起一丝甜甜的笑来,拉着四娘子纤细的双手道,娇声娇气道:“那姐姐也得与三兄和好。”

见华珠面露难色,明珠眼珠子一转,连忙朝礼鑫递了个眼色。二郎会意,当即道:“礼书那头我去同他说,非得让他知道自己的错处不可。华姐儿,都是自家兄妹,这才入学头一天,闹开了不好看相,你说是吧。”

四娘子尤不情愿,可还是点了点头,闷声闷气道,“我看不惯他,可还是得顾忌赵氏的声誉,且饶他这一回吧。”

兄妹几人絮了会儿话,午后便去学堂照例进学,一日毕,博士们留下的课业堆积如山,直令一众太学生叫苦不迭。赵家娘子郎君们乘车辇回府,到了兽头门前,仆妇上前打帘子,明珠哭丧着小脸下了辇,抬头看,却见府门洞开,她父亲将好亲送一人出门。

那青年人着赭色箭袖,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她蹙眉,脑子里隐约回忆了一番,记起这人是汉中盛家的大郎,盛元祁。

40|2.15|

汉中盛家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承远侯府?明珠心中大惑不解,却也来不及深思,因为礼鑫礼书礼续含笑迎了上去,面上恭敬有礼,朝赵侯爷异口同声道:“父亲。”说着,两位娘子亦垂首上前,纳福端然见礼。

赵青山背着手嗯了一声,颜色间笑容满面,广袖往那青年郎面前一比,笑盈盈道,“这是盛家的大郎君,元祁。”言罢复又望向盛大郎,依次介绍说:“这是犬子与犬女。二郎礼鑫,三郎礼书,六郎礼续,四娘华珠,七娘明珠。”

都是同辈人,见面无需太过拘谨,赵家郎子娘子们闻言微颔首,朝盛家那位郎君见了个礼。盛元祁也抱拳,目光依次从几人面上流转而过,看向七娘子时稍稍一顿,眸中流露出几丝惊艳之色。

早前有闻,赵氏行七的明珠有无双美貌,今次一见,倒果真不是虚名。盛元祁打量她,视线在这个七娘子身上多停驻了片刻,很快又回过神,将目光挪了开。转而回身朝承远侯深揖一礼,恭谨道:“侯爷留步。”说罢旋身,乘上车辇去了。

赵青山这才踅身进了大门。

明珠迟迟地抬起头,目光望向盛家大郎离去的方向,清秀的眉宇间微微拧起一个结。那个男人生得倒是清贵俊朗,眼神却令她十分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她对这个汉中来的盛氏贵客,并没有好印象。

华珠正欲提步进门,见她踟蹰,不由心生纳罕,一头牵过妹妹的小手低声道,“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的?”

七娘子摇了摇头,只觉这话不好开口,复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心中感到奇怪罢了。赵氏与盛氏来往不多,那位郎君突然造访,的确教我惊讶。”一面说着一面与华珠携手进大门,抬眼一望,却见孙夫人正遥遥立在檐廊下翘首以盼,想是等了多时了。

礼鑫闻言一笑,扑着衣裳的灰尘整理衣冠,随口道,“依我说,八成儿是同长姊的婚事有关。前儿听母亲提起过,盛家四郎年近十八,生得仪表不凡,品行俱端,与兰珠年纪相仿,可为良配。”

华珠挑眉,“父亲要将兰珠嫁到汉中去?汉中距京城数百里之遥,若真令兰珠嫁过去,将来归省可不容易呢,她恐怕不会愿意吧?”

礼书摇头,跟在后头道,“四妹糊涂。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若与盛家敲定了下来,长姊何来愿不愿意呢。”说着似乎心生感慨,叹了口气续道,“女大当婚么,咱们都舍不得长姊出嫁,可也没法儿。”

此前与三郎闹过场不痛快,虽有七娘二郎从中调和,四娘子仍旧不大想搭理礼书。然而毕竟是兄长,他开了口,不答话似乎也说不过去。华珠因干巴巴地扯出个笑,随口敷衍了一句,“三兄说的是,说的是。”

见二人没生出幺蛾子,二郎心中暗暗舒一口气,朝七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开解有功,面上的笑容灿烂动人。明珠心中尤在思索兰珠的婚事,颇有几分心不在焉,朝鑫二爷扯了扯唇。

着便听孙夫人柔婉的嗓音传来,略微担忧的口吻道:“不是申时便下学了么?你几人半天不归,我正说打发小子去太学馆看看呢。”

孙氏款款而来,精致秀丽的面容上沾染忧色,上前几步,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细细打量,眼底笑意渐浓:“褒衣博带加身,倒确有那么几分做学问的样子,可见入太学是对的。”

明珠心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未言声,又听母亲笑盈盈吩咐一旁的丫鬟仆妇,“娘子郎君们都回来了,张罗传晚膳。”接着便领着几个年轻孩子往花厅徐行。

一路先是缄默,孙夫人走着走着复又随口一问,道:“华姐儿,几个兄弟姐妹中当数你莽撞,母亲问你,今日入太学,你可生出什么事端?”

这话不问则已,一问出口,几位小辈面上的神情俱是微变。四姑娘清丽的脸儿表情骤僵,不敢直言,只好打着哈哈同孙夫人绕弯子,道:“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一道入学,您拎头便责问我,哪儿有这样的!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家呢。”

孙芸袖一笑,背着身看不见几人的表情,仍旧毫无所觉,只道,“礼鑫礼书同礼续,母亲都不担心。明姐儿自幼乖巧,也不像会惹出祸事的人,唯你这丫头,着实教母亲放不下心来。”

明珠在后头吐了吐舌头,暗道母亲真是活菩萨下凡,神机妙算得很呢!不过这话只敢想想,真要抖出来便是陷四姐姐于不义了,只自顾自埋着小脑袋朝前走,听得华珠同主母一通闲拉鬼扯。

走着走着,二郎心中又生出些疑惑。不由悄然搡搡七妹的肩,压着声儿道:“父亲同几位博士都是朝中同僚,今日你与华珠众目睽睽之下被罚,家中不当丝毫不知才是。”忖度着隐隐猜测,惊道,“莫不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沉默着的六郎迟迟地挠了挠脑门儿,狐疑地凑上去,道,“高人?”这郎君自幼脑子不灵光,说起话来也有一头没一头的,呵呵笑着说:“几位博士倒是都挺高的,尤其七殿下,个头参天一般哩!”

这番言辞前言不搭后语,直听得二郎皱眉,回头啐道,“哪头跟哪头啊?不懂就别插嘴,哪个拿你当哑巴不成?”

礼续哦了一声,垂下头不再搭腔了。然而无心之言传入明珠耳中却变了味,她心头一惊,想起萧衍今日说的话,粉嫩嫩的双颊不禁绯红一片——莫非是他动了手脚,将太学馆中的事压了下来,父亲母亲这才无从知晓么?

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孙夫人已经带着娘子郎君们入了花厅。抬眼望,大娘子已经在厅中等候了,她神色柔婉平和,喊了声母亲便到后方去牵明珠华珠的手,压着声儿关切道:“今日入太学,如何?可是百般都新奇?

明珠含笑点头,道:“博士们都学富五车,受益匪浅呢。”说着小脸垮下来,绞着小手迟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

七娘子小嘴一瘪,“只是课业着实太过繁重了!”

话音方落,花厅外便传来一道严厉的嗓音,沉沉喝道:“送你们去太学是学东西的,你当去享福么?嫌课业繁重,那便是不思进取,将来定成不了气候!”

见家主进来,诸人纷纷起身见礼,明珠只恨不得将舌头咬下来,懊悔不已,面上却丝毫不敢反驳,只埋着头声若蚊蚋道:“父亲教训的是,女儿再也不敢了。”

赵青山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好在这位侯爷平素拿这幺女心肝肉似的疼宠,斥责过了也没动真格,未几摆了摆手,请众人起身入座。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家主主母都不提兰珠的婚事,小辈儿们自然也没有过问的道理。明珠不着痕迹地观望长姊的面色,却见兰珠的面色平和而淡漠,与往时并没有半分不同,不由暗暗蹙了眉。

戌时的梆子敲过,仆从小子出来掌灯,偌大庞庞的承远侯府变得通亮,从一片昏天黑地中挺身而出,遥遥若立在皇城外的另一个巨人,金碧辉煌,画栋雕梁。冬日已经结束,艳极一时的红梅已近凋落殆尽,新春未接上头,眼下时节,繁花交替不及,棠梨苑中空荡荡的,看上去没有一丝儿生气。

明珠撑着脑袋看窗外,偶尔起风了,夹带着料峭春寒席卷而来,孙夫人进来时大皱其眉,吩咐芍药等人过去关窗,斥道,“没眼色的蹄子,起风了也不知关窗户,七姑娘受了寒,仔细你们的皮。”

丫鬟们唬了跳,忙忙合上窗户退了出去。七娘子回过头,甜甜喊了声母亲,孙氏上前轻抚她逐渐浓密的乌发,柔声道,“明姐儿,你长姊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与汉中的盛家结亲。”

孙夫人一来便说这个,这是明珠万万没料到的。七姑娘一怔,看见母亲眼中隐隐含泪,便知此时她心中定不好受。不言声,孙氏复拉着她的小手,续道,“盛家是极好的,四家之一,与赵氏门第匹配,那四郎盛元洲,你父亲也派人去打探过,样貌人品都百里挑一,将你姐姐配给他,我心中是放心的。”

手背上一湿,落下几滴温热的水珠子,明珠心里难受起来,覆上母亲的手背道,“母亲,长姊要嫁去那么远,恐怕一年半载也难见上一面呢。”

孙夫人拿帕子掖泪,揩着鼻子凄然道,“可有什么法子呢?这是你父亲的打算,家主之命不可违,这门亲,兰珠结定了。”边说着,她愈觉心中难受,竟然低低抽泣了起来,“这些话我只在你面前说,华姐儿太率性,兰姐儿……我更不敢提,她心中也不好受。”

谁说不是呢?做母亲的要将女儿嫁去那么远,好似从身上硬生生割去一块肉,换做谁都受不了吧!明珠失语,不知如何安慰母亲,只好道,“只要、只要盛家郎君是良配,咱们还是要为长姊高兴的。”

盛家也是极显赫的,出了一个皇后,一个靖国夫人,论哪头都与赵氏匹配。盛家是启华皇后的娘家,与七王也是宗亲,萧衍即位后,盛氏是没有遭难的,从这一点来看,兰珠嫁去汉中,怎么也强过成为太子妃。

孙夫人抽噎着,好半晌才破涕为笑,颔首连连道是,“还是明姐儿想得通透,娘的几个心肝儿肉,往后都是要挨个儿嫁出去的。我只巴望,你与华珠将来不要嫁得太远,否则让娘怎么办呢。”

七娘子见母亲伤心,不由冲口而出道,“那我以后就一辈子不嫁人,陪着母亲。”

“说什么混话!”孙夫人刮了刮她的鼻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若一辈子不嫁人,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她忖了忖,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便退而求其次,道,“那……将来我若嫁人,也不去外地,就嫁给京城中的。”

孙夫人挑了挑眉,“这倒是个法子。不过京城中能与赵氏相配的不多,一则杨家,不过这回因太子一事,你父亲与靖国公生出了些嫌隙,你嫁入杨氏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就只有一户能配了。”

明珠歪了歪头,“哪户?”

“呆丫头。”孙夫人笑起来,“自然是皇族萧氏。说来,萧氏几位亲王中,也有几个没有正妃,不过你年纪尚幼,待你长大成人,只怕黄花儿菜都凉了。”

闻言,七娘子脑子里闪过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瞬间小脸大红。她懊恼地嘤咛了一声,翻身在榻上打了个滚儿,拿绣枕压在自己的小脑袋上,嗡哝道:“我还小呢,母亲怎么提这个呢!”

孙夫人失笑,满脸莫名地拍了拍女儿的小臀,“分明是你这丫头自己提起,赖到我头上来了?”

这种话提起来臊人,明珠娇羞得厉害,赶忙掉转话头,道:“母亲,婚事定下了,那兰珠的婚期呢?父亲可说起过?”

孙氏眼底黯淡了刹那,“下月初三是吉日,京城同汉中相去甚远,估摸着十天后便要启程。”

明珠大惊,蓦地从榻上翻身坐起来,“这样急么!”

孙夫人幽幽叹息,摇着头道,“照你父亲的话说,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能少耽误一日便是一日。”她垂下眸子,将其中的悲凉同无奈之色掩尽,“生在世家,万般皆是命。”

赵氏长女出嫁的当日,艳阳当头,鸿雁高飞,是难得的吉兆。

兰珠凤冠霞帔上花舆,和着一路吹打同漫天的铜钱方印前往汉中,锣鼓喧天。

几位娘子立在门前遥遥相送,甚至连四姑娘都哭湿了面。明珠隔着迷蒙的泪眼仰首望天,这样的晴好,与上一世长姊出嫁的光景大不相同。

或许是段好姻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