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丁痴痴琢磨一会儿,才看着满是灰尘的小手,似是对少年,也似叮嘱自己一般道:“这可得好好记住,你示好时,别人许是不欣喜,下次且换旁的。”

扶苏问道:“这可很难?我朝着你扔东西,你喜欢吗?”

三寸丁疑惑了一会儿,回道:“相公公子不吝赐教,植原欢喜。只是我也不知。幼时厨娘朝我面庞扔饭时,我十分欢喜,因不必忍受饥饿;可母亲朝我扔东西时,我又惧怕十分,担心她气急难克。这可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扶苏叹气,拾起枣扔到树上的小孩的羊角辫上,淡淡地问道:“如何?”

小孩乔植却兴奋了,如一只猴儿从树上蹦了下来,扶苏眼前一片黑,这是他与乔植第二次切磋。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着他枣红冰凉的戏服,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和贴心埋在他颈间,“我欢喜你扔我,你瞧着也欢喜我,真好。你真喜欢我,我也真真喜欢你,这可好哩。”

扶苏算了算,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两月有余,却没有一丝离去的迹象。每次睡醒起来,依旧还在话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个比一个鲜活,有每天憋着一股劲递折子给满朝文武添堵的御史,偶尔也会在酒楼中抱着哪家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团云说当年我们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么就这样坏了;也有攒着银钱等待脱去贱籍的婢女二丫,不仅准备嫁给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点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据说很俊,还有个大名叫狗剩。写话本子不带这样认真的,每个人都有起承转合,人物塑造得有点假,一向平和风雅的扶苏心里的琴断了几根弦,他宁愿回奚山闻猴骚。

敏言手下门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几名。托他们寻妫氏下落,却只得到寥寥数语,再深寻究,似乎太尉府也并不曾接济过这样的亲戚。他身边人人鲜活,唯独话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见了。

她去了哪儿?敏言不与她在太尉府后花园相逢相知相亲,乔二郎也不会为了她举兵征讨北方三十三诸侯,继而谋逆身死,敏言更不会因为乔二郎之死而轰轰烈烈地抛弃乔植,而后娶了她。倘若不成全这一双英雄美人,这戏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时的百国诸侯还没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孙也还没有互相角逐残杀的惨状,更不存在他父亲那样充耳不闻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更让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饮酒而归,微微带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发真实,连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态可掬,对着敏言行大礼,他老子是铁杆的敏党,这一厢哈哈踉跄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乔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谋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马蹄糕,白而洁,扶苏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枣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随风作响。他说:“是而称为大度,是而称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洁无手攀,一任低贱乱足踏。她岂想这样低矮,又何见得这侏儒便愿成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来又可选择做大度还是毒祟,莫非长成如此,父母无功,师长无功,司徒府的高院墙无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气中有一声脆响,远处的巷角,脏污的桌几,白瓷汤汁溅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还没有桌子高,刘海都笼在了厚厚的虎头帽中,双手就用抱着碗的姿态凝固在那里。扶苏看见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缓步上前,低压嗓音躬身问道:“三姑娘为何在此处?你可又逃了出来?二郎为罚你,逼得你跳水爬树,为何仍不改?”

泥地上洒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虾肉云吞,本是一品绝色,此时却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这孩子好近,头饰珊瑚红冠,白玉的脸颊被酒色逼得红了起来,连睫毛也这样长长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蹲到地上,捡起云吞囫囵塞进了口中,没有知觉地嚼着。少年皱眉,这样脏,便捏着她的下巴,逼她吐出来,她却抿着唇,像是饥饿许久的雏鸟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许久,才哭着说:“我在水里蹲了许久是想着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趴在树上两个时辰也是因为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可是它们并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给你,再要到这样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着这样难吃的云吞,却再也不能了。”

扶苏轻轻拍了拍小孩软绒绒的虎头帽,眼不自觉地弯了,问道:“为什么?”

三寸丁含泪哽咽道:“相公公子,你这样不喜欢侏儒妻,如我哥哥有个侏儒妹妹一般,他惧怕丢脸,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里三十年?二哥说,只要我嫁给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便任凭我的相公把我带到天涯海角,看悬崖上的红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长的一辈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给你,跳河爬树也无济于事了。”

他低着头挥了挥长长的枣红衣摆,向秦郎示意,身后的那人打了个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厮扶着,走了。

天冷了,扶苏抱起了这小小的孩子,高高举着,摆在眉眼前微笑端详。他淡淡地说:“如此,何不遂了我的愿,趾高气扬地长高?令我欢喜你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这才是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三寸丁眼睛鼻头都是红的,瞧不出半分可爱,只是惨兮兮的不忍目睹。她伸出三个指头,小心翼翼地说:“虽则看着是孩儿模样,可是我都十三岁了哩!一者,长高的难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亲。”

扶苏微微地笑了,把三寸丁放回原地,又叫店家做了两碗云吞,喝了些汤水,发了酒意和寒气,再抬头时,孩子小小的脸庞如明月尖尖,左手抱着碗沿,左脸贴着碗身,泛着泪疲惫地熟睡了。

甩过府中的丫鬟养娘,逃过层层侍卫,不知是翻墙还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见识的人世寻到这样一碗想吃的虾肉云吞,于她,大概是战战兢兢太过惶恐的一天。

枣红衫子的少年背着戴着虎头帽的三寸丁,怎样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卷起双袖,露出一双白皙莹润的手臂,与斯文优雅更不搭边。

太尉府前有几盏橘黄的八角宫灯,长长的竹挑着,在风中忽明忽暗。

他背着乔植缓步走近,小孩子的呼吸绵长有序,在他耳边,带着暖意。好生奇怪,他今日一点也没有杀她的冲动。

那一众奴婢看到他,都有些无措,领头的青衣双髻少女最先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后面的奴婢也都瞬间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颈和半张明媚好看的面,沉静地磕头道:“奴向公子敏请安,公子千岁。”

扶苏觉得颈间有些紧,之前看到乔植便会浮现的杀人冲动又出现了,小小的虎头帽这时垂在他的下颌旁边。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却跪着伸出一双纤长无瑕的玉手,温顺道:“女儿声誉为重,请…公子敏把三姑娘还与奴。”

扶苏凝视这女孩许久,才眯眼问道:“尔是妫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闻,低声道:“二郎今日盛怒,家中奴婢已槌杀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双腿遭殃,公子何不速速离去?”

扶苏捏住少女的下巴,淡声道:“孤问尔,可是妫氏?”

青衣少女并不言语,许久,却抿紧唇,倔强地不肯抬头。

那话本吹捧,妫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苏忽觉眩晕,再醒来,已在奚山石头房子中。二五、二六蜷在他身边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场大梦。

十七休沐了几日,带来了人间的消息,扶苏方知,堂弟成觉病在弥留,派往各国发丧的使臣团都已经在穆王宫待命,祖母宣太后凤仪滞留咸宁宫,似是因两位孙儿凤凰与明珠先后遭遇不测而悲伤过度,连食了三月的素食,汤药也是绵延不断,太医令言说如此行事并非摄养所宜,可是老太后似是打定主意,不肯回京都了,任凭陛下几次情真意切地上请陈情都没有用。

穆王世子成觉自四岁时拜别咸宁二殿来到京都百子阁读书,便养在太阴殿宣太后膝下。因祖母伯父宠爱,行事素来肆无忌惮。扶苏与堂弟成觉脾性不投,关系亦不大和睦,一个未来的陛下,一个未来百国最大的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琐事生出龃龉来,虽则往往是成觉挑衅,扶苏并未放在心中,但他这堂弟因他的态度益发闹起脾气来,只让前后七十二殿鸡犬不宁,众人虽然不敢让他忍让,但里里外外受不了,都请太后娘娘调停,言语又不敢得罪成觉,便只说,太子与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气了。苍天可鉴,扶苏自幼埋首古籍,每天的功课又排得满满的,大儒们给太子上课都是前脚出后脚进,只把小太子累得连话都懒得多说,哪来的兴致与人拌嘴淘气。

十七道,年水君与他们这些下臣闲聊时曾说起成觉此次的灾祸,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云相云琅所画的一幅仕女图惹起的祸端。云琅是仙人转世磨炼,这幅画所画的又是他心爱之人,故而画中仙气纯正横溢,后因机缘巧合,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进了画中,因这一点仙气庇佑,倒让它练出了几分气候,有了迷人移物之力。前些日子,云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气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悦,倾尽自己封邑三国之力为云相重新修陵墓,陛下因解姑祖痴心,一生未嫁,又感叹云相生前文武功德,便默许这墓规格高了一档,青城放开手脚,似乎把一辈子的痛苦和遗憾全倾注到了这一方土地之上。打开墓室时,这位拄着凤头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公主却傻眼了。墓室内什么都没有,伴着棺椁的只有遥遥相望的一张黄衣仕女图。云相当年推辞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说辞到现在还振聋发聩—“臣自幼入道,无姻缘,但容天地君王”。他说他一心向道,对女人没兴趣,心里只有天地君王,他说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齐大非偶,他说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愤怒憋屈到了极致,当即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昏厥过去了。一直领旨陪同她老人家监墓的世子成觉心细如尘,察觉墓室内异状,好死不死取下了画,结果又好死不死被画中隐藏的鬼魅缠住,行事大异于常,而那画撕不掉、烧不毁,无论扔到几千里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稳稳地回到成觉枕边,道士巫族神婆都请过,却无济于事,这才沦落到今日处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缠绵床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缠了,只是万念俱灰,铁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着死了去阴间跟云琅拼了。一幅画闹得皇室两位重量级人物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闻了。

“画中人画的是哪家贵族小姐?画中鬼魅底细来历又如何?”扶苏一边与十七扯着闲话,一边拿朱笔批阅这些日子积攒的山中事务,奚山临行时把政务移托给了扶苏,隔壁几个山头都在抱头痛哭,绿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风化雨,不抢粮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爱犯贱,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惯了,他一改风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几颗才道:“画中的不知是当年哪家的贵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并未挑明,这段情谊便无疾而终了,云琅想是感念,又爱她颇深,方留画入棺为念。至于画中鬼魅,说来,却是公子无疾而终的妾侍呢。”

十七语气暧昧,笑得促狭,扶苏继续朱批,一副“你爱说不说你说了老子也不会感激你”的表情,十七无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还记得您的初礼妇人质水?”

初礼妇人,就是教王子们行云雨之事的千挑万选出的良家女。扶苏顿了顿朱笔,倒想起这一桩来。扶苏因是太子,十六岁生辰方过,宣太后便开始张罗初礼妇人之事。而这件历朝王子皇孙都一帆风顺的事,到了扶苏身上,却出了个岔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因成觉对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痴心”所致。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没的,便都是好的。成觉便是这么一个逻辑,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爱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兴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于是,千挑万选的良家姑娘质水悲剧了。

因为,一溜纯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太后娘娘一边摩挲怀中小世子的青发,一边喜滋滋地问大孙子:“儿啊,你瞧瞧,喜欢哪个?”

扶苏正在看前朝大儒张颔的《濯雪集》,抬起眼,从激动得直哆嗦的小姑娘们身上淡淡扫过,随手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脸颊红了,笑着露出了石榴一般齐整的牙齿,“妾叫质水。”

扶苏敲了敲书,淡声道:“质水与濯雪,倒是个好对。”

说完,便垂目看书了,宣太后怀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却笑了,扬起飞扬跋扈的漂亮眉眼,一双眼微微转了转,便好似搅动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质水没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觉堵住,在枯草丛中幸了。质水身后的宫人女官吓得惨无人色,谁也没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宫人密告宣太后,太后为了顾全成觉颜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质水则被关了起来。扶苏素来有早睡的好习惯,随侍的太监虽则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旧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个好梦,梦里吹吹打打,娶了个瞧不清楚脸庞的小姐。后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宫侧殿坐了一夜。扶苏醒来方知换了人。他去太阴殿向祖母请安,途中,却遇到看押质水的老宫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处密告了太子。按宫例,初礼妇人如失贞,则必然杖毙。如今为了掩盖龌龊,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苏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难得的好书,他请安时,想了想才道:“成觉如喜欢,给了便是。娘娘何苦为了儿左右为难?”

宣太后脸红了。成觉已央求她一夜,说质水是他难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间赠个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寻常之事。

后来,质水被送到了成觉殿中。

再后来,质水被成觉吊死在殿前树上。

再再后来,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选初礼妇人之事可推迟些许时日。一推迟,便推迟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没了初礼妇人。

十七说的鬼魂便是质水死后不甘的魂魄,她因机缘巧合,去冥间的路途中遇到云相墓冢,又机缘巧合吸入画中,又机缘巧合被成觉拿了起来。有道是报应不爽,世间之事本是这样一环扣一环。

扶苏却似被雾水笼罩,他已记不得质水长的什么模样。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见,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过那画一眼,画中人一身黄衣,生得倒是极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无神,捏着一粒黑色棋子,却不是什么可爱模样。不知成觉是怎么着迷的,才让这鬼魅有了可乘之机。”

扶苏忆起这嫡亲堂弟,无奈时却也说了句冷笑话:“他喜欢的,素来是与我相干的。想来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干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与旁的女子牵扯。”

扶苏又握住了朱笔,手指白润,骨节分明,微微低头,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债主。”

少年悬浮在半空中,看着明珠环绕的榻上、面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寝宫含元殿外的枫叶,秋天时,也是这样,带着最后的红艳干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愿我已满足,为何还不回去?”紫金散人蹙眉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慧。

成觉的青发垂到了腰际,环抱双臂,冷冷地吐出口气,道:“我的仇人还未死。”

紫金散人忍气劝道:“妫氏既然出现了,你的仇人一定会死。可是这人死了于你有何益处呢?你体内鬼气太重,一时被鬼魂惑住了,才会生此执念,待过两日,喝两剂汤药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体变得益发淡,成觉并不妥协,“不亲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从未见过这样别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些,“你恨她何处?她未曾见过你,也未曾爱过你,更未曾阻过你,你恨她何处呢?”

成觉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九十九个仇人已杀,只剩下她,岂可甘愿!”

紫金散人暗恼这王子脾气大,不识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岂肯出手相救,只道:“你若杀够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质水之计!质水诱你杀前世之人只为破你前世累积功德,成全她的情郎,令你今生无法如意!你说你想见见画中之女,我已将你的魂魄藏在书中,借扶苏之身带你一游,如今心愿已了,为什么不肯收手?”

成觉转过头,合上了目,眉间微微拧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却独独不知她的结局是如何。你且让我安静地看一看。”

隔壁山头的山君陆续回来了,奚山君却还未归。众猴撇嘴,君父是惯会躲懒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遥情景呢,公子掌家有度,为人又温和果断,她便益发怠慢了。

奚山若是听见这话,定然要呸它们一脸。她此时是被一件事绊住了手脚,实在回不来。原来,这几日,工作快要告罄,接近尾声之时,天上竟新来了一颗星,小小的,皱巴巴的,发出乌青的光芒,跟颗梅子一般。任凭她如何去擦,都不见成效。起初还不肯说话,后来肯说话了,却一直掉眼泪,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晒出一堆盐来。

“你究竟怎么了?这般没完没了,恼人极了!”奚山君着急了。

那颗梅子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山君不知,我…我还是鬼的时候,还没被道士变成星星前,曾看到过轮转镜。我的情郎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以后无妻无子,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头绞痛,不自觉地掉眼泪。可恨我做了鬼也帮不了他!”

轮转镜是经过岩海骨山,秦广王殿前悬着的镜,可知前世今生来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把你情郎的八字给我,我与你排一排,卜一卜,人虽天命已定,然则些微细节之处或可逆转。”

梅子哭得打了个嗝,道:“我听家里的老人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冬季挂腊肉的时候,具体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从怀中掏出龟壳,叹气道:“时辰可有?有了时辰,算一算姻缘方位也是能约莫六七分的。”

梅子想了想,道:“我祖母说,因我家住在官道旁边村落,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约莫四更天刚过,天微微透了点亮,便听到杂乱无章、嘚嘚的马蹄声,他们应是去各国报喜的使臣。祖母起床烧水时,隔壁里正家已挂了红布,只道是国喜,大昭有后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龟壳掉在了云上。

奚山君如何心情暂且不提,扶苏却过得十分忙碌充实,几乎将那话本子的怪梦抛到脑后。然则细细思索,真觉荒唐。那时节,似是回不来了,他偶尔也觉得娶了乔植也不错。养着这样一个奇怪厚脸皮的孩子,生活或许变得没有了人世的规则,也就有趣许多。旁人只道,乔二郎对侏儒幼妹态度隐晦严厉,与平素温和待人一贯不同,却不晓得,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养乔植。他与乔植几次相见,从她谈吐言语,便知这姑娘完整地读过《左传》《春秋》等史,亦懂得几分丹青古琴之道,若无有心人支撑,以乔植母族落魄寒酸,素来被皇室冷待的趋势来看,又怎能被这样细致抚育。须知,乔植长兄已是前车之鉴,堂堂太尉嫡长子,如今却活得窝囊至极,十分不显。

这一日,他依旧按例早早休息了,与早些年处理东宫政务不尽相同,这些妖怪们百无禁忌,从不讲什么道理。若要与他们和平共处,少不得要给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账务,便借去附近几个山头帮诸妖整理陈年的旧账;而三二善交际,便与那些妖怪吃酒联络感情;三九会做陶,便用奚山的红泥制出了几套上等精致的陶饰,送给临近各府的姑娘们。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尽其用,此一时笼络,虽不至人人夸好,妖妖点赞,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声。又因奚山君昔日淫威,总也不至于被诸府得寸进尺小瞧了去,此一怀柔一威慑,邻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儿也都滋润许多。

这夜,他睡得极香甜,约莫轮值的四一满山敲完三声梆子,他竟又做了个梦。此梦与之前的话本子大不相同,瞧起来雾腾腾的,并不清晰,确凿是个虚无缥缈的梦,与敏言无关。

这梦来得好生蹊跷。

这一次,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每一幕却历历在目。

三寸丁已经跪在廊外两个时辰,似是他那日送她回去之后的情景。廊上金钩挂着的鹦鹉都被巧手的小丫鬟裹了一层暖耳。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连鹦鹉也金贵了些,只有小姑娘薄薄棉衣上一层寒霜,白净的鼻子上也似乎结了冻,茫然地望着那紧闭透着丝丝春意的房门,有些难过,有些慌张,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寺的两位主管大人已经等了许久,来时见她跪着皆有些尴尬,匆匆行了一礼便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乔二郎传唤。二郎昨夜染了寒气,咳了一整夜,辗转到了清晨,刚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