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丫鬟们不敢搅扰主公休息,只引二位大人到了侧殿去,目光扫过三寸丁时,冷漠中带了几分寒意。三寸丁只能装作没有看到,想是已经习惯这样的处境,继续麻木地跪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青色裙裾绣着大团杜鹃的少女推开了门扉,暖气荡得三寸丁一颤。

“阿植,你为何还在此处?”环佩叮当,额头白皙高耸,原不是一般的姑娘,而是扶苏见过的妫氏。

三寸丁也一愣,“表姐为何在此处?”

两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跪在此处的时候,表姐便在此处了,因这两个时辰并无人进出。或者,昨夜表姐根本没有回园子里。三寸丁一僵。

妫氏淡淡一笑,“二郎倦怠不适,昨夜热了起来,我向他禀告你已回来的消息,二郎一直沉默不语,我不敢离去,便只得随着众婢侍候他用药,后与众人在外间角房迷糊一会儿,醒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三寸丁抬起头,揪着眉道:“表姐,你的身份,不必在哥哥面前低三下四,便是母亲舅父死了,妫氏另有骄傲。”

妫氏弯腰,轻轻点了点三寸丁的额头,嫣然一笑,“小家伙,你可在他面前骄傲起来了?你二哥如何的性子,你可是不知?你昨日腿未断是他热迷糊了,还未来得及发落你。他刚醒来,修容、墨言正在伺候梳洗。你且莫等了,丁、李两位大人递了折子,一议事又要好一阵,跪在这儿,他又不承你的情,到时又冷嘲热讽一番,何苦呢?”

三寸丁摇摇头,认真道:“我哥哥对我可好哩,你不知道。”

妫氏像是听到了再好听不过的笑话,扬起白皙的一段颈,逸出清脆的笑声,随后,捏捏那张棉花一样软软的小脸,笑道:“许是呢,只是我还没发现。可怜你若不这样想,倒是活得尴尬。人得看清自己的命,不是看轻,是看清。姑母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若不莫名其妙地死了,定然有比你如今还要悲惨千百倍的一日。可现在只是活得冷落尴尬,许是他真的待你不错呢。”

说完也不理这孩子是否能听懂,便踩着云一般的步伐从容高贵地离去。而乔植果真…听不懂了,她耷拉着虎皮帽,云里雾里地思索表姐这一番话,然后跪在原地神游天外,连一身白色狐裘的少年抱着暖炉,带着一众美人太监幕僚从她面前走过也不曾发现。众人都看着她哧哧笑,这小侏儒…还真是傻得可怜。

待她回过神,摇了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寝殿,愣了。二哥呢?

三寸丁一日只思考一回,思考完便懒了,她可有可无地跪着,眼睛扫着殿内主位上摆着的一盘青皮橘子和一碗酥酪,冻僵的脚益发的凉。哥哥去哪儿了?快点回来啊,就算是打断了腿,也能在被窝中疗伤啊,况且定然有橘子和酥酪吃,定然不用读书挨骂,而之前也已尝过虾肉云吞,这桩买卖十分划算,看来还真是天大的美事哩。

然后,然后三寸丁就歪头睡着了。至少,她觉得自己睡着了。

再然后,她被一床被子闷得快死了,随后,伸手,只摸到一段柔软光滑的银丝冰线,一个激灵,被吓醒了,才发现自己手中紧紧握住的是二哥的一段袖。

一阵冷厉的风,两张折子砸到了湖蓝屏风外。乔植透过一角,看到两位身着红色朝服的男人远远地跪着。她从被褥中微微探出头,则看到兄长一段锦绣如画的发。淡淡的薄荷香萦绕了整个寝殿,殿中没点任何香,乔二郎素来不爱香。乔植眼珠黑白分明,瑟缩了,安静地听着兄长言语。

“本君素来厌烦那些谄媚之词,苏庭和纵有三分能耐,可凭他一人之力伐西渝,远远不够,陛下拿他打我的脸,我一个孩子又懂什么,又惧什么?这半壁江山没本君,固然也能靠他吃掉,可是,若想讨得几分好,却是痴人说梦。这几日我称病不朝,陛下几次欲探望都被苏派劝阻,圣意难测,反不如让他们吃了苦头再说。你们就闭上嘴,消停些,且看他们的手段。敏言那样狂傲,不过被苏庭和、李池等人当了枪使。”乔二郎依旧在微笑,但语气却带着疲惫,似是大病未愈,说完一阵话,便咳了起来。

乔植几如条件反射,一双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长的腰,暖意横溢,压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顿了顿,却未推开乔植,只继续在屏风内道:“命谢季在京畿布置好,这几日,陛下便有圣裁。你们且警醒着,尚书阁中众人口风都要紧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账看看笑话已可,莫要闹大了让敏言抓住把柄。他如今嚣张,又胜我当年几多,犹未见陛下动怒些许,便知偏袒之意。饶是尔等不动,陛下也饶不了苏庭和。”

其中一人声如洪钟,却因有顾忌,压了几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内兄,这一番安排,我与诸位大人猜测,实不懂主公深意啊。倘使预派三姑娘去夺那狂悖小儿之志,可是不妥。三姑娘实在…实在生得寒碜些,并不能得内宠,反倒不如妫姑娘妙些。”

乔二还未来得及言语,乔植贴在他背上,传输着热气,却紧张地吞咽着干沫子,心跳得厉害。这时,满室又陷入寂静之中。许久,那白衣少年才带着几分咳意,淡声道:“为何你们总要猜测本君是为了夺他的志?他有何志可夺?不过俗物庸夫耳!与之相处,似若与三娘相处,浑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乡巴佬气息。”

乡巴佬…乔植抱着乔二的双手委屈地缩了回去。乔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条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风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夺他志气,只这一人,便可恶心那无耻小儿五十年!”

乔植鼻子有些酸,这些大人,惯常不会说人话,惯常不会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会伤心。

乔二却闭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头大患。你们且退下,若陛下依旧问起病情,只说渐好了,过几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这才有些委屈不满地道:“旁的坏人要害别人,总要避着那人,可哥哥要害我,为何从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后若不喜爱我,哥哥脸上便有光了吗?我是你二哥养大的,他们只会说二哥教导无方。”

白绸黑发的少年冷冷地推开三寸丁,没有平素的一丝温和和气,淡声道:“谁准你同我说话的,既然醒了,便滚出去。”

三寸丁很苦恼。苦恼得几乎把一头黄软的胎发悉数揪掉。二哥不理她了,是的,不是冷嘲热讽,不是责备处罚,不是她这样容量的小脑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相处方式,二哥只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她以前也想过吃了这碗虾肉云吞的下场,抄书罚站挨打各种档次无压力,抄书一途早已炉火纯青,双手能同时写不同字体,罚站其实可以有很多花样,顶书举棋金鸡独立,水里陆上树丛中,都隐藏一只三寸丁,一二三呀不许动。挨打倒还干脆些,只是不承想,二哥这辈子表情最丰富的时候却是她挨打的时候,轻一些,要皱眉,重一些,也皱眉,这一窝子的丫鬟仆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轻些好还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云吞,这一切都没了。哥哥不罚她了,早出晚归,寒气郁郁不散,白裘乌发,面带醉人微笑,却益发不合群。对,旁人说是仙气,与哥哥口中的乡巴佬完全不同的气息,可是乔植看来,就是不合群。谁也走不近他,他也不走近谁。

他罚她斥她,作如是观,他冷她淡她,又作如是观。一时间,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热汤替换着一来一去。可是,平复了,每日一思,满满便都是如何认错了。虽然检讨逃家吃一碗虾肉云吞如何也触及不到灵魂深处,可三寸丁的灵魂深处却觉得再也不能这样。

她怕二哥不理她,这世上只有他肯理她。

梦中的公子扶苏看着话本子中乔植的脸,安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妙,叹了一口气。

乔植站在府门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夹袄,略显单薄了些,可是这孩子自幼便像个小火炉,倒是不惧冷。她趴在门缝处,剪得光秃秃的小手扒住了一点点门,踮脚站在被雪掩埋的铜耳朵下方,倒是益发不显了。

乔二郎的六骑青凤日纹马车还未到。乔植的虎头帽上堆满了雪子。一吸一呼,便氤氲出了雾气来。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忽而想起什么,又飞快地在雪中奔跑起来。她跑回自己的院落,抱回一把皂色大伞。飞雪连天中,遥遥地,小老头一样的管家已经小跑着去开门,乔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脚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声,铜铃拉出了低闷的声响,她在雪中喘着气,高高地举起伞,笑着抬起了头,“哥哥,二哥,下雪了哩!”

然后,那小小的笑颜就僵在了脸上。

她还没想起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昔日大泗宫中名望最重的六品女官秋娘已经伸出一条厚厚的棉裤腿,踹在了小儿的心窝上。三寸丁一个仰翻,在雪地中滚了几滚,后脑勺磕在了府门前那棵百年的梅树上,总算停了下来。

树上掉落的雪块全沾在了三寸丁的眼睫毛上。

秋娘搽多了头油,发丝根根服帖,脖颈挺阔,围着一块厚厚的麂子皮,声音严肃而高拔,眼睛清明,目不斜视,“谁碍了殿下的路,老身又护驾了!”

三寸丁头有些晕,垂目行礼时,鼻血已经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中,晕染出了一朵朵红花。

秋娘身后是一个裹着貂裘的女子,身姿格外的玲珑,却瞧不清模样,露在外面的右手素白一片,只皓腕上戴了一块血玉镯,质地细腻纯透,颜色瑰丽十分。

她微微松开裘,扫了一眼三寸丁,像是瞧见一粒令她困扰的灰尘或是锈了的钉子,伸出纤纤玉指扶住秋娘,温声道:“二郎可下朝了?这畜生为何就这样跑出来了?他养着玩耍却不好好管着,冲撞了本宫一次两次本不必计较,可是日子久了,便瞧出这小东西的本性来。这样乖戾难驯,二郎想也腻了,便打杀了吧。”

乔植惊恐地低着头,瞳孔缩了起来。她觉得胸口剧痛,益发喘不过气来。

“是!”秋娘依旧目不斜视,可是微不可见地,唇角浮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握住女子的手道:“殿下,二郎如今是益发体谅陛下了,太阴殿娘娘很满意。”

女子也添了笑意,遥遥望着梅道:“今年瞧着花生得也都齐整,真配吾儿,素儿捧了送到你家公子殿中。”

站在末位唤素儿的丫鬟清脆地应了声,朝着梅树走去,怜悯地看了三寸丁一眼,伸出双手来剪枝。那一厢行刑的也来了,乔植喉咙中咕哝了一下,最后却干涩地压了下去,她磕了磕头,闭目道:“孩儿谢殿下赏赐。”

那被称作殿下的女子颇有兴致,“我赏了你何物?你快死了,小畜生。”

行刑的婆子握着一把铁锤,抵在孩童的太阳穴。那样轻轻一声脆响,定然脑浆四溅。

三寸丁咳了咳,忽觉喉头腥甜,张嘴却吐了一口血,用夹袄蹭了蹭嘴唇,压下血意才道:“殿下肯这样轻易放过孩儿,孩儿含笑九泉。”

那殿下眉眼却变得阴郁起来,她缓缓踱了几步,右手揽过貂裘,露出一身红裙,才轻声道:“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镶着红玉的步摇漫漫荡荡,带着旖旎的弧线垂到了小孩的脸颊,乔植头脑昏沉,觉得好看,便伸出小手去抓,却被那殿下一只玉手狠狠拧住,略长的指甲扎进了小孩五指间的肉涡,乔植猛地一痛,摇了摇头。

这女子眼神蓦地变得冰冷,却柔声道:“你小时候经常偷吃蚂蚁吧,因为很饿,所以看到蚂蚁就往嘴里塞。杀死它们无关良心,也不用考虑后果,甚至吃过之后也只是觉得这味道太恶心,正是如同我瞧着你的样子呢。”

吃掉一只蚂蚁是世间最恶心也最简单的事,乔植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道:“酸的,并不难吃。”

女子伸出笼在袖中的手,指着天,冷嘲道:“你可知它为何这样高?”

小孩认真地答道:“人和畜生有路可以走,可这土地总是肮脏拥挤,小鸟也要有路,所以才有了天。”

她曾经花费一天思考这个问题,故而很快脱口而出。

女子笑了,她用手指捏起了小孩的下巴,那一双懵懂的眼刚好对上了冰冷血腥的锤。她说:“天之高是为了蔑视你血液里的卑贱,是为了看着你如何不容于世,如何凄惨死去!”

继而,丹红的唇吐出了二字:“行刑!”

小孩的额角带着血印,看着锤重重落下。她手中还握着伞柄。

可等了许久,锤没落下,却有如溪流般的血滴到她的眉间脸颊。

一滴,两滴,奔涌而来,眼中满是猩红。世间静止了,许久,行刑的汉子如一块巨石,轰然倒塌,惊悚了每个人的每个毛孔。

内城古朴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扇高大的门再次开启。乔植听到了熟悉清脆的铃铛。六马奔腾勾勒青凤的车徐徐驶来。

马车外站着一个挽弓的少年,黑发薄唇,广袖像两只快要起飞的纸鸢,在风中作响。

他微微地笑了,好一个檀郎,“母亲杀母亲的蚂蚁本君自不管,可动了孩儿的,孩儿却不会手软呢。”

轰然倒塌的汉子额上一支竹箭,不停地渗着血,瞳孔扩散开来,死不瞑目。

三寸丁愣愣地看了少年一眼,不同于刚才的视死如归,惧意霎时如波涛袭来,棉裤瞬间濡湿了,在冰冷的天气中,尿臊味和双腿间一股热烟好不明显。

她在被子里已经哭了两个时辰,自觉十分丢脸,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被子外静得骇人,她知道,做了这么无耻的事情后,有洁癖的二哥若还肯理她,才真的是出了鬼。

丫鬟们走动的声音也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三寸丁肿着眼,没精打采地扒开一角被。

这是她的闺阁,一草一木、一瓶一器都是二哥添置,没有人间的俗气,也跟她这俗人不大般配。

窗前坐着一个少年,握着一卷书,半边侧影在雪光中,如玉琢磨。

“哥哥?”三寸丁抽泣,喊了一声。

“嗯?”少年没抬头,手枕脸颊,看书看得认真。

三寸丁指着窗外,又掉下了两串泪和两管鼻涕,“哥哥,下雪啦!”

“你是觉得我瞎了?”少年收回平素的微笑,淡声道。

三寸丁泣不成声,“哥哥哎,我知道你这辈子都不想再搭理我,刚巧出来这丢脸一事,我也自觉活不下去了,今天这么多人瞧着,尿床什么的日后连我孙子都知道了哩!我这便撞墙去了,你好好活着,日后莫忘了给我烧几张纸!”

少年待她一贯没好声色,这会儿却忍不住笑了,真的是白牙秀眉,好看极了。

三寸丁吸着鼻涕,傻傻地看二哥。少年却一把从被子中把她捞起,放在怀中,蹙眉问道:“城外的云吞真的这么好吃?”

三寸丁觉得委屈,呜呜哭了两声,头摇得像拨浪鼓。

少年拨开小孩的刘海,看到一点凝固的血迹,怔了怔,许久,细长温润的手指才放在那一方小小的额上,淡哂道:“你这样淘气,原不必为了一碗不好吃的云吞这样灰心。城东谭老记汤饼云吞做得倒是有几分滋味,待你好了,我让人带到家中来尝一尝。”

三寸丁只是一味地哭道:“我听闻城外有杂耍人,手中连抛十个八个橘子不落,城外的姑娘们翻花绳也能翻出几百个花样哩!哥哥又不会,做什么哄我?谁钻狗洞便是为了一碗云吞了,只是我到底时运不济,一出门,灯笼都挂上了,路上黑黢黢的,只能吃碗云吞罢了。”

她一贯怕死了乔二,可乔二对她有几分好颜色,这憨大胆便横着肚子长,真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乔二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噤了声。

他手畔恰恰有一盘清香四溢的腻脂橘,南国贡来之物,极为清甜,少年拿起了两个,在这暖和的小闺房中上下抛了起来,试了几下,又添了几个橘子,细长的十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那几点如同小灯笼一般的橙红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快,直至少年收起双手,一捧橘子又乖巧地回到他的手心,小孩看呆了。

少年咳了咳,问道:“你说的可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