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望着河水,靠在一棵树下吃酒。这棵树面貌挺拔,似松非松,似柳非柳,冬日依旧垂着翠绿的枝条。

他握着酒壶,在树下洒了一圈酒水,才道:“树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处将近三旬,每日哺酒与兄,树兄却迟迟不见,是何道理?”

河水极深,在黑夜中泛着粼光。月光衬着粼光,有微微的亮光。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吞了几口酒,那树却也不语,待过了会儿,树后却冒出袅袅白烟,白烟中走出个长衫的黑影来。

黑影迟疑了会儿,道:“你自吃你的酒,过你的日子,寻我做什么?”

书生不语,把酒壶递到了黑影面前,道:“无有知音,甚是寂寥。”

黑影倒也识趣,吃了口酒,温雅道:“世上人多呢,寻我一棵树能说什么?”

书生笑道:“观兄形体,应有百年,风吹雨摇在此处,不啻人间百岁智者。小弟有难事不解,可家中兄长不在,无人能解疑,故而请教树兄。”

黑影觉出他似是误会了,但也不修正,只道:“你且说说,我且听听。”

“世间有人爱我,有人憎我,有人说我对,有人说我错,如此,我当听哪一句?”

“有某说你对,是因你所说之事合他心意;有某说你错,是因你所做之事与他所想相悖。说你对的许是你说了他不敢说的,承担了他不敢承担的,故而爱你,故而对你击节称赞,说穿了实在酸涩;说你错的许是你真错了,因你之错太过明显,已暴露在诸人之中,而诸人皆是知道真相之人,他们不语,暗自看你笑话,那直接说你错的许是憎你,但你应谢他直言这一回。”

“我幼时开始读习经书,每日寅时必起,沐浴焚香而读三百遍书,故而欲望浅薄,可我现在仍如旧时虔诚,却为欲望折磨,这又是何故?”

“无人爱你,无人憎你时,你不爱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爱你,有人憎你,你自动情,情为种,种子已种下,强作无欲无为还有何用?”

“我日日等待仙去天宫,却夜夜活在地狱。我向往前者,反而总摆脱不了后者,又当如何?”

“地狱的都在等着仙去,神仙住的不过是白日的地狱。除了不分昼夜的光明,他们有何处强于你?”

“先时我不信人间何物是长久的,亦总觉人与畜生无有不同,因人一生如此短暂,悟到什么,也只剩来不及。古时南乡有真人无常,他说,‘斯命短矣,造化不提。’树兄怎么看?”

“人的寿命短到连谈到造化都是笑话,好与坏也不过暖水热火一遭,你体会过炎凉世故,便知晓活过为最美之词,死了是最真之话。”

“树兄若生为人,觉得如何‘死了’才好?”

“若是我,我想死到山涧,天地之间无人寻到,连鸟兽都不去的地方。”

“为什么?”

“这样尸体就能慢慢腐烂消散,不用与这来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听闻骨头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灵魂骨头都变成这空气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这世间,同这世间一般污浊了。到时候,便再没有人嫌弃我,也没有人为了求取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而哄骗我,同我说这世间存有许多真情的假话了。”

“嗯。”

东佾大军又来袭了。这次的主帅依旧是东佾国八皇子闻聆,可是兵马却增加了十倍,足足十万人。因为探子报,赤溪一脉结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车。三关之外,最大的障碍解除了。

对东佾来说,百年难得一遇的时机,就这样来了。

闻聆踌躇满志。先前一战,被穆国世子成觉一箭留下的疤痕还在肩上鲜活地提醒着他,此仇不报,寝食难安。此时接近过年,昭人都松散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占,若不攻下平地,借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连天都不应了!

东佾人又来了!

军讯传来之时,多少百姓见势头不对,十万雄兵锐不可当,连静潼关总兵忌禾站在城楼上都灰头土脸摇摇欲坠,便纷纷拿着细软,携妻儿朝东郡逃。军讯传到东郡将军府,是五个时辰之前。章戟反应敏捷,慌忙脱了常服,着了戎装,正欲去点将台点兵布阵,却被成觉拦住了。

“大将军,再等等。”成觉一身枣色纱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乳色茶碗,袅袅的烟便断断续续起来。

“三关总兵忌禾、赤榕、张正虽都是猛将,但智谋不足,关内人手不足,定然挡不住十万大军!殿下,此时不去,还要等到何时?!”章戟代表大昭皇帝心中骂了东佾皇帝千百次,大过年的也不消停,干着这等浑蛋事儿。

“大将军,你莫不是忘了手中还剩多少兵?”成觉不耐。章戟骂手下没脑子,自个儿的脑子也只是桃仁大小。

章戟跺脚,心中暗恼。这下被陛下和成觉这小儿坑惨了。前些日子,成觉另拿出一张密旨,从章戟处调十万精兵去南国,趁南蛮各部士气低落,预备一举拿下南三十部落。为防止有变,成觉便守在东佾一处,穆国另调了上卿云简率兵。

只是即便是有大昭明珠,擅长以少胜多、阴险狡诈的成觉又能如何?剩下的三万人皆是老兵弱将,加上三关各八千兵马,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余人,胜算少之又少。

成觉瞟他一眼,心中暗骂老匹夫不成事,口中却道:“云简已与我来信,三十部落已悉数归顺,他带兵赶回,最早明日,最迟后日也就到了,大将军何须忧心?”

章戟按捺住怒火道:“殿下说得好生容易,那这两日怎么办?”

成觉啜了一口茶水,沉思片刻,懒道:“三万兵马暂且全布置在郡外,为防敌军扮成流民,这两日紧闭四门。”

“三关百姓六万余人怎么安置?若是出了事,稍不留意,这万世臭不可闻的便是某!”章戟咆哮道,他在花厅中辗转不安,许久,才对一旁的丫鬟道,“请小姐,快去!”

章大姑娘此时也正在苦恼。丫鬟慌乱而来,她未披厚衣便去了。

“父亲,如何了?”章咸之匆匆朝成觉行了一礼,瞧着爹爹那张比茅坑还臭几分的脸,轻轻问道。

“东佾又来了,这次带了十万人!”章戟咬牙切齿,恨恨地捶桌。

章姑娘大眼一亮,名扬天下的机会到了,“父亲,儿随您一道!”

她思索着穿什么甲衣,梳什么发,如何腰肢更细,眉眼更俏,如何飒爽英姿万人景仰。

成觉挑眉,打断了章咸之的思绪,低声冷道:“大姑娘,此时可又有良策?”

章戟攥住了女儿的手,眼中充满光芒,“如何做?仙子如何说?”

章咸之忽而冒了一头冷汗,想起了自己正在烦恼的这一桩—黄衣仙已经许久没入梦了。

“我…我…她没说。”貌美端庄的姑娘像被掐住了喉咙,瞧着她爹,许久,没敢吱声。

章戟跌坐回了椅中,双手抱头,脸色乌青。

成觉忽然笑了,缓慢的语调中却带着冰冷阴霾,“老匹夫,不靠运气鬼神娇女儿,便打不成仗了吗?”

平国国民一向淡定,只要秦将军没倒,平王没倒,就算东佾冲出三关,他们也大抵不会逃。可是,这一次,苗头有点不对。

来的不是一千敌军,而是十万。抢的不是边城的一点粮食、货物、珠宝玉器,而是沉了十几艘军船之后,看都没看地直奔三关。

守静潼关的是个废物,东佾八皇子一挥令旗,三两下强攻,守将忌禾便丢盔弃甲,搂着夫人美姬一路往内陆逃。

十万兵马逼近了佳梦关。总兵赤榕刚上任。他原是秦戟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与东佾八皇子对战不止十次,此番新官上任不到一月,自是一派士气昂扬,不肯退让。

佳梦关内兵马八千,赤榕虽以少敌多,心中却颇有些筹谋。八皇子一路经过水战,战马俱是从海上运来,兵马又都有些晕泻之症,每次东佾讨不到便宜的缘故便在此—后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赤榕暗自嘲笑忌禾是个无用至极的废物,可是,转眼间,十万兵士团团围住佳梦关。他在烽火台上遥望战车上的八皇子,才发现这厮的眼神十分不对劲,乌黑中透着熊熊烈火,八皇子以儒将自诩,这样毒辣兴奋的表情在他脸上还没出现过。

等到城下的每一个士卒摆好盾牌,火弩已经朝着关内射去。赤榕愣了。两军对垒还没见过这样的,不等对战几回便开始大规模进攻。

可是他来不及想清楚。因为千万人攀着墙梯已经奔涌而来。

城内没来得及准备应对十万人的石头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挂了免战牌,妄图延缓一日,等援兵到来。

昭、佾双方早有共识,若主将受伤,可挂免战牌一次,停战一日。

对方也挂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松了一口气,可是,不到片刻,那块乌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等到他的首级被东佾八皇子一剑割下时,赤榕做了冤死鬼,还没弄明白事态为何会变成如此。

免战牌这次不奏效了。

短短三个时辰,东佾兵马却已冲破海战和一关。佳梦关战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马和万余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东佾匹夫,蛮夷之国,不守信用!

人,乌泱泱的人。

他们都是大昭将士,为了妻儿守在关内。一朝主帅被杀,城墙攻破,没来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叔!”八皇子闻聆恭敬地对帐中的那道黑影行礼。这临时搭起的帐却没有丝毫敷衍之处,四角都挂上了东佾皇室的象征—朱红色的鸾雀玉垂。

帐内的人身份尊贵至极。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挂上两盏。

“嗯。”帐内之人声音低哑,可是周身戾气却十分重,恭恭敬敬站在帐外的闻聆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谢皇叔为孩儿在上皇面前美言,孩儿才有机会报月前一箭之仇!”闻聆揉了揉胸口,想起先前被穆国世子成觉射的一箭,恨意又涌上心头。

东佾局势与大昭大不相同。东佾除了当今的皇帝,还有一个精力旺盛的高寿太上皇。太上皇年过六旬,退位之后,依旧风流不减,弄出了几个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深受上皇喜爱。皇帝陛下倒也不动如山,朝权毕竟还在上皇手中把持着,他待这幼弟也素来放心,因为倘若他将来百年之后有个什么不测,饶是死在上皇前面,继位的也绝不会是这幼弟。

闻聆受父亲之命攻打大昭,欲图啃下平国三郡,移民于此,站稳根基,以谋他日兼并百国,问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处,强攻软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风点火,他爹便对他十分不满,褫夺了他的军权,拿了他的帅印。

小皇叔一贯不理国事,行为举止捉摸不定,此次却为他出头,向上皇要了十万兵马。

闻聆几乎流泪了。他爹太抠门,给过最多的一次也就五万兵马,他拿什么跟以勇猛著称的章戟拼?想想上皇陛下手挥一挥,不当一回事地给了小皇叔十万兵马,饶是他再尊崇礼学、深知孝悌之意,也不禁酸了酸,人心到底是偏的。

小皇叔嘴一贯十分狠毒,一路上把他的用兵之法削了个七零八落,用人布阵皆亲力亲为,这次马匹陆运,海上火弩战也全是他的主意。

“皇叔,这次咱们挂了免战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华国诟病我们大佾…大佾…”闻聆难以启齿,其实他心中也不齿这种行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刚挂上免战牌,立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训小孩儿似的,最后还是闻聆亲手拿回的牌子。

帐内之人却望了帐外人一眼,寒声道:“说什么?粗鄙夷狄,不识礼数,毁约背信?你等一日,他们便不说了吗?要想腰杆挺直,不是别人说你直你便直起来了!等到他们恭维你腰直的时候不直也直!脸糊上几层金玉才敢出门的畜生,胆肺也叫狗吃了!我几时许你挂免战牌了?自己手贱,便要背得起骂名!”

闻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训得是。”

“佳梦可降了?”许久,帐内之人才疲倦问道。

“是。两万余人皆已降。”闻聆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皇叔,这两万昭人当如何处置,是要编入行伍还是关押起来?”

帐内人沉默许久,才握紧朱色的皮套,冷寒道:“就地坑杀,一个不留!”

已过了一日,虽然成觉神情依旧闲适,可章戟已经等消息等得焦灼万分了。章咸之从未下过厨,这会儿怯生生地捧着一碗汤圆来,却也难减老爹爹的一脸怒气。

听过原委,成觉瞧着窗外的蜡梅,顺手折了一枝,若有所思道:“大姑娘,这世间可真有报梦的仙女?莫不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章咸之含着两汪泪,垂头丧气道:“一向是准的,去年年初,自我做了…做了一个梦,便夜夜能梦到。日子益发久,她生的模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成觉额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旧温润,他表情却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讽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章咸之厌烦透了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赌气道:“她若非鬼神,为何形貌如此清晰?殿下说我梦中所见为虚妄,我便画与你看。横竖殿下和父亲是不信的,看一看也未尝不可!”

丫鬟奉上笔墨红黛,章咸之似是十分熟稔,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得了。

“父亲,且看。”

章戟心中乱成一团,几十年报国为民的好名声仿佛顶上悬刀的西瓜,顷刻便要落得一片惨红了,哪里还要理会这小儿女的拌嘴耍痴,把画一把夺过,揉成一团,恨恨地扔到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