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二只是疲劳过度,加之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众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栈,洗了尘倦,倒头睡去。

可待到第二日之时,姬谷、黄四二人却莫名失踪了,像是从人间蒸发,行李衣物皆在,人却不见了。

扶苏失踪之事颇有一番因缘诡异,暂且不提。此时却说穆地,王子成觉接了天子一道旨,打点了三千兵马,一身铠甲戎装,便从咸宁府出发了。且说闲话,这少年今年方满十七岁,姿容皮色却日益大盛,因貌美还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传闻赵国郡主到访穆地,从未见过他这堂兄,行至青州境内,恰巧遇到成觉率众秋围,一见他风姿,竟魂飞魄散。成觉一行离去,小郡主却得了相思之疾,一路缠绵哀思,眼见距赵国日远,只得强打起精神,到穆国都再寻名医。世子恰巧奉王命,在左白门接堂妹,赵国郡主方下鸾轿,却见到那日林中之人,喜不自禁,病瞬时好了大半,可是转眼却见身后众位臣仆跪地拜倒,请穆王世子安,心中一时骤痛,大喜大悲之下,竟吐了一口血,昏厥过去了。

若是如此也便罢了,之后却闹出了春秋时的“文姜诸儿”之乱,一桩探亲琐事平添了七八分绯色。赵国郡主待在穆国不肯走,穆王世子一贯又是于女色无所收敛,二人之事在穆国都传得沸沸扬扬,赵王几次三番写信给郡主,郡主却避重就轻,时时与堂兄腻在一起,据闻她还处置了成觉几个美姬,俨然醋海生了波涛,把自己当成了世子的妻房。赵王被气得一病不起,命赵国司徒直接带王旨到穆国,扔到了郡主脸上,强行把她带走,后来草草将她嫁给了赵国一个没落的世家子,才算把此事掀过了。

成觉虽俊美,德行却实在不足以让人信服。但与成觉的美貌齐名的可不是他的无德,而是他的军事天赋。年初,南蛮小国又起兵举事,挑衅穆国,世子率五千人,以雷霆之势带兵奇袭,三日之内,灭了七族一邦三万余人,南蛮跪地求和,愿年年纳币,俯首称臣。成觉一战成名,名震大昭内外。各国诸侯暗自嫉妒恼恨穆王生了这样一个好公子,可又不得不巴结穆王世子,趁机献了多名美姬,只盼能让英雄落了美人怀,成联姻顺道联国之美事。可惜穆王妃治家极严,这些女子也未生出波澜。只是,在太后面前献礼说好话的日益多了起来,只因众人皆知,穆王世子的婚姻把持在太后手中。但老太后总是笑眯眯地,说世子还小,不急不急,心底却暗自蹙眉,这世上似是无人能配得上她的明珠儿的。可转念想起若是凤凰儿还活着,此刻和明珠儿站到一起,又不知是哪般风姿,谁又压了谁一筹,思及此,心中不禁又悲戚起来。

此是前事,点到为止。便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少年,此刻却奉天子旨意,带了足足三千兵马,朝东而去。沿路各国诸侯宴请成觉,送了许多奇珍异甲,仍旧寻不到他此次行动的一丝端倪。成觉此一路也未铺张,只着一身枣红铠甲,可在众兵士之中,他眼睛太过明亮高傲,显得格外扎眼。

这个冬日尤其寒冷。成觉骑着白如山间之雪的骏马殊云,背着金箭,在山道之间疾驰。他身后的三千军马扬起了寒气和飞烟。殊云之美,仿佛已踏过尘世之埃,奔越飞起,带着冠着红缨白珠的少年将军,驰骋在天边。

路上渐渐弥漫起大雾,翻过越姬山,马上就要到平国境内了。

越姬相传是战国时越国夫人,姿容秀美,越国国灭,夫人战死,化身为山,生生世世保卫越国子民,此山因此便命名为越姬山。越姬山长年大雾,仿佛是这石头夫人的衣衫缦带,平添了几分旖旎美色。

此一日,天又着实阴沉,到了辰时,太阳才慢腾腾地冒出山尖。雾气渐渐散去,青山此时虽枯零了,但映着朝阳,却别有一番疏朗气韵。

成觉快马疾驰,他治军极严,这一路,身后兵将竟无一人开口闲聊,灌了风尘寒霜,士气依旧高昂。

可是,越姬山脚一个奇怪的男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男子戴着草帽,脚上一双布鞋,瞧不清楚面容。

成觉一看到他,反而笑了,挥手命众人停下。

“云卿来了。”

男人也笑了,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的盒子,单膝跪下,温柔道:“殿下已至,敢不亲迎?此为薄礼,望吾君笑纳。”

成觉伸出修长的手,男人缓缓将盒子递上。成觉打开盒子,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腥甜,眼睛眯着,眉毛却舒展开来。

天上乌云瞬间汇聚,雷声轰鸣。

男人摘下草帽,温柔道:“殿下,要下雨了,容小臣避一避。”

成觉俯身望他,似乎未听明白他说些什么,却被男人一瞬间圈住了脖子,只在这枣衣少年耳畔轻轻笑着,喷出微微的热气,“殿下气运旺,替小臣挡一挡,也不枉费臣这般艰辛。”

不过一瞬间,惊雷忽起,劈到了那一身铠甲之上。

第八章 大昭卷·判相

左相嬴晏,家世戾,性情洁癖,不与人交。白衣身,年二十,立奇功。退夷十万,芳百年。

——《名相赋·第三章》

这个冬日格外的冷,平国东郡的酒馆生意十分红火。环绕着东郡,隔断五关的护城水赤溪百年未结冰,今年却也奇异地上了冻。这并不是件什么好事,因为赤溪水势湍急,是平国和大昭东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东佾夷国以命相搏过了五关,却面对赤溪束手无策。

“赤溪子今年忒怪!水势这样急,竟也结成了铜镜面。昨夜个降了白,婆娘添了两床被一个炉还是架不住的腿凉。今儿早上我晨起磨浆水掀豆皮,打着哈欠,眼没睁明白,你猜怎么着,倒腾半天磨没动静,只听嘎嘣一声脆!”酒馆旁边的小贩子边舀甜豆腐递给几个喝了酒的客官边笑道。

“如何了?”几个穿着胖大棉衣的酒客追问道,这其中有一个是军爷,正常休沐三日,与朋友约到城内饮酒驱寒。

“哈哈,说了您倒也不肯信!夜里太冷,野外的媚猫子钻进了磨里,它本就冻僵了,我一转磨,它尾巴断了,嘎嘣脆。”豆腐贩子眉飞色舞,从腰中掏出一段细长的黄色尾巴来。

众人啧啧称奇。这媚猫子本就是个稀罕物,传说有些灵通,是个极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迹罕至处才或可见一二,逮它何其难,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我听先人说,猫子断了尾巴倒也不会死,可是真的?”其中一个问道。

贩子又舀了一碗递过去,点头笑了,“正是呢。我婆娘说它灵罕,可不能害,便把它放了,又常听人说它的尾巴也有几分灵性,可保平安,我便系上了。”

酒馆对面是一个妓馆,二楼的窗推开了,到了午时,这些女子方有些动静。最近东郡的楚馆生意都不错,大昭刚打了一场胜仗,锐不可当。近了年节,便放松了些。楼上几番娇俏笑骂,其中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探头问道:“豆腐郎君,媚猫子尾巴卖不卖?”

那几个客人伸长脖子,却瞧见室内几个对镜梳妆,香肩半露的女孩儿,顿时色与魂授。丫鬟慌忙遮窗,休沐的军爷却呸了一口道:“可见是几个婊子,倒值得你们这样了!这才是没见过世面呢。”

那丫鬟并不能瞧清楚相貌,一头乌压压的漆黑发挡住了眉眼,倒也不恼,轻声道:“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们自是见识不够,但倘使你见识够了,却也益发不肯说这样的话,折损姑娘的名声了。”

大昭对女子约束甚重,良家女子不可轻易见男客。这丫鬟是拐着弯儿地骂当兵的呢。

那军爷轻贱地瞧了丫鬟一眼,鄙夷道:“但有俗妇无知,却未想下贱无耻到如此地步。我说的小姐比尔等高贵了不知凡几,不单单有这人间没有的容貌,还有一副忠勇肠、报国心!数数你楼中上下多少女子,便算上这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除了床上勾腿子迷男人的功夫了得,还剩些什么?倘使万万个贱人婊子抵得上这么一个小姐,我倒要跪地认错了!”

“她倒是谁?”小丫鬟似是个斯文的姑娘,心头含了一股怒气,但挡住了身后几个怒气冲冲的女子。

“大将军章戟之女,章咸之!”

这军人一语,却惊四座。章咸之倒是个世间难寻的女子,貌可倾城,原是个做太子妃的人才,却在两个月前,与携天子旨意的穆王世子一同进入了军营。她一身戎装,海上迎战,破了东佾五次奇袭,连素来聪慧骁勇,不按常理出牌的穆王世子都屡次赏赐,以旌其功。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开口,酒馆深处却有一阵低咳,打断了这着实难堪的场景。暗处的一桌,与青黑的墙壁相邻,一身黑衣的男子哑声开口道:“如尔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这女子为典范了?”

他扶着竹椅,酒碗半温,缓缓站了起来,踱步到了众人之间。

这是个年约弱冠的少年,眉眼生得好俊,只是颜色极差,脸带煞气。他站得极直,身不染一丝尘,冷成这样的天,却只穿了薄薄一层黑衫,青发成髻,牢牢系了一层黑缎。

“正是!”那军人点头道。

黑衣少年语带讥诮,紧紧攥住净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边关领兵因一片沽名钓誉心肠,以她为典范,这世间干净清白的女孩儿倒变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万民了。”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们辩白几句。只是,章咸之是何等人品,街头巷尾日日相传,说她的不是反倒是罪过了,于是便道:“公子侠义仁心,何必与这莽夫一较长短。随章姑娘何等高贵,与我们这等女子并不哪里相干。她自好她的,我们也活我们的。”

那兵人啐了口道:“何不问问天下男子,是愿娶你口中的清白干净的婊子,还是章姑娘?”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极是齐整青郁,瞧得出是个心中极有城府的善断少年。他瞧着屋檐下粗长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

“正是。”

“你说这世间只懂依附男子,不懂行军打仗的柔弱女子都是婊子?”

“不差。”

“如此看来,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肠、报国心,你更敬佩这样一个忠勇肠、报国心的女子是个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块冰凌子,似乎不齿说出粗话,冷冷蹙眉,闭上了眼。

“你!”兵人与朋友一众皆愣了。

“她身在豪族,是因有一个好父亲;练就一身好武艺,是因有一个好师傅;今能走上战场,是因为未婚夫是未来的百国之君。此三者,无一不是男人之功。而你口中的婊子,之所以家境贫寒,是因为父亲征兵远去;继而沦落风尘,是因为饥饿荒凉战祸连年时无天子、国君、父母官救济;被你等骂作婊子,却是因为这偌大天下的男子从未把她们当人。这等女孩儿可敬可佩,反倒没有依靠男人了。”少年声调忽然变低,瞧着低低的天道,“章姑娘之所以成了这独一无二的章姑娘,皆因这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无法无能不可成为章咸之。”

前些日子,都在谣传,章咸之已被陛下内定为未来陛下的皇后。可后来穆王世子来了,又传这高岭之花许是要被大昭明珠攀折了,众人并不知晓内情,黑衣少年倒似乎知道些什么,故而说得似是已成事实。

那几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着揉着,她身后的那群女子却皆低声哭泣起来。最后,此一兵士却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里有的便是这么一个受万人景仰的章咸之!全天下的人,无论男女,瞧见的也只会是这样一个章咸之,而非勾栏里无人记得名字的丫鬟!”

少年却忽而望向了豆腐铺的贩子,提声道:“您的媚猫尾巴可愿相卖?”

那豆腐郎君同酒馆老板均怕事情闹大了,冬日开张生意本就不易,闹起了反伤和气。黑衫少年递过一块碎银子,豆腐郎君连忙解了充作如意结的猫尾巴,递给少年道:“小公子,够了够了。眼下天寒,瞧您身体欠佳,何苦与人口舌之争?”

黑衫少年略笑了笑,稍显古板郁结的面庞上带了几分舒缓。他望着窗畔瞧不清面容的小丫鬟道:“你为何想要猫尾巴?所求何物?”

小丫鬟双腕交叠,黑发初初盖过双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鸟儿丢了,听说猫尾巴能祈求心愿,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体不大好,我想再求个愿望;还有,还有媚猫传闻原是月娘化身,我渐渐大了,他们都嫌我木讷,不肯娶我,便想靠猫尾巴改一改运道。”

黑衫少年握着猫尾如意结,朝上一抛,便到了那孩子怀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长大了,这世间的男子心心念念的还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弃,我便回来娶你,可好?”

小丫鬟愣了愣,风吹起她的头发的时候,她踮脚,黑衫少年已走远。她用小手摁住额发,瞧他背影,低低唤了句“师兄”。

她转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边感怀身世边无奈道:“小冤家,都说你的小鸟儿我们未曾见了,你还敢日日寻来!”

可是,它从这里飞了,就再也不见了呀。

东郡在大将军章戟和赤溪的守护下,几乎成了一座铁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锋芒,派来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东郡倒益发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岁成人时,便大多送入章戟军营,由章戟磨炼,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几,世人颂称“章家军”。

章戟亦是个十分仁厚的将军,每年冬日都设粥棚施粥。三年前,独女章咸之不知为何,竟得了天子旨意,女扮男装去昌泓山,先前归家时便到军营,后来仗打赢了又日日来到粥棚看顾着。她自任性着男装拜孙夫子为师,这两载,行为举止便十分古怪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寄信说何日何时东佾奇袭,一会儿又言她此生注定不嫁帝王家。

说起东夷佾国,在东海之上,与大昭隔海相望,虽是个夷国,但崇尚周礼孔论,与大昭上百华国相比,礼数学识毫不逊色,然地处褊狭,物产不丰,野心日盛,礼仪之学日渐成了掩藏虎狼之心的屏障。大昭自哲宗继位,近二十余年,东佾时常挑衅,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不下百场,章戟镇守此处十余年,一直忠心耿耿,但两方作战,有输有赢,东佾又惯爱偷袭,虽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惊扰百姓,让人烦不胜烦。直至去年,这种两方对峙的局面却改变了,章将军如有神助,每次东佾带人偷袭之前,他便早早命人做好准备,每每杀敌个措手不及。东佾主帅,时年二十岁的嫡次子八皇子铩羽而归时,总要咬牙切齿,骂一声“老匹夫”。

东佾偷袭,年年都要来个七八十回,可是章咸之却次次都能料到,章戟惊讶孙夫子竟教了女儿如此能耐,章咸之锁眉不语,道是并非夫子之功,全是梦中仙女指点。

怪力乱神之事,章戟一生以命博取功名路,本是十分排斥,之后发生一桩事,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章咸之说,穆王世子近日会来求娶,她央求他定要拒绝。他与穆王素无交情,穆王世子又是个世家争抢的香饽饽贤婿,何时轮得上他一个武夫,况且依陛下之前行径,许是咸之别有安排,与如今假死的太子有莫大关联,只是不知圣人如何想罢了。横竖算起来与穆王世子没什么相干。章戟笑了笑,点头应了。孰料几日后成觉果至,带了陛下旨意,一者叫东南两军借过年之机互相切磋战术,二者朕有佳侄,卿有佳女,或可结秦晋之约?

陛下倒是话未说绝,并非直接赐婚,可是天子的面子又有谁敢驳?章戟想起女儿所言,梦遇仙女,这才如醍醐灌顶,不由他不信了。

他愁云满面,成觉像是看出,笑了笑,不以为意,扔下旨意,带着三千兵马进了军营。他在将军府设宴款待世子,章咸之不得不帏后见礼,世子成觉冷冷一笑,掀开珍珠色的鲛绡,一身戎甲,低头瞧了章咸之半晌,众人皆诧异,一国之世子会如此无礼,他良久却道:“天下闻名的美人,不过如此。”

章咸之本该气恼,可瞧着少年郎那样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如玉的容貌,抽出了软剑,架在世子颈上,却是一笑,“如何才能证明,我不是不过如此?”

世子成觉与章咸之订约,若在三月之内,她能让天下人皆知晓这世间有个章咸之,他便自动请旨,解除婚约。

于是,章咸之进了军营。过几日,东佾又来,竟犯在有仙人相助的章咸之手中,便宜她立了个奇功。自此,她名声竟渐隆。

平国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门,门外四里,极阴之处,设有盖奴坑。坑里埋的都是些无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尸首,官府因嫌逐个埋葬麻烦,只设了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远方亲友寻来,便去府衙领个牌子,取一把铁锹,到坑里捞一捞,运气好的,尸体未化,还能认出是你家三姑八姨,运气不好的,就看见一堆骨头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吓死人。因此,府衙虽有此制度,但是领牌子的寥寥无几。

这一日,却来了个怪人,在主簿处一连画了八个钩,领了八张通行牌,问他寻什么,他也低着头不语,病病歪歪的,远远看着,让人心生寒气。

他拿着铁锹寻了二十八天,一整个年下。每日太阳未出,他便背着铁锹去了,天黑透了,满身尸泥方进城,有些时候太晚了,就在城门外的沽河旁,靠着枯树吃酒。城门处的士兵说他酒后便会哽咽不止,一整夜断断续续的,好不瘆人。

不知这怪人又寻的是哪门亲?生时不珍惜,等人死在这荒凉处,他反倒哭得似没了考妣。卖酒的都认得了他,细瞧五官,是个俊秀公子,可通体阴气,让人不敢近身,平白觉得鳏寡无情。

这一日,他又买酒,卖酒的忍不住问他:“郎君今日可有所获?”

那身黑衣连同儒鞋都沾了湿润的泥土,小公子摇了摇头,抬起眼,却给了酒家一个笑。这笑想必发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气。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开了,这样也好,莫太伤心,况且,美酒吃多了也伤身。”

黑衣的书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壶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书生走过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迹。他骇叫了一声:“小郎君,你可是受伤了?”

书生已走开十步之遥,却愣了,“嗯?”

他眼中挂着两串泪,不,是两道血,涓涓不绝。

何处伤心不成泪,为难冷面人,一腔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