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爽也微微笑了,残忍道:“既愿报国,那便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得令!”十万人之声齐齐发出,声势洪浩,直达苍天。

雨水湿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苍白,表情却十分冰冷阴沉。他缓缓拔出钢鞭,手骨瘦弱得可见伶仃之态,却在雨水击中那鞭,明铁之上,溅出水花的瞬间,一挥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八皇子一愣,众人皆一愣。

“殿下,待末将取这昭狗首级!”一个小将骑马横戈而来,他手中的银枪对准了那个孱弱的身躯。

寒光闪烁,兵鞭互抵,一个回合,那鞭却捶碎了小将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进,待到男子冰冷满面地缓缓扯出,那将士直直望着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钢鞭挑出,晃荡似是禁不住,须臾,直直坠入马下水中。

成觉、章戟等人赶到阳靖关时,被眼前的惨状骇住了。

城还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却更大了。雨水结成溪,溪水自西向东,流到众人脚畔的却是鲜血染红的滂沱。

千人用人墙堵着城门,被雨水和人墙挡着的城门却显得那样孱弱,仿佛随着他们无尽的胆战心惊,吹一口气,城墙如纸,便塌了碎了,随着几万人的性命去了。

“来者何人?”副总兵的脸被雨水侵蚀,他瞧不清雨中的军队。

“是我。”章戟一身金甲,如同高山一般巍峨,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是,他在他们眼中找不到丝毫敬意和欣慰。那一双双陌生而仇恨的眼睛仿佛憋屈了几十年,便等着在这一刻撕碎他。

他是他们的大将军。可是,两万百姓被活埋的时候,他不在。门外那单枪匹马的羸弱少年未着战甲,以一敌万的时候,他不在。

那少年说:“千万不要打开城门,千万,不要送出大昭。”

他们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我哥哥不在,我得为他守住家。”

“开启城门。”副总兵声音疲惫沙哑,咬紧牙,挥了挥在雨中湿透了的令旗。

他耳中一直听着厮杀攻城的声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变成沉默。那代表,那个本不该成为希望的少年,在他们的希望中终于彻底死去。

随后,便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重响,只会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因为,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士早已为大昭的天子献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战争面前是最无耻的表现,但屈服他们的不是敌人,而是迟迟不到的皇恩浩荡。

一万兵马缓缓走出了这座城池。护卫古城的清河现在一片污浊。

“二哥!”章咸之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不成言。

那个昭民布衣,那个一身黑色纱衫的少年有些迟钝地转了转眼珠。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有一支长长的箭,手中紧紧握着的钢鞭上,挑着的是一颗头颅,上面有一双处于极度的惊恐中不肯瞑目的双眼。

章咸之对上了那双眼。鲜血从黑衣少年的唇角流下,又滴在残尸的双目之上。他面孔阴沉而带着些与人世的疏离,静静地拿着挑着头颅的钢鞭对准了章咸之和她身旁面上惨白无血色的云简。他说:“不许喊我二哥。”

他迟缓而痛楚地放下了钢鞭,咬紧牙关,狠命一握,胸口的箭便随着淙淙的鲜血拔出。那张脸望着他们,带着像是割去身上的每一块血肉一般的痛楚,混着泥水和鲜血的手握住了长箭,在黑色长衫的下摆重重一划,那块原本与长衫是一体,针针相连,线线相依的布,直直坠入了泥水中。

“晏与尔等,从今而后,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间最后一口热气,眼中热泪滚落,却嘴唇发白。

“二哥!”章咸之跌坐在地上,满脸泪水。

云简喉头中血意淋漓,他大笑着指着他问道:“嬴晏,你痛不痛?”

嬴晏望着他和章咸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痛,一丝一毫也不痛。”

“为何不痛?那是你的血肉,那是你的手足!”云简微笑问他,眼眶湿润。

嬴晏听闻此语,却含着泪,笑了,“你问我?”

他望着眼前的那十万大军,雾色中瞧不清楚面庞的敌人,“君亲自砍断了我的手足,骨节俱断。今日之痛,伤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脏,何足道哉!”

“你知道?”云简愣了。

嬴晏却不答他,又转向战场,拾起钢鞭,勉力咬牙道:“闻氏匹夫,还有何能,尽可使出!”

雨下得更大了,站在雨中的人却连接了天和地。

八皇子闻聆望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近千名东佾兵士,心中却存了惜才之心。他问道:“小将军,你所求为何物?大昭予尔多少,东佾十倍百倍奉上!”

嬴晏的黑发黏在了脸上,他想了想,才干涩道:“晏…晏所求不多。”

“那是何物?”闻聆心中一喜。

嬴晏笑了,环望着四周道:“我哥哥用他的命换了我一命,我得帮我哥哥守住大昭,守住他的疆土子民,不然,若是这样便到了黄泉路上,可怎么有脸相见。”

他的眉目那么凄凉酸涩,射入腿骨中的箭还在不断渗出鲜血。他拖着残足,稳稳立在天地之间,为的不是家国天下,而是,一个“义”字。

义是什么?姬谷曾为了他每日[花-霏-雪-整理]熬药,在他撑不过时背着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离魂时,因害怕他再也醒不来,而坐在他的身旁,夜夜浅眠。他活不下去的时候,姬谷若还有一口气息,便也要分给自己半分生机。

义不是活着时一处活着,而是,死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百倍千倍。

血是不能选择的亲人,义是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得认栽。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没有人行了义之后,想要他哥哥这样的结局。

能死在敌人手中,而非兄弟剑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闻氏匹夫,我要的,你可能给?”他大声问着那十万兵马的首领,可是,鼻子中不断涌动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团模糊。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却渐渐听不到对方的回复。

他要的,没人能给。因为,那个能给他的人,死了。长长久久,或者,是天长地久地死了。

被自己的兄弟害死了。

雨停了。一身黑衣的嬴晏,终于坚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他的心跳快到自己能听到,眼睛却那样睁着。

他死了之后,因世代积累的功德,会升天封神。

而姬谷,不,扶苏因枉死只能在人世徘徊流浪。

再也瞧不见了。

嬴晏从未觉得自己此生这样酸楚过,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跨越过生死的东西还需他费力看破。

可是,他看不破。

战旗猎猎,寒风又送,关山多远,一张纸鸢,他方到。

纸鸢落到了嬴晏的身旁。晏二的手指动了动。

纸鸢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活生生的人。

瞎子两眼空荡荡的,抱着少年,无声地掉着眼泪。少年直直地睁眼瞧着他,瞧见他面容陌生,许久才笑道:“何人送我?”

笑过之后,又是失望。

那人从胸口掏出一层薄薄的东西,覆在了眉眼之上。平凡不起眼的一张脸,路过千万遍都要忘记。他说:“二弟,是我。”

未等他再说些什么,晏二却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诉你,不可…离开…金乌,你为何…为何不听?”

他抓住眼前宛若乞丐一般的少年,带着痛楚和不甘。他以为自己陷入了死亡之前的幻觉,可是有些话再不说,就太迟了。他压抑着痛哭,苍白带血的面庞上满是青筋,“大哥,我知道你被人害死,被人埋在那棵树下,我知道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坏人,我不能求你信谁,可是大哥,你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嬴晏,活着又该有多难过,多孤独呢?”

扶苏紧紧搂住他,哑声道:“我知道你很好。但我若不死,你能陪我再活几年?”

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泪,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见…昭人…都有家的时候。”

他歪头,似是沉沉睡去,扶苏却发出痛苦的悲鸣,他抱着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敌,又悲愤难过得不能死去。云简静静地看着他,章咸之却下了马,唤了军医过来,扶苏抬头,极防备地护住悄无声息的晏二,咸之心头一酸,轻声道:“我不会害二哥,你放心。”

她迟疑着,要拍拍扶苏的手,却被他避开。

成觉阴恻恻一笑,望着云简,“云卿,你负我两回了。”

云简却似不曾听见,一直静静地看着扶苏,那人似是有些感应,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许久,才沙哑道:“东佾主帅何人?”

“你是何人?”东佾八皇子在马背上弯了弯腰,眯眼瞧着这随军冒出来的古怪少年。

“扶苏。”少年抬起了脸,“我叫扶苏,是方才那人的兄长。”

“你们家人都爱半路蹿出来当英雄?”闻聆一笑。

“非吾弟爱当出头鸟,奈何世人都爱指望别人。”扶苏慢慢摸索着站起身,拱手疲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行礼,“殿下行个方便,就此去了吧。”

闻聆啼笑皆非,“咄,小儿,我不与你说!教大昭明珠出来应战!”

成觉扬眉,笑了笑,手握金弓,无一语。

“小儿,你说你叫什么?”朱红帘中的少年一直沉默着,却忽然开了口,目光从帘中透出,审视着貌不出众的少年。

扶苏,公子扶苏,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杀了吗?

“上九殿下。”扶苏道,“你我幼时,曾有一面之缘。”

齐明三年,大昭秦将军大败东佾,逼得当时的东佾上皇不得不进贡岁拜,当时,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闻爽当年虽然亦是不大年纪,但是对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儿的印象,近十年依旧无法褪色。

他捧着一盒珍宝,对着那比他还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却一直未说话,直到他跪倒在他脚下,那孩子才问道:“九殿下,东佾在东海之上?”

他点头称是,那孩子却道:“你可曾见过夜叉?我听闻东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却殊不通人性。”

大昭朝堂一片笑声,父皇的脸几乎被气得发紫,他心中觉得屈辱,抬起头,那孩子正透过额上的珠帘,眼珠黑黑地俯视着他,高贵而冷淡。

那时他的腿还是一双好腿。

朱红色的皮套渐渐缩紧,闻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痒痛难耐,最后,却压住沸腾,开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时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开了帘,亦是个秀美端方的少年,瞧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荡荡的眼眶,闻爽便忽而笑了,“啊,这样瞧起来,太子并不怎么好呢。”

扶苏缓缓道:“时运不济,晦气连连也是有的。只是,我这太子过得都这样潦倒,大昭还有何可图谋的呢?”